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中國政府決定遣返一批滯留在國內的日本人,凡是判處五年以下的侵華日軍,以及工程技術人員、僑民等,一概遣返回國。
當時,長江以北大約200餘名遣返人員,悉數集中在濟南城內的臨時學習班中,等待接受完中日友好教育之後,全部遣送歸國。
開課當天,學習班負責人、山東軍區保衛部偵察科科長(對外名義上為行政科科長)郭善堂,推門走入教室。
當看清來者的樣貌之後,在座的不少日本人,頓時忍不住睜大了眼睛、驚呼了起來。
「這不是林先生嗎!怎麼會成了郭科長了?」
「哎呀,真是想不到,林先生原來竟然是共產黨!」
眾人口中的這位林先生,先前的身份十分「特殊」。
本文的主人公—郭善堂,同時也是日本人眼中的大特務,林洪洲
他曾是濟南憲兵隊內炙手可熱的特務頭目,梅花公館、魯仁公館、濼源公館等數個特務機構,爭相聘請的知名漢奸特工。
即便當年在濟南城內,橫行霸道的日本人,也大都對「林洪洲」這個名字,忌憚不已。
曾經的大特務、鐵杆漢奸、被日方視為鐵定的自己人,竟然是一位打入日軍高層的共產黨!
眼前的這一幕突變,讓那些曾經熟悉林洪洲的日軍熟人、下屬們,倍感震驚。
一個名叫伊藤的日軍軍曹,下課後更是專門找到了郭善堂,當著對方的面,哭笑不得地感慨道:
「沒想到您當年竟是打入憲兵隊的共產黨,難怪我們成天跟着您去抓八路,卻總是抓不到,原來您就是共產黨呀。」
別說日本人當年不知道郭善堂是共產黨,即便在當時的魯中軍區之內,知道郭善堂真實身份的人,其實也不過寥寥數人罷了。
年邁的郭善堂,此時他已改名為羅國范
多少年後,當白髮蒼蒼的郭善堂,再次提及那段驚心動魄的敵後經歷之時,依然感慨不已:
「在那段日子裏,我將自己扮成了「魔鬼」的模樣,周旋於敵人的腹心之中。後來,曾有不少人感嘆我那段傳奇的經歷。然而,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段日子裏,我有多麼的孤獨和恐懼......」
有五個人知道你的身份
1941年初,日軍在華北、華中地區推行「治安強化運動」,對區域內的抗日根據地,實施反覆、殘酷地「掃蕩」、「封鎖」。
一時間,敵後抗戰局面艱難異常。
為了打破眼前的困境,魯中軍區黨委決定,抽調一批得力、精幹人員組成特工隊,利用各種社會關係,打入敵人內部,開展秘密偵查、策反鋤奸活動。
魯中軍區政治部敵工科長兼魯中三地委敵工部副部長——王芳,此照為解放後留影
時任魯中軍區政治部敵工科長兼魯中三地委敵工部副部長王芳,在接到這個任務之後,腦海中立時浮現出了一個合適的人選:
山東遊擊隊四支隊募集隊隊員——郭善堂。
郭善堂這個人,為人機智,腦子特別活,幹活不怕吃苦,同時秉性正直,天生是個干大事兒的料兒。
隨後,王芳便找來了郭善堂,將組織上準備派他前去敵後,執行潛伏任務的決定,告知了對方。
王芳當時對郭善堂說:
「敵後任務,可不比平常,等於是提着腦袋在刀尖上干,一旦暴露,可就性命不保。去不去,你自己要提前想清楚。」
和當時許多愛國青年一樣,對於王芳的提醒,郭善堂非但沒有絲毫畏懼,反而還有些小興奮。
組織上對他的信任和重託,讓郭善堂感到了無比的自豪。
不過,當時的他,心裏也有一些顧慮,郭善堂臉上的那絲猶豫,自然全都落在了王芳的眼中:
「怎麼,怕了?」
「犧牲我倒不怕,干募集隊工作時,也經常有遇到敵人的時候。」郭善堂搖了搖頭,有些擔憂地說道:
「我怕的是,自己一旦「真」當了漢奸,同志、老鄉們不知道內情。俺在家一向老實本分的父母、妻子,肯定會受不了。到時候,他們將以什麼面目見人,旁人又會怎麼對待他們呢?」
