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轟轟烈烈的米兔運動,將職場的性別不公揭露得淋漓盡致。回望百年前居里夫人的人生之路,我們能從中得到哪些啟示?如今的我們又肩負着怎樣的責任?
這篇文章寫於2010年11月。當時我還是牛津大學的一個博士生,懷揣科學夢想,並對科研圈的男女不平等憤憤不平。8年過去了,我畢業、工作、創業、結婚、生子,自己的生活發生了許多變化。但一場轟轟烈烈的米兔運動,依然將職場的性別不公揭露得淋漓盡致。願所有的女性都可以站出來,發出自己的聲音,實現自己的夢想,為我們的女兒們(包括小桃子)創造一個更好的未來。
你要做居里夫人么
我想我會永遠記住那一天。那時的我,年輕、天真,懷揣着對未來的滿懷期待,與初戀的隱隱傷痛,登上了從上海到倫敦的飛機。那十一個小時里,我不能入眠,看着艙窗外的雲海渺然,想:為了心中模糊的對「科學」這一抽象名詞的崇拜,離去自己生長的地方千里之外,過着囊中羞澀的日子,這就是我想要的?
在倫敦的日子忙碌也充實,偶爾也會收回心問自己:科學是什麼?我為什麼要學習科學?我真的想要以科學為職業么?在一個白人男性佔主導的職業里,我一個智商情商都不突出的亞裔姑娘,真的可以在這條路上走下去么?那麼多女性都走不完這條路,我可以做到么?
我想我也會記得那一個晚上,夜色如水。室友在我們的宿舍里開party,人聲鼎沸、酒氣衝天。我躲進自己的房間給家裡打電話。當我告訴媽媽,我想去另一個學校,讀一個基礎學科的博士學位時,我媽驚訝不已的聲音跨越了大洋,在各種嬉鬧聲與打情罵俏聲交織成的背景里顯得格外突兀:你要做居里夫人么?
離開祖國
1891年10月,年輕美貌尚為單身的居里夫人——哦,她當時還叫瑪麗·斯可洛多夫斯卡(Maria Skłodowska)——離開祖國波蘭,來到巴黎索邦大學求學。在這之前,由於長輩在國家動蕩中散盡家財,母親又因病早逝,瑪麗的家境已是貧困潦倒。她不得不與姐姐商定:先工作兩年以供姐姐到巴黎讀書,直到姐姐拿到學位後,再供她學習。於是瑪麗寄人籬下,做了幾年家庭教師,才來到巴黎學習物理。
此時瑪麗的離愁別緒里,恐怕也帶着初戀的隱痛。她曾經與她所教的少爺佐洛斯基(Kazimierz Żorawski)相戀。這位英俊聰明,日後也成為著名數學家的小開,與瑪麗的家庭有親緣關係。但佐洛斯基的家庭瞧不上瑪麗這門窮親戚,對這段戀情強烈反對。瑪麗因此失去了許多。
左為年輕時的居里夫人,右為Zorawski
直到最後收到佐拉斯基的分手信,瑪麗才收拾着破碎的心離開了祖國。「那段日子非常難挨,是我一生中最難過的時刻。惟一讓我回憶起來還算告慰的,是我依然高抬着頭,光榮退出。」如今我們應該感謝這段不成功的戀情么?如果瑪麗不曾離開波蘭,不曾見到她後來的靈魂伴侶——皮埃爾.居里(Pierre Curie),我們對科學的認識也許不會是現在的模樣。
皮埃爾與瑪麗有許多共同話題,他們同樣熱愛長途旅行,騎腳踏車,還有他們的工作——科學。當皮埃爾進入瑪麗的生活時,她也許還帶着舊日戀情的陰影,痴心想帶着索邦大學的數學與物理學位學成回國。但在波蘭的求職受挫,她也意識到自己已離不開皮埃爾。
一年後皮埃爾與瑪麗成婚,兩年後第一個女兒誕生。這對親密的工作與生活伴侶再也離不開彼此。
兩獲諾獎
2010年3月,松鼠會方弦同學把我帶到了位於巴黎五區的居里夫人博物館,如今這裡依然保留着多年前瑪麗工作的實驗室的模樣。在瓶瓶罐罐的化學試劑旁,掛着一件有白色圓點相綴的深藍色連衣長裙,俏麗卻不失莊重。這便是瑪麗當年實驗服的模樣。
在瑪麗工作的年代,科學界里最為重要的發現之一為鈾射線。瑪麗決心以此作為博士工作的題目。她使用丈夫皮埃爾所發明的靜電測量儀,發現鈾可以使周圍的空氣帶電,並由此得出鈾化合物的放射性僅取決於其中鈾的含量。這個發現是瑪麗的重要科學成就之一,它表明放射性並非來自分子間的反應,而是來自原子本身。
然而,瑪麗的靜電儀又測得,混合物瀝青鈾礦的放射性是純鈾的四倍。由於瑪麗堅信自己之前的推斷,她認為,瀝青鈾礦里肯定還有其他反射性更強的物質。瑪麗追隨自己的想法找到了釷。
