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迎來首位「80後」首相：蘇納克如何在四天內被推上高位？英國政壇「戲劇」結束了嗎？

文/胡毓堃

編輯/漆菲

里希·蘇納克（Rishi Sunak）這個名字，註定成為2022年英國政壇的熱詞。

蘇納克

三個半月前，他的一封辭職信，加速終結了鮑里斯·約翰遜的首相生涯；一個半月前，他在保守黨黨首競選中一路領先，結果倒在最後的黨員投票上，但他在競選辯論期間論述麗茲·特拉斯的經濟政策方案是個「（不切實際的）童話故事」，很快得到印證。

如今，特拉斯的45天首相體驗卡迅速到期，蘇納克迎來「意外之喜」：隨着最大競爭者、議會下議院領袖佩妮·莫當特在登記參選的截止時刻前宣布退出，作為唯一參選人的他成為英國歷史上首位進入唐寧街10號的亞裔（以及印度裔）首相。42歲的他也是英國200多年來最年輕的首相。

蘇納克當選後，印度裔選民在推特掩飾不住興奮。

獲勝消息公布後不久，蘇納克對議會的議員們說：「要麼團結，要麼死亡。」他坦言，保守黨面臨「生存危機」，大家應該關注政策，而不是個人性格。

這是英國過去七周內迎來的第三位首相，也是2016年脫歐公投以來的第五位首相。雖然懸念提前揭曉，但英國廣播公司（BBC）記者尖銳提出了英國人心中的疑惑：「你們能保證你們的『戲劇』結束了嗎？」對於保守黨及其「80後」新領袖而言，這個難題依舊是他們最大的挑戰。

蘇納克從未離開

「這是多麼不可思議的時刻。九月的失敗者成了十月的贏家。」BBC政治記者克里斯·梅森（Chris Mason）如此評價。事實上，這一個半月來，蘇納克從未離開。

9月5日，當蘇納克在黨員投票中敗給特拉斯後，他第一時間發出全黨團結、支持特拉斯領導的呼聲。在此期間，儘管特拉斯的施政引發軒然大波，回到后座議員（英議會下院中坐在後排議席的普通議員）位置上的蘇納克始終保持低調，除了兩條與女王伊麗莎白二世有關的推文外，他沒在社交平台上發表過任何言論。

但低調和沉默，不代表躺平或離開政治舞台中央。蘇納克敗選後，其前特別顧問皮特·卡德維爾在英國潮報《i》撰文指出，蘇納克本質上是一個有能量、有想法的樂觀主義者，並不認為自己的政治生涯已經結束，更不想被視為「令人不快的敗軍之將」。

蘇納克非常清楚，公眾對失敗者的同情是有限的，會隨着時間流逝逐漸消減，因此他不會像那些曾遭遇挫敗的保守黨和工黨領袖那樣，要麼無法釋懷，要麼吐槽對手，要麼告別政壇、從此一蹶不振。

當他回歸后座議員的第二天，卡德維爾便大膽斷言，蘇納克一方面會盡心儘力為其代表的約克郡里士滿選區服務，另一方面在特拉斯時代做一個更安靜、多思考的政治人物，等待2024年大選時再出馬。

事實證明，卡德維爾的判斷還是太過保守：沒想到特拉斯僅僅用了六周便給自己的唐寧街之旅划上句號，使得蘇納克能立即東山再起。

「準備迎接里希」是蘇納克今夏的競選口號，這不僅事關他的所作所為（畢竟過去一個半月外界對此幾乎一無所知），更在於周圍的人——尤其保守黨高層和黨內議員們——如何看待蘇納克。

過去三個多月來，保守黨議員們給出了自己的答案：始於7月的那次黨首選舉，蘇納克在前五輪議員投票中均以明顯優勢領先，五輪過後只有三名保守黨議員轉換過立場；而當特拉斯辭職後，蘇納克更獲得超過半數黨內議員（至少195人）的支持。

今年8月，英國伯明翰舉行的保守黨黨首競選集會上，蘇納克與支持者合影。

哪怕在特拉斯短暫執政期間，蘇納克的政策理念依然成為她繞不開的「幽靈」。經濟與財政政策的針鋒相對是特拉斯與蘇納克競選時的主軸，彼時特拉斯批評蘇納克是「守舊的財政正統派」，但隨後發生的故事極為諷刺：特拉斯激進的減稅方案空耗450億英鎊、引發金融市場地震後，不得不自我否定，回歸到所謂的「守舊政策」——將企業稅稅率從19%提升至25%，所得稅稅率保持20%。

