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怡微在近著《情關西遊(增訂本)》中有一篇《讀〈續西遊補〉雜記》,介紹了一部現代章回體小說《續西遊補》。她表彰這部作品「納入了文化交流、歷史對話、現代法律、甚至前沿的性別議題、對婚姻的看法等問題,是非常值得關注的事情」,繼而又稱許其作者「才華橫溢,文筆也很清新,對歷史、宗教、時世都有創造性的看法」,言外大有相見恨晚的意味。張怡微本以小說創作知名,對個中甘苦自有深切的體會,而此前還撰有《明末清初〈西遊記〉續書研究》(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21年),對明代董說《西遊補》的創作本末和研究現狀也早已熟稔於心,就此順流直下,因枝振葉,格外推重這份「《西遊記》續書研究長期忽略的史料」,毋庸贅言是確有實據而絕非虛應故事。然而苦於年代久遠,書闕有間,她在文中僅能考知這位署名為「剛子」的作者是當年還在燕京大學就讀的鄭侃嬨,至於這位英年早逝的女學生「與燕京大學教育史、燕京大學數量眾多的出版物之間的關係,還有待日後繼續研究」。

張怡微《情關西遊》增訂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22年)
在燕京大學求學期間,鄭侃嬨與經濟系學生連士升相識相戀,後又結為夫婦。連士升倒是追憶過兩人日後顛沛流離的生活點滴,並允諾「關於先室的生平事略,將來當另文記載」(《失業與失竊》,收入《回首四十年》,南洋商報社,1952年)。但或許是不願意再次觸及內心隱痛,此後並沒有兌現。因此,有關鄭侃嬨的相關情況,至今只能依賴旁人的推溯求證。除了張怡微所引述的朱洪濤《斯人鄭侃嬨》(載《隨筆》2018年第4期),另有丁乙、王雪蓮合撰的《白首如新,傾蓋如故——顧頡剛與鄭侃嬨的情誼》(載《書屋》2016年第3期)可供參酌。不過這兩篇文章儘管都致力於鉤稽《顧頡剛日記》中的零星記錄,可仍然不免掛一漏萬,不少重要細節也未及深入尋繹。而如果再進一步覆按考索其他相關文獻,對鄭侃嬨的生平行實和著作流傳其實還能夠有更加全面細緻的了解。
鄭侃嬨(因「嬨」字較生僻,有時也省作「慈」)於1906年出生於廣東香山,早年在廣州培正女校就讀,1928年考入上海滬江大學(參見《滬江戊辰年刊·大學部同學錄》,1928年),次年轉學至北平燕京大學文學院(參見《燕京大學教職員學生名錄·女生姓名錄》,1929年),1932年起又在燕京大學研究院繼續深造(參見《燕京大學教職員學生名錄·女生姓名錄》,1932年)。從中學時代開始,她就陸續發表過不少帶有鮮明自傳色彩的詩歌、散文和小說。她在其中自述,「侃不幸早孤,先君僅以清白傳家」,「數載以來,飽經憂患」(《寄信我摯愛的嫂》,載1928年《天籟季刊》第十七卷第十五期。後改題為《寄給我摯愛的嫂嫂》,載1931年《燕京月刊》第八卷第一期);悲嘆自己勢單力孤,以致「母恩未報,父冤未雪」(《哀弦的異響》,載1927年《天籟季刊》第十七卷第七期);坦言年少時也曾經「使氣凌人」,「驕傲乖張」,幸虧很快便幡然悔悟,「痛改前非」(《一個痛悔的女學生》,載1922年《培正青年》第一卷第九期);還直陳求學之際「對於分數,漠不關心。除上課外,她幾乎把她的時候,盡用來讀課外書籍」,似乎只願沉潛書史而無意過問世事,然而又出人意料地慷慨疾呼,「她不信世界上應有所謂特殊階級,她以為若有,就應該用革命的手段,把它推翻,務使達到世界人類一致平等的地步」(《一個悲壯的雙十節》,載1927年《天籟季刊》第十七卷第四期)。把這些瑣碎的片段拼接串聯起來,可以約略窺知她窘迫的家境、率真的性情和高遠的志向。

1932年《燕京大學教職員學生名錄·女生姓名錄》,倒數第五位即鄭侃嬨
進入燕京大學後,鄭侃嬨對文學創作依然興緻濃厚,文字技巧也日趨成熟。以筆名「剛子」(疑即「侃嬨」諧音)發表的《續西遊補》(載1932年《燕京月刊》第九卷第二期)儘管只是一部寥寥四回的中篇小說,卻因別出心裁而耐人諷味。她在文末附識里稱道明末董說的《西遊補》「是一本寓意很深的諷刺小說」,尤其強調「它是以新奇想像和清雅文字來表現作者高尚的情緒和深刻的悲哀的」,並交代自己此番續作「僅表示與作者同情,非敢『狗尾續貂』」,據此不難推求她心摹手追的焦點所在。《續西遊補》沿襲了董說原作中夢境幻化的敘述方式,各色人等在悟空的一場幻夢中逐個粉墨登場:沐猴而冠的講師大肆鼓吹「亂政完全是王道的理論」,惺惺作態地宣稱「殺伐乃軍閥之事,非政客可得而聞也」,「誅戮斬伐,力恐不足」,但最終還是大言不慚地承認「所害無非在民,政客固無往而不利也」;口是心非的官員奉行「以反為正」的哲學,為了大肆勒索壓榨百姓,「必先出一張告示對人民宣誓廉潔。