郭善堂是個大孝子,一想到自己打入敵人內部之後,家人勢必會受到牽連,將被旁人戳脊梁骨,在鄉親們面前抬不起頭,他就不禁有些擔憂。
對於潛伏工作的苦和難,常年負責敵後工作的王芳,自然是再清楚不過,他對郭善堂說:
「敵後潛伏任務,艱難、危險非常,而且難免會受委屈。你的父母和妻子,我們會暗中時常派人去關心他們的生活,並盡量不使他們遭受意外傷害。」
聽完王芳的話,郭善堂終於去除了一塊心病,不過緊接着他所說出的另一句話,差點兒把王芳給氣樂了。
「眼下戰鬥這麼殘酷,萬一你哪天不在了,誰能證明我是自己人?」
郭善堂這話說得很直,但確實也是一個很現實的情況。
在當年抗戰烽火硝煙瀰漫之際,敵後工作複雜多變、抗戰環境惡劣異常。日偽軍日夜掃蕩、圍剿,八路軍機關經常被迫緊急轉移。
如果攜帶這些秘密人員的檔案資料行軍,萬一遭到敵人伏擊、名單暴露的話,將會對我敵後工作產生毀滅性的打擊。
有鑒於此,當時王芳所領導的敵後潛伏人員,無論其個人經歷、工作情況,有多麼複雜,王芳都會將之全部記在腦中,沒有任何文檔資料留存。
因此,也難怪郭善堂會產生重重顧慮。
如果只有王芳一人知道自己的身份,對方又經常出入敵後執行秘密任務,萬一他在戰鬥中不幸犧牲了,自己可就真的淪為,跳到黃河也洗不清的「漢奸」了。
王芳看着郭善堂,點了點頭,正色說道:
「你放心,雖然沒有檔案記錄,但派你前去執行潛伏任務,是軍區領導們討論後決定的。除了我,還有軍區司令王建安、政委羅舜初、政治部長周赤萍和組織部長高克亭知曉此事。我們這幾個人,不大可能同時都犧牲,以後,只要有一個人還活着,就能給你作證明。」
除了王芳之外,另外四個知曉郭善堂身份的人
郭善堂聽後,便再無顧慮,他站起身,莊嚴地表示:
「王部長,我一定會努力完成任務!」
幾天後,這批特工隊員們,便陸續離開了根據地、軍區部隊,如同風箏一般,飄向那些充滿危險、暗伏殺機的虎穴狼窟......
多少年後,頭髮斑白的王芳再次回憶起當年的那次行動,依然感慨萬千:
「這些同志們,不少人倒在了隨後的潛伏戰鬥當中,他們沒有受到公開表彰,甚至他們這些人干過什麼事兒、做了哪些貢獻?除了一些領導知道,許多人都不清楚。一些人我已經記不清他們的名字了,但我至今一直深深地懷念着他們。」
年邁時的王芳
而郭善堂,便是那次九死一生潛伏行動當中,倖存下來的「碩果」之一。
不過,就在郭善堂踏出根據地不久,一場生死危機便緊隨而至,而他那尚未展開的傳奇經歷,則差點兒遭遇陡然夭折的厄運。
一路坎坷
郭善堂當年被安排去的地方,是日偽軍活動的中心地帶——泰安。
這次行動,組織上只提供進城後,聯絡人的姓名、地址,至於怎麼搞到當地的良民證、以及後續落腳紮根,全靠自己想辦法。
臨行前,王芳對郭善堂交代道:
「這次去泰安,我等你20天,最長不超過25天,到時候你必須去東都鎮的吳家樓子報告情況。如果到了約定時間,你還沒有來,我就知道,你應該是被捕或者已經犧牲了。」
而接下來的這二十多天行途,則成為了郭善堂一生當中,極為刻骨銘心的跋涉經歷。
沒有良民證,也沒有「合法」的身份,從根據地通往泰安的道路之上,卻設有敵人的重重崗哨、層層關卡,盤查嚴密非常。
為了躲避敵人的盤查,郭善堂選擇晝伏夜出,夜間順着山間小路、田野溝渠前行,小心非常。
然而,即便如此,他還是差點兒被敵人抓住了。
一天夜裡,郭善堂趁着夜色前行,在穿過姚家墳前往大榆樹溝的山路之上,與一群趕夜路的偽軍陡然遭遇。
郭善堂當時心裏暗叫不好,扭頭便跳下山坡,鑽入樹林之中,拚命奔逃。
黑夜之中,身後偽軍的呵斥聲,耳畔嗖嗖的子彈聲,和着崖間凌冽的山風,讓郭善堂一邊跑一邊感慨,莫不是這次就要交待在這裡了?
