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田粉》似乎都有太多的故事需要訴說,如一幅徐徐鋪展開來的畫卷,在空間的延展中,把呂梁山下的鄉村世界,從泥土般的灰暗沉悶漸變至色彩的斑斕生氣,每一處線條都細細加以描摹。
充溢老酰兒味道的鄉村民俗志
——評白佔全長篇小說《肥田粉》
王春林 趙閃
讀畢白佔全的長篇小說 《肥田粉》,掩卷長思,禁不住令人浮想聯翩。彷彿有一條奔流不息的生活長河,攜帶時間的縱深,穿越半個世紀,從 「文革」末期,雖然磕磕絆絆,卻也一路高歌而來,所激起的每一道波浪,所泛起的層層漣漪中,似乎都有太多的故事需要訴說。 《肥田粉》 直如一幅徐徐鋪展開來的畫卷,在空間的延展中,把呂梁山下的鄉村世界,從泥土般的灰暗沉悶漸變至色彩的斑斕生氣,每一處線條都細細加以描摹。誠然, 《肥田粉》 是從泥土中撿拾的文字,是從黃土地中生長出來的,因此,它有與生俱來的「土味」,甚至是「俗味」。然而,正是這濃郁的「土味」 與「俗味」,經過作者的藝術塑造之後,傳遞給讀者的,則是生動的「真味」,是地地道道的老酰兒味道。
且不說故事情節的曲折有致,單只是 《肥田粉》 的開篇,就能讓讀者撞個滿懷,這便是那濃濃的鄉土風情。而這,也正是小說文本老酰兒味道的源頭所在。作者筆下的一卷卷民俗畫是那麼生動活潑,其逼真,彷彿如人在畫中游,而作者卻更像一位解說者,甚至表演者,因了其對鄉土的虔誠之愛,而以熱情的姿態向讀者盡情展示着。黃土高原的千溝萬壑,孕育了黃河兒女具有張力的人生舞曲。作者無疑是自豪的,因為他是豐富民俗文化的享有者。但我想,作者卻更可能是欣喜的,因為黃土地孕育出的文化內蘊可以在儘可能的維度內自如伸展。因為他選取自身所熟知的呂梁鄉村為故事地域依託,所以,字裡行間便滿滿流溢着呂梁味道。小說人物皆操一口方言,張嘴閉口之間,便已標明自己的地域歸屬。倘若再回味一下語言內容,不必有樣貌的細細勾畫,農民的形象便連同着他們的音容笑貌都傳神地立體化了。具體寫作過程中,作者是很少做外貌描寫的,他所刻畫的是鄉村人民的精氣神,這種精氣神的傳遞又是帶有個性化色彩的。因此在閱讀過程中,讀者可感知的,便不是群像的共性概括,而是個體的獨特魅力。大如高國慶、張曉鷹、賀狗子等作者筆下的寵兒,小如李模團、張二妞等不常出現如調配色般的點綴,均是如此。大村莊里的小人物,看似寥寥數筆,可增可減,但是細讀一下,少了哪一個也成就不了垣頭村的整體生氣。作者的這種傳神描摹,少不了的是天長日久的融合。白佔全是從文學發生的現場抑或是從他們中間走出來的,他熟悉他們日常生活的細枝末節,如數家珍,用極具表現力的文字表述歷史語境和日常生活中人物的喜怒哀樂,進而建構獨屬於自己的鄉村小說世界。與其他鄉土題材小說相比較,雖也是地域風情的展現,但多多少少都是帶有些書生氣的,語言多是經過知識分子的整理糅合,是對遙遠鄉村的一種轉述。而白佔全則不是,他完全把你帶到了現場,誠其為真,則美在其中。且不用說人物的對話語言,就是敘述性的話語,也都是充滿呂梁色彩的。此時的作者,像極了說書藝人,從日常中提煉的地道語言,再配上地道的發音,讀來便多出了很多趣味,像是一種展覽,能夠讓人一飽耳福。讀着想着間,便恍然大悟,哦,原來是這樣。