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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斌並不喜歡被人叫「中國的阿甘」。
在5月14日晚的一次跑友聚會上,一名男生舉起酒杯對他說:「白大哥,我看到你,想起《阿甘正傳》……」白斌微笑着,輕輕反駁了對方的說辭:「阿甘跑了美國,我們不一樣,我跑了地球」。
這是一項計划了7年才最終實施的挑戰。北京時間5月8日上午7點19分,49歲的極限跑者白斌跨越南北極,歷經14個國家,完成568個馬拉松,跑步里程達24110.52公里,抵達終點北冰洋。距離他2018年3月2日從南極長城站起跑,已經過去433天,這比預想中的完成時間推遲了133天。

2019年5月8日,白斌(左)和李鎮宇在北冰洋地標處
到達北冰洋地標標牌的那一刻,白斌將身體舒展成「大」字,躺在雪地上,周圍只有大風吹起積雪的沙沙聲。這個在部分人看來有些「瘋傻」的行為背後,實際上,跑南北極並不是白斌一個人孤膽英雄的旅程。
歸來
終點。
終點終於快到了。第432天,五月的北極圈城市伊努維克天降大雪,在零下10度的氣溫里,白斌跑了100公里,回到駐地已經凌晨3點,還剩105公里,就能到北冰洋。

第432天,跑量100公里
本來以為會異常激動的心情,卻無比平靜,第二天早晨起床,仍舊照常將雙腿從前一天的終點邁起,吸氣,吐氣,再吸氣……30公里,10公里,5公里……當白斌躺在雪地中的那一刻,「毫無感覺,我滿腦子只想趕快回家,終於不用再跑下去了……」
5月14日,我在北京見到了白斌,他看起來很精瘦,頭上有了白髮。當天上午,他在奧林匹克公園跑了22公里,「每次都想終於不用再跑了,但停下來就想跑,一天不跑心裏就急得慌,人都不安寧。」他很不好意思地笑。
當晚7點有一場聚會,北京跑友溫華是組織者,聚會地點定在奧林匹克森林公園附近的一家烤鴨店,跑友們拉起了橫幅:穿越南北極 / 鑄就非凡人生 / 熱烈祝賀李白跑地球團隊榮歸北京。
來參加聚會的都是早年間和白斌一起玩過戶外徒步的跑友,他們之中的大部分人都跑過全程馬拉松。「北京周邊的越野路線基本都是白斌帶我們走的。」白斌像歸來的英雄一樣被朋友們包圍,他笑着和他們在橫幅前合影,配合擺出豎起大拇指的動作,一位跑友甚至拿來了帶有「北京馬拉松協會」字樣的速干T恤讓白斌簽名。
這是一種很真誠的氛圍,每個人都把白斌當做「大神」,並儘力讚美,每個人都好奇他經歷了什麼,白斌以茶代酒回敬朋友。相比白斌到達北冰洋時的寂靜,這種熱鬧,是白斌期待的,也有些不適應,他無法顧及到每一個人,總是不知道該先回答誰的提問好。
白斌的朋友圈只有跑步一個主題,內容是一張跑步軌跡圖,自拍圖或風景圖。這些朋友圈半個小時就能刷完,他的這些朋友也習慣了每天在朋友圈看看白斌又跑到了哪裡。朋友們總是有一種錯覺:彷彿白斌是突然間就到了北冰洋,但實際上,433天,他每一天都在跑。我問白斌,跑步的時候你都想些什麼?「跑到最後,我覺得肉身似乎已經與我分離,我的雙腿只管往前移動,我感知不到痛苦,大腦一片空白。」

第418天,跑量57.2公里

第388天,跑量68公里
我想起村上春樹在他跑完一百公里後寫:我陷入了類似自動駕駛的狀態,這麼繼續跑下去,只怕過了一百公里我還能跑。彷彿先有了行為,然後附帶性地才有了我的存在。我跑,故我在——白斌是同樣的感覺。
在當下的中國,平均每天有4場馬拉松比賽進行,有17320人踏上城市的馬路奔跑。馬拉松從一種「中產」式的運動開始變得普及,更多的跑步愛好者開始追求更長距離更高難度的跑步活動,即使如此,相對於龐大的馬拉松群體,能夠完成超過100公里以上長距離跑步的跑者仍是少數,從南極跑到北極更是唯一——白斌是國內跑步群體中跑得更遠的那個人。
地塹、籌款與綁架
白斌的身後有一個叫「李白跑地球」的團隊:策劃人李鎮宇、記錄者雷梓、西語翻譯luna、設計師劉念、攝影師凈源、探路人兼司機沈楨、廚師兼管家孫威、運動康復師Rinus等人。這是一群普通人眼中的精英人士,他們都在或長或短的時間內辭去或暫停了本來的工作,參與到這一行動。