多少年後,郭善堂依然記得那個漆黑的夜晚,自己狂奔逃命的情形:
「子彈嗖嗖在耳邊響,後面的人追得急,要不是我最後躲進了一個隱蔽的窪地里,那次肯定就活不成了。」
在那個漆黑、寒冷的深夜裡,郭善堂一動不動地伏在窪地草叢之中,最終躲過了敵人的搜捕。
隨後,幾經輾轉,郭善堂最終抵達了目的地——泰安城。
幾天後,東都鎮吳家樓子內,等候良久的王芳見到了一臉憔悴的郭善堂,此時的郭善堂已經領到了「良民證」,為了方便日後行動,他還另改了一個名字——林洪洲(為了閱讀方便,我們後面依然稱之為郭善堂)。
當天,郭善堂向王芳詳細彙報了自己這一路上的坎坷經歷,以及進入城內,找到的那個「特殊」聯繫人——侯希機。
深入虎穴
對於侯希機這個人,郭善堂其實並不陌生。
對方先前也曾在山東遊擊隊四支隊募集隊工作過的,後來因為年齡大了,便自願接受精簡,回到家中。
侯希機回到泰安之後,在日本淺石洋行找了份工作,雖然他已經離開了隊伍,卻依舊與組織上保持着密切聯繫。
當天,滿面憔悴的郭善堂,敲開了侯希機的家門,開門的侯希機先是一愣,隨後便立即將他拉進了門中,緊緊地握住了對方的手:
「你來了。」
在侯希機的介紹之下,郭善堂隨後在日本淺石洋行找到了一份工作,主要負責收購民間廢舊鐵、銅錢等舊幣雜貨。
這是郭善堂在泰安城內,找的第一份正式工作,剛開始他只是將這份工作當做紮根、糊口的需要。
然而,當郭善堂真正接觸這份工作之後不久,他就發現,這個公司,可沒表面上看上去的那麼簡單。
淺石洋行,是由日本陸軍退伍軍曹淺石所開辦的一家雜貨公司。表面上,它經營的不過是收購舊廢鐵、農副產品的小買賣。
然而,背地裡,它卻是日方在華設立的一個秘密特務機構。
老闆淺石貌似誠實厚道,然而,在他那副厚厚的鏡片後面,閃爍着一雙狡黠、奸詐的眼睛。
這雙眼睛,在窺視八路軍活動的同時,也在暗中悄悄物色,那些喪失了靈魂的漢奸、民族敗類們。
因為郭善堂的頭腦靈活、勤勞肯干,使得他在淺石洋行之內,很快便脫穎而出。
隨着一麻袋、一麻袋的舊錢幣,翻了倍地被搬入洋行貨棧之內,洋行老闆淺石很快便注意到了這個肯吃苦、腦子活的年輕人。
在隨後的日子裏,淺石不止一次在員工會上表揚郭善堂,還將郭善堂引入了他自己設立的小圈子——青年會。
這個青年會便是淺石專門設立的特務組織,平日里打着收購貨物的幌子,走街串巷、下鄉過村,藉機搜集與八路軍相關的情報。
郭善堂很快便將這個情報彙報給了王芳,而獲悉消息的王芳,隨後決定:
將計就計,將初得敵人青睞的郭善堂,再往敵人的裏面,送一送。
王芳當時也沒有想到,他這一送,竟然送出了一個聞名山東的大漢奸。
為了讓郭善堂進一步獲取敵人的信任,王芳把解放區出版、日期滯後的《經濟日報》、以及一些真真假假不會對解放區造成多大危害的「情報」,陸續交給了「走村串戶」的郭善堂。
而對於郭善堂所取得的這些情報,淺石如獲至寶的同時,也對眼前的這個年輕人,不禁刮目相看,大讚郭善堂有辦法、好本領。
在當時的淺石看來——郭善堂這個人,實在是難得的人才。
有鑒於此,不久,淺石便把郭善堂正式引薦給了他的上司——日軍山東部隊參謀長,山田少將。山田隨後安排手下,對郭善堂的身份進行了仔細的盤問,而郭善堂的從容應對,最終使得自己順利過關。
山田對於眼前這個文化程度不高、忠厚老實的年輕人,非常滿意,加之淺石的大力推薦,山田最終決定,將郭善堂正式納入自己的麾下。
自此,郭善堂便正式成為了日軍部隊下轄的一名特務人員,而日軍參謀長親自招納,也無形中讓郭善堂的特務生涯,有了一個很高的「起點」。
參謀長山田少將親自收了一名特工的消息,很快便在濟南城內傳開。人們暗中猜測郭善堂身份的同時,也爭相想要拉攏這名情報界,冉冉升起的潛力新星。
在隨後的日子裏,郭善堂在日偽各機關內長袖起舞,左右逢源,不僅跟日偽各個機關人員打得火熱,還加入了當地的青紅幫之內,成了一個「黑白」道通吃的八面玲瓏人物。
