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讓他們哭着入睡——11個人與50萬農村寄宿留守兒童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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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末堆 盧楠 12月5日報道

正式成立於2008年的歌路營，前身是91年建立的中國第一條青少年心理諮詢熱線——「青春熱線」。「歌路營」取自Growing的音譯，代表這是一家專註於青少年成長的公益機構。自08年開始，歌路營一直致力於流動青少年教育內容的研發，直到2012年，農村寄宿生群體第一次進入他們的視野。

這是一群睡不好覺的孩子

「校長覺得這是個適應問題，但多年的心理工作經驗告訴我們，這一定是個心理創傷。」

2012年3月，歌路營到甘肅農村調研。他們連續走訪了5、6個農村寄宿制學校，從早到晚觀察孩子們的學習和生活。

「無助、無望、無聊」，歌路營副總幹事梅冬這樣描述白天在學校看到的情景。但是給他們刺激最大的，還是晚上查寢。他們一進宿舍，就看到有孩子在哭。「就像傳染病一樣，一個孩子哭了，那個宿舍的孩子就開始哭，然後旁邊的宿舍也哭。」校長告訴他們，因為過完年剛開學，回到學校的孩子們會想念外出打工的爸爸媽媽；尤其是晚上熄燈後，孤獨感特彆強，就會難受得哭。而學校老師有限，幾百個孩子哄都哄不過來，除了讓他們哭着睡着，沒有別的辦法。

「反正最多也就一個月，哭一個月就不哭了，一般一個月就適應了。」校長說。

「校長覺得是個適應問題，孩子不適應，需要經歷一個適應過程。」但是歌路營的團隊成員們有着多年心理工作經驗，「直覺告訴我們，這絕對不是個適應問題，一定是個心理創傷，對孩子未來的成長一定有很強的負面影響。」

回到北京後，兩個問題縈繞在歌路營成員的心中：

1. 這個情況是只在甘肅農村才有，還是全國普遍存在？

2. 寄宿生活到底對孩子產生了多大的負面影響，有沒有人研究過？

查看過國內外能找到的一切關於寄宿和留守兒童的資料後，他們發現，所有的數據和研究結果都指向了一個不利的結論——從學業、心理、衛生、健康各方面的狀況來看，留守的孩子比不留守的孩子差，而寄宿又留守的則是「差中之差」。

歌路營又用數月時間走訪了10個省102所農村寄宿學校，隨着調研的展開，一個大規模的社會問題開始呈現在他們面前——

2000-2010年，經歷了十年的「撤點並校」後：

• 全國減少小學37萬所，其中30多萬是農村學校；

• 農村寄宿學校將近10萬所，基礎教育階段寄宿生達3276萬，近60%是留守兒童，45%的學校有一、二年級的超低齡住校生；

• 學生課餘生活單調無聊，同伴關係緊張，霸凌情況普遍存在；

• 15.1%的孩子入睡慢，21.7% 的孩子夜裡容易醒，41.2%的孩子會做噩夢；

• 63.%的孩子有孤獨感；65.7%的孩子有較嚴重的抑鬱情況。

問題背後的深層原因，是政府和學校應對經驗的空白，欠缺針對農村寄宿生的解決方案。2015年1月，歌路營將這次調研的結果寫成了全國第一份《中國農村住校生調查報告》。

新一千零一夜：睡前故事的魔力

「效果出來得很快，一般來說一個月左右，你就會發現學生發生變化。」

「新一千零一夜——農村住校生睡前故事公益項目」的靈感，來自團隊內部讀書會上分享的一本書《朗讀手冊》。書中記錄了一個真實的故事，美國一位志願者媽媽堅持給監獄裏的少年犯們講了一個月睡前故事，這些有着嚴重心理問題的孩子心理狀況明顯改善，攻擊行為大幅降低。

也許睡前故事同樣能夠改善寄宿生們的心理健康？

歌路營立刻展開研究，發現故事療愈是療愈心理學的一個後現代流派，他們聯繫到這個流派最有代表性的人物——蘇珊 · 佩羅，一位澳大利亞的故事醫生。蘇珊願意為歌路營提供支持，並把她所有的故事免費提供給歌路營使用。

2013年，歌路營開始以「睡前故事」的方式，對寄宿留守兒童進行睡前15分鐘的干預，並在重慶43所學校進行了一年的試點和評估。

他們針對農村寄宿生的心理特徵和需求，由專業少兒編輯和教育心理工作者開發、播音主持人錄製了共計300萬字的睡前故事，相當於國家規定閱讀量的兩倍；因為小學6年住校大約是1000個晚上，所以命名為「新一千零一夜」。學校只需在每間宿舍安裝一個3-6W的小喇叭，藉助學校原有的電腦和功放，由值班老師在每天睡前按順序播放一個故事,「一鍵」即可完成。按每所學校200名寄宿生計算，包括喇叭、故事提供、教師培訓、督導服務和稅費等全部費用在內的項目成本，是1所學校7120元；平均每個孩子36元，就可以聽6年的故事。