在這裡,只有「圪蹴」一詞,才能將人們那種「蹲」 的動作體現得逼真動態;只有「圪楞」「圪台」「腦畔」「崖底」等等,才能描繪黃土高原的溝溝壑壑;只有「唿嗒嗒」「留空空」「一盅盅」「紅印印」等等這樣的疊音詞,才能傳遞出呂梁人民口音里一種餘音縈繞的親切感。如果說老舍的小說語言帶有一股「京味」兒,那麼,白佔全的小說語言則是濃得化不開的「呂梁味」。這種「呂梁味」是其獨特性的標誌,若是山西人或熟悉山西文化的人群讀來,確實是一種趣味性的欣賞閱讀。我不知道作者是否熟悉前不久剛剛獲得茅盾文學獎的上海作家金宇澄的《繁花》。但對於 《肥田粉》 的閱讀卻讓我聯想到了這部小說名作。最起碼,在方言的熟練運用層面上,二者有異曲同工之妙。需要指出的一點是,為了達到真實還原生活場景的目的,白佔全曾經使用了一些不常用,甚至非常生僻的字眼,如「歘」「厾」「斡脫氣」等。這確是原汁原味的描寫,但也有效拉開了讀者與描述對象的距離。
但這種距離感,卻很快會被另一種沉醉的感覺所消融。沉醉,沉醉在山西鄉村悠長的民歌聲中。作者在小說中穿插了很多首民歌,可謂藝術上的一大亮色。即便是在再灰暗單調的日子裏,樂天的山西人民也總能把生活唱成歌。生活中有什麼,歌就唱什麼,其隨意就如黃土的溝壑般任性蜿蜒。勞動有勞動之歌,節日有節日舞曲,相愛則有傳情之唱腔。在那片古老的土地上,生活是一支永遠唱不完的歌。集體勞動,在農村合作社時期是鄉村世界最日常不過的事情,即使是那時候看來並不輕鬆快樂的體力勞動,鄉民們也沒有太多的抱怨,有的只是滿腔的熱情,如高國慶等人在修斷墕時所喊號子「同志們呀,嗨喲嘞么嗨喲,拉起來呀,嗨喲嘞么嗨喲,用一勁呀,嗨喲嘞么嗨喲,一點點搗三下呀,嗨喲嘞么嗨喲,搗結實好修路呀,嗨喲嘞么嗨喲,水下來推不塌呀,嗨喲嘞么嗨喲……」其間所包含的勞動者的生活熱誠,是顯而易見的。需要強調的一點是,修斷墕,本是因為高國慶、李二小們結婚動用響器違反上級規定受處罰的結果,在這種情況下,他們卻仍然以歌聲而應對,體現出的正是他們的一種樂觀的生命態度。這些民歌,多是即興而來,說唱就唱。呂梁鄉民的民歌,完全是信手拈來,可以根據眼前事物來確定主題和內容。比如,在「農業學大寨」 時代,就會出現諸如「爆竹聲中辭舊歲新的一年,大紅對聯貼滿門盛況空前。敲鑼打鼓鬧秧歌文藝宣傳,全國農業學大寨人定勝天」這樣的秧歌唱詞。當然,其中最生動有生氣的,肯定是那些傳情達意的情歌。黃土高原的特殊地形,讓黃土高原的有情男女們往往可以遠遠瞭見,但跨不過去的則是深溝陡崖,這時,歌聲便成了聯結兩顆心的媒介。此時的歌聲,多是火辣直白的情感表達。比如,「東山上的垂柳西山上楊,想親親想得我心裏慌。一道道的渠水一道道溝,想親親想在我的心裏頭。青山山綠水水一道道路,想親親的日子實在難受。」黃河兒女之情,既不必花前月下,也無須含蓄委婉,胸臆的直抒,更帶來一種真情的撼動,言詞不必細膩,所傳之情卻是層層疊疊般綿長。應該注意到,這種情歌的創作,頗類似於 《詩經》中的「興」,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這一點,在上例中即可明顯看出,表情達意的,全在偶數句,奇數句則是起興之詞。而且,歌詞格式也有一定的迴環復沓,再加上優美的唱腔,音樂的律動之美,便自然在黃土高坡上悠長地回蕩了。