既然很多人仍在準備迎接蘇納克，後者的政策也從未離開，那為何不讓他來親自領導推行自己的政策呢？

保守黨精英們「迫不及待」

從歷史來看，愛德華·希思是最後一位被英國選民投票選上後又罷免的保守黨黨首（1974年）。此後，除了卡梅倫因為脫歐公投黯然辭職、梅傑在1997年大選失利下台以外，撒切爾夫人、特蕾莎·梅、約翰遜、特拉斯都是在黨內鬥爭中被議員逼迫下台；梅傑、特蕾莎·梅、約翰遜、特拉斯乃至蘇納克之所以能成為首相，也是靠着黨內投票而非全國大選。

換言之，過去數十年間，保守黨的高層精英們在黨首和首相人選中，起到的作用絲毫不比選民小。近年來，在領導保守黨和國家的人選問題上，他們往往比選民更為「迫不及待」。

2018年12月，由於脫歐方案遲遲得不到議會支持，保守黨議員對時任首相特蕾莎·梅發起信任投票，儘管當時以200票的多數支持得以過關，她還是在六個月後辭職。

今年6月，隨着約翰遜「聚會門」證據不斷被披露，保守黨的支持率持續墜落，359名黨內議員參與了針對他的信任投票，當時約翰遜的支持率甚至不足60%。原本咬牙堅持不退的他，扛不住一個月後內閣50餘人的辭職浪潮、黨內議員的持續「反水」，不得不「放棄全世界最好的工作」。

10月19日，特拉斯還在議會自詡為「鬥士」、堅持不退，但隨着內政大臣布雷弗曼的辭職、黨內議員一撥又一撥「上門逼宮」，她不得不在20日「繳械」，成為英國歷史上最「短命」的首相。

10月17日，英國財政大臣傑里米·亨特在倫敦下議院發表講話。

就連蘇納克的意外上台，也是這些保守黨精英們創造的「產物」。儘管上一次黨首選舉期間他一直是議員支持者最多的那一個，但面對特拉斯減稅美言的誘惑和強硬人設、對少數族裔的隱含保留態度、蘇納克本人和家庭的一些爭議，多數普通黨員依然傾向於特拉斯。當時的保守黨議員們遵循了傳統的選舉程序，經過近兩個月的六輪投票，尊重多數黨員意見，最終任命特拉斯。

但當特拉斯「閃退」後，同一批議員不願再等，迅速制定了一周之內選出新首相的方案：有意參選者須在當地時間10月24日下午2時前爭取到至少100名保守黨議員的提名，如果不止一人達到門檻，全體黨員將通過線上投票的形式選出新黨首。

10月24日，蘇納克在位於倫敦的競選總部旁。

與上次競選相比，蘇納克明顯變謹慎了。三個多月前，蘇納克在約翰遜辭職次日立即宣布參加保守黨黨首角逐。這次競選中，當外界將蘇納克作為下一任首相的有力競爭者討論了多天，他卻遲遲沒有動靜。直到多家媒體統計數據顯示，有超過100名保守黨議員公開宣布支持蘇納克，他才在10月23日正式宣布參選。

在提名的最後階段，兩位潛在的首相候選人——蘇納克和約翰遜進行過一次私下會面。據BBC報道，兩個不同消息源確認了這場會面，但沒透露會面內容。只是會面後不久，蘇納克高調參選，約翰遜宣布不參與競選。

10月22日，英國前首相約翰遜抵達倫敦附近的蓋特威克機場。

不論約翰遜、財政大臣亨特、國防大臣華萊士等人不參選決定是覺得時機不到還是不想攪混水，提名蘇納克的黨內議員數量過半是上次選舉時不曾有過的現象。

英國《衛報》曝出10月24日倒計時的內幕：據莫當特的競選團隊披露，就在莫當特得到接近百人承諾支持時，約翰遜不僅在飛回倫敦後突然宣布退出競爭，還對黨內議員發出「恐嚇」，讓這些人恐慌性地選擇支持蘇納克，從而確保約翰遜沒有東山再起的機會；這導致支持莫當特的議員數量在最後幾個小時內銳減，讓她最終以距離門檻不到10票的差距，選擇體面退出。

最後時刻宣布退選的英國議會下議院領袖莫當特。

上次選舉時，莫當特直到第五輪議員投票才被特拉斯反超、失去了決戰的機會，這是她連續第二次倒在黨員投票的門檻前。《衛報》指出，莫當特的團隊認為她從未得到過公平競爭的機會。這一系列操作的原因在於保守黨議員們實在等不起了，以至於不願多等四天、把新首相的歸屬交給黨員決定。

畢竟眼下英國的內政問題迫在眉睫，反對黨工黨挾領先保守黨近40%的支持率，天天呼籲要求提前舉行大選。如果再不把蘇納克這個黨內精英公認的救星拉出來，他們無法想像明天會遭遇什麼。就這樣，莫當特成為了「相忍為黨」的犧牲品。

