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聞記者 陳燦傑 朱瑩 實習生 孫凌霄 孫雅楠 陸雨軒 傅曉
編輯 彭瑋
從那座山林走出來後,甘宇做了好多次噩夢。夢裡,他彷彿又回到了那片渺無人煙的山林,大聲呼喊「救命」,等來的只有空蕩蕩的回聲。
這名四川瀘定縣灣東水電站28歲的施工員,在9月5日瀘定6.8級地震中,和同事羅永救助傷員、拉閘泄洪,錯過逃生機會,絕境求生17天後才獲救。
10月8日,他出院了,回到達州老家休養。他還是會想起地震那天,巨石從山上滾落,砸向在大壩上的人。十名工友僥倖逃生,四人被砸倒在地,再也沒能起來,其中就包括羅永的親哥和好友。
更早前的9月28日,羅永一家一早從臨時安置點出發,去給逝去的親人做法事。一路上,他們很少開口。車靜默開在山路間,沿途仍有些許塌方與滾石,更遠處,滑坡後的山體裸露出一道道傷痕。
它如同橫亘在倖存者心底刺眼卻又鮮少提及的創傷。在這場地震中,遇難、逃離、留守、倖存,水電站里16個人的命運彼此交織,一個普通的抉擇也變得性命攸關。
地震來臨前
孫建紅的不安感很早就有了。
32歲的他是一名焊工工人。8月29日,他帶着6名工友,第一次來到灣東水電站。
這座2019年建成的水電站,位於四川貢嘎山東側山脈的夾溝處,北接甘孜州瀘定縣,南鄰雅安市石棉縣,周圍有45座海拔6000米以上的山峰。
水電站大壩海拔1192米,壩體高25米,在兩叉河下游築壩取水,水順着穿山隧洞、壓力管道,引至下遊河谷地帶的廠房發電,廠房離大壩車程約一個半小時。
剛來第一天,孫建紅就發現,大壩宿舍前方是河、後方是岩,離山體僅十米左右,像是卡在槽里。而且附近山體陡峭,山上樹木不是很茂盛,是石頭山。他擔心,「滾個石頭也要倒霉。」
因汛期河道漲水,沖毀了大壩護岸,宿舍樓隨時有塌方危險,孫建紅和工友過來打堡坎——在鋼筋籠子里裝滿石頭,焊死後用挖機碼河沿上,保路保房。工期原定20餘天。
工人們自己燒火做飯,晚上睡搭的工棚。孫建紅原想把工棚搭到壩上,但壩上有時要過車,不方便,只好搭在大壩宿舍旁邊。9月1日,他在宿舍牆角放了米和一塊肉,連着三晚沒被老鼠動過。他心裏惴惴不安起來。

孫建紅與甘宇所在公司同事的對話。受訪者供圖
9月4日,羅永招了3位工人幫忙搬運石頭,他們是羅永的哥哥羅開清、侄兒楊剛和馬正軍。都是他在灣東村相熟的人,早上上工,下午散工後各自回家,一天工錢170元。
指導現場施工的,是施工員甘宇。他28歲,架着一副黑框眼鏡,看上去比較斯文。相處幾天,孫建紅覺得甘宇待人和氣。
甘宇住在廠房,每天早上開車到大壩,晚上再回去。他8月底剛請假回家給奶奶過生日,項目上缺人,被緊急叫了回來。
除甘宇外,平時駐守大壩的是3名水工,羅永、彭雲軍以及鄧榮。他們兩人一班,24小時輪班監控水位變化,及時拉閘泄洪。
羅永介紹,7-9月汛期是他們最忙的時候,有時半夜要清兩三次渣——用機器把上游飄來的枯枝、樹葉等雜物撈上來。「如果不發電的話,水就進得快,下大雨幾小時能裝滿(註:指接近最高承載水位)。」
