「終戰詔書的原案或者叫草稿,撰寫之人便是我。為什麼是我來寫呢?因為這就是我的工作」。
發言人叫做迫水久常(1902-1977),是日本在二戰結束前最後一任內閣——鈴木貫太郎內閣的書記官長。戰後他重新踏入政界,曾擔任第2次池田勇人內閣的郵政大臣,晚年將自己在二戰時期的經歷撰寫為《機關槍下的首相官邸》,成為非常重要的一手史料。
昭和天皇署名詔書原件
受到日本小說《日本最長的一天》與相關影視劇的感染,在談到二戰投降問題時,大多數目光都在關注昭和天皇、鈴木貫太郎等人的一舉一動,不少人也會感嘆於舉刀自盡的陸相阿南惟幾,同時對到最後時刻都不願投降的底層陸軍將校唏噓不已。但很少有人注意,經常在二戰紀錄片里出現的昭和天皇終戰詔書其實頗具深意,「鶴音」播放時,傳達的不僅是天皇本人的意見,更是整個日本高層政治家與官僚想對普通人說的話。
三船敏郎飾演的阿南惟幾舉刀自盡, 《日本最長的一天》劇照
· 第一草稿:迫水久常的8月10日
1945年8月9日深夜11點50分,首相鈴木貫太郎組織另外5名高官組成「最高戰爭指導會議」,聚集在位於宮中吹上御苑的底下防空工事內開會。圍繞日本是否接受《波茨坦公告》、向盟軍投降問題,6人爭論兩個小時,結果是3人贊成、3人反對。
迫水久常
隨即昭和天皇以外務大臣的意見為基礎,對在場眾人表達了自己的意見:「前日向參謀總長聽取九十九里濱的防衛對策,然而卻與侍從武官到前線視察的報告完全不同。軍方說裝備完備,然而實際上有些士兵連刺刀都配不上。這種狀態進入本土決戰到底會怎麼樣?我實在是非常擔心……為了把日本這個國家傳給子孫,唯有儘可能讓更多國民生存下來……為了拯救國民全體,為了維持國家,只能忍下那些難以忍受的事情。」
據迫水久常回憶,昭和天皇敘述這段話時,語速非常緩慢,「比平常人多用了五倍的時間」。天皇接受皇族教育,自然要習得一種泰山崩於前而不驚的演技,他越是說得慢,實際上也越是在掩飾內心的忐忑。由於深知這一點,作為筆錄的迫水久常不由得非常焦慮。
1941年太平洋戰爭開戰時的昭和天皇一家
記錄完畢以後,迫水久常需要把這段口語化的文字轉化成當時日本的官方書面語,經過總結,他決定從天皇這段發言里摘取三段最重要的話:第一是要把天皇關於「忍下難以忍受之事」的心情傳遞給國民,因而寫下「朕與爾國民同在」;第二是為防普通人在戰後鬧出各類事件,而寫下「滋生事端乃朕之最戒」;第三是給予國民以重建日本的信心,因而有了「確信神州不滅」的說法。當然,為了躲避戰後審判,詔書里也不能存留任何「天皇有戰爭責任」的證據,便同時寫下了「損毀他國主權與侵略領土並非朕之素志」一言。
但對於迫水久常而言,詔書最重要的開頭部分卻極為難寫。昭和天皇到底應該以何種姿態出現在國民面前?應該如何宣布戰爭的終結才能不讓日本國民陷入恐慌?從8月10日清晨決定投降以後,迫水久常用了整整兩個小時的時間來思考這個問題,最終決定以一種模糊化的方式處理。
杜魯門宣布《波茨坦公告》
「朕深鑒世界之大勢與帝國之現狀,願以非常之措施收拾時局,茲告於爾等忠良之民。朕代表帝國政府發佈通告,接受美、英兩國與重慶政權、蘇維埃聯邦的各國共同宣言」。
這段話極具迷惑效果,對於歐美國家而言,他們當然知道「共同宣言」就是指《波茨坦公告》;然而日本普通民眾根本不清楚「共同宣言」是什麼,唯一能了解的,就是天皇考慮到「世界之大勢與帝國之現狀」,要「收拾時局」,結束戰爭。只要對民眾避談 「無條件投降」一詞,恐慌程度就會下降,很多誓死不降的軍人聽到這番話語,也會認為天皇是在深思熟慮以後「主動」停止戰爭,而非被動投降。
8月11日早晨,詔書第一稿撰寫完畢,迫水久常立刻找到兩名青年官僚木原通雄、小川一平來到內閣提提意見。兩人看完以後,第一反應就是很不滿地提出「都到這個時候了,還說確信神州不滅,是不是有點過了?」 迫水久常提到:「這是最重要的,即便戰敗,日本這個國家絕不會消失,這一點必須要在現在強調。」