皮埃爾相當支持瑪麗的想法,他甚至暫停了自己的晶體工作,幫助瑪麗一起分離鈾礦。他們又一同找到了釙——瑪麗以她的祖國波蘭為這個元素命名。
在科學裏,對未知世界的探索相當激動人心,卻也伴隨着許多失敗。1898年,由於估量不足,瑪麗與皮埃爾雖然找到了鐳,但數量實在少得可憐。隨後的幾年裡,他們進行了大量枯燥與辛苦的工作,終於在1902年,從一噸瀝青鈾礦里分離出了0.1克氯化鐳。
1903年,瑪麗獲得了巴黎大學博士學位。同年,她與丈夫(也是導師)分享了諾貝爾物理學獎,瑪麗成為了第一位獲得諾貝爾獎的女性。
1904年,瑪麗產下了第二個女兒。
騎車的居里夫婦(圖源:newindianexpress.com)
兩年後的一個暴雨天里,皮埃爾車禍去世。瑪麗痛苦不堪,甚至可能得了抑鬱症。「我從此將無藥可救,終世不幸孤單。」索邦大學物理系決定將皮埃爾的主席職位,連同實驗室的主管職位傳予瑪麗。瑪麗從工作中尋得了慰藉,逐步從生活的巨大陰影里走出來。
1910年,瑪麗獨立分離出純鐳金屬,並獲得1911年的諾貝爾化學獎,成為除鮑林以外,唯一一位收穫兩個領域諾貝爾獎的科學家。更難得的是,她放棄了鐳分離技術的專利,將這項得來不易的結果貢獻給全世界。
女博士
瑪麗也許不會想到,百年後她已成為「女科學家「的代名詞。她更不會想到,在遙遠的中國,「女科學家」,連同「女博士」,已淪為貶義詞。
「世界上有三種人,一為男人,二為女人,三為女博士。」
「大專生是趙敏,本科生是黃蓉,碩士生是李莫愁,博士生是滅絕師太,博士後是東方不敗。」
「白天愁論文,晚上愁嫁人。」
「男人不要女博士,導師苛刻女博士,用人單位拒簽女博士。」
……
諸如此類的言論不絕於耳,女博士被打入冷宮,大眾避之不及。
追究起社會根源,各種見解不絕於耳:「男高女低」的傳統觀點,年齡和臉蛋更吸引男人,易被導師潛規則,讀書將生育年齡錯過,就業市場的性別歧視,社會的反智思想……但這個現象短期里似乎沒有改變的可能性。
在科學職業相對成熟的西方世界,「性別歧視」一詞是大忌。許多組織與機構為鼓勵女性從事科學研究,提供了不少政策與經濟上的幫助。相比於居里夫人的時代,公開的顯性歧視已經相當少見。但即便如此,相比男性工作夥伴,女性的科學路途仍然走得相對艱難。
在美國一些「硬科學」領域(物理,計算機科學等),有一個「泄漏的管道」(leaky pipeline)的說法:從本科、博士、博士後、講師到教授,以至頂尖科學家,在這條科學職業「管道」中,越來越多的女性泄漏出去,離開了科學領域。賓夕法尼亞大學生化教授,美國女性科學家協會(WISE)主席Phoeby Leboy在09年發表的文章里表示,在大多數領域中,學習科學的女性數量已並不遜於男性,但在學術圈的高級職位中,女性只佔30%。
在西方世界,婚姻也許不是牽絆女性追求科學的重大羈絆,但生育確是一大壁壘。由於科學家的大部分重要工作的完成時間與職業的上升期,都在25-35歲之間,這恰是女性的理想生育年齡。
2009年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美國發展中心(Centre for American progress)的統計數據表示,有小孩的已婚女性得到終身教職的機率,比已婚有孩的男性低35%,比無小孩的單身女性低33%。在博士後期間擁有小孩的女性,重新思考職業目標的概率,是男性或無孩女性的2倍。只有13%的研究生和23%的博士後表示,研究機構給予他們6周的帶薪產假。
甚至還有少數明顯的性別歧視。在我的大學裏,一位生物學教授曾私下裡發表過評論:因為大多數女性博士生日後會離開科學、嫁人生子,培養她們是一種資源浪費,不如多培養一些男博士生,為未來科學界儲備人才。2005年,哈佛大學校長桑默斯(Lawrence Summers)在一次公開演講中說:女性在科學領域的人數劣勢,來自於先天能力不足。這句話頓時掀起軒然大波。桑默斯日後的辭職與此不無干係。
沒被名譽所毀
如果你被現實的數據所嚇倒了,那麼在居里夫人的人生里,她又怎麼去面對比如今嚴重許多的赤裸裸的性別歧視?
