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雅嫻：民國往事之阮玲玉，無盡的期待，最後卻伸手不見五指

手裡一張張昏黃的黑白老照片，都是那個花樣女人的美麗模樣：風情的捲髮，丹鳳眼，細鼻樑，舉手回眸里儘是嫵媚與慵懶，這個女子叫阮玲玉。可以說，阮玲玉是那個時代造就了她，但也是那個時代毀了她。

阮玲玉原名阮玉根，學名阮玉英，祖籍廣東中山，1910年4月26日，阮玲玉出生在上海的工人家庭里。

然而，這個女孩的到來卻並沒有讓這個家庭有多麼開心，因為這時候，阮玲玉的父母生活是艱難的。此時，他們的頭一個女孩只有二三歲的樣子，因此，他們並不為這個剛降臨的第二個孩子感到高興，他們更盼望着能生個男孩可以傳宗接代。

因此，當接生婆告之他父親得了一個女孩時，阮父愁苦臉上眉心皺得更緊了。失望而傷心的母親，勉強睜開眼望着身邊的這個美麗小嬰兒，絲毫不知該是喜悅還是悲苦。不久，阮玲玉的父親鬱郁病逝，一家人只依靠母親在大戶人家做傭工的微薄薪酬過着貧寒的日子。

每個母親都想給自己孩子最好的生活，阮玲玉的母親也是。儘管生活十分拮据，阮母還是讓阮玲玉在上海崇德女子中學讀書。學習之餘，她開始借來許多小說之類來讀。她從繁多的小說中一次次體驗了各種人、各種生活的酸甜苦辣。這，也不知不覺培育了她的藝術細胞。16歲那年，阮玲玉迫於生計，懵懵懂懂地走進了電影世界。

當時，阮玲玉經人介紹來到明星影片公司，參加《掛名的夫妻》試演。據說阮玲玉出現在面試現場時，導演和所有的人都精神一振。她很輕鬆地過了面試關，導演卜萬蒼當場就錄取了她，還興奮地說：「你們看，她有永遠抒發不盡的悲傷，惹人憐愛，一定是個有希望的悲劇演員。」

入行後阮玲玉相繼在明星公司、大中華百合影片（後改名為聯華影業公司）公司主演近20部影片，扮演的角色或是在愛情、婚姻方面屢遭不幸的少女，或是嬌媚潑辣的風流女子。

1929年，聯華影業公司拍攝了由孫瑜執導的電影《故都春夢》，阮玲玉飾演劇中的人物燕燕，影片上映後，頗受觀眾追捧，正是這部影片奠定了她在電影界的地位。阮玲玉在聯華影業公司拍攝的第二部影片，是孫瑜執導的《野草閑花》。《故都春夢》中的燕燕和《野草閑花》中的麗蓮，一個是毒如蛇蠍的蕩婦，一個是聰慧活潑、純潔天真的姑娘，阮玲玉以她精湛的角色創造和真摯的表演，將這兩個角色都演得細膩準確，入木三分。阮玲玉在男人的幻想與追棒中成為家喻戶曉的明星。在生活中，雖然不停地有人告訴她要堅強，要獨立，要做新女性，可是她自己仍然是那種對男人無限依賴的女子，無比凄惶，無比溫柔。

阮玲玉生命里的第一個男人，是母親做幫傭時的大戶人家的少爺。那一天，阮玲玉走在回家的路上，晚霞映襯着阮玲玉純潔美麗的臉龐。在另一條小徑上，閃出一個青年男子的身影，修長的身材，鼻樑上架着一副文氣的眼鏡，他就是張達民。偶遇和邂逅總是因為有想再見面的衝動而製造的名字，後來，張達民便總是在阮玲玉必經的路旁等着阮玲玉的到來。

少女懷春是正常的，何況是一個條件不錯，絞盡腦汁想追自己的男人。阮玲玉原本也不是很有主張，於是便默認了張達民的追求。他們經常在公園裡散步、聊天。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位沒有絲毫少爺架子的少爺，漸漸贏得了涉世不深的阮玲玉的好感。

阮玲玉原本就不是性格開朗之人，在家裡只有母親相伴，進入崇德女中又都是與同性交往，所以她一直生活在單一的女性世界之中，只是閑來便看看那些鴛鴦蝴蝶之類的言情小說，來想像自己心中理想男子的樣子。張達民就這樣成為是第一個闖入者。張達民雖不如小說中的男主角那般可愛，但對自己也算殷勤備至、體貼入微，最重要的一點是他不計較出身門第。有些自卑的阮玲玉挺受感動，這便是阮玲玉初戀的開始。