麻醉了他們,讓他們好俯首帖耳地任他宰割」;代司政令的曹植「主張政簡刑清」,頒佈實施了六章約法,計有「善盜心者王」「善假力者霸」「善竊國者侯」「善騙財者富」「善抄詩書者博學」和「善誘人妻者風流」,與此無關的案件概不予以受理;天真爛漫的少女悉心揣摩詩歌創作的要訣,「我們寫詩,抒情的也好,敘事的也好,都是千篇一律的寫上帝母親」,因為這樣就能一勞永逸,「我們永遠不會犯着什麼『文字獄』,不說真話,誰也不會得罪的」……如此怒罵嬉笑、譏彈世風的筆法,顯而易見也和「奇突之處,時足驚人,間以俳諧,亦常俊絕」(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第十八篇《明之神魔小說(下)》)的《西遊補》一脈相承。

剛子(鄭侃嬨)《續西遊補》
正任教於燕京大學歷史系,在《燕京月刊》上也發表過多篇論文的顧頡剛,很快就注意到這篇託古諷今、充滿奇思妙想的小說,隨即萌生了約請作者協助自己從事撰著的念頭。不久之後他就通過哈佛燕京學社秘書容媛的介紹,與鄭侃嬨正式結識。在1933年3月16日的日記中他寫道,「到哈燕社,晤鄭侃嬨女士」,「予又欲作中國通史,而不得一助手。適在《燕大月刊》中見鄭侃嬨女士所作《西遊記補》,文筆極清利,且有民眾氣而無學生氣,最適於民眾教育」,對其小說創作讚不絕口,並堅信雙方如能順利合作,「必可收救國之效」(《顧頡剛日記》,聯經出版事業公司,2007年)。此時顧頡剛正代替病休的鄧之誠講授秦漢史,所編《漢代史講義》已經嘗試着「以演義體行之,為將來編通俗中國通史之準備」(同年2月17日。標點略有改動)。依照他的設想,編纂適合普通民眾閱讀的歷史讀物,「外觀上要盡量通俗」,「體裁與用語可以仿效章回小說」,「但內容上必須是革命的」(《通俗讀物的歷史使命與創作方法》,載1936年10月2日《民眾周報》第一期;又收入顧頡剛《寶樹園文存》卷三,中華書局,2010年)。根據這些標準來衡量,鄭侃嬨不恰好是最佳人選嗎?在隨後的一個月中,顧頡剛又集中閱讀了不少鄭氏的習作,在日記里多次說起,「看鄭女士所作小說《允讓自傳》」(同年3月28日),「看鄭女士所作小說」(同年3月29日),「看鄭女士十五歲所作長篇文言小說《遲暮美人》」,「侃嬨女士真是文學天才,十五歲所作小說,遣詞已甚活,插入之詩與信做得也好」(同年4月13日)。經過這番仔細瀏覽,不僅全面考察了她的文字功底,更藉此充分了解其志節品行。「您的思想,我一看《續西遊記補》時就知道」,顧頡剛隨即致信鄭侃嬨,將其引為志趣相投的同道,強調「我覺得我們才是真革命的人」,還希望有志青年能夠組成團體,「認定一個共同的目標,而又各人做各人的事,使工作的結果殊途而同歸,積以歲年,必有大效」(1933年4月16日《致鄭侃嬨》,收入《顧頡剛書信集》卷二,中華書局,2011年),顯然已經堅定了邀約其合作研究的想法。

《顧頡剛日記》1933年3月16日,提到與鄭侃嬨初次見面
在顧頡剛此後數年的日記中,與鄭侃嬨互訪、通信、商議的記錄比比皆是,兩人就此展開了一系列的合作。在制定三年研究計劃時,顧頡剛特意列入「秦漢史談」一書,明確標註「鄭侃嬨女士助」(《顧頡剛日記》,1933年5月31日)。在《試擬工作大綱》(收入顧頡剛《寶樹園文存》卷一)里,他對此還有循序漸進、有條不紊的安排:1933年,鄭「讀《史記》《漢書》《後漢書》,擬定題目,鈔輯材料」,顧「將《漢代史講義》約六十章編完」;1934年,鄭「將頡剛所編《漢代史講義》改作成秦漢史談」,顧「試編商周史談(此項工作如過難,即先編魏晉南北朝史談)」;1935年,「秦漢史談出版」,鄭「改作商周史談(或魏晉南北朝史談)」,顧「供給改作之材料」。鄭侃嬨在此後接連發表了《勾踐報吳》(載1935年3月29日《大公報》)、《火牛陣》(載1935年《婦女旬刊》第十九卷第八號)、《子產治鄭》(載1935年8月9日《大公報》)、《藺相如和廉頗》(載1936年4月23日《申報》)、《王孫賈的母親》(載1936年6月25日《申報》)、《墨子》(載1936年《大眾知識》第一卷第五期)、《李廣》(載1937年《大眾知識》第一卷第七期,署名「剛子」)、《諸葛亮》(載1937年《大眾知識》第一卷第八期)、《淳于緹縈》(載1937年3月25日《申報》,署名「剛子」)、《孫臏與龐涓》(載1937年5月27日、6月3日《申報》)等先秦兩漢歷史故事,而顧頡剛在日記里也不斷提到「侃嬨來,留飯,質問《史記》疑義」(1933年6月22日),「侃嬨來,留飯,看其所作田單救齊故事」(1934年2月7日。標點略有改動),「改侃嬨《王孫賈之母》一文」(1936年5月28日),或答疑釋難,或訂文潤稿。兩相對照,這些文章想必就是「秦漢史談」的部分初稿。