早在年輕的瑪麗剛取得索邦大學的學位時,她曾申請回到波蘭克拉科夫大學(Kraków University)從事科研工作,但迅速被拒絕。有傳記稱,這是因為當時的波蘭大學對女性科學家有歧視。即使在她已經獲得兩次諾貝爾獎之後的1911年,法國科學院依然由於對女性的偏見,沒有將居里夫人選為科學院院士。直到半個世紀之後,居里夫人的學生佩里(Marguerite Perey)才成為法國科學院第一位女性院士。
居里夫人在實驗室(圖源:znamus.ru)
居里夫人人生里最大的爭議,也許來自與郎之萬(Paul Langevin)的戀情。郎之萬是皮埃爾生前的學生,也是一位出色的物理學家。傳說他與妻子感情冷淡,卻深深迷上了依然美麗動人的瑪麗。各大報紙將這段緋聞炒得沸沸揚揚,出於排外情緒,也因着「女性科學家小三」這種爭議十足的噱頭,原本浪漫多情的法蘭西民眾容不得瑪麗,將她描述為「波蘭蕩婦」。這段戀情後來不了了之。不過巧合的是,居里夫人的孫女在多年後嫁給了郎之萬的孫子。
當緋聞逐漸被遺忘在歷史的角落裡,如今世人可見的,是居里夫人憑其獨立堅強的個性,無畏挫折地繼續工作。她卓越的科學成就終獲世界矚目,無私貢獻的工作成果造福了許多人。她的技術用於治療一戰時受傷的士兵。甚至當時各種號稱永葆青春,延年益壽的超能量「鐳」產品,如同今日的「納米產品」一樣,充斥着大街小巷。
在居里夫人的實驗室里,她的女兒與女婿又因發現人工放射而獲得1935年的諾貝爾獎。之後,許多科學家來到這裡工作,嘗試將居里夫人分離的鐳用以治療皮膚癌與其他病症,也取得了許多成效。直至如今,居里研究所(Institut Curie)依然是重要的癌症研究機構。
波蘭的華沙理工大學樹起了瑪麗的雕塑。已是著名數學教授的初戀情人佐洛斯基,曾無數次在這雕塑前靜坐默念。多年後,華沙又建起了紀念瑪麗的研究所與博物館,以緬懷國家優秀的女兒。
1995年,瑪麗與皮埃爾的遺體被送入象徵法國最高榮譽的巴黎先賢祠。那位來自海外的窮困姑娘,成為了國家先賢祠中的唯一女性。她的品格廣為傳頌。愛因斯坦曾說:居里夫人可能是唯一一個沒有被名譽所毀的人。
我們的責任
在居里夫人博物館裏,我翻着各種照片,看着年少如花的瑪麗成長為兩鬢斑白的居里夫人。不變的,是她永遠堅定毅然的眼神。每每與她對視時,我覺得心底有種力量冉冉升起。
我想起美國女物理學家耶洛(Rosalyn Yalow)在1977年獲得諾貝爾生理學獎後的演講:「我們不可能期待在短期內,有所追求的女性都將獲得平等的機會。但如果女性已開始向這個目標努力,我們就必須相信自己,否則別人就不會相信我們。我們必須將我們的渴望,與獲得成功的能力、勇氣與決心結合起來。我們必須肩負起責任感,努力使後來的女性的道路能夠好走一些。如果我們開始解決許多困擾我們的問題,這個世界就不會承受人類一半智力的損失。」
「如果我們相信人類將繼續在地球上生存並繁衍,我們就必須相信下一代終將比上一代更加智慧。下一代們,我們將所有的知識感悟都傳遞給你們。你們的責任是利用這些知識,增添更多的成就,並傳遞給你們的子女。」
謹以此,與所有女性博士生,女性科學工作者,還有千萬正在自己的道路上勇敢行進的女性,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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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居里夫人只重事業不重家庭嗎?http://blog.sciencenet.cn/blog-2237-5183.html
[2] 居里一家與法國科學院 http://blog.sciencenet.cn/blog-2237-4638.html
[3] 珍稀品種:傑出女科學家 http://blog.sciencenet.cn/blog-2237-218865.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