民調顯示，三分之二的英國人認為工黨會贏得下屆大選。

黨內外的不穩定因素

當地時間10月25日，蘇納克成為查爾斯三世任命的第一位首相，也是250多年來最年輕的英國首相。站在保守黨精英們的角度來看，蘇納克的確是當下人才匱乏的保守黨相對理想的選擇。

他長期秉持傳統的保守黨人理念，是疑歐、脫歐的堅定支持者，說過「我的原則是第一位的」，立場和價值理念能讓同僚放心。與此同時，他又屬於保守黨內的溫和派，對內施政不可能像特拉斯那樣走極端，在對華問題上為數不多的發言一度也相對務實。

蘇納克接受過精英教育，有突出的財經專長與投資機構工作履歷。早在脫歐公投期間，他便未雨綢繆，為秉持撒切爾主義的智庫「政策研究中心」撰寫報告，提出如何在後脫歐時代最大程度止損的建議。39歲出任財政大臣後，他投入數千億英鎊為疫情之下的民眾和企業借貸提供支持，一度成為1978年以來民眾滿意度最高的財政大臣。

除了財政領域，他在從政之初還參與過基層事務治理的立法，研究過少數族裔工作，對非財經領域的事務也保持關注。

蘇納克是印度教徒，2019年在議會開始新任期時，印度媒體報道過他拿着印度教經典《博伽梵歌》宣誓就職。如今他的勝選正好趕上印度排燈節，印度教信徒們的心情只會更加愉悅。但作為英國第一位印度裔首相，蘇納克恐怕開心不了太久。

雖是當下最好的選擇，蘇納克的上台並不意味着英國政壇「戲劇」的終結，他的首相生涯是按天、按月還是按年計算，誰也無法確定。對於保守黨和英國來說，一個並不明朗的未來仍在繼續。

如果說蘇納克作為財政大臣的施政表現屬於毀譽參半，圍繞他個人爭議的聲音則從未中斷。蘇納克始終把自己的關鍵特質定位為「職業中產階層」而非「亞裔」，但在英國人看來，就讀於年學費超過4萬英鎊的貴族公學，又在牛津大學林肯學院學習，還在美國最昂貴的斯坦福大學讀了工商管理碩士，之後從金融城走進西敏宮，如今進入唐寧街，這是上流精英通過保守黨上位的典型路徑。

此前公布的一項調查，讓人們用一個詞來描述蘇納克。其中一項尤為突出：富有。

蘇納克的妻子阿克沙塔·穆爾蒂是印度億萬富豪之女，其父親是印度IT服務業巨頭Infosys聯合創始人、億萬富翁納拉亞納·穆爾蒂。英國《泰晤士報》最新發佈的2022年富豪榜顯示，蘇納克及妻子的財富值估計為8.455億美元，而伊麗莎白二世女王去世前的財富值也才4.185億美元。

蘇納克與妻子阿克沙塔·穆爾蒂。這對夫妻的財富值估計為8.455億美元。

倫敦研究機構政府研究所高級研究員吉爾·魯特（Jill Rutter）說，蘇納克的財富可能是他在政治上的一個弱點。一些跡象表明，他與英國的主流民眾是脫節的。

今夏的保守黨黨首選舉中，其團隊播了一段2007年BBC紀錄片的視頻剪輯，其中蘇納克表示自己沒有任何「工人階級朋友」。而在一次關於食品價格上漲的討論中，他描述了「我家裡所有不同的麵包」。

當普通老百姓苦於高額的能源和日用品消費賬單之際，蘇納克這位印度豪門女婿拿過美國綠卡、在加州有房，妻子還因申請「非定居者」身份而避稅數百萬英鎊，本人的家庭財產申報也出現過爭議……這些問題雖屬私德，但在時局不利的年代，他與普通人的巨大反差都會影響到其首相生涯。他的前老闆約翰遜已經證明過這一點。

對於近期保守黨內外的風波，蘇納克從未公開置評。他只在此輪參選時表示，其目標是解決英國面臨的「嚴重經濟危機」、「讓保守黨團結起來」。如今保守黨的檯面人物幾乎都說過類似的話，可現實卻很骨感，黨內外均存在着不穩定、不團結的因素。

蘇納克還未當選時，工黨已公開質疑其作為首相的合法性與正當性，指出他和過去多位保守黨首相一樣，都不是「民眾授權」的結果。在黨內，不少約翰遜擁躉依然對蘇納克今夏「背叛」約翰遜、導致後者辭職而難以釋懷，至今不願全力支持他。