剛子(鄭侃嬨)《李廣》
與此同時,鄭侃嬨又緊鑼密鼓穿插着撰寫了《張季直》(載1935年7月5日《大公報》)、《王翊》(載1935年10月18日《大公報》)、《費宮人》(載1935年11月22日《大公報》)、《鄭成功父子》(載1936年7月10日《大公報》)、《范仲淹》(載1936年《大眾知識》第一卷第二期)、《王安石》(載1936年《大眾知識》第一卷第三期)、《周遇吉夫婦》(載1936年9月24日《申報》)、《寇準》(載1936年《大眾知識》第一卷第一期)、《郭子儀》(載1937年《大眾知識》第一卷第九期)、《謝安》(載1937年《大眾知識》第一卷第十一期)等大批人物傳記,所涉時段雖然已經逸出秦漢而縱貫各代,可顧頡剛在日記里同樣說起,「看侃嬨所作《鄭成功父子》」(1936年1月4日),「為侃嬨看《范仲淹》稿」(同年9月6日),仍然給予悉心的修改指點。據此推斷,這些文章恐怕與顧氏所云「為作中國通史之準備,先編各時期之史談」(《試擬工作大綱》)相關,當是鄭氏為了繼續撰著其餘各時段史談而先期完成的預備工作。可資參證的是,在此期間顧頡剛還數次提到,「改侃嬨所作歷史大綱」(1935年4月21日),「到侃嬨處,改其所編歷史」(同年5月19日),「看侃嬨所編高中歷史教科書,略改之」(1937年7月12日),這部根據大綱編寫的歷史教科書,顯而易見絕不會局限於秦漢。而正中書局更是刊登過顧頡剛、鄭侃嬨兩人合著《建國本國史》的新書預告(載1937年6月29日《申報》),儘管這部遵照修正課程標準新編、經由教育部審定的高中教科書最終沒有正式出版,但很可能就是原計劃里那部「中國通史」的正式定名,其內容應該是顧頡剛根據鄭侃嬨的系列文章加以刪訂補苴而成。
由鄭侃嬨撰寫的這些文章來推斷,無論是截取片段的「秦漢史談」,抑或是貫通古今的《建國本國史》,都以講述歷史人物故事為主。在顧頡剛根據鄭侃嬨初稿改定的《中學歷史教學法的商榷》(載《教與學》第一卷第四期,1935年。又收入顧頡剛《寶樹園文存》卷三)中,就一再主張「我們該有『人』的歷史了」,「應該用披沙揀金的手段在古代的文獻里把『人』找出來」,並大聲呼籲「介紹歷史上的民族英雄來激勵青年人是歷史教員的責任」。可知確定這一撰著體例,是經過顧、鄭兩人仔細斟酌的。
這些歷史人物故事儘管以普及知識為宗旨,鄭侃嬨在執筆之際卻黽勉從事而毫不輕忽。在爬梳採摭文獻時,她總是盡量考較各類史料。如圍繞王安石變法,歷來議論紛紜,褒貶不一。《王安石》一篇附錄的「參考書」就相當豐富,史籍類既有紀傳體的脫脫《宋史》,又有紀事體的馮琦《宋史紀事本末》,譜錄類既有貶斥新法的顧棟高《王荊公年譜》,又有為之洗冤辯誣的蔡上翔《王荊公年譜考略》,此外還有梁啟超傾注個人體驗的《王荊公傳》,以及王安石《王臨川全集》、曾鞏《元豐類稿》等別集,史源的詳贍多元確保了內容的謹嚴翔實。在辨析考訂疑難時,她又注意汲取學界的最新成果。如墨子其人由於史料闕略,「所以他的籍貫年代,都很發生問題」(梁啟超《墨子學案》第一章《總論》,商務印書館,1921年)。《墨子》一篇「定墨子為宋國人」就「依顧頡剛先生最近的考證」並「參以鄙見」,而確定其生卒年則「依胡適之先生的考證」,於細微之處體現了精益求精的用心。對傳主迥異常人的危言畸行,她往往深具了解之同情。如司馬遷《史記》記載李廣曾經藉機斬殺羞辱過自己的霸陵尉,後人往往詬病他睚眥必報,胸襟偏狹,「不能忘一尉之小憾」(凌稚隆輯《史記評林》卷一〇九)。《李廣》一篇則揆情度理地指出,「一個熱情奔放的人,是很難以理智控制自己的」,「誰觸着他的忌諱,便像在他心裏放了一枝利箭一樣,是很難忍受的」,指引讀者設身處地去體諒他不足為外人道的苦痛。當然,當傳主在立身處世時略有瑕颣疵失,她也絕不徇情袒護。如《寇準》一篇本着「責備求全之意」,既充分肯定其「光明正直,敢於面折廷爭,有大臣的風度」,又直言不諱地批評他「為政以剛,胸不容物,沒有大政治家的沉着,易為人所忌,也易為人所算」,並沒有因為個人好惡而任意取捨,對公允通達地了解傳主自然大有裨益。
