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學典禮致辭,應該是什麼樣的?
結合時下熱點,講述輝煌校史,鼓勵學生髮奮學習?
有一位大學教授,卻在開學典禮上,公然談起了大學醜聞:
去年隔壁醫科大學,被爆出在入學考試中歧視女生和復讀學生…
理由很奇葩:他們默認女性在畢業後會生育並撫養孩子,逐漸離開醫療行業,所以覺得沒必要招那麼多女生…
她接着又說:
咱們學校也不咋地,常年女生錄取率不超過20%,今年僅為18.1%。
咱們學校還發生過一起,5名男生集體性侵另一所私立大學女學生的事件。
審訊過程中,一名施暴男生竟然說,性侵她是因為她腦子笨…
老實說,剛點開這視頻,我差點以為是場「事故」,這位教授是搶了話筒發言的吧?
她語氣溫柔,不緊不慢,卻字字句句都在控訴,就差直白地說出:你們看,這就是本國高校的嘴臉,這就是它培養出的「高材生」!
隨後,她又給新生們潑起了冷水:
你們生活的學校是一個表面平等的社會。
但當你們真正進入大學的那一刻起,隱性的性別歧視便開始萌芽。當你們走出校園踏上社會後,性別歧視將會更加肆無忌憚…
你們應該都是抱着「只要努力就會有回報」的信念來到這裡的,但今後等待着你們的,將是「即便努力也不一定會有公平回報」的社會…
果不其然,這段大膽的發言,迅速紅遍互聯網。這位教授的名字,也迅速出了圈。
這是2019年日本東京大學的開學典禮。
發言人是,東京大學名譽教授,時年71歲的上野千鶴子。
上野千鶴子是誰?
如果你關心女性主義議題,她的名字應該不陌生。她是日本戰後70年來,最具社會影響力的女性學學者。
她的代表作《厭女》《從零開始的女性主義》《父權制與資本主義》等,深入淺出,在普通讀者群里,引起了強烈反響。這些年,更被廣大中國讀者熟知。
1948年,上野出生在日本富山縣,一個富裕的醫生家庭。
母親是全職主婦,那時的日本,女人出來工作是丟人的,家庭主婦是絕大多數女人的歸宿。
但不幸的是,上野的父母關係並不好,母親為家庭付出了辛勤的勞動,但父親並不感恩。
母親於是把自己的不幸歸咎於孩子,她總是對孩子說:我不離婚,還不是因為你們。
這讓年幼的上野,時常有負罪感。
她很小就產生了一個念頭:要是以後自己也過上母親這種生活,就太划不來了。
18歲那年,上野考上了京都大學,攻讀社會學。
這倒不是說,上野家裡很重視女孩的教育,恰恰相反,因為是女孩,重男輕女的父親反而放任她自由生長,對她毫無期待,她未來的職業發展,他也毫不關心。
這恰好給了上野一個機會,逃離原生家庭。
她後來形容自己努力考大學的心情:我覺得自己除了離開那個家別無出路,所以拼盡全力逃離…
上野的大學時代,正值日本學生運動風起雲湧之際,她沒有例外,也上街遊行,向警察扔石頭。
但她發現,運動中的男生和女生雖然都付出了努力,但只有男生可以堂堂正正地說自己在追求社會公平正義。
女生自以為是他們的「同志」,卻只能算協助,被當成提供慰藉(包括性服務)的女人。
只因性別不同,待遇千差萬別,這讓上野感慨萬千。從此,她立志成為一名以女性視角觀察、思考社會的學者。
日劇《東京女子圖鑑》
後來,她半開玩笑地提及這段心路歷程:
我年輕的時候,思考世界變成這樣是誰的問題呢?是誰在高層決定着事務呢?
我一看,儘是黑毛大叔,那時我想,大叔煩死了,一邊想着「煩死了」,一邊向他們扔石頭…
上野毫不忌諱地表達:我成為女權主義者,是因為私憤。
大男子主義的父親,不停抱怨、想要控制兒女的母親,學生時代見過的種種不公,讓她親身體會到了性別鴻溝有多巨大,女人有多吃虧…
她說:我腦子裡有一份長長的名單,記錄了「什麼時候哪個混蛋對我做了什麼、說了什麼」,而我心裏則充滿了「不可原諒」的情緒。女性主義從「我」出發,因為個人的即政治的!