換言之,對於當時的昭和官僚而言,他們思考的問題並不僅是戰敗投降這件事本身,更重要的是如何讓國民平淡接受戰敗結果。在這種背景下,昭和天皇第一次發佈的公開演講必然會成為能否安定軍心、激勵民眾的關鍵儀式,因而行文也必須極盡天皇之威嚴——也正因如此,詔書第一稿起草完畢以後,迫水久常找到了兩名漢學家來修改行文。
· 漢學家的潤色
之所以找漢學家,主要是日本當時的詔書要採用「文語體」,即基於古典日語改造而來的一種專門用於詔書類公文的文體,極為複雜,必須精通古日語與漢文,即便迫水久常這種少年時期修習過《四書五經》的人也難以寫好。所以日本內閣里也就有了專門負責詔書行文的「內閣囑託」職位,此時到來的漢學家川田瑞穗(1879-1951)在太平洋戰爭期間一直幫助內閣起草各類詔書。
川田瑞穗編纂漢詩著作《詩語集成》
針對迫水久常的初稿,川田瑞穗做了一些調整。首先是「希望確保永遠之和平」,川田瑞穗認為,這一段借鑒了宋儒張載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格言,不如直接改為「以開萬世之太平」;其次是「死於戰陣、殉於職命之非命死者及其遺族,每每想起便會斷腸」,另一位同來的漢學家安岡正篤認為,「斷腸」這一用法更像是形容與家人離別時的痛苦,因而改為「五內俱裂」。兩處改動均引經據典,為詔書增添文采。
就在川田瑞穗幫忙修改詔書草稿時,內閣突然迎來一位不速之客:另一位漢學素養很好的官僚、大東亞省次官田尻愛義(1896-1975)。
田尻愛義
理論上講,這段時間的詔書草稿應該算是國家機密,但在東京接連遭遇轟炸的情況下,政府運轉已經近乎癱瘓,所謂機密與否也就全憑個人自覺了。恰好迫水久常這段時候需要其他人幫忙參謀文本,看到田尻愛義,便對他說:「你來的正好,來讀一讀,提提意見」。
讀完幾遍之後,田尻愛義搖了搖頭,指出了其中一個重要問題:整篇詔書之中出現了一次「護持國體」,「實在讓人感動不起來」。
所謂「護持國體」,其實是昭和前期日本的一種政治正確語言。在更早一點的大正時代(1912-1926),日本流行一種叫做「天皇機關說」的觀點,即「天皇」本身不是國家這個概念的具象化象徵,也不是權力的來源,而是在憲法規定下的一個「機關」(統治機構)。但進入昭和時期(1927年以後),隨着軍國主義氛圍愈發嚴重,「天皇機關說」受到強烈攻擊,最終到1935年,眾議院發佈「國體明徵聲明」,明確將日本定性為「萬世一系之天皇國」,而日本也邁向戰爭之路。自此之後,「護持國體」成為軍部與民間右翼高喊的口號,這四個字的出現也會讓自由派人士反感。
天皇機關說的提出者,東京帝國大學法學教授美濃部達吉
恰好田尻愛義就是一位相對意義上的自由派官僚,反對日本扶植溥儀和汪精衛,還因為日本發動太平洋戰爭而提交辭呈。到臨近戰敗的1945年5月,他擔任起大東亞省這個殖民地管理部門的事務次官,然而由於殖民地已經大半被攻陷,他也公開在部門裡提出「戰敗就是時間問題,全省應具體研究戰後對策」。
昭和天皇1938年閱兵式照片,二戰期間日本媒體對於天皇騎馬的威武形象均着以重墨
迫水久常之所以寫入「護持國體」一詞,主要目的是安撫普通軍人的情緒。但出於對「戰後對策」的考量,田尻愛義並不認為應該「護持國體」,畢竟日本之所以戰敗,根源上就是這個「國體」導致;至於天皇制存廢,先前也已經寫了「朕與爾臣民同在」,就表明天皇將與日本國民一起重建國家:「所謂國體,……最重要的應該是『君臣一體』,這才是國體之精華所在」。
對於這個建議,迫水久常全部接受,但後來在內閣會議上,由於陸軍方面堅持「護持國體」,日本政府在最後還是搞了一個折中:那就是「護持國體」在另一處予以恢復,然後在尾聲部分加入「發揚國體之精華」。既可以滿足昭和軍人的心理訴求,也可以讓詔書更能夠指引未來時代的發展。
· 內閣審議:幾處重大改動
8月13日晚間,詔書的送審稿來到了內閣,全體內閣成員都開始對這份日本帝國宣布投降的文件提出意見。
阿南惟幾
最受到關注的便是陸軍大臣阿南惟幾(1887-1945)。身為數百萬陸軍軍人在內閣中的最高代表,阿南惟幾在昭和天皇一直高呼應該「本土決戰」,如今他是否願意同意這份詔書,是否會通過各種方式阻撓詔書的發佈?