彭雲軍就經歷過一次險情。8月的一個夜晚,雨下得大,他一夜沒敢打瞌睡。守到天亮,水位基本平穩後,他騎摩托回家吃飯,沒吃幾口,不安心,又跑回大壩,一看水差幾十公分就翻壩了。他慌忙把閘門一提,撒腿就跑,「差點都沒有跑贏,他說把他嚇慘了。」彭雲軍的弟弟彭榮強回憶說。
水工們平時吃住都在宿舍,一座離大壩沒多遠的兩層小樓,監測水位的電腦也在裡頭。他們做兩周休一周,春節也只能輪休一兩天。
汛期之外,水工不用時刻提防水位、天氣變化,工作輕鬆不少。但這份月薪3000、沒有五險一金的工作,41歲的羅永用以負擔兩個孩子的讀書開銷有些吃力,好在他自家也種菜,能省些錢。輪班的兩周里,他基本是煮個青菜、炒點臘肉,連吃三頓。沒事做的話,他就搞搞衛生,連着把大壩的路也掃一掃。「有事干還是比較踏實。」
但對臨時趕工的孫建紅來說,宿舍里遲遲沒有的老鼠,加上身處群山帶來的壓迫感,讓他愈發有種不祥的預感,沒幹幾天他就先走了,這個決定讓他成了現場施工隊中唯一一個躲過地震的人。
「山崩地裂的,不跑咋辦?」
9月5日,一個平常的工作日。
中午吃完飯,6名焊工、一位挖機師傅剛剛開工幹活。3名拉水泥的工人剛來到大壩,把車停好,換好衣服,準備下水泥。大壩下方的宿舍休息室里,水工彭雲軍和3名搬運工在烤火,甘宇和羅永在聊天。
12時52分,伴隨着劇烈的震動,甘宇看到,休息室窗戶玻璃頃刻間震碎,房間里的設備「全都炸了」,大家慌忙往外跑。
另一名焊工顏清華看到,「房子三面牆有些都被山上的石頭打穿了。」
逃跑的時候,山上已經開始垮了,發出「哐哐哐」的滑坡聲。一塊石頭砸向甘宇的後背,把他推到了休息室下方的坡上,他有些暈,馬上爬起來往旁邊開闊的平台跑,那邊相對安全些。
眼鏡掉了,近視500度的他,有些看不清。恍惚中,甘宇看到不遠處,羅永攙扶着哥哥羅開清——他被落石擊中,受了內傷,走不動。旁邊有兩個傷員:水工彭雲軍倒在被山石掩埋的休息室廢墟中,渾身是血;搬運工楊剛半個身子被大石頭壓着,頭窩在泥里,腳還在蹬。
其他在室外的工人,紛紛往外逃。山體垮塌後,一些閘門被封死,不走水,他們淌過河床,往對面跑。
「如果(石頭)再滾下來,我們也救不了了。」甘宇嘗試去搬壓在楊剛身上的石頭,太沉了,推不動。
跑在後面的顏清華見狀,折返回去幫忙。挖機師傅幫他看着山上掉下的石頭。顏清華試着搬楊剛身上的石頭,搬不動,只能幫忙把受傷的彭雲軍就近抬到河邊。後來,甘宇和羅永把他抬到更安全的平台上,回工棚找了床鋪蓋給他墊上。
很快,「山上又下了一大片石頭」,顏清華顧不上了,也往河對面逃。
只剩下甘宇和羅永兩人。
甘宇提議,馬上上壩提閘。水電站用來發電的壓力管道,垂直落差超700米,途經灣東村多處民房、農田。一旦水位翻壩,可能引發泥石流「把下面(的村莊)都沖了」。
羅永答應了。臨走前,他讓心口疼的大哥一定要堅持住。
上壩的混凝土路,早已垮塌,「路很懸,一直在滾石頭」,羅永心頭有些慌,手腳並用沖了兩次才成功上壩,用柴油機發好電後,提上第一道閘。隨後,他拉着甘宇一起上壩,提了第二道閘。