打入敵後的郭善堂(左一)
隨後,梅花公館、魯仁公館、濟南憲兵隊也都紛紛向他伸出了橄欖枝,希望聘請郭善堂為自己效力。
這些爭相拉攏郭善堂的日偽頭目們,是做夢也沒有想到,眼前的這名「得力幹將」,竟會是共產黨暗伏在自己身邊的秘密特工。
當他們每每目送郭善堂進入根據地,翹首期盼對方能夠帶回八路軍有關方面的珍貴情報之時。
此時的郭善堂,卻正利用進出根據地的機會,將日軍方面的情報,悄悄地交到了組織的手中。
長袖起舞
1941年秋,日本山東部隊參謀部通知郭善堂,命他火速趕回濟南開會。當時身處大汶口的郭善堂,連夜搭車回到了濟南城內。
第二天,在參謀部的一間大辦公室內,中校情報課長拉開了牆邊的軍事地圖,指着地圖之上,北起蒙陰城、南到蒙山山口那片紅色標記,向郭善堂下達了一個重要的任務:
儘快偵察、摸清八路軍泰寧軍分區機關位置、以及周邊八路軍的兵力部署。
當時與郭善堂一起執行偵察任務的,還有幾名日本特務,幾人隨後化裝成普通老百姓,潛入了八路軍根據地內。
在經過東都鎮的時候,郭善堂做東,請幾名日本人在當地有名的吳家樓子內吃飯休息。
當晚,外面淅淅瀝瀝地下着小雨,郭善堂和幾名日本人在樓上打起了撲克,幾人正玩着,店夥計突然推門進來,走到郭善堂的身邊:
「王鎮長的人找你哩。」
郭善堂笑着讓身邊的下屬替自己打牌,自己則笑吟吟地跟着小夥計走了出去。
這個東都鎮的王鎮長王春風,其他人不知道,郭善堂卻知道對方其實還有另外一重身份——潛伏的地下黨。
進東都鎮的時候,他已提前讓人通知了王春風,自己有重要情報,需要見根據地的人。
然而,當門外來人收起雨傘之後,郭善堂這才驚訝地發現,來人竟然是王芳。
「你怎麼來這裡了?」郭善堂有些着急,日本人正懸賞重金索要王芳的腦袋,如今這樓上還有一群日本特務,萬一被人發現暴露的話,後果不堪設想。
「沒關係,他們不認識我,我額頭上又沒刻着名字。」王芳淡然一笑,將傘放到門口的桌邊,輕身坐了下來。
郭善堂隨後轉身上樓,對幾名日本特務說道:
「你們先玩會兒,我這邊來了個了解根據地的人,他怕共產黨知曉,只敢晚上過來。」
幾名特務一聽,也紛紛來了興趣:
「要不我們也聽聽?」
郭善堂笑着擺了擺手:
「這人膽子小,見到你們害怕,就什麼也不說了。」
特務之間,也經常對好不容易獲取的情報保密,希望獨佔獲利。
因此郭善堂的這句看似蹩腳的謊言,反而讓其他幾人,頓時打消了去看看的念頭,眾人紛紛故作大度道:
「好好好,那你們談,我們就不打擾了。」
當天夜裡,就在樓上日本特務們打牌的陣陣呼喝聲中,郭善堂將自己此番的任務,以及日軍可能對泰寧軍分區機關進行突襲掃蕩的情報,悉數彙報給了王芳。
門外的雨漸漸停歇,檐邊的水滴輕聲地垂落在石階之上。
王芳仔細地聽完了郭善堂的彙報之後,囑咐郭善堂,隨後一定要將日軍的掃蕩時間、行軍路線搞清楚,及時報告組織。
當天晚上,郭善堂目送攜着油紙傘的王芳,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而獨留燈火闌珊處的郭善堂,目光凝視遠方許久,隨後才緩緩轉身上樓。
當郭善堂再次推開樓上房門之時,他的臉上又洋溢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頹廢笑容。
一個月後,日軍從大汶口、蒙陰兩處集結地蜂擁而出,沖向了泰寧軍分區機關駐紮地——李家樓子。
然而,此次軍事行動的結果,卻讓日軍高層大為懊惱。
大汶口方向的日軍,在半路被八路軍部隊伏擊,隨後被打得丟盔棄甲,鎩羽而歸。
而蒙陰方向的日軍,雖然拼力衝出了伏擊圈,最終卻只不過見到了,一個空無人跡的村莊罷了。
幾天後,王芳派人給郭善堂帶來了兩個消息。
一個是組織上對他們此番情報及時、準確的表揚和肯定。
