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沙芙蓉北路,一路向北。
一家養老院里有一對很特別的住客——65歲的父親陳自由和35歲的女兒陳思宇,他們分住在相鄰的兩間房。
陳自由害怕提及往事。每每有人問起,年輕的女兒為何住進養老院,這個「有淚不輕彈」的老父親都會忍不住嚎啕大哭。
因為,女兒陳思宇患有遺傳型小腦共濟失調,即大家常說的小腦萎縮。這種病目前無法治癒,且具有遺傳性。
2009年,陳自由的妻子剛因這個病去世,女兒緊跟着有了患病徵兆。他知道,這種病是「不治之症」,不出意外,女兒也會遭遇和母親一樣的命運。
苦於無人照料,陳自由只能和女兒住進養老院,每月花費5000元,而他的退休工資不過才4000元左右,這些錢還得給自己和女兒買葯,並用於生活。
「你看我名字叫自由,我自由了嗎?」陳自由很無奈,如今,他和女兒就困於這間小小的養老院,如同等待着命運的審判。
陳自由的一生就像一座大樓,經歷兩次「大地震」,幾近坍塌至無。
女兒4歲時,陳自由的妻子突然走路不穩,四肢無力,去醫院檢查,被確診為小腦萎縮。從此,妻子癱瘓在床需要照顧,女兒尚小需要撫養,他擔起一家人生活的重擔。
(陳思宇和母親的合影)
陳自由從沒想過離婚,「那時候我就想,就算她動不了,我也照顧她一輩子」。
彼時,他是岳陽市湘陰縣文星鎮政府的幹部,一邊工作,一邊照料家庭。十年如一日的堅持讓他獲得了岳陽市首屆道德模範榮譽稱號,還獲評當年的湖南省「十佳時代男性」。
妻子患病前,陳自由從未聽說過這種疾病。後來他翻閱資料,從一本雜誌上得知,小腦萎縮是種遺傳病,好在是「異性遺傳」,女兒只有非常小概率遺傳到。
艱難的歲月里,女兒聽話乖巧又成績優秀,是陳自由最大的安慰和最明亮的希望。
(陳思宇患病之前)
陳思宇從小都是「別人家的孩子」。她從小學至大學一直名列前茅,17歲就上了廣西師範大學,選擇了歷史專業。畢業後,她又保送至本校本專業繼續攻讀研究生。
在校期間,陳思宇成績優異,參加全國英語競賽獲得一等獎,還參加過考古工作。她文筆不錯,不僅給學校的紀錄片寫解說詞,還在學報上發表過研究《紅樓夢》的文章。
陳思宇明白家裡收入不高,幾乎沒問陳自由要過生活費,全靠勤工儉學和獎學金生活。
研究生畢業前,陳思宇與男友約定一起考復旦大學的博士生,順利通過了筆試,可惜在面試中落榜。
陳自由猜想,或許是女兒的病情影響了她的表現。
(患病後的陳思宇)
2009年妻子去世,陳思宇趕回家時,陳自由就發現女兒走在家門口的坡上會有些踉蹌,甚至摔跤。在靈堂守孝時,女兒也需要兩個人在一旁攙扶着才能跪下。
但父女倆對「小腦萎縮」都閉口不談,陳思宇繼續回校念研究生。
雖然博士面試落榜,陳思宇還是考上了公務員,被湘陰縣旅遊局錄取。在旅遊局裡,她有幸繼續從事歷史學有關工作。當年湘陰縣舉辦左宗棠誕辰200周年紀念會,陳思宇就負責翻譯相關歷史典籍。
(陳自由在照顧女兒)
好景不長,陳思宇逐漸走不動路,吃不下飯。剛工作五個月,領導就上門跟陳自由說:「你女兒聰明也有才華,但現在身體要緊,還是先帶她去治病吧。」
父女倆輾轉長沙、武漢兩地求醫,都沒能得到好的答覆,陳自由決定帶女兒去北京。
他知道這種病是「不治之症」,儘管嘴上說不抱任何希望,但心裏卻希望能有醫學奇蹟發生;並且,「去北京看看」是女兒的心愿,他想幫女兒實現這個願望。
「不帶她去就來不及了。」陳自由說。
到了北京,他們掛了一個400多元的專家號,等了很久,結果醫生一看陳思宇的癥狀就對她下了「最後通牒」:「這個病沒法治療。」陳思宇當場嚎啕大哭。
「她感覺這一輩子完了。」陳自由嘆氣道。
(陳自由與女兒在北京)
經過女兒同意,陳自由在QQ上跟她男友坦言,小腦萎縮病情複雜,「我不想害了他,讓他不要跟我女兒交往了」。後來陳自由了解到,這個男孩從復旦大學博士畢業後,進入了中國科學院工作。偶爾他會幻想,那原本也應該是屬於女兒的美好人生。
回家後,陳自由又如以前照顧妻子般悉心照顧女兒。
(陳自由在照顧女兒)
