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庫爾特的奇幻漂流:一個德國「娃娃兵」的離譜遭遇

2022年10月20日15:18:23 熱門 1285

本文由公眾號「尼伯龍根工廠」授權發佈

少年庫爾特的奇幻漂流:一個德國「娃娃兵」的離譜遭遇 - 天天要聞

庫爾特·斯泰因格爾幼時和父親、妹妹合影。

庫爾特·斯泰因格爾(Kurt Steininger),1930年生人。1945年4月1日,第三帝國已經處於崩潰的邊緣,納粹當局還在瘋狂搜刮人力填補防線,就連14歲的斯泰因格爾也被徵召進了部隊,成為了一名國防軍士兵……

1945年4月1日這一天,我的生活被完全打亂了,我接到了通知,上面寫着我需要去參加軍事訓練,這意味着,年僅14歲的我即將成為一名軍人,確切點說,娃娃兵。在學會使用火箭筒和步槍之後,我被編入了「戰車噩夢」反坦克小組,我的噩夢也隨之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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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庫爾特·斯泰因格爾。

4月末的時候,我的部隊被調往施特拉爾松德(Stralsund)執行防守任務,大家徒步行軍,夜幕降臨之後在一處高射炮兵軍營過夜。第二天早晨,一共有35名士兵被派往位於拉姆賓村(Rambin)的哨戒陣地,其中就包括我和我的兩名同鄉。我們是幸運的,那些留在軍營里的人後來都去了別的地方,好像也都死了。

反坦克小組的6個人帶着一支「戰車噩夢」火箭筒,向村子的方向趕去,我騎着單車,單車上還掛着兩支「鐵拳」。到了村子之後,我們挖好了戰壕,呆在裏面等着蘇軍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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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後期的人民衝鋒隊反坦克單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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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末期的一隊年輕士兵,當時無論是德國還是蘇聯,人力資源都已經瀕臨枯竭。

一些老兵向我們這裡跑來,一邊跑一邊喊:「快他媽跑啊!不跑就沒命了!老毛子來了!「

我回答:「我不跑,我要見證最終的勝利!」

這時候,格雷夫瓦爾德(Greifswald)已經宣布放棄抵抗,那邊的每個人都在逃命,先前從波美拉尼亞逃難過來的難民還得繼續逃跑,滿街都是背着大包小包行李的人。我們撤離了陣地,在一所學校前面稍作休息,這時候蘇軍已經來了,他們發現公路上有德軍設置的障礙物,於是就從田野上推了過來。

我回去騎上單車,盡量與蘇軍拉開距離,蘇軍坦克已經開到了村口那裡。他們威脅村子裏的守軍放下武器,只要膽敢開上一槍,那麼就一個都別想活……全體投降,他媽的。

我又往前騎了一段,然後把單車和火箭筒往溝里一推,然後撒丫子就跑。另一位戰友也扔下了單車,跟在我後面跑起來。我向樹林的方向跑去,他往大路上跑,蘇軍對着我們開火,這時候我絆了一跤,摔倒了,但幸運地躲過了子彈,之後又起身跑進了樹林。我的同鄉還以為我被打死了,後來他們還告訴我媽,說我已經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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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着單車趕往前線的人民衝鋒隊員,他們的單車經過了改造,在龍頭上安裝了兩組用來攜帶「鐵拳」反坦克火箭筒的固定具。

我在樹林里躲了一整天,晚上的時候又遇上了一些戰友,大家又重新集結起來。5月1日,我們又得到前往呂根(Rügen)的命令,路上是一望無際的油菜田,油菜花已經盛開,在陽光的照耀之下泛着金光。

我們是勇敢的士兵,我們誰都不怕,能為元首擋子彈,就算是死了,也無所謂——我們從小接受的就是這樣的教育,自打上學的時候,我們就已經開始接受隊列和軍體訓練。4月20日元首生日那天,我們的訓練營地還舉行了閱兵式,那些戰友的歲數也和我差不多,連參加青年團的年齡都不夠線。這就是帝國最後的預備隊,贏得勝利就全靠我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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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意志少年團由10-14歲的德國或德裔男性少年組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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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一些人是完全指望不上的……