另一個則是有個危險的叛徒,可能已經來到了郭善堂的身邊。
鋤奸在行動
這個叛徒名叫劉壽山,原是王芳身邊的警衛員,因在根據地犯錯誤被批判,隨後開小差,悄悄溜出了根據地。
種種跡象表明,此人已經投靠敵人,而且還曾出現在泰安附近,最要命的是,這人還認識郭善堂。
「一旦發現此人,立即將之除掉!」來人對郭善堂傳達了組織上的鋤奸任務。
可茫茫人海,去哪兒尋找這個叛徒呢?郭善堂有些發愁,但很快,他就不禁感慨,這個世界實在是太小了。
幾天後,郭善堂來到泰安,就在泰安火車站,他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民國時的泰安(縣)站
劉壽山見到郭善堂時,剛開始有些不好意思,但當郭善堂在與他閑聊時,提及前段時間日軍掃蕩後,王芳生死不明,自己早就不跟他幹了的事情之後。
劉壽山的「矜持」,便徹底放開了。
郭善堂隨後將對方拉到附近的酒館之內,幾杯酒下肚,劉壽山就將自己叛逃的醜事,全部掏了出來。劉壽山逃出根據地後,輾轉來到了泰安,找到了在保安隊當差的表哥,不過保安隊的油水不多,乾的活兒又累,因此劉壽山在這裡,乾的很是苦惱。
看着郭善堂下車時身邊還有幾個日本人跟隨,劉壽山不禁羨慕道:
「你現在跟着日本人,真是風光無限,可比當年在根據地的時候強多了。」
郭善堂看着這個可恥的叛徒,頗顯洋洋得意之色:
「小劉,不是我吹。從濟南到泰安,大汶口,提起我林洪洲,誰不知道?人生在世,不就圖個舒服、痛快!在八路軍那邊,成天啃窩窩頭,連小米飯都吃不上,皇軍掃蕩時還得東躲西藏,說不定哪天還會被敲死,有啥意思?你看我現在多自在,你想不想跟我干?只要你跟着我,保證你吃喝不愁。」
在郭善堂的「誠懇」誘惑之下,劉壽山咽了咽唾沫,「郭哥……不,林隊長,我跟你干。」
只要能將對方拉過來,以後就好有機會下手了,郭善堂與對方碰着杯,輕酌笑着說,「識時務者為俊傑。」
郭善堂原打算,過幾天安排下屬半路攔下劉壽山,將之悄悄除掉,然而令他沒有想到的是,劉壽山這個貪得無厭的傢伙,竟然很快便自己找起死來。
幾天後,劉壽山來找郭善堂,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怎麼了?」郭善堂問道。
「林隊長,我想結婚,可手頭有點兒緊,都說你在大汶口名頭響。屆時能不能用你名義,給各家商號發個紅貼,我好集一筆錢。」
郭善堂看着對方張那貪得無厭的臉,心裏雖然厭惡,臉上卻堆滿了笑,故作關懷道:
「結婚是好事兒,你這樣,拿着紅貼去找商會楊之輝會長,讓他幫忙代發,就說你是賓野隊長的特務,我的表弟,他肯定不敢不從。」
劉壽山聽罷,趕緊興沖沖地去找楊之輝,然而,他卻做夢也沒有想到,這把不僅錢沒要來,命還沒了。
楊之輝聽了劉壽山的話,一面謹慎地穩住對方,一面躲出去給郭善堂打了個電話。
電話里,郭善堂一口否定了自己有什麼表弟要結婚。
楊之輝隨後又親自去找賓野隊長,賓野是個爆烈的脾氣,一聽說有人打着自己和林先生的名號敲詐,頓時火冒三丈,當即下令,讓憲兵隊將劉壽山抓了起來。
幾天後,賓野遇到了郭善堂,「林先生,有個叫劉壽山的人,您認識嗎?」
郭善堂搖了搖頭,平靜地說:「不認識,怎麼了?」
「哦,這人敗壞我的名聲,被我……」賓野做了個「咔嚓」的動作。
「殺的好,這種人,該殺!」郭善堂點着頭附和着,心裏的石頭最終落了下來。
自己終於安全了。
然而,幾天之後的一個深夜,一群日本憲兵卻突然砸開了郭善堂的屋門,隨後將他連夜帶進了憲兵隊的審訊室。
郭善堂被捕了。
不過這次卻並不是叛徒告密所致,「告密」的人是一個同行特務。
而他之所以陷害郭善堂的目的,其實也很簡單——忌妒。
酷刑之下
告發郭善堂的特務名叫秦伯衡,此人是日軍濟南憲兵隊隊長山本眼前的紅人。後來,郭善堂逐漸受到憲兵隊的重用,作為老資歷的漢奸,秦伯衡自感受到威脅的同時,也開始暗自調查郭善堂,希望能夠抓到對方的一些把柄。