「假如他不提水閘,你採訪的那些人就(可能)都不在了。」羅永的妻子楊秀清對記者回憶,地震後,壓力管道一下爆了,水柱噴涌。「最多20分鐘,我們邊上的一片山都刮完了。」水停時,不少灣東村村民都難以置信,水電站居然還有人守在崗位上。
但在羅永提完閘門後,他的哥哥、工友都已斷了氣息。
眼睜睜看着工友離去,甘宇難過,卻又無力。另一位搬運工馬正軍,地震後完全被山石掩埋,當場去世。

馬正軍生前工作照。受訪者供圖
顏清華說,逃出去的10個人,往猛虎崗方向走——這是當時唯一的出路。這是一條老伐木路,一米多寬,常供村民放牛。因多處塌方,經常繞路翻山。2個走得快的,當晚先下山了。剩下8人到猛虎崗時天已經黑了,就在猛虎崗過了一夜,燒火取暖,天亮後繼續下山,上午11點多抵達王崗坪。
孫建紅看到,逃出來的工友們個個臉是花的,全身是泥,褲子、鞋子磨破了,手腳遍布擦傷。
他問,「咋不把甘宇和羅永帶出來?」
工友們說,「那種情況,山崩地裂的,不跑咋辦?」
「只有一瓶水,他還一直叫我喝」
滯留水電站的羅永和甘宇,在發電機機房裡過夜。
兩人認識一年多了,以前見面多是打個招呼,吹上幾句,當晚氣溫降到10℃左右,他們沒怎麼睡覺,聊着彼此的家人,說要能活着出來,得換個安全點的工作。
9月6日,水電站周邊山體塌方和滑坡依舊,兩人決定撤離。廚房門口已被落石堵住,他們找不到吃的,只帶了逃生繩、安全帽和一瓶山泉水。爬山消耗太大,僅有的一瓶水半天就喝光了。羅永說,甘宇體力差一些,爬山爬不動,「只有一瓶水,他還一直叫我喝,我都說我不渴」。
下午兩三點,甘宇給單位領導發了定位,兩人找了個空曠處。羅永爬到樹上,把甘宇的白色短袖綁竹竿上,幾小時間,一聽到直升機過來的聲音,就趕緊搖衣服,但樹林太密,他們始終沒被發現。
與此同時,甘宇拿着兩人電量都不多的手機,在另一處信號稍好的地方等救援電話,但他只接到了羅永幾個親戚打來的電話,具體位置也說不清楚,為了省電,只能匆匆掛斷。
山上有獼猴桃、野梨,八月瓜基本都被野猴吃光了,路上只發現了兩個,羅永爬了十米高的樹摘下來,給甘宇吃,自己沒吃。「餓還是餓,但是還扛得住。」羅永也沒什麼胃口,親人在地震中相繼離世——地震發生不久,他就接到家裡電話,他母親被倒塌的房屋掩埋了。
傍晚時分,他們想鑽木取火,使勁搓了干木頭一二十分鐘,手都搓痛了,還是燃不起來。到了晚上,山裡氣溫只有七八℃,兩人只能背靠着,在身上蓋點樹葉取暖。
地震後第三天,9月7日,甘宇收到消息:6日下午有兩支武警部隊徒步進來找他們了,羅永想起前一天確實有直升機進了大壩,便決定返回大壩看看,走不動的甘宇則在原地等待。臨走前,羅永給甘宇摘了包野果、用安全帽兜了一帽子溪水。
花了八九個小時回到大壩,羅永沒有看到救援。當時路上已經到處是滑坡,非常危險,他又餓又累,便沒有再上山,挖了根半人高的竹筍,剝殼掰了一點筍尖,嚼兩下,硬吞下去。大壩到處在滾石頭,他撿到一隻打火機但沒有逗留,慢慢往附近的火草坪方向走,晚上下了雨,他靠在一棵樹上休息,找不到乾柴生火,又冷又困,卻完全睡不着。