2018年9月28日,在洪都拉斯首都,一行人去薩爾瓦多駐洪都拉斯大使館辦理入境薩爾瓦多簽證
一路上他們很少遇上好天氣。
433天里,狂風52天,大雪18天,大雨26天,高海拔12天,酷熱107天,低於零度氣溫76天,強紫外線128天。

當白斌和隊友歷時150多天到達哥倫比亞,跑步里程達到10000公里時,橫亘在他們面前的是一道難以逾越的屏障,哥倫比亞與巴拿馬交界處有一大片熱帶雨林,被稱為「達連地塹」。如果想要跑步抵達中美洲,必經「達連地塹」,但此地危險係數極高,大片地盤被反政府武裝割據,充斥着走私犯、毒梟、以及準備偷渡到美國暫時停留在這裡的人。
按照團隊的計劃,從南跑到北,應該是全程用雙腳去跑,不採用其他形式。在準備穿越地塹的前一天,本地嚮導說漏了嘴,他只能保證哥倫比亞區域的安全,巴拿馬區域無法保證。沒有熟悉全程的嚮導,只能另想辦法。
面對此情此形大家都很挫敗,甚至有人說飛過去算了,李鎮宇堅持必須用人力,最終一行四人決定走水路到印第安部落島嶼,皮划艇在加勒比海上漂流9天才到岸邊有路的地方。後來,因為白斌腳部細菌感染,無法繼續前行,一行人從海邊的一個小鎮乘坐小型飛機先去巴拿馬城治病,飛機經過「達連地塹」,從高空俯瞰這一片翠綠色的神秘疆域,每一個人都心情複雜。

2018年8月9日至18日,白斌在加勒比海上用皮划艇划了9天,到達陸地起跑點
15000公里時,團隊遇到了資金短缺問題,出發之前李鎮宇籌措的200多萬資金已經花完。白斌決定以個人名義向跑友們發出求助,他向認識的跑友發了私信,最終籌款約70萬元。籌款這一行為招致了爭議,「個人行為為什麼要向跑友眾籌費用?一開始是否就沒準備好?」
李鎮宇說,在決定是否籌款的這段時間內,他們有好幾次談到放棄,「期待一直在變,一開始是想300天完成,後來想只要完成就好,再後來,只要能活着回去就行。」每個人的思想都經歷了一番由繁至簡的掙扎。李鎮宇曾在接到女友的電話後在車上嚎啕大哭,旁邊的雷梓看到後別過頭假裝沒看到,這是男人之間的默契。
「清晨五點左右起床做飯,吃完飯後,一輛車載着白斌出發去前一天的終點,另一輛車留在旅館,做完中飯後,打包、退房、物品裝車,司機開車將食物送到跑步地點,然後再去找做飯和食宿的地方,準備晚飯。」日子這樣一天天周而復始,隨着奔跑距離越來越長,遭遇的困境越多,出發時的興奮感漸漸退去,人們的關注逐漸消弭,白斌仍要向前跑。一開始,大家還會在朋友圈分享沿途的見聞,慢慢地,每個人每天的朋友圈就變成了一張運動路線截圖加簡單的運動軌跡說明,他們退出了大部分群聊,遠離了之前幾乎所有的社交。
飯桌上,朋友問起了白斌在墨西哥經歷的綁架事件。
那是2018年11月12日上午10點26分,籌款正在進行中。空氣炙熱,距離美國邊境僅50公里的墨西哥公路上,白斌和隊友遇到了綁架。
「我們遇到歹徒了,我們遇到歹徒了,我現在趕緊去離我十幾公里的地方,有很多警察,去尋求他們的保護……」
「白斌還在路上,但我必須叫上警察轉回來接他……」李鎮宇在工作群發來兩段急促的語音。
當天9點58分,白斌和李鎮宇到達前一天的終點,墨西哥97號公路的73公里處,白斌步行熱身,起跑,李鎮宇駕駛一輛雪弗萊轎車在後——他們一向按照這樣的模式配合,看着白斌跑過去,李鎮宇開始做記錄,再開車向前追上白斌。
當天,他正在埋頭做記錄時,一輛越野車在他左側靠了過來,車上有4個人,兩人持槍。李鎮宇回憶:「前面兩人指着我說話,我對他們聳了聳肩,表示聽不懂的同時,啟動了車子,踩油門沖了出去,歹徒別我車子兩三次未果,我越跑越快,大概兩公里後,歹徒放棄追逐我,我跟隊友聯繫,趕往檢查站找警察。」
8分鐘後,李鎮宇在檢查站碰到了警察,報警的同時,他跟着一隊警察返回去找白斌,沿路搜尋了二三十公里無果。
下午一點半,李鎮宇接到白斌電話,稱綁匪已經放了他,警察也在身邊。按照時間線推斷,應該是在李鎮宇駕車離開不久,綁匪就碰見了白斌。「我當時正在加速走,一輛車靠過來,我看到有兩把槍指着我,我只能選擇上車。」上車後,綁匪將白斌的臉用衣帽蒙住,「繞來繞去,車開了有半小時。」事後,白斌的手機GPS顯示,綁匪帶着他繞了整整82公里。
白斌被帶進一個高牆圍城的院子,他不會西班牙語,英語也不流利,無論對方說什麼,白斌都只能回答NO,「他們問我會不會Chinese功夫,我說不會,說我只會Running。」如此糾纏良久,白斌被帶到一位看似是匪首的壯漢面前,「他問我是不是中國人,我說是,他說他也有中國朋友,加了一句My Friend,他看了我手機上跑步的照片和視頻,中途接了一個電話,回來後用西班牙語交代下屬帶我出去,把我放了。」那個電話也許是警察打來的,但這一切已經無法旁證。白斌很簡單地用「幸運」將這些複雜的過程一筆帶過。