悠長的民歌回蕩之外,作者也動用了大量的筆墨去表現呂梁山區的民俗風情。恰如一幅色彩繽紛的民俗畫,作者細緻地勾勒了呂梁鄉村的各種民俗禮儀。小說以高國慶、張曉鷹的婚禮為開篇,就已經表明了一種排開場面,拉開陣勢,進行濃墨重彩的民俗描寫的寫作意圖。在鄉村世界,某一農家的婚禮可以說是整個村莊的盛大喜事。在婚禮上,不僅小說人物悉數出場,而且人物之間的社會關係也大致展開,同時,也點明了故事發生的社會與時代背景,以便故事的後續演進。通過這場婚禮的描寫,作者有意展現的,是呂梁山區的結婚禮儀過程。作者看似波瀾不驚,不着痕迹般娓娓道來,卻強有力地呈現出了禮儀的地域色彩。以開篇處的婚禮為起始,作者開始了長達幾十年的故事敘述,其中,自然少不了風俗描寫的適時穿插。如,農家動土挖窯洞要祭拜土地爺,完成之後要有隆重的「合龍口」 儀式;逢年過節的秧歌比賽與盤子會;新生兒的百晬之禮;天乾地旱時不遺餘力的祈雨儀式;國慶爹的抬豬抬羊十全十美宴喪禮等。一旦筆涉民俗,作者總是表現得特別熱情飽滿,淋漓盡致。之所以如此,蓋因為作者白佔全,同時也是一位致力於民俗研究的民俗專家,在民俗研究方面成果多多。唯其如此,他才會在小說寫作過程中於民俗層面盡情盡興地揮灑自己的筆墨。這一方面,還有一個現象值得注意,那就是,儘管小說故事從「文革」 末一直延續到了當下時代,但作者的民俗表現重點,卻明顯停留在了前半個時間段落。這種藝術處理方式的潛台詞,很顯然是,在整個中國社會日益現代化的過程中,民俗的傳承與保留,已經變成了一項亟待引起政府以及社會各界高度關注的工作。毫無疑問,白佔全這個時候創作這樣一部具有突出民俗志色彩的長篇小說,其意正在於喚醒人們的民俗記憶。歸根到底,他想以小說中的民俗文化魅力去感染喚醒潛藏在人們記憶里的民俗文化基因,這是民俗學家的自覺,也是鄉土文學的責任。
在充分肯定小說所具突出民俗志價值的同時,我們也得注意到,作者在進行民俗展現的時候,視點並沒有僅僅局限於民俗,而是把視角放到了時代的高度,描摹展現了一幅鄉村發展歷史圖景。從 20 世紀的 70 年代中期,到 21 世紀的今天,中國社會可謂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在解放思想的時代主題指引下,社會各方面都發生着蓬勃的變化。作者以自身所熟知的鄉村為依託,把大時代的歷史巧妙地濃縮成了小村莊的發展史。反過來說,小村莊的歷史,也可以被看作是大時代的投影。小寫的歷史,保證了小說整體藝術風格的一致。可以說,垣頭村的整體發展,呈現出的是一種曲線向上的大趨勢。從農業合作化到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從計劃經濟到市場經濟,從單一的農業耕作到多樣化的商業經濟發展,村民逐漸變得富裕起來,作者的時代發展描寫,有着充分的史實依據。更為重要的一點是,作者對這一過程中農民的心理狀態也把握得相當準確到位。合作社時期集體勞動的消極心理,家庭聯產承包時的積極態度,思想解放時,高國慶、張曉鷹等年輕一代農民的果敢決斷,決心用雙手開闢出一片新的天地,與之形成對比的,則是老一代農民如高久富的保守態度,所有這些,都在作者筆下得到了生動的描寫體現。在其中,作者的價值態度非常明確,他是支持以張曉鷹為代表的新一代農民的。