9月8日,羅永走到了火草坪,吃了個樹上的蘋果後,他用打火機點了一堆半濕的草,冒起了濃煙,坐着等了幾個小時,幾乎快昏睡過去時,直升機的聲音漸漸逼近,他意識到自己有救了。
和羅永分開後,甘宇在原地等了三天。
有一次喝水時,山上滑坡,滾石把他左腳砸傷,他只能忍着痛走路。
擔心羅永路上出意外,他決定沿着河溝,走回大壩。走到後來,他發現水淹到了大腿,過不去,往前走了一截之後,他往山上走,想去羅永之前給他指的猛虎崗。
山裡霧大,看不清路,只能十一二點走,一天走兩三個小時,累了找樹下或岩石邊,用樹葉搭個窩棚,蜷縮着睡。夜裡,石頭「轟隆隆」垮塌的聲音,伴着野獸叫聲,難以入睡。下雨的時候,他把頭縮進雨衣,躲在樹下。好在第二天會出太陽,曬一下身上就幹了。
大多數時候,沒什麼吃的,他餓得吐黃膽水,只能拚命喝水,喝飽。後來他找到一些掉地上的野生獼猴桃。
頭幾天,他能聽到直升機的聲音,知道是在找自己,他在樹上掛衣服,隔段時間呼救一下。沒有回應,讓他感到難熬,只有回想一些開心的事,想家人。「純粹是靠着信念活着,我要回家,家人在找我。」
「只有萬分之一的希望,我也要找下去」
羅永獲救後,甘家人才知道甘宇失聯了。
9月9日,甘宇父親甘國明從廣州趕回達州老家,和妻子連夜趕往瀘定,到得妥鎮抗震救災指揮部打聽情況,聯繫搜救。
中秋節那天,工作人員給了他幾個月餅,甘國明沒吃。他說「我要找到我兒子才吃」。
那晚,他夢見了兒子。醒來後,他覺得「兒子一定還活着」。
10號清晨,一支16人的救援隊上山搜尋了。嚮導是羅永堂哥,49歲的灣東村村民羅立軍。他和甘宇並不相識,但他想盡一份力。
一行人先被直升機送到猛虎崗,之後徒步進山。羅永也去了。獲救後,他住院沒兩天就出來了。臉色蒼白的他一直在給救援隊指路,因身體虛弱,他沒有下飛機。
一路上,羅立軍看到路幾乎垮完了,很多地方只能繞,繞不過去,就用鐵鍬開路。
第一天,他們翻越了三座小山頂——其中就有最後發現甘宇的大坪。山頂上有很多牛羊和人的足跡,他們在山頂露宿,躺樹葉上休息,半夜被凍醒,只好生火取暖。
第二天,他們找到了羅永和甘宇分開的地點芹菜坪,沿着地上的足跡,在附近找了幾公里,大聲呼喊,沒有回應。
羅立軍說,猛虎崗範圍很大,全走完可能要一個月,在茫茫林海呼喊,即使相隔50米,可能也聽不到聲音,只能憑運氣。到下午,救援隊乾糧和水消耗殆盡,只能下撤。
四天後,羅立軍又帶着藍天救援隊,沿另一條路線搜尋,依舊無果。
上山搜尋的還有孫建紅。得知甘宇沒找到,他一夜無眠。
9月9號下午,他帶着由消防員、民警、志願者組成的30多人的搜救隊,從石棉方向進山。走了四五個小時,還沒到猛虎崗,因為路上太危險,不具備救援條件,中途折返。
9月12號,他跟兩個哥哥第二次上山,帶上三天的乾糧、水,還有一套給甘宇的衣服,計劃把整個山找遍。

孫建紅和哥哥第二次上山找甘宇。受訪者供圖