在具體講述這些歷史人物的生平軼事時,鄭侃嬨更是充分施展其豐沛的想像和生動的文筆,並不是簡單地將史料改寫成白話,就以此敷衍塞責。如《火牛陣》一篇在描寫燕國軍隊圍困齊國即墨城時說:「即墨大夫陣亡那天,陰風慘慘,全城充滿了死氣,紅日失了光芒,鴉鵲噤不能語;遠望十里都是飄揚着燕兵的得勝旗,四圍所聽見的都是燕兵勝利的歌;老人晚上所做的是怪夢,小孩白天所唱的是凶謠。現在誰都懷疑齊國的末日到了,但誰都不忍說出來,只暗中加厚了面上愁雲,沉着的眼光深藏了些決死的神氣。」而正當齊將田單臨危受命,準備號召齊人奮起禦侮時,又突然插入一段:「場內的空氣靜默極了。野外耕牛急喘的聲音,山上戰馬漫遊的腳步,壯夫憤慨的呼息,老婦感動的咽氣,都能遠遠近近很清楚的聽出來。田單就在這樣肅靜的一瞬中,起來說話了。」經過逐層渲染,不斷蓄勢,終於烘托出驚心動魄的緊張氣氛。又如《費宮人》一篇說起明思宗崇禎面臨內憂外患而茶飯不思,「在彩紗罩着銀燈的散光下,朦朧看見他雙眉深鎖,神色憂鬱。他坐不上十幾分鐘,便起來,背着手在殿里來回的踱方步,有時仰頭看晚風吹動的八角紗籠在屋頂蕩漾着的燈影;有時低下頭輕輕踏着八成舊的地毯,數着還未給鞋底完全擦破去了的金絲蝙蝠;有時用指頭彈着桌上的花瓶,聽它發出來硜硜的聲;有時拔出身上的佩劍來晃幾晃,有時……」用一連串無意識的動作來暗示其內心的焦灼惶然,並由此反襯出女主角費貞娥的沉着果敢。這些片段的內容都出自鄭氏的虛構懸揣,並無文獻可征,卻合乎人情事理,也極大地增添了閱讀時的興味。
在這些精心結撰的歷史人物故事剛開始陸續發表時,夢蕉在《通俗讀物編刊之重要》(載1935年4月6日《新聞報》)里痛感國勢危蹙,認為「民間現時所能努力者,不過掃除文盲,推廣民眾教育,先從局部工作入手而已」,就特別舉出《勾踐報吳》一篇作為可供「推廣民教」的典型予以稱揚。時隔十餘年,王奇在《談通俗讀物》(載1948年1月8日《大公報》)里議及顧頡剛主編的《大眾知識》,也認為「其最特別的一欄,就是歷史名人故事,大半由鄭侃嬨女士執筆,取古人之可資楷模者,以平實的白話寫成傳記,並附插圖;這是別種刊物里所不見的」,同樣欣賞其獨樹一幟的特色;接着又提到「《申報》還特辟一版,名曰《通俗講座》,每周發刊一回,專刊中西歷史故事」,而鄭侃嬨也是這個專欄的主要撰稿人。顧頡剛最初起意邀請鄭侃嬨合作,倚重的正是其出色的文學才能,事實證明她確實足堪此任而不負所望。

鄭侃嬨《勾踐報吳》
鄭侃嬨的優異表現還引起了其他史家的注意。兼任《大公報·史地周刊》編輯並編髮過鄭氏作品,在《大眾知識》上也刊載過文章的清華大學歷史系教授張蔭麟,當時正接受委託動手編纂小學歷史教科書。他在《高小歷史教科書初稿征評》(載1937年4月2日《大公報》)中發願,「並不以通常寫課本之方法寫之,希望它能成為一般兒童的讀物」,所以在《兒童中國史自序》(同前)里闡述選材標準,首先就指出,「以若干重要人物為中心點,於其性格事業,須充分表明。是為敘述之『前境』。其他歷史常識,則采作『背境』」,簡而言之即「以人物為敘述之中心」,與顧頡剛籌劃的「歷代史談」可謂不謀而合。在這篇《自序》的最後,他還專門說道,「此書之成,深有賴於鄭侃慈女士,袁振之女士,楊聯陞先生之助」,對他們的無私襄助鄭重致謝。時任燕京大學歷史系教授的容庚在1936年7月26日的日記中提及,「張蔭麟來,與鄭侃嬨談編小學教科書事」(夏和順整理《容庚北平日記》,中華書局,2019年),可證張、鄭兩人確實曾圍繞這部《兒童中國史》有過具體商議。令人惋嘆的是,由於張蔭麟因病過早逝世,此書並未完整結集付梓(僅有今人掇拾張蔭麟和袁震——即袁振之,吳晗的夫人——的部分文稿,另輯為《兒童中國史》,北京出版社,2021年)。從張氏當初提供的全書目錄來看,其中寇準、范仲淹、王安石、鄭成功數位,鄭侃嬨在先前都已經撰有相關文章(目錄中尚有墨子、諸葛亮、謝安等,但已由張蔭麟本人撰寫)。在整合成書時是否直接採用這些文章,或是在此基礎上再做刪改潤色,恐怕已經很難再予以推究了。

張蔭麟《兒童中國史自序》
顧頡剛在《試擬工作大綱》里還提到,「歷代史談」的現代部分將「包括外國史」,大概是考慮到晚近以來中外交流日趨頻繁的緣故。可惜語焉未詳,不知道究竟將會如何安排。但可以確定的是,交由鄭侃嬨來撰寫這部分內容也完全能夠勝任。她先後就讀過的培正女校、滬江大學和燕京大學都是由教會興辦的學校,她最後學習、工作過的燕京大學更是「實現了根植於基督教新教傳教事業和中國土壤的國際主義理想」,「有着很強的跨文化聯繫」(菲利普·韋斯特《燕京大學與中西關係》第八章《結論》,程龍譯,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2019年)。她由此受到西方文明潛移默化的濡染熏陶,在作品裏也時有表露。《續西遊補》開篇提到「今天是世界末日」,「東天的世界末日審判和西天的不同,西天依據世人的行為來定賞罰」,就帶有濃重的神學色彩;而悟空在四下閑逛時,「跟人哼着『Are you lonesome tonight……』的戀歌」,居然是數十年後又經過貓王Elvis Presley重新演繹而風靡一時的鄉村樂名曲。即使在撰作歷史人物故事時,她有時也會靈光乍現,信手拈來,嘗試去溝通中西文化之間的殊途同歸。