到了呂根之後,我們又被車拉到了薩斯尼茨(Sassnitz),萬噸貨輪弗雷德里希號正停泊在那裡等候我們上船。船上已經有5000多人,沒有救生艇,也沒有救生衣,什麼也沒有。這艘船從公海上開到了丹麥的哥本哈根,到港之後也不許下船。

5月8日,我們終於獲准離船,但又被裝上另一艘貨輪,運回了德國的拉博埃(Laboe)。這艘船的條件更差,床、毯子和枕頭一律沒有,大家只能睡在甲板上,我身下正好是一排鉚釘,非常不舒服。

坐了14天的船,白天曬得慌,晚上凍得慌,食物只有野戰廚房提供的湯,開餐很不規律,長這麼大頭一次出遠門就是這麼個德行,太可怕了。5月18日,貨輪被拖船牽引到岸邊,隨即被英軍俘獲。英軍炸毀了船上的輪機設備,看來他們並不想把我們拉回本土去,那裡的德國佬已經太多了。

英軍把我們押送到35公里開外的農場牛棚中關押起來,再往東邊就是蘇聯佔領區,我的老家舍恩菲爾德(Schönfeld)也在那個方向,英國人沒有把任何一個住在東邊的戰俘釋放回家,那些住在西邊的都給放了,我得想想辦法。

我混進了排在戰俘遣散辦公室前面的隊伍,我問排在我前面的那孩子,他叫阿爾方斯(Alfons):「你老家在哪兒?「

「克洛彭堡(Cloppenburg)「。

「你在老家還有沒有叔叔大爺什麼的?「

我記住了他叔叔的名字,一口咬定說我就是從克洛彭堡來的,矇混過關!英軍給我們發了4天的食物,還有遣散費,之後用一輛小卡車把我們拉到奧登堡(Oldenburg)。下了車,我和阿爾方斯一起向克洛彭堡的方向走去。

在食物吃光之後,我們一路上捕捉蝸牛充饑,抓到蝸牛之後丟進罐頭盒裡加水煮熟。在一家餐廳里,我還用我的遣散費買了一瓶蘋果酒——其實我們的遣散費就是德軍沒來得及發給我們的軍餉,大約5帝國馬克一天,關押期間照常發餉,所以我手裡一共有70馬克之多。在餐廳里,我還碰上了幾個先前在船上認識的人,磨坊學徒工保羅也要回克洛彭堡,於是我們就和他一起走。在到達保羅先前工作的磨坊之後,保羅站在門口念叨了幾句,然後磨坊主就出來了,他看到我們,衝著裡屋吆喝了一句:「媽,老媽啊,咱家來客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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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泰因戈爾的戰俘釋放證明和軍餉領取證明。


桌子上很快就堆滿了美味佳肴,幾乎都要把桌子壓垮了,我們當時太餓了,把這麼多食物都吃了個精光,吃得實在是太多了,撐得我整夜嘔吐不止……阿爾方斯的爸爸是這裡的農民,他家有四個孩子,房子也很擁擠,但他不在乎再多一個。於是,我就留下來幫阿爾方斯家干農活,這時候他16歲,我15歲,我們成為了非常要好的朋友。

我們的鄰居家也收留了一名老兵,他打算待到10月份就回家,我說:「你他媽腦袋裡進鳥屎了是吧,要回去和老毛子做伴嗎?「不過,後來我由於思鄉心切,改變了主意,就在大家歡送他的宴會上,我提出要和他一起回去。