一年後的評估結果令人興奮：

• 97.1%的孩子喜歡睡前故事，表示睡前能放鬆了，睡得也舒服踏實了；

• 88.4%的孩子愛上閱讀，這項比例提高了65.2%；

• 79.7%的孩子愛上宿舍生活，這項比例提高了56.6%；

• 68.5%的走讀生聽過寄宿生為自己分享故事，同學關係有所改善；

• 44%的孩子寫作中會用到睡前故事裏的題材，寫作能力明顯提升。

走向規模化：小團隊撬動大資源

「我們是一家公益組織，是為解決社會問題而存在，要解決3200萬孩子普遍性需求的道路，就不能為了自己舒服而一直小而美的存在，必須產生影響，從而規模化。」

—— 梅冬、杜爽《公益需要規模化嗎？歌路營探索之路》

2012年前的歌路營，作為一個課程內容研發機構，是一個典型的「小而美」的組織。「當時開發了好多課程，包括藝術的、創造力的、社會認知的、職業生涯的、同伴關係的……課程研發出來就做標準化，然後評估證明這個東西有效，基本就停在這裡了。」梅冬說。

2013年底，歌路營開始面臨發展戰略上的抉擇：是繼續專註十幾門小而美的課程，還是轉向大規模推廣睡前故事產品？如果繼續「小而美」，可以和幾所學校深度合作，陪伴孩子們從小學到初中一路成長，產生深厚的感情；如果選擇面對3200多萬寄宿留守兒童，就很難產生深遠的個體的影響，對他們的影響只能是從0到1，做不到從1到100，而且他們很可能永遠都不知道歌路營的這群人是誰。

當時歌路營內部出現了兩種聲音：一派說，這個問題太大了，歌路營解決不了，還是應該專註於做擅長的教育內容研發；另一派則覺得，這群孩子太需要被關注，而且太沒有資源了。最終，機構管理層和理事會決定進行戰略轉型，放棄之前所有的項目，集中機構全部力量做故事項目推廣。「我們想要做一些努力，哪怕就是讓他們從0到1。」

如今，「新一千零一夜」項目已經覆蓋了2000所學校，每天受益的學生超過50萬。按照這樣的發展速度，梅冬預測，到2020年，歌路營可以服務1萬所學校。

睡前故事項目能夠如此迅速地被複制和推廣，至少基於以下兩點原因：

第一，可複製、易推廣、低成本的產品化解決方案。

睡前故事項目成本低廉，操作簡單，老師每晚只需按下播放鍵，即可全校播放。這種對人的依賴性極低的產品，易於複製，並可免於在大規模推廣中質量下降。

而事實也證明，這個產品很好地滿足了農村寄宿制學校的痛點。現在，歌路營每天都會收到學校申請加入的郵件。「基本都是學校找我們，我們是公開的，讓校長自己申請。」歌路營在和教育局合作時也強調，可以和學校說有這個項目能免費申請，但是不要強推，他們希望所有項目的開展都是基於學校自身的需求。

「新一千零一夜項目給我們最大的啟發，是我們突然發現，用這種產品化和社會創新的思路去解決社會問題，和我們之前小而美的模式很不一樣，能夠真的影響一個很大規模的群體。」梅冬說，「雖然我們現在只覆蓋了50多萬孩子，和3200多萬的群體總量比起來還很微不足道；但是它和我們之前一年只服務5000個孩子比起來，是一個質的變化。」

第二，動員社會力量參與，建立更多合作關係。

作為一個全職成員只有11人、外加20幾名實習生和志願者的團隊，歌路營意識到，僅憑自己的力量沒有辦法把項目做大。而且他們的優勢在於對孩子心理的了解和強大的研發能力，服務並不是他們的強項，必須要通過合作的方式才能將項目推廣出去。

目前，歌路營的合作方式主要有以下幾種：

1. 和資助型基金會合作。這能解決一定的前期渠道介入和資金來源，但由於基金會不會長期支持成熟項目，所以後期擴展性較差。

2. 和公益組織合作。由歌路營提供產品及各項執行標準，合作組織後期提交項目執行報告。這種模式成本低、成功率高、見效快，便於前期在不同省市縣的布點，但需要歌路營負責籌集資金。對於願景使命和歌路營高度契合、並有獨立籌款能力的組織，歌路營會將一個地區授權其管理，自己只負責監督籌款工作。

3. 和教育部門合作。這種模式比較省心，政府會指定專人負責全縣學校的執行，歌路營定期了解情況即可。因為有行政命令，推進比較快，更易帶來服務量級的提升。但歌路營同時也會顧慮，一旦通過行政命令，學校的執行就不一定是基於自身需求，校長可能會因抵觸而造成執行效果打折扣。因此比起這種自上而下的模式，歌路營更多推行的是自下而上的口碑傳播模式。