2018年11月12日,白斌在墨西哥被綁架,警察和隊友合力解救。左起(四)為白斌
互相選擇
5月8日,陪着白斌到達旅程終點的只有李鎮宇一人。
團隊其他人都因各種各樣的主客觀原因,在中途離開。為什麼最後只有你一個人?李鎮宇並不願意就具體的細節展開復盤,他說,無論離開或留下都無關對錯。如此漫長的旅程,必定充滿着人性的複雜與變幻。離開,並不意味着結束了友誼。雷梓說:「一路傻跑,跑完回家。如果不是這樣傻跑,十有八九早歇菜了。」
這是一個互相選擇的過程。
李鎮宇與白斌相識於2016年6月,他用了半年的時間去觀察白斌,最後下定決心和白斌一起來做這件事,源於他看到白斌身上的一種「楞勁兒」,這種楞勁是成年人身上少見的簡單與單純,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也許代表了偏執。
白斌從來不是一個按常理出牌的人。出生於貴州山區,從小習武,30歲時,因為想要參加奧運會,開始系統性跑步,如若用一個詞來形容他近20年人生經歷,可以歸結為一句話:隨時隨地都在跑步。
通過跑步,白斌贏得了太多的冠軍。他告訴我,2006年至2008年兩年間,他幾乎包攬了國內所有戶外運動挑戰賽的第一名,家裡到處是獎盃。2010年,他獲得北京國際越野跑挑戰100公里項目冠軍。2011年,白斌和台灣林義傑跑步完成了從土耳其到西安總里程10000公里的挑戰,平均每天70公里,他的身體並未出現異常反應。也是那時,白斌萌生從南極跑北極的想法,在他的理解里,從南極跑北極,只不過是相比從土耳其跑西安一個更遠的距離,一個更大的挑戰。

第333天,跑量63.8公里,在101公路上
白斌告訴我,他參加比賽有一個習慣,要麼拿冠軍,要麼就把比賽當做訓練,慢悠悠不在乎成績,在關門前到終點。2015年首屆「八百流沙極限賽」(參與者要在149小時內完成400公里極旱荒漠穿越)里,白斌因跑錯路線沒有拿到成績,第二年他再次參賽,拿了冠軍,拿冠軍是證明自己的方式。
與以往不同,跑步穿越南北極,白斌的對手是他自己。圍繞在他周邊的人是他的合作者,這樣的相處模式白斌並不擅長。

2018年9月18日,團隊一行人在哥斯達黎加/尼加拉瓜邊境
聚會後半場,白斌的妻子陳春艷帶着即將滿一歲的兒子出現餐桌上。她來自山東,是國內知名的越野跑跑者,曾在2012年環勃朗峰越野跑賽事中取得女子總排名第14名的成績。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夫妻倆都處於不間斷地參加國內外越野、跑步及其他戶外賽事的行程中,賽事獲得的獎金是家庭生活的主要來源。
白斌出發之時,陳春艷已懷有身孕,但他依然選擇出發。他相信曾經體驗過越野跑巔峰的妻子應該更希望他去完成自己的目標,而不是將他困在身邊。一直以來,白斌都是「自我意識」很強的人,他的體育公司、他創辦的越野賽,都以自己的名字命名——如李鎮宇所說,白斌是英雄與孩童的混合體,是簡單與偏執狂的混合體。
(本文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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