《李廣》一篇有感於傳主的數奇不遇,哀嘆「英雄是可以造時勢的,但也有不少的英雄是為時勢犧牲了」,順手就摘錄了英國作家威爾氏(H. G. Wells)在The Outline of History里感喟英國歷史上也有不少人「老死於窮巷裡,得不到機會發展天才」的片段作為參照比較。這部簡明扼要的世界史在當年風靡一時,顧頡剛很早就向潘家洵打聽過此書「對於中國史有何意見」(1922年4月10日《致潘家洵》,收入《顧頡剛書信集》卷一),錢鍾書還將自己留存的一部原版轉贈給顧頡剛(參見俞國林編《顧頡剛舊藏簽名本圖錄》卷七,中華書局,2013年)。鄭侃嬨注意此書,或許與此不無關係。該書很早就有梁思成、向達等人的文言譯本《世界史綱》(商務印書館,1927年),並多次改版重印。但或許為了行文統一起見,鄭侃嬨在迻錄時並沒有藉助現成的譯本,而是依據英文原著改以白話自行翻譯。由此可知她對西文文獻較為熟悉,外語能力也已經達到相當的程度。所以在發表大量中國歷史人物故事之餘,她還抽空撰寫了《愛迪生》(載1936 年 3 月 19 日《申報》)、《巴斯脫》(載1936 年 3 月 26 日《申報》)、《列斯特》(載1936 年 4 月 9日《申報》)等,介紹這些近現代西方科學家的生平軼事。《巴斯脫》一篇說起「他曉得在考場里和人競爭分數,是有害無益的。他不管這一套,專心在研究室里做科學實驗」,還很有幾分夫子自道的意味。這些故事娓娓道來,筆致活潑,同樣很受讀者歡迎,《公教周刊》《末世牧聲》《僑務月報》《知行月刊》等刊物還先後予以轉載。不過很可能為了集中精力先確保完成歷代史談的古代部分,她並沒有繼續撰寫這類外國人物故事。
顧頡剛學術興趣廣博且多變,可日常事務又極其冗雜,以至時常無法全力以赴,畢其功於一役,而需要諸多友朋、弟子施以援手,分任其事。除了參與撰著「秦漢史談」、《建國本國史》等歷史讀物,鄭侃嬨也協助他處理過各類事宜。首先是編審刊物。早在滬江大學時,她就擔任過校刊《天籟季刊》的編輯(參見《天籟季刊》第十七卷第十四號至第十八卷第一號卷首所列編輯部名單),在審校編排方面積有經驗。正在主持通俗讀物編刊社的顧頡剛就「私人津貼侃嬨夫婦」,「因請其為通俗讀物社辦事,兼修飾投稿」(《顧頡剛日記》,1933年12月11日)。數年後為了籌辦《大眾知識》半月刊,顧頡剛又專程「到侃嬨家吃飯,討論《大眾知識》事」(同前,1936年11月1日)。連士升在《學習顧頡剛》(收入《南行集》,南洋商報社,1955年)中也回憶說,這本雜誌「由先生任總編輯,由吳世昌兄、楊剛女士、先室鄭侃嬨女士及我分任各部分的編輯」,可以彼此印證。鄭氏不僅積極替刊物撰寫文章,還承擔了編輯部的日常編務,為此付出過許多時間和精力。所以多年以後,顧頡剛在日記中回顧「予前所出版書」,提到《大眾知識》時也特別申明「與楊剛、鄭侃嬨等同編」(1957年6月30日)。其次是選輯教材。亞東圖書館在1933年末商請顧頡剛主持編選中學國文教科書,顧氏當即決定「擬約吳世昌君及李素英、鄭侃嬨兩女士合成之」(1934年1月1日),很快就召集三人「開會討論編輯中學國文教科書事」(同年1月8日),並答應出版社「約一年半交」(同年1月17日)。數月後他因為奔喪返回杭州,將手頭各種事務分別委託給旁人,「中學國文教科書」一項就指定由「侃嬨、素英、子臧」承擔(同年8月31日)。可惜此書最後未能如期出版,具體分工已經無法推求了。最後是代擬論文。顧頡剛曾有計劃系統研究清代學術史,為此替鄭侃嬨「擬清代學者十人目」(1935年7月9日),交由她搜集資料並擬定初稿。等到部分初稿完成後,顧氏立即「看侃嬨所代作《顧亭林》」(同年9月2日),「終日點改侃嬨代作之《顧亭林》《黃梨洲》《王夫之》三文」(同年11月28日)。鄭氏隨後根據他的意見,做了細緻的補充修訂,接着還寫了另一篇《李顒》。又過了兩個多月,顧氏說起「校侃嬨所作《黃宗羲》等四文訖」(1936年2月1日),稍後這批文章以「近代大思想家傳略」的總題名在《中學生》雜誌上連載(現均已收入顧頡剛《寶樹園文存》卷三),此事才算告一段落。鄭侃嬨還與童書業(字丕繩)分工合作,起草過《清代漢學家治學精神與方法》,最後也由顧氏「將丕繩、侃嬨代作播音稿修改,即寄教育部」(同年8月26日),不久後便在電台播出(文字稿連載於1936年9月23至26日《中央日報》,又被《大公報》《新聞報》《中央周報》《廣播周報》《播音教育月刊》等諸多報刊轉載;現已收入顧頡剛《寶樹園文存》卷二)。短短數年時間內,在顧頡剛的充分信任下,尚在燕京大學讀書的鄭侃嬨(據《顧頡剛日記》,他在1937年6月9日參加了鄭的畢業考試)就先後承擔起諸多瑣碎繁難的工作,期間還經歷了自己懷孕分娩和丈夫割腹治腸,夫妻倆對此卻安之若素。正如連士升日後所回憶的那樣,「夫婦兩人可安坐北京圖書館讀書寫作,而衣食可確保無憂,這是我們在北京苦讀十年所得到的初步收穫」(《失業與失竊》,收入《回首四十年》),對顧頡剛昔日的獎掖庇佑充滿感激之情。