他們早晨五點出發,一路上,看到被山石砸壞的摩托車,坍塌的民房、豬圈,遍地跑的豬、雞、羊,有的地方還在垮塌,只能等垮塌一停,馬上衝過去,還有的懸崖邊,連棵樹都沒有,「拿着命在走」。「整個山基本轉一圈了」,林子又高又密,岔路多,他們一路在樹上砍下刀印或是把竹子砍斷,做標記。
出來已經天黑了。孫建紅心情沉重,給甘宇媽媽發信息:「阿姨對不起,我已經儘力了,沒找到。」甘宇媽媽給他轉了600元感謝,他沒收。

孫建紅沒找到甘宇後,跟甘宇媽媽的對話。受訪者供圖
也是在9月12號,甘宇的兩個堂哥從成都趕到石棉縣王崗坪鄉,尋找弟弟。他們在網上求助,聯繫到四支民間救援隊。
每次,一有搜救隊上去,甘家人就覺得有希望;一說「收隊」,就悲傷。
十幾天來,甘國明夫婦幾乎沒合眼,「衣服都沒脫過」。甘國明說,他害怕找不到,又怕找到了,是不好的消息。
所有的情況都想到了:遇到野豬、熊,怎麼躲?滑坡把他打倒了怎麼辦?泥石流把他衝到哪去了?……很快,甘國明又一一推翻所有的「不測」。
他對兒子很嚴,「從來沒對他笑過」,兒子考第一,也沒有表揚過他。甘宇失聯的日子裏,想起這些,甘國明感到心痛,「應該對他好一點」,「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希望,也要找下去」。
最壞的情況也想過。「哪怕是一個骨頭在那裡,我都把他撿回去。」甘國明語氣堅定,「這是我作為父親,最後能做的事情了。」
「終於不是一個人了」
孫建紅後來才知道,因為對山形不熟,離開芹菜坪後,甘宇爬到最高的山的背面了,超出了救援隊的搜索範圍。
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甘宇終於爬到了羅永說的「大草原」。天氣很冷,他一晚沒睡,「感覺有點挺不過來」。
第二天,天晴了。他看到有幾十頭牛羊,救援隊員留下的壓縮餅乾、空礦泉水瓶,還有遠處的公路。他大聲呼救,沒有回應。
下山的路垮了,他只能等着。待兩天後,甘宇試着往下滑,找到一個平地歇了一晚。第二天,聽到有人聲,他大聲喊「救命」。
對面山頭的躍進村村民倪太高聽到了,趕過來救甘宇。
被救前一晚,甘國明夢到甘宇走在老家的公路上,對他說「爸,我回來了」,之後又說「我要走了」。
「你往哪裡走?」甘國明一下驚醒,一看時間,凌晨3點55分。他跟妻子說,夢見兒子回來了。
那幾日,妻子也夢見甘宇在夢中喊「媽媽救我,媽媽救我」。
甘立權也連續幾晚,做了相似的夢。他決心親自上山搜尋,他找到躍進村村民倪華東當嚮導。
9月20號下午六點,一行人進山,打算先到倪華東家過一夜。入夜,下着毛毛雨,山路垮了,只能逆着往上爬。黑夜裡,傳來烏鴉「哇哇」叫、山體坍塌的「嘩嘩」聲,還有一股腐爛的臭味,甘立權脊背發涼,忍不住想,「這麼恐怖這麼黑,甘宇晚上是怎麼(挺)過來的?」
走了兩三個小時後,到了嚮導家。嚮導家房子塌了,沒水沒電,只能從兩三公里外背水上來。
次日清晨,他們帶着帳篷、膠紙、刀、鍋、米上山,計劃先去芹菜坪,再翻到附近山頭,找三四天。
大約兩個小時後,甘立權接到了甘宇媽媽的電話,說甘宇找到了。