最終,秦伯衡還真在郭善堂身上,找到了一些蛛絲馬跡。
這個炙手可熱的大特務,跟旁人實在是有些不同:
別人黑心當特務,為的是吃喝玩樂,圖個享受、貪個富貴,而郭善堂卻大不一樣,他生活上不一點兒也腐化,還經常跑往八路軍根據地附近的東都。
秦伯衡認定眼前這個「與眾不同」的大特務,絕對有問題,而在他的不斷吹風、遊說之下,原本器重郭善堂的憲兵隊長山本,也不由地產生了懷疑。
最終,他決定,將郭善堂抓回濟南來,自己親自審一審對方。
郭善堂被抓的當天,日軍便對他進行了野蠻的審訊。刑訊室內,日軍的拳打腳踢、抽鞭灌水,讓郭善堂很快便被打得昏迷了過去。
但無論對方如何威逼利誘,郭善堂始終沒有承認,自己私通八路的「罪行」。
兩天後,山本親自審問了郭善堂,山本詢問了郭善堂為什麼總是往東都跑,郭善堂無奈地苦笑道,這不是你們安排讓我去的嗎?
一句話,就讓山本無話可說,隨後他又問郭善堂為何不跟別的特務一樣,吃喝嫖賭腐化墮落。
郭善堂頓時情緒變得激動起來,他拍着胸脯大聲說道:
「難道我不吃喝嫖賭,不敲詐勒索,忠心耿耿為皇軍效力,就是我的罪過了?可嘆我對皇軍的一片忠心吶!」
郭善堂當時表現出來的痛心疾首,讓山本不禁動容。
三天後,牢房門被緩緩打開,山本中校親自將郭善堂接出監牢。
「林先生,您受委屈了。」
山本說得很是誠懇,然而,郭善堂卻知道,眼前這個傢伙,對自己的懷疑,並沒有完全消除。
因為,當天山本便給郭善堂安排了另外一個任務——去東都,堵截從安徽阜陽途徑東都的八路軍運送電台人員。
這是一次考驗,自己倘若能夠在東都親手抓住這名八路人員的話,便能完全洗清自己身上的「疑點」。但要讓通過犧牲自己的同志,來洗清自己的嫌疑,郭善堂的內心,實在是做不到。
來到東都的郭善堂,內心糾結至極,但又不得不在敵人的眼皮子底下,布置抓捕行動。
當時的郭善堂是怎麼也沒有想到,此時除了日本人安排的眼線盯着自己之外,還有另外一雙眼睛,也在盯着自己,這眼睛之中,閃着出離憤怒的火焰。
一次誤打誤撞的解圍
東都鎮在當時是方圓幾十里內比較繁華的大鎮,四周一人多高的寨牆,四扇寨門聯通四方道路。
來到東都的第二天晚上,郭善堂布置下屬們堵守各個城門,而他則穿了一身灰布大褂,悄然登上了西門處的寨牆。
此時的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白日喧囂熱鬧的東都鎮,漸漸陷入了萬籟俱靜之中。
郭善堂摸了摸腰間的短槍,槍已經上了頂門火,一旦有緊急情況便能開槍射擊。
但如果真的發現來人,自己會開槍嗎?這是不是山本設下的一個圈套呢?也未可知。
郭善堂坐在寨牆上的一塊石頭之上,陷入了沉思和糾結之中,此時的他完全沒有發現,一個黑影正悄悄地靠近他的背後,並猛地舉起了手中的叉子。
郭善堂本能地感覺有人靠近,當他下意識回頭看時,只感受到了那猛烈的一擊,隨後便什麼都不知道了。
那黑影擊倒郭善堂後,隨後彎腰在郭善堂身上摸索了片刻,掏出對方的短槍之後,便匆匆離開了寨牆。
過了許久,郭善堂悠悠地醒了過來,頭部隨即傳來的劇痛,卻讓他不由地呻吟起來。
郭善堂摸了摸腦袋,滿頭滿臉都是黏糊糊的血,看樣子,自己受傷不輕。他下意識地一摸手槍,發現腰間空空如也,槍不見了。
得趕緊離開這裡,郭善堂不知道刺殺自己的人是誰,但他知道,如果繼續留在這裡,讓對方發現自己還活着的話,肯定不會輕饒了他的。
郭善堂試了試,站不起來,隨後便慢慢地向下爬去,爬下了寨牆,一直爬到了西街附近,他知道有一個人就住在西街附近。
而這個人一定會救他,因為他是自己人——偽鎮長王春風。
王春風被半夜拍門聲驚醒,當他拿着油燈向外瞧時,發現了倒在門口、如同血人般的郭善堂。
「趕緊把我背到區公所,找人把門口血跡擦一下,千萬別說是我主動找你的。」郭善堂硬撐着交代完後,便昏了過去。