同樣值得肯定的是,白佔全有一種帶有強烈前瞻性的憂患意識。這一點,集中表現在他以理性的思考,在肯定社會快速發展的同時,極其敏銳地發現發展過程中所存在的種種問題。其中,尤以對環境污染問題的關注表現,最為引人注目。由於煤炭工業的發展起初多是混亂而無秩序的,當時的人們只注意到了經濟效益而沒有考慮到環境污染隱患的存在,一時之間,小煤礦遍地開花,焦炭廠黑煙滾滾。終於,高國慶的父親高久富,在長時間的煙熏火燎中罹患肺癌。此時此刻,無論高國慶擁有多麼大的財富,再怎麼誠心地向醫生哀求,也都無濟於事,終是挽救不了父親的生命。巧妙藉助高久富之死,作者敲響的,正是環境保護的警鐘。如果說高久富之死,是高國慶付出的第一重代價,那麼,第二重代價便是他在巨大財富面前被社會大染缸無奈浸染,導致車禍致殘。但他並沒有沉淪,沒有背叛和自己患難與共的妻子張曉鷹,而是賣掉煤礦,回歸農業,回歸農村,精心經營農場,成立合作社,開發鄉村旅遊,帶領村民共同致富。這也充分體現了作者對時代變革發展中美好人性的一種希冀。
難能可貴處在於,作者沒有僅僅停留在社會問題的暴露上。通過對既作為賀狗子的對立面,也作為農村各種發展問題對立面的高國慶、張曉鷹這一具有理想主義色彩的鄉村人物形象的成功塑造,白佔全也給農村的健康可持續發展指明了方向。小說的題目「肥田粉」,初看不過是指化肥,淡而無奇,其實是指代着小說的另一個主人公張曉鷹。因為一把肥田粉,張曉鷹與賀狗子之間隔了一道難以逾越的高牆;因為一把肥田粉,張曉鷹在村人面前不好抬頭活人。然而就是這樣一種尷尬的境地,作者讓張曉鷹擁有了足夠的人格魅力,讓她成為全村最受敬重的女人。而賀狗子,則用將近半生的時間才贏得了張曉鷹的諒解,自己卻因巨大的財富和得不到曉鷹而迷失方向,導致因放貸而一貧如洗。無論如何,我們都得承認,張曉鷹的形象塑造中,的確含有一種理想主義的烏托邦色彩。作者讓一個女人的名字帶「鷹」字,意即讓她像鷹一樣勇敢果斷,宏圖大展。張曉鷹有一種關切眾生的悲憫情懷,從生活的自卑者到生活的自信者,再到幸福生活的引領者,顧小家更顧大家,因為敢於捨去財富,所以才得到更高意義上的財富。不難發現,作者在高國慶和張曉鷹身上傾注着的是,美好人性的時時保持與生長。帶領眾人在土地上做文章,肥田粉的作用便顯示出來了,土地帶來的是更大的饋贈。與高國慶、張曉鷹所在的垣頭村發展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趙羔來領導的塔上村。塔上村擁有煤礦,人們因煤礦而發了財,可是卻沒有能夠最後走上致富的路子,結果因放貸而錢本無歸。這在呂梁、山西乃至全國的一些資源型山區,是一種真實的生活寫照。而高國慶、張曉鷹的垣頭村,卻大力發展綠色農業經濟和古民居旅遊。這種發展模式,可謂是後工業時代呂梁山村的一劑良方。藉助於這種描寫,作者也就為鄉村世界的未來發展指明了方向。
統觀白佔全先生的 《肥田粉》,既有民俗的寫照,也有時代的縮影,更有人性的光輝。一方面,有對於社會問題的批判性揭示,另一方面,卻也昭示着未來的生活希望。擁有了以上這些思想文化因素之後的 《肥田粉》,自然是呂梁乃至山西近期一部不容忽略的重要作品。行將結束本文之際,我們寄希望於白佔全的,就是繼續深入剖析把握變動不居的現實生活,以期寫出更優秀的小說。
《肥田粉》
《肥田粉》
著者:白佔全
北嶽文藝出版社 2018年1月
●一部中國農村四十年風雲變幻、波瀾壯闊的現實巨著
●一首黃土高原兩代人悲歡離合、愛恨情仇的人文史詩
●一幅晉西山區流傳千百載、風格特異的民情風俗畫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