2021年12月1日，時任首相約翰遜和財政大臣蘇納克走出首相府。

即便蘇納克能安心施政，眼下的困難也是前所未有的。由於能源危機和食物價格飛漲，英國通脹率已回歸10.1%的40年高位，為七國集團（G7）國家中最嚴重的一個。10月初，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再度發出警告，英國面臨著嚴重的經濟停滯和通貨膨脹危機，預計英國明年經濟將停止增長。

一方面，通脹正在侵蝕普通英國人的購買力；另一方面，蘇納克不能重蹈特拉斯激進減稅、全民負債的覆轍，但加稅之後如何保證民眾平穩過冬、免於大規模的貧困和經濟不確定性，則是更大挑戰。

過去幾個月，英國的航空、鐵路系統員工出於收入原因，不止一次發起罷工。如今英國國民醫療服務體系（NHS）也因為入不敷出，見證了醫療人員數量的減少、醫療服務排隊時間的延長，英國皇家護理學院因此106年來首次呼籲其工會成員採取行動。各行業罷工潮蔓延的社會危機，也在考驗蘇納克的專業、理性與耐心。

更不巧的是，除了經濟危機，聯合王國的統一問題也擺在了蘇納克的面前。10月28日是北愛爾蘭地方聯合政府組建的截止日期，在此之前，由於北愛地方議會兩大政黨——「共和派」（獨立派）新芬黨與「保王派」（聯合派）民主統一黨在是否修改「北愛爾蘭議定書」問題上觀點對立，導致聯合政府始終無法組建。

可以預見的是，本周之後北愛爾蘭仍處於行政空置狀態，重新大選似乎成為唯一選擇。在天主教徒與新教徒、共和派與保王派矛盾尖銳的北愛爾蘭，地區穩定乃至聯合王國的團結，是歷任英國首相的老大難問題。

目前「修改北愛爾蘭議定書法案」正在議會審查，蘇納克又面臨兩難：如果緩和處理，黨內對手會指責他過於軟弱、不利於維護英國內部統一穩定；如果堅持通過，對外將會得罪歐盟、或遭致對方報復性貿易制裁，對內則會引發共和派的強烈反彈，危及北愛爾蘭的穩定。

對華態度上有了大轉向

至於本就不擅長的外交問題，更是蘇納克不可迴避的重擔。

烏克蘭危機事關英國內部的能源與通脹危機，以及西方世界的整體外交政策，還關乎英國政府的對外援助。今年英國按計劃將提供給烏克蘭價值23億英鎊的援助，僅次於美國。目前來看援烏是英國兩黨的共識，但烏克蘭危機的外溢效應，尤其是能源、通脹和難民問題，以及美國壓力的持續，決定了蘇納克難以找到緩解危機的兩全之策。

在頗為敏感的對華問題上，今年決定競逐黨首之前，蘇納克表態甚少，引人關注的還是他去年在財政大臣角度上談及改善英中貿易關係，構建「成熟、平衡」雙邊關係的重要性。那時的他，還在用「既要重視中國的重要經濟影響力，又要堅持我們的價值觀、原則和立場」這種方式進行陳述，但在一眾保守黨人中已經顯得理性、溫和得多了。

如今要做首相了，蘇納克的態度有了明顯轉向。當部分英媒散播「中國支持蘇納克當選」的傳言時，他在7月底競選期間公開宣稱中國是「英國最大的長期威脅」。

他提議關閉在英國的30所孔子學院，降低中國軟實力的影響；承諾要求英國高校公開其外國資金捐贈明細，審查其研究合作夥伴；計劃用軍情五處「與中國間諜作鬥爭」，並尋求建立「北約式的國際合作模式」，在網絡安全領域對華博弈。他還指責中國「竊取我們的技術、滲透我們的大學」，批評「一帶一路」計劃，表示對中國的容忍已經夠了。「我將在出任首相的第一天改變這一切。」面對特拉斯指責他對中國和俄羅斯「軟弱」時，蘇納克如此回應。

對此，以伊恩·鄧肯·史密斯為代表的保守黨成員並不相信，稱蘇納克領導的財政部過去兩年間一直在推進與中國的經濟合作協議，英國和國際社會也對蘇納克的180度大轉彎感到驚訝。出任首相後，蘇納克是選擇「成熟、平衡」還是「忍無可忍」，值得關注。

除此之外，英國將非法移民送往盧旺達再安置問題持續擱淺，蘇格蘭首席部長妮古拉·斯特金接受BBC採訪時再度呼籲提前大選、明年舉行二次獨立公投……

年輕的蘇納克比想像中更早地進入首相府，但面對上述一長串的「待辦」事項，他是否真的做好了準備？

（作者系中國翻譯協會會員、國際政治專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