據迫水久常推測,阿南惟幾本人還是希望幫助首相鈴木貫太郎走向停戰:如果他真的不願意投降,大可以直接辭職、然後不再向內閣派遣陸軍大臣,就會造成鈴木內閣直接崩潰;相反他並沒有這麼做,而是只在表面上喊着「本土決戰」,其含義很可能是為了壓住底層想要阻止停戰的陸軍軍人。
果然,整場內閣會議上,阿南惟幾隻是針對詔書草案里戰局的描述有所異議。
關於如何描述當時戰局,迫水久常可謂費盡周折。最早他寫的是「如今仍未至於戰爭結局」,後來修改為「戰局逐步陷於不利」,而經過兩位漢學家修改則成為「戰局日漸劣勢」。總體而言,三次修改,從委婉到直白,都是要告訴國民:停戰是因為,實在打不下去了。
到了內閣會議,阿南惟幾提出,這種描述過於輕描淡寫,應進一步改為「戰局並無可能好轉」,直接封死底層軍人還對「反敗為勝」的一絲幻想。這多少也說明,他很可能真如迫水久常後來推測,是在背後儘力幫助首相鈴木貫太郎推動停戰之人。
邁過阿南惟幾這個關卡,內閣農商相石黑忠篤又把目光放在了「(朕)常奉神器而與爾臣民同在」一句:「美國一般大眾有很多猜測天皇有着神秘力量,如果這裡寫成這樣,他們很可能認為天皇的神秘力量來源於神器,那麼一旦(美軍)登陸日本,很可能為神器招來不必要之禍」。
三神器的示意圖
所謂「神器」,是指鏡(八尺鏡)、劍(草雉劍)、玉(八坂瓊曲玉),傳說是日本神武天皇開國時分留下來的三種神器。在日本傳統觀念來看,三種神器是皇位與天皇正統性的象徵。在日本南北朝時代(1336-1391),由於南朝天皇一直抱有三種神器,明治以後的天皇世系表一直以南朝為正統,而北朝的5位天皇雖然是明治天皇的始祖卻也依舊被排除出正統之外。
但歸根結底,「奉神器」只是一種傳統語境下的習慣表述,如果真的讓美國人信以為真,把神器也沒收了,那日本天皇的處境將會非常尷尬。於是在石黑忠篤提出異議後,內閣會議隨即把這句話刪除。
另外圍繞日本對於戰爭的態度,在詔書之中也做了體現。迫水久常最早的版本里,寫作「對東亞各盟邦終與志相違,不得不致以歉意」,這是明顯的謝罪語氣;但隨後經過漢學家修改,「致歉」就變成難以理解的「感愧」,再到內閣會議上,全場都認為這種表述還是有些過分,就乾脆改為了「遺憾」。這種語言體系的變化,也為後來日本對待戰爭責任問題上的閃爍其詞埋下伏筆。
· 尾聲
8月15日正午,昭和天皇的講話錄音如期向日本國民播放。
讓人啼笑皆非的是,面對完全由「文語體」寫成的詔書,加之半導體播放設備的技術問題,大部分日本「臣民」並沒太聽懂他們的天皇陛下到底在叨叨些什麼。好在日本放送協會(NHK)隨後對天皇的發言做了解釋,日本國民才終於理解:原來是投降了。
雖然沒完全聽明白,詔書里那一句少許淺顯易懂的「耐人所難耐,忍人所難忍,以開萬世之太平」,也在日後為普通日本民眾所知,而在冥冥之中,這也成為日本戰後發展的主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