然而，正當阮玲玉在事業上取得空前成功的同時，她的個人生活卻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她的感情生活慢慢地往悲劇方向發展了。張達民是個無所事事的少爺，當家裡的產業敗得差不多時，阮玲玉豐厚的收入便成為他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絕佳途徑。張達民靠着阮玲玉過起了醉生夢死的生活。阮玲玉自北平拍《故都春夢》外景回到上海後，張達民卻在肆無忌憚地吃喝玩樂，將阮玲玉辛苦積攢的一萬多元錢揮霍一空。不僅如此，阮玲玉還被張達民騙去了身上僅有的幾百元錢還了賭債。可這事沒過幾天，張達民耐不住賭癮又下了賭場，借下了高利貸，然而又輸得兩手空空。於是，再次開口向阮玲玉要錢。對於這樣的男人，阮玲玉除了將委屈往心裏吞，卻沒有去抗爭。

1932年，「一二八」事變在上海爆發，日本把侵略的戰火燒到了上海。此時，上海很多富商為了自身安全紛紛躲避到了香港，阮玲玉也和張達民一起來到香港。到香港工作的張達民貪污了所在公司的公款，事情敗露，無奈逃回上海。阮玲玉遂託人將張達民福建的一個稅務所工作，這才鬆了口氣。

暫時擺脫了張達民，阮玲玉的生活歸於平靜。但情感空虛的她，一樣需要體貼的慰藉。而她生命中的第二個男人恰在此時出現了。這個男子叫唐季珊。唐季珊當時在東南亞是一個有名的富商，從事茶葉生意。因為唐季珊很有錢，所以很多電影公司都拉他入股。而當時他就是阮玲玉電影公司的一個大股東。在電影公司舉行的一次聯誼會上，阮玲玉與唐季珊相識了。但是唐季珊見到這樣一個我見猶憐的美麗女子，心頭就痒痒了。

而這個時候唐季珊身邊也有一個美女，她也是在中國默片史上很著名的一個女明星，她叫張織雲。當時張織雲已經息影了，並和唐季珊同居在一起。張織雲和阮玲玉非常相像，就是在她們的氣質裏面都有一種悲憐的感覺，大約如林黛玉般有一種煙鎖重樓的哀怨，在眉心揮之不去。

有錢的男人總是看着碗里的，盯着鍋里的。唐季珊在溫情脈脈之下擄獲了阮玲玉的美貌，並使她徹底擺脫了底層生活。這讓阮玲玉心動了。

唐季珊知道阮玲玉喜歡跳舞，於是，經常邀請她跳舞，這樣一來一去，阮玲玉漸漸地和唐季珊有了感情。張達民和唐季珊一比，唐季珊顯然更成熟穩重，而且事業有成。像唐季珊這樣一個中年男子，又是風月老手，還可一揮千金，相比花阮玲玉錢的張達民，他的豪氣和體貼輕易就讓阮玲玉意亂情迷了。

但是阮玲玉不知唐季珊的本色不是愛女人，而只是懂女人。哪個女人遇到這樣的男人，絕對是她的毒藥。阮玲玉自然也逃不過唐季珊的五指山。曾有人傳言，在阮玲玉和唐季珊相好時，唐季珊之前的女人張織雲醋意大發，寫了一封信給阮玲玉。她對阮玲玉說：「你看到我，就可以看到你的明天」。意及唐季珊不是一個好男人。雖然話里有些醋意，但這些話是在理的，只是那個時候阮玲玉以為張織雲是在嫉妒她，是想把她和唐季珊拆開，所以根本聽不進，還是和唐季珊住到了一起，以為自己是幸福的女人，可以有美好的未來。

唐季珊在廣東老家本來就有老婆，而且老婆家裡還很有錢，他事業上能夠做得那麼大，成為首屈一指的大富商，老婆家的提攜功不可沒。所以，唐季珊是不會傻到和自己的原配老婆離婚。於是，便花些銀子在外面尋歡作樂。

當時，唐季珊在上海買了一棟三層樓的小別墅和阮玲玉同居。他們的恩愛日子沒過多久，張達民出現了。三角戀愛必有一傷是真理，既然遇上的男人都不是好東西，那麼受傷的人也只有阮玲玉自己了。那個時候張達民看到自己潦倒之時，阮玲玉居然和另一個條件比他好無數倍的男人在一起，於是嫉妒、恨意便一塊衝到腦門，張達民開始使用了一種非常無賴的方式來糾纏阮玲玉：他一次又一次地來向阮玲玉敲詐錢財，並且一次比一次數額更高。當時的阮玲玉本想息事寧人，但唐季珊卻責備她，認為這樣只會讓張達民得寸進尺。於是一向軟弱的阮玲玉聽了唐季珊的話，第一次沒有給張達民一分錢。沒有得到好處的張達民就到法院遞了一張狀子，說阮玲玉當時住在他們家的時候，偷走了他們家的錢財，還把這些偷來的東西全部送給了唐季珊，這樣等於把唐季珊也告進了法庭，於是法院受理了這個案件。