上野有過同居對象,卻一直沒有結婚,也沒有生孩子。
母親不停催婚催生,甚至威逼要挾、道德綁架,她都不為所動。
她說:兩個人住在一起,會給彼此增添各種麻煩…所以我會想:「我能一輩子跟這個人在一起嗎?我能做出這個承諾嗎?」最後,我的答案是:「對不起,明年都很難說。」
上野用實際行動宣告,不婚,不是為了逃避,而是真正重視婚姻,不育,也不是自私,而是更懂得養育責任之重大。
沒有被家務事纏身,她一生的工作都在為爭取女性權益而努力。
她著書,講課,去遊行抗議,影響了一代日本女性。
她出了名的毒舌,儘管,這些話都是用溫柔的語氣說出來的。
比如,她嘲諷某些男作家寫的「私小說」,男主動不動就炫耀自己有權有錢,活兒好,征服無數女人…
上野寫道:這種書赤裸裸地暴露男人到底是什麼東西,憤怒噁心的閱讀體驗,也變成了一種學習型的閱讀行為。實際上,倘若不這麼轉換思維,大多數男人寫的東西是不能心平氣和地讀下去的。
日劇《這個男人是我人生中最大的錯誤》
比如,在日本,家庭主婦的勞動價值長期得不到承認,很多男人覺得,帶孩子做家務就是女人的天職,怎麼還要錢呢?
她用調侃的方式,說出其中的邏輯荒謬:女人在自己家帶孩子、照顧老人都是白乾活,但去別人家照顧別人家的孩子,照顧別人的老人就能賺錢,那我建議她們互相去對方家裡幹活,這樣大家都能拿到報酬了。
日劇《坡道上的家》
再比如,有的男人不尊重妻子,經常嘲罵妻子「你這個蠢貨」「什麼事也做不好」「無趣的女人」…
上野說:
我想反問這些男人,那你怎麼和這種「愚蠢」「無趣」的女人結了婚呢?其實,正因為是「愚蠢」「無趣」,男人才將其選為結婚對象,有個可以隨意嘲弄的女人在身邊,可以讓男人在一生中反反覆復地確認自己的優越性。
而女生從小就被期待「可愛」。「可愛」究竟是什麼樣的價值呢?被愛、被選擇、被守護,這樣的價值中隱藏着一種保證:絕對不能威脅到男性。
還有男人勸她:別折騰了,這個世界上只有男人和女人,男人女人是一條藤上的瓜,分不開的,還是一起過最好。
上野說:一起過最好,只是對你們男人而言吧。女人早就開始建構無需男人的女人世界了,只是你沒有看見而已…
電影《海街日記》
她不僅懟男人,也懟女人。
有女學生找她抱怨「喪偶式育兒」,嘆着氣說:算了,我已經不指望老公了。我們完了。
上野一點不留情面:啊?難道你這輩子都要對一個已經完了的對象張開雙腿嗎?
日劇《坡道上的家》
有人說:孩子交給丈夫帶,我不放心。
上野接着懟:你連讓對方帶一天孩子都放心不下,竟然還能跟那種人做愛生孩子!