王春風將郭善堂背到了區公所,區公所內當晚亂作一團,人們忙着給郭善堂止血的同時,也急忙向附近的小張庄煤礦憲兵隊報告——林洪洲被打傷了。
第二天一大早,大批日軍憲兵來到了東都區公所,當地憲兵隊隊長大出扭頭問向諸人:
「誰是區長?」
「我。」偽區長膽怯地站了出來。
「八格牙路!你們這裡有八路,看把林先生打成這樣,你的該死!」憲兵隊長大出上去就給了對方「砰砰」兩記耳光。
隨後,大出趕緊安排眾人,將郭善堂送至小張庄煤礦醫院救治,而當他忙完這一切之後,他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內,打了個電話。
電話那頭的人是山本,原本他已叮囑大出,一旦發現郭善堂有任何異樣,立即拿下。
然而,他卻怎麼也沒有想到,郭善堂竟然在東都被八路軍刺殺了,而且身受重傷,性命都差點兒不保。
這種人會是私通八路的姦細?山本聽完大出的彙報之後,很是自責,他將秦伯衡叫來大罵了一頓,隨後便將對方流放到了東北當勞工去了。
在隨後的日子裏,山本多次詢問郭善堂的恢復情況,關心非常,而與此同時,為郭善堂傷情擔憂不已的,還有魯中軍區的各位領導們。
王芳是在郭善堂遇刺的第二天,得到的消息,當時給他彙報情況的人,一臉喜色。
生死無名
「部長,林洪洲死了!」八路軍獨立營營長范坤元一臉興奮地告訴王芳。
「誰?林洪洲?」王芳聽罷,腦子裡不禁轟地一聲,趕緊拉住范坤元,「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范坤元便將林洪洲遇刺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王芳。
原來,郭善堂等人到達東都的當天,遇到了經常在寨牆上撿糞的老漢——王老倔,王老倔認出這位就是認賊作父的大漢奸林洪洲,不禁遠遠地啐了一口。
然而,令王老倔沒有想到的是,第二天晚上,自己在寨牆上又遇到了這個大漢奸,而且對方還只是一個人,正坐在寨牆上發獃。
那一霎那,王老倔頓時興起了為國鋤奸的念頭,他躡手躡腳地走過去,隨後用盡全力,舉起鐵糞叉子照着郭善堂的腦袋,便砸了下去......
隨後,王老倔將郭善堂的槍取了下來,連夜逃出了東都,找到了駐紮在李家樓子的八路軍獨立營營長范坤元。
范坤元對於王老倔鋤奸的壯舉,極為讚賞,而面對一臉興奮的范坤元,王芳卻有苦說不出,當夜,他便趕到了李家子樓,找到王老倔詢問對方:
「你真把林洪洲打死了?」
「兩糞叉下去,他還能好?腦袋都開了瓢!倒在地上一動不動,肯定死了。」王老倔很確信。
「哎呀,你怎麼能把他打死呢!」王芳又急又氣,不禁帶着怒意埋怨道。
「打死大特務,為民除害,我難道還做得不好嗎?」王老倔吃驚道。
「好,好,你乾的好......」事已至此,多說無益,王芳也只能作罷,但他還是不死心,隨後便立即派人去東都了解郭善堂的情況,最終得到了那個讓他鬆了一口氣的消息:
郭善堂確實傷得很重,但最終被搶救回來了,住了幾天院後,回到大汶口家中休養了。
過了一段時間,郭善堂這邊的聯絡,再次活躍了起來,而這次刺殺,也讓郭善堂在日本人的心中,徹底成為了自己人。
即便後來,不明真相的泰西公安局局長韓格非曾數次實施反間計,想要借日本人之手,除掉郭善堂,卻最終都沒有成功。
多少年之後,郭善堂與同在山東軍區工作的韓格非相遇,提起當年韓對自己的多次「陷害」。
韓格非笑着說:
「那時候都以為你是大漢奸,我就想故意讓日本鬼子抓你把柄,讓日本人誤以為你私通共產黨,當時日本人就是不信你會私通共產黨,而我們也根本想不到,你還真是咱們自己人!」
郭善堂的身份一直很隱秘,直到抗戰勝利之後,郭善堂奉組織命令撤出濟南城,回到家鄉之時,他的真實身份才最終被世人所知。