我們乘火車去了哥廷根Göttingen),先在老兵的親戚家呆了幾天,然後又去他父母家。告別老兵一家之後,我趁着天黑混進了海利根施塔特(Heiligenstadt)的火車站,躲在一節車廂的制動員室裏面。在快到新勃蘭登堡(Neubrandenburg)的時候,我看到一處好大的戰俘營,還在那兒慶幸自己逃出生天了呢,殊不知更大的坑正在老家等着我掉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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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節帶有制動員室的德意志帝國鐵路貨運車廂,在鐵路早期運用中,列車每隔幾節就會編有這樣的一節車廂,制動員按照司機發出的信號,人力進行制動操作。他們的工作條件非常艱苦,制動室裏面冬天冷,夏天熱,制動員凍死的悲劇屢屢發生。在20年代氣動剎車普及之後,火車的制動能力有了很大提高,全列的制動可以在機車駕駛室由司機統一控制,隨車制動員就被取消了,制動員室也就沒用了,不過有時候,隨車的押運員和工作人員還是會呆在制動員室裏面。


回到老家之後,我幫着父親做農活,每天趕着馬車到地里幹活兒。家鄉這時候已經進行了土地改革,我家也分到了一塊地,原來的富農都已經逃跑了,而留下來的人將他們的土地和農莊據為己有。一天,我和一位積極分子的兒子爆發了爭執,他說:「以後這些農場可全是我的啦!「我回懟他:」你小子還是老實兒的和我一起放豬吧。「

後來我就挨整了——八成是這小子把我給告啦!有人一口咬定,我是納粹殘餘派出的「狼人「(Werwolf,經過訓練的破壞分子),回到村子裏是為了搞破壞的。有一天,我回到家,我媽着急忙慌地把我往出趕:「庫爾特,你在外頭造了什麼孽啊,老毛子來逮你了,你快跑吧!」我說:「讓老毛子來親我的腚吧!」——結果老毛子就在裡屋等着我呢,「和我們走一趟吧?」

「我不走,我啥都沒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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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4月的德國《前線與後方》 報,頭版頭條就是「狼人來了!」。


我怎麼反抗都無濟於事,老毛子把我塞進吉普車裡,拉到本尼恩(Bennien)的NKVD分部,不需要審判,也懶得聽什麼解釋,直接就把我投進了五橡樹(Fünfeichen)的戰俘營。在路上,一個犯人跳車跑了,蘇聯人去追,但是沒追上,於是又開車往前走了差不多一公里。他們看見前面的路上正好有兩個人在走,於是就停了下來,揪住其中一個海扁一頓,丟進卡車,就這樣補齊了囚犯人數,假裝並沒有人在路上逃走。

五橡樹戰俘營關押了一萬兩千多人,其中還有500多名單獨關押的女犯,一個個都茫然不知所措,都和我一樣,不知道自己為何而來,每天也只有馬鈴薯白菜湯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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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橡樹戰俘營一角,這裡之前是德國的IIA戰俘營,後來成為NKVD的第9特設戰俘營,用來關押納粹同情者和各類「社會不穩定因素」。


原因其實很簡單——西伯利亞勞改營需要補充勞動力。看守們把囚犯中還算看得過去的人挑選出來,當時又拉稀又發燒,走一步一晃悠的我也是其中一員,負責檢查的毛子醫生只是看了我一眼,然後就揮揮手讓我走了。我被算作第二類戰俘,比第一類多少還是幸運一點,那些人都被運到了莫斯科往東7000公里的沃爾庫塔(Vorkuta)挖礦去了。

還是一頓接着一頓的馬鈴薯白菜湯,一開餐,大家就都坐在樹墩子上趁熱狼吞虎咽,吃完了就躺在沙地上。戰俘營被鐵絲網圍得嚴嚴實實,蘇軍一旦發現有人越界,就肯定會進行射殺。一次,一個戰俘睡醒之後晃蕩到鐵絲網那裡,把手伸出鐵絲網,想要把外面的生菜拔出來吃,他的行為被崗樓上的看守發現了,不由分說就是一槍。

我當上了營地消防員,可以四處走動,多少比別人自由一些,其他人都只能在規定的區域內活動。如果發現着火了,營地消防隊的人就要儘快趕過去把火撲滅,如果火勢蔓延,那大家都得玩兒完。