顧頡剛《黃宗羲——近代大思想家傳略之一》,由鄭侃嬨擬定初稿
需要補充說明的是,如果僅僅將鄭侃嬨視為學術研究的合作者或日常庶務的協助者,還不足以充分說明顧頡剛對她青睞有加並委以重任的緣由所在。畢竟在顧門弟子中充任過類似角色的,先後就有童書業、楊向奎、譚其驤、侯仁之、史念海、劉起釪等多位。他們在各自專業領域內都可謂術有專攻甚至青出於藍,在佐助顧頡剛從事學術研究或處理日常庶務時,比起初出茅廬、涉世未深的鄭侃嬨顯然更加遊刃有餘。稍事梳理尋繹顧頡剛在日記中的記載,可以發現他其實還將鄭氏視為可以傾吐心事、紓解愁悶的知己,關係遠較一般師生要來得親密融洽。初次見面時,鄭侃嬨就給他留下了異乎尋常的深刻印象。「鄭女士甚質樸有為」,在當天的日記中他這樣寫道,「貌(眼與唇,及其笑態)頗似慕愚,又使我愴悢不已」(1933年3月16日)。這位「慕愚」即譚慕愚,日記中又常稱她為「譚惕吾」「健常」等,是顧頡剛先前任教於北京大學時就一見傾心的女學生。顧頡剛對她一往情深,還曾大膽示愛求婚,可痴戀五十餘年終無結果。「《日記》中幾乎隨時隨地都是譚的身影。顧為她寫了無數的詩,也做了各式各樣的夢,其情感之濃烈,可想而知」(余英時《未盡的才情——從〈日記〉看顧頡剛的內心世界》五《顧頡剛與譚慕愚》,載《顧頡剛日記》卷首)。就在一年多前,顧頡剛專程赴南京探望譚慕愚,卻意外覺察到對方似乎已經別有所戀,不由得悲從中生,在日記中寫下「百千量度都須廢,只此愁心不可移」,「拼把吾生千斛淚,年年倒向腹中流」等詩句(1932年1月22日),儘管第二天就自我排遣道,「彼之得有安慰,即足使愛彼者亦得安慰,復何恨焉。所惆悵者,從此友誼不得繼續,即此躲躲閃閃之機會亦不易得耳」(同年1月23日),但這無疑是故作曠達而自欺欺人,「其實不過是一種理智層面的自解(rationalization)而已,情感上則完全是另一回事」(余英時《未盡的才情——從〈日記〉看顧頡剛的內心世界》五《顧頡剛與譚慕愚》)。和鄭侃嬨第一次相見時,顧頡剛還沒有從失戀的痛楚中掙脫出來,驟然發現譚、鄭兩人面容、神情酷似,當即觸動幽深隱秘的心事,乃至「愴悢不已」,表現極為失態。而自此以後,顧頡剛就屢屢將譚、鄭兩人牽合在一起:當通過長談增進對鄭氏為人性情的了解後,他立刻盛讚「侃嬨女士是一個極熱烈的人,與健常相似」(1933年4月20日);有一次他「夢與健常攜手同游」,送她回寢室時「捫其膚,灼手甚」,正在憂慮焦躁,忽然又夢到自己「遇侃嬨」,並從她那裡獲悉譚氏的病症及境遇,而他恰在此時「愁絕而醒。時窗黑無光,眾聲俱寂,溫尋夢境,悲懷不已,遂達旦無眠」(1935年11月25日);數年後鄭氏猝然離世,令他黯然淚下,再次將兩人相提並論,「健常、侃嬨,並為予知心之友,健常認識在前,我愛既鍾,不容他移,侃嬨豪放過於健常,無話不談,在友誼上亦造頂點」(1938年10月22日),足見在他心目中兩人已難分軒輊。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顧頡剛最初曾有計劃與譚慕愚「共作一部中國通史,我任上古至清,她任鴉片戰爭以後至現在。要是這個工作真能作成,我二人精神之結合將歷千古而長存,不勝於百年之伉儷乎!」(1931年2月4日)。為此他還寫信給譚詳加說明,希望「在以後的適當的環境中共成此巨著」(1931年2月5日《致譚惕吾》,收入《顧頡剛書信集》卷二)。而譚很快就有回復,「承受了我的要求」,並制定好計劃,「每日抽出三四小時讀書,並作筆記」,「俟見解成熟,再作論文以鍛煉發表能力」。這讓顧大感欣慰,覺得「我的生命也就有意義了」(同年2月17日)。如今時移勢易,合作者只能改換成鄭侃嬨。在某種程度上,顧頡剛顯然已經逐漸將鄭侃嬨視為譚慕愚的化身,希求自己在情感上所遭受的種種苦痛煩悶,都能夠在她那裡得到寬慰和解脫。

1934年11月8日顧頡剛(中)與譚慕愚(右)、夏葵如(左)在西湖邊合影留念,顧在當天日記中提到「與健常、葵如到岳墳前吃飯,併到岳墳照相」。