上班前,他將女兒擦洗乾淨後放在棉被裡,把棉被四角壓好。中午就拜託左右鄰居給她送飯,或是自己帶飯回來喂她。
女兒晚上經常要上廁所,陳自由聽到一點聲響就會起床搬她上輪椅,然後再推去廁所。父女倆睡眠都不好,經常吃安眠藥才能入睡。
在長沙治病時,曾有很多同學來看望陳思宇,為她過生日。但隨着身體每況愈下,她主動拒絕了同學的看望。
(在養老院里的陳思宇)
陳思宇的病情在一步步惡化。
首先是運動能力。一開始她只是走不了路,後來連抬手也困難,不能再閱讀她喜愛的書籍,只能整日坐在輪椅上或躺在床上。
進一步退化的是語言能力。
陳自由發現,女兒漸漸地開始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只能一個一個字地蹦。2020年,陳思宇幾乎失去了語言能力,只能「嗯嗯啊啊」地出聲。
說話困難後,父女倆改用手機打字交流。陳思宇會寫個「0」表示「我」,想吃什麼就打上菜名。小腦萎縮使得她四肢無力,能少寫一個字便少寫。通常陳思宇會用手機表達一些需求,父女倆的交流僅限於此。
(說話困難後,父女倆改用手機打字交流)
只有一次交流讓陳自由印象深刻。女兒在他生日那晚用手機編輯了一大段話,除了祝福,也希望他能注意身體,早作檢查,並承諾自己會聽話,未來有可能的話,會十倍百倍地回報父親。
或許是窺見父親整日愁容滿面,陳思宇在最後寫道:「再用我畢生的執念,真誠地祈禱您能打心底快樂起來,身體也一天比一天健朗起來。」
陳自由將這段話放進收藏夾,時不時拿出來看看。
(陳思宇發給父親的微信)
2016年,陳自由退休,全心在家照顧女兒。但沒過兩年,他突然中風,只能每月花4000元請保姆照顧,那時他的退休工資也不過3000多元,只能四處找親戚借錢。
或是照顧兩個病人太辛苦了,保姆只幹了一年便辭職了。無奈之下,陳自由把女兒一起帶進了養老院。
養老院的負責人同情他們父女,讓陳自由和女兒住在相鄰的兩間屋子裡。
平時,兩位護工輪流照顧陳思宇的飲食起居,陳自由想看望女兒,只能拖着中風的右半邊身體一瘸一拐地挪過去。
(陳自由和女兒住在相鄰的兩間屋子裡)
最近,陳自由去女兒房間的頻次越發少了。
一是他自己身患多病,中風過後又患有高血脂和糖尿病,醫生建議他多休息。而他每每去看望女兒,都會勾起往事,忍不住心情低落,「她本該是一個有知識有文化的人,現在滿肚子話卻說不出來,該有多痛苦!」
二是他怕處理不好和護工的關係。「如果我總是過去,我怕她們會覺得是我不放心他們的護理。」
(陳自由在給自己注射胰島素)
去年開始,陳思宇的手連手機都按不動了,父女倆失去了最後的溝通方式——陳思宇整日坐在電視機前,眼神獃滯。
陳自由只能用自己的方式支持和關心女兒。他知道女兒愛吃爽口的下飯菜,就在網上下單,請人幫忙從團購點拿回,再讓護工單獨做一份。
前段時間,女兒的坐便器壞了,他東拼西湊300多元買了一個新的。
他深知女兒的病沒有治癒可能,但卻幻想奇蹟出現,從電視上看到一款可以「激活腦細胞」的「葯」,他就託人把銀行卡里僅剩的錢取出來購買,希望可以緩解女兒的病情。
之前在家時,女兒大多時間都坐在輪椅上,這樣更加舒適。而在養老院,為了方便,女兒經常被護工放在坐便器上。
害怕女兒坐太久不舒服,但陳自由也不敢當面抱怨。
他經常坐在房門口,看着院里那些比自己年老許多的老人,心裏更添幾分悲涼。
(獨自坐在房門口的陳自由)
對於65歲的陳自由來說,在這個年紀就住進養老院未必是他曾有過的人生規劃,而住進養老院時,還帶着35歲就因病生活不能自理的女兒,就更是他意料之外的打擊了。
多年前,陳自由曾想像過退休後的生活,也許會到處旅遊,如果有了孫輩,還會幫女兒照看帶娃。
可這些憧憬,都已成為夢幻泡影。
現在他想,如果有一天,女兒也沒能逃過和妻子一樣的命運,走在了他前面,他就立即搬離養老院,去過剩下的人生。
但,只要他還有一口氣在,他就要守護着自己的女兒。
來源:騰訊醫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