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仨(節選)
楊絳

已經是晚飯以後,他們父女兩個玩得正酣。鍾書怪可憐地大聲求救:「娘,娘,阿圓欺我!」
阿圓理直氣壯地喊:「Mummy娘!爸爸做壞事!當場拿獲!」(我們每個人都有許多稱呼,隨口叫。)
「做壞事」就是在她屋裡搗亂。
我走進阿圓卧房一看究竟。只見她床頭枕上壘着高高一疊大辭典,上面放一隻四腳朝天的小板凳,凳腳上端端正正站着一雙沾滿塵土的皮鞋——顯然是阿圓回家後剛脫下的,一隻鞋裡塞一個筆筒,裏面有阿圓的毛筆、畫筆、鉛筆、圓珠筆等,另一隻鞋裡塞一個掃床的笤帚把。沿着枕頭是阿圓帶回家的大書包。接下是橫放着的一本一本大小各式的書,後面拖着我給阿圓的長把「鞋拔」,大概算是尾巴。阿圓站在床和書桌間的夾道里,把爸爸攔在書桌和鋼琴之間。阿圓得意地說:「當場拿獲!!」
鍾書把自己縮得不能再小,緊閉着眼睛說:「我不在這裡!」他笑得都站不直了。我隔着他的肚皮,也能看到他肚子里翻滾的笑浪。
阿圓說:「有這種alibi嗎?」(註:alibi,不在犯罪現場的證據。)
我忍不住也笑了。三個人都在笑。客廳里電話鈴響了幾聲,我們才聽到。

接電話照例是我的事(寫回信是鍾書的事)。我趕忙去接。沒聽清是誰打來的,只聽到對方找錢鍾書去開會。我忙說:「錢鍾書還病着呢,我是他的老伴兒,我代他請假吧。」對方不理,只命令說:「明天報到,不帶包,不帶筆記本,上午九點有車來接。」
我忙說:「請問在什麼地點報到?我可以讓司機同志來代他請假。」
對方說:「地點在山上,司機找不到。明天上午九點有車來接。不帶包,不帶筆記本。上午九點。」電話就掛斷了。
鍾書和阿圓都已聽到我的對答。鍾書早一溜煙過來坐在我旁邊的沙發上。阿圓也跟出來,挨着爸爸,坐在沙發的扶手上。她學得幾句安慰小孩子的順口溜,每逢爸爸「因病請假」,小兒賴學似的心虛害怕,就用來安慰爸爸:「提勒提勒耳朵,胡嚕胡嚕毛,我們的爸爸嚇不着。」(「爸爸」原作「孩子」。)
我講明了電話那邊傳來的話,很抱歉沒敢問明開什麼會。按說,鍾書是八十四歲的老人了,又是大病之後,而且他也不擔任什麼需他開會的職務。我對鍾書說:「明天車來,我代你去報到。」
鍾書並不怪我不問問明白。他一聲不響地起身到卧房去,自己開了衣櫃的門,取出他出門穿的衣服,掛在衣架上,還挑了一條幹凈手絹,放在衣袋裡。他是準備親自去報到,不需我代表——他也許知道我不能代表。
我和阿圓還只顧捉摸開什麼會。鍾書沒精打采地幹完他的晚事(洗洗換換),乖乖地睡了。他向例早睡早起,我晚睡晚起,阿圓晚睡早起。
《我們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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