甘立權給倪太高打電話,甘宇接了。聽到哥哥的聲音,甘宇哭着說,「有家人來了真好。」
見面後,甘宇又哭了,甘立權眼淚在眼眶中打轉。
甘宇問他有沒有肉,想吃肉。甘立權說,現在還不能吃。來的路上,石棉指揮部派來的醫生在電話中囑咐他,不要讓甘宇吃東西,少喝點水,不能讓他睡覺。
甘宇衣服、褲子、鞋子都濕了,甘立權給他換上新衣服。他看到弟弟膝蓋磨爛了,粘住了褲子,腳腕上很多膿水,手上也傷口遍布。他衣服口袋裡有一瓶路上撿的驅蚊劑。
換衣服後,甘宇依然冷得發抖。村民們砍了兩根樹枝,用口袋做成簡易擔架,七八個人輪流抬着他往山下走。雨後地上滿是泥,一腳踩下去,陷進泥里,他們走50米歇會兒,不到一公里的路,走了兩個小時。
下午四點多,直升機將甘宇接到了瀘定縣醫院。
看到村民發來的甘宇的照片,甘國明激動不已,「你說哭,不叫哭;笑,不叫笑,五味雜陳,用詞語形容不出來。」
在瀘定縣醫院看到甘宇時,妻子哭到不行,而甘國明覺得,「管他斷胳膊斷腿的,只要人活着就行。」
被媽媽抱着,甘宇很開心,「終於不是一個人了」。
獲救當晚,甘宇連夜轉運到四川大學華西醫院。他全身多處軟組織挫傷,肋骨、左下肢腓骨骨折,伴有嚴重感染,食管、胃出現潰瘍。他左側踝關節做了手術,左腳上的釘子被取出。

甘宇在病房裡度過了生日。受訪者供圖
10月8日,甘宇出院,回到達州老家。他想去感謝那些救助過他的人,還想去海邊看看。

甘宇出院。受訪者供圖
甘宇覺得,自己比那些遇難者幸運得多。
「回家」
彭榮強想帶哥哥回家。
他的哥哥彭雲軍38歲,住灣東村,兩個兒子念初中,小女兒還在上小學,妻子干農活,還要照顧107歲的爺爺,日子過得很緊。
在彭榮強眼中,哥哥老實、能幹,每次輪休回家,都忙着種佛手柑、養蜂、養牛。對他也很好,總幫他幹活。地震前幾天,他找哥哥幫忙掏蜂蜜,哥哥讓等他幾天。
沒想到,等來的是哥哥遇難的消息。他「哭了三天」,「抱着頭髮扯」,兩次夢到哥哥。夢裡,兄弟倆像是回到兒時,在山上放牛。
彭雲軍妻子在地震中腿骨折,被直升機送到成都治療,丈夫沒了,她「整個人變了」。孩子們剛開始總問「爸爸哪去了」,後來知道了,變得沉默,說不出話就哭。只有彭雲軍母親還不知情,他們怕她承受不住。
彭榮強最近覺得壓力很大,家裡房子塌了,自家有兩個孩子。哥哥沒了,他一個人要養九口人。
他聽說,在水電站遇難的人都就地掩埋了。他想等路修好了,去大壩那兒看看,帶哥哥回家。
32歲的馬正軍遇難了。14歲起他就輾轉在工地上做小工。今年8月29日,他剛從西藏工地忙完拆架、打樁,回到灣東老家,又閑不住,9月4日,他第一次到水電站做工,搬運打堡坎用的石頭,工錢170塊一天。
馬正軍的工錢,基本用來還債,因和妻子陳芳一直沒懷上孩子,他借了近11萬做試管。8月,有些寡言的他還跟弟弟借了300,用來湊銀行六百多的貸款利息。
他和妻子陳芳還有三個胚胎在醫院,原定9月就去移植做試管嬰兒。現在陳芳有些犯難,「我一個人也養不了,又賺不到錢。」
她家23畝地,去年才種的1900棵佛手柑,全因滑坡被埋了。馬正軍的手機,同樣在地震時掩埋在廢墟里,裡邊還記着他的還款計劃:今年,他打算把跟堂哥借的2萬還了。