她不理解,抱怨和抗議為什麼不是衝著老公去的?為什麼這些女人那麼輕易就放棄和老公談判?婚姻從來沒有那麼簡單,以為迴避問題,問題就會消失嗎?那真是小看了婚姻。
日劇《坡道上的家》
還有人坦言:雖然我跟丈夫都沒話好說了,但是還想要一個孩子。因為丈夫和孩子是我人生計劃的一部分,幸福的人生應該是這樣的…
上野簡直想翻白眼:我每次聽到這種說法,都很心疼那些人的孩子。別人說不生孩子是利己主義,但生孩子也是利己主義,而且生孩子更利己。
日劇《坡道上的家》
在上野千鶴子的書籍和紀錄片里,這樣的金句隨處可見。但若以為,她只是在寫取悅女性讀者的爽文,那就大錯特錯了。
事實上,上野在做相關研究時,常常感到憤怒,而閱讀她的著作,無論男女,都會有不愉快的體驗。
因為書里論述的,是這個社會不願面對的現實。
眾所周知,日本的男女不平等現象非常嚴重:原生家庭重男輕女,大學、職場對女性的歧視,婚姻中丈夫對妻子的輕視…
日劇《坡道上的家》
上野不過是《皇帝的新裝》里的那個孩子,說出了真相。但在這個父權制的社會,卻彷彿投下了核彈,激起滔天巨浪。
上野沒有絲毫退縮,而是選擇死磕到底。
她認為,要改變男權文化,非常非常難,一個人浸淫其中幾十年,我們可能要花同樣長的時間,才能改變他。所以必須要每天努力,去打破那種男性權益,任何小事都要追究到底。
她提到很欣賞的一對夫妻,在育兒中會展開真正的對決。
日劇《逃避雖可恥但有用》
他們會為接送孩子的小事爭論:「為什麼非得我去?」「為什麼你不能請假?」
做一頓飯也會逼問:「誰來做?」「你當我是煮飯婆嗎?」
看起來咄咄逼人,卻是直面矛盾,逼到無路可退,雙方不得不探索出夫妻相處的全新道路。
日劇《逃避雖可恥但有用》
有人質疑上野:你一直講女權,不就是想變成男人嗎?
她回答:
變得像男人?成為強者、支配者、壓迫者、歧視者?我們女人才不要變成男人。
女性主義,不是讓弱者變身為強者,而是要追求一個能夠讓弱者得到尊重的社會。
這個社會太強調競爭,太信奉叢林法則,弱肉強食了,但人類之所以區別於其他動物,不就是在於,人類懂得幫助弱小,懂得尊重彼此嗎?
如果人類只剩下互相傾軋、掠奪、歧視,沒有人性只有獸性,又談何文明?
從1984年至今,上野千鶴子的個人著述達30多部,合著30種以上,還參與了多種社會學、女性學叢書的編纂。
她把「女性學」帶進了東京大學的課堂。退休後,還堅持一年做100場演講。
她說:我能走到今天,因為我是一個現實主義者。
令她欣慰的是,這個世界,在悄悄改變。
日本女生的大學升學率,從1967年的不足5%,上升到50%;
女性在職場上,不再只能給男人打雜,端茶送水了;
以前的日本職場女性
幾十年前,日本社會認為「女性靠工作生存很悲慘」,十幾年前,社會上還認為「女人生完孩子還要工作太慘了」,最近兩年,這些觀念已經沒有了。
越來越多人覺得,我們必須重視這件事…
而這,就是半個世紀運動積累的成果,是上野這樣的鬥士,頂着被謾罵唾棄的壓力,爭取來的。
上野說:這個世界彷彿從未變化,所謂的變化,並不是自然發生的。我能夠自負地說,是我們改變了社會。
上野是個無神論者,她不相信來世,不相信靈魂。
她相信,人類社會的事,可以靠人自己去解決。
她以自身經歷勸勉學生:
你們自以為「努力換來的回報」,並不單單是你們拚命努力的成果,而是你們身處的環境所賦予你們的…
請不要只為了一己輸贏而努力。請不要將你們所獲得的優越環境和能力,用來貶低那些沒有你們那麼幸運的人,而是用來幫助這群人。
上野千鶴子,今年74歲了。
她窮極一生,都在為這個世界變得更好,而不停奮鬥。即使到今天,依然沒有停下腳步。
她的願望很樸實:當我把這個社會交給年輕一代時,不用說「變成這樣,我們很抱歉」。
參考資料:
視頻《平成31年度東京大學學部入學式 祝辭》《上野千鶴子的最後一課》《情熱大陸 上野千鶴子篇》
書籍《厭女:日本的女性厭惡》《從零開始的女性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