唐季珊是個商人，自己利益是第一位的。為了自己的名譽，他也到法院告了一張狀，說張達民誣陷他。那麼，如何來證明張達民對他是誣陷的呢？那就要阮玲玉出面在報紙上登一篇宣言說阮玲玉沒有把張家的東西拿來送給唐季珊，他們彼此在經濟上是獨立的。

於是，阮玲玉就在報紙上發了一個公告說自己和唐季珊同居，經濟是自立的，以此來證明唐季珊的清白。原本以為這樣事情就該告一段落，可是唐季珊本來就不是什麼重情重義之人，這事之後唐季珊對阮玲玉的興緻也就過了，在外面又和另一個更年輕的女子勾搭在一起。阮玲玉認定自己命苦，總是遇人不淑，悲苦之餘，便更加沉默不語了。

張達民的無賴、唐季珊的不忠，讓阮玲玉再次失去了愛情的寄託。唯有把心中的悲哀和痛苦，把她的生死追求——夢幻的愛情，融化在影片的角色之中。這時有一部電影《新女性》，女主人公由阮玲玉來演，由年輕的蔡楚生擔任導演，演一場自殺戲：阮玲玉飾演的女主人公躺在床上，她當時已經把葯吃下去了，但忽然覺得自己不應該死，如果死了，所有的罪惡也隨着她的死亡消失了！所以反倒煥發女主人公求生的慾望。臨死之前女主人公對醫生說：「救救我，我要活！」這個鏡頭極為出色，在場所有的人都被阮玲玉的表演震撼到潸然淚下。表演強烈地表達了她的生死渴望——夢幻的愛情！誰能說那麼好的表演是因為演技還是因為心情的悲從中來呢？阮玲玉感受到自己的經歷和劇中人物何等相似！情緒平復之後，阮玲玉說：「我多麼想成為這樣一個新女性，能夠擺脫自己的命運。可惜我太軟弱了，我沒有她堅強。」當時阮玲玉彷彿已預感到自己命運的悲劇。

女人在傷心時，只要有人安慰和陪伴就容易心動。這時，阮玲玉生命中的第三個男人闖入了她的生活，他是阮玲玉在生命最後一刻唯一可抓的稻草，這個男人叫蔡楚生，也就是《新女性》的導演。

蔡楚生和阮玲玉的感情完全是在拍攝《新女性》片場建立起來的。蔡楚生時常會寬慰阮玲玉要做個堅強的人，要向前看。但是，他僅僅是站在友人的立場來安慰阮玲玉，卻沒有接受阮玲玉對他的情愫。當阮玲玉已經看透張達民和唐季珊的時候，曾去求助過蔡楚生，她想讓蔡楚生救她。怎麼救呢？大約是想要蔡楚生給她一份愛或是一個家，但是我們知道的是，蔡楚生猶豫了，退縮了，他沒有承擔這一段感情。

阮玲玉後來曾向人訴說：「張達民把我當作搖錢樹，唐季珊把我當作專利品，他們都不懂得什麼是愛情……」一個把什麼都看透的女子，終究沒有越過自己心上的那道坎。據說，當時阮玲玉跑去找蔡楚生，要求與其一起逃離上海，結了婚再回來。蔡楚生被嚇壞了，因其有老婆，豈能擔當這樣的風險？阮玲玉在他慘白的臉上看到了最後希望的破滅。一個男人對她逼迫，一個男人對她責難，一個男人對她逃避，她覺得沒有人再能救自己……大約只有不說話，安靜地睡着，才能心安。

命運多災多難的女子，她們人生的轉折，大抵是從遇上不好的男人開始。在愛情里獨自承受傷害的阮玲玉，傷到最後，發現已經找不到合適的方式來為自己的愛情寫下合適的註腳。人生最可怕的事，是無窮無盡的期待，最後卻伸手不見五指。阮玲玉只好選擇離開給她傷害的冰冷塵世……

1935年3月8日這一天是國際婦女節，但25歲的阮玲玉卻將30顆安眠藥拌在母親為她煮好的八寶粥里，一口一口喝下去，她再也沒有醒來。

後話是關於阮玲玉的遺書，是阮玲玉自殺後，與她同居的第二個男人唐季珊發現的。遺書中這樣寫道：「我現在一死，人們一定以為我是畏罪。其實我何罪可畏……想了又想，唯有以一死了之罷。唉，我一死何足惜，不過還是怕人言可畏，人言可畏罷了！」阮玲玉死時共留下了兩封遺書，一封給唐季珊，一封供報刊刊登發表。兩封遺書的真真假假問題到現在還是人們時常會爭論不休的話題。

「是貪點兒依賴，貪一點兒愛，舊緣該了難了，換滿心哀……林花兒謝了，連心也埋，他日春燕歸來身何在……」這一曲哀怨的《葬心》，為一個叫阮玲玉的女子度身定製，千百遍地響起。於是，我憶起，寫下了這些，無論過去和未來，愛在或不在，她就在那裡，不離不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