戰俘營的床鋪都是三層木板床,沒有墊子,冬天冷得要命。營地里也沒有木柴,有人會偷拆別人的床板當柴燒。滿屋都是臭蟲跳蚤,幾乎要把人生吞活剝,直到釋放之前,我才想辦法搞到一個被套,晚上往裡一鑽,封住開口,蟲子進不來,這才睡了幾個好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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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橡樹戰俘營之前的蘇軍戰俘畫下的營房內部和發湯時候的場景。

在戰俘營里,除了挨餓,你什麼都幹不了。後來營地里築起了水泥牆,把營地一分為二,北營關押罪犯,蘇聯人不允許他們出工,條件很差。南營的戰俘待遇稍微好些,可以在蘇聯人的監視下進行勞動,我們還去蘇聯坦克部隊的營地里干過活兒。

蘇聯人在帶我們去幹活之前,總會問一句:「誰當過電工?」結果滿營地的人幾乎都說自己是電工,後來的活計越來越難干,「電工」也就逐漸消失了,但我還是每次都去。不管怎麼樣,到外面走走沒有壞處,如果能找到機會,沒準還能託人往家裡捎個信兒。

有一回我進了營地醫務室,去了那兒也只是等着「自行康復」,啥都沒有,最後不進萬人坑都算是走運了。

囚犯們最關心的莫過於食物,每天早上會發200克麵包,瞬間就會被吃光。到了中午,每個人會分到大約一公升的湯,有什麼就煮什麼,但最常見的莫過於白菜湯和馬鈴薯白菜湯。至於晚飯,不存在的。

當我從五橡樹戰俘營出獄的時候,我已經餓得快不能走路了,身上穿得還是被捕時候那身衣服,只是頭上多了一頂帽子,那帽子是我用針線和偷來的碎布自己縫的,囚犯們的腦袋總是剃得精光,沒辦法。看守不允許囚犯私下裡交換東西,到了冬天連件外套都沒有。

我在五橡樹戰俘營足足關了4年,和家裡完全斷了聯繫,就好像死了一樣。我的父母還以為我被弄到蘇聯去了,可我既不能傳話,也不能寫信。在這方面,關在西伯利亞的那些戰俘要比我們強一些,他們至少還能往家裡寄信。

和我一道關押的還有很多同齡人,我們年紀不大,但在重返社會的時候,一個個表現得就好像是穿越到現代的古人。我們會時常走動,一些人還在裏面交到了朋友,但我和他們卻都是泛泛之交。在五橡樹戰俘營里,我還認識了烏塞林市(Userin)的前任市長,他相中我當他女婿,要我以後和他回家,繼承他家的農場。

我們用廢紙之類的東西自製了一些撲克牌和象棋打發時間,營地里差不多二分之一的人都沒能挺過去,那位前市長後來也去世了,他們都被丟進了萬人坑,撒上石灰之後填埋。所以,我也就沒能當成他家的女婿。後來,在我當建築工人的時候,我還為那個市長千金……還有她老公家糊過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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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聯邦德國政府在五橡樹戰俘營遺址建立了一座死難者紀念碑。

營地的中心位置是水槽,就和喂牛的槽子是一樣的,大家都在那裡洗漱,沒有肥皂,剃光頭還方便些。

在我出獄之後,我的出獄證明文件上寫着我是從五橡樹裏面放出來的,哪兒都不敢要我。我老婆陪着我去船廠找工作,船廠的人一看文件,就說:「五橡樹那兒出來的啊,我們可不敢要你,你還是另謀高就吧」。好在我老婆是個黨員,她辦法多得很。後來,我們一起搬到了施特拉爾松德,我在那裡先當市政工人,之後成為建築工學徒,一年之後,我通過了考試,成為了一名正式的建築工。

庫爾特·斯泰因格爾後來成為了一名教師,2021年時仍在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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