此外，歌路營也開始注重通過媒體進行品牌傳播，同時每年發佈專業研究報告，將問題呈現在社會公眾面前，引起更廣泛的社會關注。「也許有的組織看到後它就能做，」梅冬說，《住校生調查報告》發佈沒多久，就有專門的組織去解決寄宿生們的洗澡問題和宿舍窗帘問題，「研發是我們的優勢，不是所有組織都能做，就我們來做；我們不能做的，就結合很多兄弟組織的資源和社會資源，讓他們來做。大家只是在分工做自己更擅長的事情。」

未來：校園綜合干預計劃

「我們的核心是想建立一個農村寄宿制學校的標準。」

老是往下面的學校跑，每次去歌路營都會發現新的問題和需求。「新一千零一夜」之外，他們基於同樣的產品化思路，又陸續開發了更多產品。梅冬笑稱：「我們機構的特質就是研發氣質太重，看到問題就想動手做，做個東西出來解決問題。」

目前，歌路營有三條產品線在同時推進。

第一條是成熟產品線。比如「新一千零一夜」就是成熟產品，它的核心工作是項目的運營、推廣和籌款。

第二條是試點產品線。這類產品仍處於試點學校的測試中，有了雛形，但還沒到能夠規模化推廣的階段。「我們前期先要能證明，我們的產品是真的被大規模需要，是能解決社會問題的，我們再去推廣，否則就是在浪費社會資源。」目前，這類產品和「新一千零一夜」一起，已經構成了一個多場景、多時段、多媒介、多元化的寄宿留守兒童成長體系。

• >> AM 07：00，宿舍，好音樂有好故事

  精選全球120首兒童音樂，配合恰當的故事解說，在每天清晨學生起床時播放。

• >> PM 13：30，教室， Why課堂

  6分鐘一節的趣味性微課，內容涉及社會、科學等，也會圍繞課本內容進行拓展；目前已有400個視頻，可在各種終端播放，孩子們可以自己看，老師也可用於課堂。「我們算了一下，孩子們每天平均空餘時間有5-6個小時，無所事事，特別無聊。」Why課堂正是用於填補這些空白時間。

• >> PM 15：00，心理教室，心理故事課

  針對寄宿留守兒童的自我認知、人際交往、情緒管理、社會適應4大類、39小類常見問題，設計開發了120堂心理視頻課，並配以教師用書，由老師帶領學生充分理解視頻故事內容，並配合故事中的療愈問題與學生深入互動。這個項目是希望在睡前故事解決普遍性的心理問題後，更深入地解決一些個性化的心理問題。

• >> PM 21：00，宿舍，新一千零一夜

第三條是研發線。面對全新的問題，歌路營會和專家、資源、學校接觸，嘗試提出解決方案，可能會有備選的點子庫，但還沒有形成產品。

「校園綜合干預計劃」就處在這第三條線上。在這個複雜的項目中，歌路營希望達成三個目標：

1. 建立一個農村寄宿制學校的標準。「我們國家的學校從原來的走讀制變成寄宿制之後，這部分是空白的。」國家有一些硬件性的標準，比如宿舍空間多大，但是沒有基於孩子身心健康發展的軟性標準，比如宿舍要怎麼布置、農村孩子的心理健康標準是什麼。「我們想弄清楚，究竟一個什麼樣的農村寄宿學校，對孩子的身心健康和發展是合適的。」

2. 影響校長。歌路營發現，對於農村學校來說，校長是非常關鍵的人，他的理念變化和能力增長會影響到一個學校，而農村校長的頻繁流動會將這種影響帶去更多學校。梅冬說，改變要基於兩個方面，一是校長的變化，包括知識視野、意識、能力等；二是校長評價機制的變化，只有評價機制改變，校長才有動力從根本上去變化，這方面就需要跟教育局合作改變原有的評價機制。

3. 建立一個教育內容庫。校長改變後，還需要有平台去提供好的資源，讓他根據學校的情況進行組合。歌路營現在開發出的產品，未來也會成為內容庫的一部分。

目前，這個項目正在廣西試點。梅冬說，如果能夠做出來，這個項目未來可能會成為歌路營的核心業務，現有的其他項目就歸入專門的產品部門，基於這個項目的標準和需求來不斷研發。

「我們的戰略方向是農村寄宿孩子的身心健康發展，所以肯定要從宏觀的層面去改變，永遠做學校層面的微觀工作很難改變根本。」梅冬說，「坦白講，怎麼往下走，我們也不太清楚，這個有賴於一步步摸索，基於需求慢慢發展出來吧。它未來是個什麼樣子，現在還說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