正是出於這種愛屋及烏的特殊心理,使顧頡剛對鄭侃嬨有了似曾相識的親切感。剛剛認識才不到兩個月,他就趁着「與侃嬨同歸」的機會,「出前年旅行中寄履安信示之,又贈《古史辨》一冊」(《顧頡剛日記》,1933年5月11日)。1931年4、5月間,他和洪業、容庚、吳文藻、鄭德坤、林悅明等燕大師生組成考古旅行團,遠赴河北、河南、陝西、山東等地考察,沿途用書信向妻子殷履安彙報見聞和感想。如今又毫不見外地將這批書信轉示鄭氏,另附上概述個人學術志趣的《古史辨》,自然是希望她藉此增進對自己生平志業的了解。鄭侃嬨看完這批信札後確實深受感動,在回信時表示「欲以一生之力」為顧氏作傳(同年5月17日),讓他在感愧之餘頓生知己之感。此後隨着相處日久,雙方也相知益深。顧頡剛固然格外欣賞鄭侃嬨、連士升夫婦「個性均甚強,又皆篤學、刻苦,甚可敬佩」,慶幸自己「與之作近鄰,過從密接,談吐不拘,亦一快事也」(1935年7月8日);而鄭侃嬨也坦誠相待,毫無矯飾,在讀了顧氏早年所撰《對於舊家庭的感想》(連載於1919年《新潮》第一卷第二號至1920年第二卷第四號、五號)之後,甚至毫不避忌地當面批評他「顧慮太多,既要改造舊家庭,就不得怕尊長痛苦」,顧氏聽完也不得不承認「予非革命家,即此可見,蓋理智與感情不相讓也」(同年11月21日)。顧頡剛成了鄭氏夫婦家中的常客,在鄭生日時還受邀和他們一家「同游北海公園。到侃嬨家吃壽麵」(1936年9月6日)。而當顧頡剛因為種種家庭瑣事而心煩意亂時,鄭侃嬨更是成了他言無不盡的傾訴對象。在長女顧自明的婚姻出現危機時,他就提到「侃嬨來談自明婚事,離婚恐不可免。然離後如何,大是問題」(1937年1月2日)。同為已婚青年女性的鄭侃嬨,對此應該也發表了不少意見供他參酌。由於時局動蕩不寧,顧頡剛因為其父耽於苟安而憤恨不已,卻又無計可施,只能暗自大呼「真氣死人」,「我父子性情太不同了」(同年11月12日),直到第二天「寫侃嬨信,一舒積鬱」(同年11月13日),激切煩躁的情緒才逐漸緩和。
由於盧溝橋戰事突然爆發,北平的局勢突然緊張起來。顧頡剛被迫匆匆離京,遠赴歸綏。稍後不久,鄭侃嬨、連士升夫婦也帶着幼女連僑思逃難至香港。為了節省日常開支,鄭侃嬨又獨自帶着女兒一度寄居在澳門的親戚家中。四處流亡的顧頡剛則通過書信了解他們的近況,日記里不時說起「寫侃嬨信」(1937年8月5日、8月29日、10月16日,1938年3月24日)、「問侃嬨行跡」(1937年9月20日)、「寫士升、侃嬨信」(1938年3月1日、7月7日)、「寫侃嬨夫婦及僑思函」(1938年3月15日),在和別人通信時也附帶提到,「伯棠(按:連士升字伯棠)夫婦初同居香港,旋以侃慈病心臟擴大,獨居澳門養痾,伯棠大約可望在港就事」(1938年3月24日《致陳懋恆、趙泉澄》,收入《顧頡剛書信集》卷二),將他們的境遇轉告友朋以釋牽念。從信中的口吻來看,他似乎還在替鄭氏一家終於能夠暫時安頓下來而略感欣慰,絕不會想到短短數月之後,鄭氏就突然因病辭世。據連士升說,鄭侃嬨於1938年5月又從澳門搬回香港,「因為用功過度,致患心臟病,群醫束手無策,到了8月3日下午10時便與世長辭」(《失業與失竊》,收入《回首四十年》)。由於戰事正熾導致郵路不通,直到兩個半月後顧頡剛才獲悉此事,「拆視諸信,得侃嬨死耗!」「侃嬨已歿八十日矣!」「侃嬨竟死,傷哉!為之淚下不止」(1938年10月22日)。隨後數日中,他始終哀慟不已,先是為此徹夜難眠,「痛哭一場,從此流淚到天明」,乃至整天失魂落魄,「在汽車中,想及侃嬨,又流淚不止。噫,我心碎矣!今晚剃頭時,靜坐默思,又流涕不止。理髮匠一面和我剃,一面為我拭淚」(同年10月23日);接着翻檢出她去世當天的日記,追述道「哪裡想得到,今晚十時,侃嬨在香港死了!」(同年8月3日附10月23日補記),覺得此事恍如一夢而難以置信;隨後給連士升等人回信以示慰問,「又大慟不止。不是侃嬨死,我真不自知對她有這樣的深情」,甚至說「自祖母逝後十六年矣,我未曾哭過別人,想不到這眼淚是貯藏了哭侃嬨的」(同年10月25日),始終深陷傷慟而無法自持。
即便在此後的數十年間,對於鄭侃嬨的猝然離世,顧頡剛還是難以釋懷。信手翻看以前的日記,尋常的瑣屑都會勾起他清晰的回憶,忍不住要再添上幾筆,「此日為我與侃嬨最後同游,覽此傷嘆」(1937年6月3日所附1939年3月4日補記),「今日門口,別了父大人與侃嬨,遂成永訣矣,傷哉!」(同年7月21日所附1939年3月4日補記)「此為我寫侃嬨之末信!」(1938年7月7日所附同年10月23日補記)儼然已經將她視作親密無間的家人。因為參與籌備安葬事宜,他又整夜輾轉反側,「昨夜八時即眠,然今日上午十二時半即醒,從此張眼到曉。寫侃嬨墓碑,悵絕!」(1939年10月14日)還不厭其煩地將其生卒年月記錄在日記中以防遺忘。門下其他弟子遭遇到的坎坷艱辛,也每每讓他聯想到鄭侃嬨。侯仁之突遭日本憲兵逮捕拘押,他聞訊後憂心如焚,擔心「今茲恐無生理。若不幸而永訣,實為予將來事業之大創傷,猶侃嬨之棄世也」(1942年6月8日)。童書業由於罹患精神疾病而敏感多疑,又讓他徒呼奈何,「予所提拔之人,若侃嬨,則死矣」,「今丕繩又如此,天之厄彼正所以厄我也,悵甚悵甚!」