不過,這在當時,還鬧了一個不小的動靜,當時滿村的老少爺們兒全出動,只為抓捕大漢奸——林洪洲。
漢奸?英雄
1945年冬,萊蕪縣汶南區石棚村。
晌午剛過,一則爆炸性的消息便傳遍了整個村子——大漢奸「林洪洲」回村了。
村裡幾個青年聞訊忙跑到村長的院內,將這個消息彙報給了老村長,頭髮花白的村長哆嗦着鬍子,對着眾人大聲說道:
「日本鬼子都投降了,他這個大漢奸,還敢跑回來,大伙兒現在跟我一起去,抓漢奸吶!」
一聽說要抓漢奸,全村上下、父老鄉親們無不同仇敵愾。很快,林洪洲的老屋門口,便聚滿了人群,眾人站在院外大聲喊着:
「打倒叛徒林洪洲!」
「打倒大特務林洪洲!」
幾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兒,隨後跟着村長一起,闖進了屋內,將正在屋內與父母聊天的林洪洲,當場按住,並將其五花大綁起來。
眼前這一幕,讓林洪洲的父親不禁老淚縱橫,他一面嘆息着,一面指著兒子罵道:
「你呀你,你改名換姓,又當叛徒、漢奸、大特務,讓我們在鄉里村中抬不起頭,如今又落得這個下場,這不是給咱們老祖宗丟人嗎?」
林洪洲雖被眾人按住,卻並沒有任何膽怯之色,他掙扎着對父親說道:
「爹,您放心,兒子問心無愧,黨知道我的一切。」
郭善堂父親的軍屬身份
當天下午,不容辯解的林洪洲,被村民扭送至區政府內。
而面對這個當地名噪一時的大漢奸,區政府的工作人員卻有些躊躇了,因為對方口口聲聲說,他是奉命打入敵後的自己人。
真假難辨之下,當天晚上,區政府方面又火速將林洪洲送到了縣政府之內,面對縣裡工作人員的問訊,林洪洲最終說出了自己的上線、潛伏證人:
時任山東軍區獨立旅政治部主任——王芳。
事關重大,當天晚上,縣政府的工作人員便向王芳打電話進行核實,電話中,王芳的聲音沉穩而又肯定:
「這個林洪洲,原名叫郭善堂,是當年奉軍區黨委命令,打入敵人內部的我方情報人員,確是我們自己人無疑。」
自此,郭善堂的身份最終被揭曉,而他那傳奇的潛伏經歷,也逐漸被世人所了解、熟知、廣為稱道起來。
再回首
抗戰勝利後,郭善堂回到了人民的隊伍當中,為了便於以後開展工作,王芳給郭善堂再次更改了一個新的姓名——羅國范,寓意「愛國的模範」,這個名字,最終伴隨了郭善堂後來的數十載沉浮歲月。
新中國成立後,郭善堂歷任上海聯絡局長、北京軍區保衛部部長等職,1984年,郭善堂光榮離休。
後來,曾有記者問過羅老(郭善堂)這樣兩個問題。
與魔鬼共舞,同死神戰鬥,您有沒有害怕過?
郭善堂感慨地說道:「在敵人身邊,恨不得晚上睡覺都睜着眼,但是心裏裝着黨、裝着組織,就會覺得踏實。」
那抗戰中背負「漢奸」頭銜,差點被群眾「鋤奸」,後來又蒙受不白之冤,您有沒有感覺過委屈?
郭善堂堅定地說道:「選擇了黨,選擇了人民,就要忠誠於自己的信仰,就要經得起考驗。」
寥寥幾句,讓當時採訪他的記者,忍不住淚眼婆娑了起來。
面前的這位老者,是從最黑暗之中,走出來的堅強戰士,他身上所散發的熠熠光輝,讓如今的我們看到了,什麼才是真正的信仰。不懼艱險、不怕委屈,為了那片熱土山河,貢獻自己全部的力量,百死無悔。
持劍為國,不為名、不為利,只為心中那片堅定的執着,這便是那個年代,最純粹的共產黨人信仰。
郭善堂老先生
2021年10月7日,郭善堂老先生安詳離世,享年102歲,他那令人讀之,蕩氣迴腸的傳奇經歷,也自此徐徐地落下了帷幕。
謹以此文獻給為潛入虎穴、不畏犧牲的郭善堂老英雄,哪有什麼歲月靜好,只是有人替我們負重前行,祖國的榮光,離不開當年為國奉獻的英雄先烈們。
致敬先烈,砥礪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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