對羅永來說,失去親朋的痛苦更無以復加。
楊秀清說,彭雲軍是羅永最好的朋友,每天朝夕相處,關係特別好。羅永的事迹被報道後,有人想給他捐款,他都拒絕了,說不如捐給負擔更重的彭雲軍家,至少自己還活着,還能掙。
但對於59歲的哥哥羅開清,羅永的愧疚已無法彌補,哥哥去水電站搬石頭這份短工是他介紹的。他和哥哥感情很好,初中畢業就跟着哥哥去打工,哥哥總是找些輕活給他干,各自成家後兩家也一直挨着住,平時都是互相照顧。
羅開清的兒子總勸他搬去城裡一起住,但老羅更想待在老家種地。每天,他都要開視頻看看孫子,這次去水電站做短工也是瞞著兒子、自己悄悄做的決定。
怕87歲父親承受不住,羅永的家人也瞞着羅開清的事。但在安置點,有個老人跟他說,你家羅開清不在了,他一整天沒吃飯,楊秀清忍着情緒,說羅開清只是腳傷了,正在成都看病呢。她還跟他說笑,「要是哥哥出事了,我們還能一天在這跟你開玩笑嗎?」

羅永和父親在臨時安置點——一所小學裏吃飯。澎湃新聞記者 陳燦傑 攝
沒有早點把86歲的母親從廢墟里找出來安葬,成了羅永這輩子最遺憾的事,「一想起就過不得。」他只能在心裏默默對母親懺悔,「兒子沒有第一時間來到你身邊。」
9月23日,確保出行安全後,羅永一家回灣東村安葬母親的申請終於得到批准,到了灣東河口,路基本垮了,他們徒步上山走了好幾小時才到家。

9月23日,羅永一家走山路回灣東村時,山體留有大片滑坡印記。受訪者供圖
原先一棟磚混瓦房,如今只剩洗手間一堵下沉的牆立着。通過氣味,他們在廚房的位置找到了她——那天她從地里掰完玉米回來,正準備做飯,地震就來了。
被埋了十八天,遺體已不成形,「只剩下骨頭了」。但他們沒時間哀悼,山上隨時隨地都可能坍塌,必須儘快下葬,墓碑也只能等之後有條件再立了。
羅永記得,地震的前一天晚上,他還匆匆回了趟家,拿點母親種的白菜和四季豆,母親給他裝了兩袋,走的時候還很擔心他趕夜路不安全,喊他騎慢點兒,他說要得,就走了。沒想到,那會是最後一次見面。
楊秀清說,丈夫經歷了這些,變得沉默寡言,每天沒事的時候,就守着母親的照片流淚,晚上睡不着覺,也在哭。
9月28日,羅永給母親和哥哥做法事開路,鈴鐺聲與誦念聲在相鄰的兩個帳篷間交錯響起,一家人輪換跪坐在兩個火盆旁燒紙錢,臉被火光灼得發紅,濃煙中泛着哽咽聲。羅開清的妻子遲遲未動,像望着遠處,她抽了下鼻子,繼續燒紙。羅明龍說,等大壩那邊通路了,要把爸爸遷出來,選個好日子,找個好位置安葬。
等之後可以進灣東村了,羅永還要去幫老鄉把牛羊趕出來,「但應該很多也死了」。楊秀清說,自家養了5頭豬,地震後只剩3頭。
「啥子都沒得了,我們真是一無所有了。」楊秀清一時心酸地感嘆,但轉眼又安慰自己,一無所有也無所謂,只要人還在,一切都能重新開始。

羅永的家如今只剩洗手間一堵下沉的牆立着。受訪者供圖
本期資深編輯 邢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