(1946年5月9日)而想到自己曾經「寄以極殷切之屬望」的劉克讓、黎光明、鄭逢源等年輕人,都紛紛如鄭侃嬨一樣「夭其天年」,更是令他「不勝其傷慟」,痛呼「此皆我國家我人類之損失也」(1947年1月3日)。他還不時翻檢出以前主辦的刊物,重溫「《大眾知識》上侃嬨文」(1941年8月18日)。為了策劃主編《中國名人傳》,他又相繼「看侃嬨所作《子產治鄭》」(1945年9月9日),「看侃嬨所作《費宮人》」(同年9月21日),「看侃嬨所作《勾踐報吳》」(同年9月22日)。與鄭侃嬨曾在《大眾知識》編輯部共事的張秀亞「甚肯寫作」,頓時讓他喜不自勝,「深望其繼侃嬨之志,成一部通俗的中國史也」(1943年3月21日)。而當與鄭侃嬨交好的陳懋恆(字穉常)終於踵續其事並初戰告捷時,他又不禁回想起鄭侃嬨的《續西遊補》「寫得非常生動,激起了我的共鳴」,而那些歷史人物傳記「文字清健流暢,描寫人物栩栩如生,頗得一般讀者的好評」,感嘆她當年「倉卒南下,在港病歿,使我失去一個最好的同志,傷痛到了極點。編寫通史演義的夢想也只得暫時中斷」(顧頡剛《中國上古史演義序》,載陳稺常著,顧頡剛、平心、章丹楓校訂《中國上古史演義》卷首,上海文藝出版社,1955年),為之黯然神傷良久。
鄭侃嬨去世兩年多後,連士升再婚,旋即舉家逃難至越南,數年後又移居新加坡。他和鄭侃嬨的女兒連僑思則於1955年考入北京大學生物系,畢業後被分配到山東德州工作。顧頡剛和父女倆一直保持着聯繫,屢有往還。連士升在1955年出版散文集《南行集》(南洋商報社,1955年),還專門懇請顧頡剛為其題署書名。書中有一篇《學習顧頡剛》,回憶起「1934年至1937年間,我和先生的過從頗密。我讀過他求學時代的日記稿本,我看過他的讀書筆記,我更有機會時常跟他通訊和談天」,雖然並未詳細述及,可毫無疑問是因為鄭侃嬨的關係,他才能得到顧頡剛如此的信賴。此後連士升還將《泰戈爾傳》《閑人雜記》等著作先後寄呈顧頡剛(參見俞國林編《顧頡剛舊藏簽名本圖錄》卷二),而顧在日記里也提到「略翻連士升寄來文集」(1963年6月26日),「看連士升《南行集》」(同年10月28日、11月2日),「看亡友連士升所贈《閑人雜記》訖」(1980年10月7日),想來披覽之際也免不了會睹物思人。

連士升

連士升著《南行集》
剛認識鄭侃嬨時,顧頡剛曾為她書寫過一幅聯語作為紀念(參見1933年6月13日日記)。時隔二十年,他在日記里對此做過一番詮釋發揮,「予前為侃嬨書聯語曰:『不知嫉忌為何事,但矚光明益向前。』蓋自知最無嫉妒心,只願人好,不願人壞。而一般人不似我,見人之略有成就者則排擠之,予誠不能解其意也」(1952年8月31日),可知這既是對鄭氏的勖勉鞭策,也是他本人的自剖心跡。又過了二十年,顧頡剛再次書寫這幅聯語贈予連士升,題款中則改稱「此四十年前為士升同志所書聯也,戰中遺失,今日重會,囑為補書以留紀念,即乞指正」(《為連士升題字》,書於1973年5月,收入顧潮整理《顧頡剛全集補遺》,中華書局,2021年)。在濡墨揮毫的時候,他眼前必定又會浮現出一幕幕悲欣交集的往事,勾起對鄭侃嬨天不假年而未盡其才的哀惋痛惜。
和年逾耄耋、聲名顯赫的顧頡剛相較,鄭侃嬨不過是現代學術史上稍縱即逝、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罷了。由於冥冥中偶然的機緣湊合,才使得顧頡剛在無意間發現她渾融蘊藉的潛力;更由於個人抑鬱苦悶的情感經歷,使得顧頡剛對她一見如故而格外垂青。而鄭侃嬨既兢兢業業,充當他工作時的得力助手,又赤誠以待,成為他生活中的異性知己。可惜兩人的合作僅僅持續了短短五年,就因為戰火頻仍而被迫終止,業已完成的部分著述也未能及時整理出版。鄭侃嬨從此更是飽經流離播遷,終至齎志而歿。顧頡剛對她的遺作倒是一直念念不忘,在晚年寫給連僑思的信里還特別提到,「你母生時,好作歷史短篇小說,當本世紀20-30年代,發表了不少文章,在燕大出版的《睿湖》《燕大月刊》和彼時風行的《大公報·歷史周刊》中」,提醒她留意蒐求整理,並相機謀求出版,「我年已八十,不便行走,無法自己動手。每念當時與你父母交誼之深,不忍不對你作此希望和提議,不知道你以為如何?」(1973年9月14日《致連僑思》,收入顧潮整理《顧頡剛全集補遺》)在那個特殊的時代背景下,此事當然絕無可能着手進行,以致遷延至今,當初那些流傳極廣的作品也逐漸乏人問津。迄今所見,似乎只有盛仰紅編著的《20世紀中國名人兒童作品精選·歷史故事》(廣西民族出版社,1999年)獨具慧眼地選錄過一篇《謝安》,證明鄭侃嬨的這類作品依然有着歷久彌新的活力。只是該書在介紹作者生平時僅有短短二三十字,內容多有闕漏訛謬,令人又不禁為之唏噓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