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塔知青的朋友——黃狗Yellow

2022年07月15日00:43:23 熱門 1023

杏林塔知青的朋友——黃狗Yellow - 天天要聞

杏林塔知青的朋友——Yellow
作者:朱維毅

看見北京街頭那些圍着主人顛顛地跑前跑後的小狗,我常常會想起插隊時由我們幾個北京知青豢養的那條小狗。這是一種真實的懷念,是對老朋友式的懷念,因為它和我們最難忘記的一段生活相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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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養的這條狗有一個洋名,叫做「耶婁」(Yellow)。這個名字是我給起的,因為它有一身金黃色的閃亮皮毛,用英文「Yellow」稱呼它,名副其實,朗朗上口,和老鄉們常用的「賽虎」、「黑牛」、「花子」等柴禾狗的名字相比又多了一些學問。耶婁剛進杏林塔村時,老鄉四大娘說:「真箇切它了(真漂亮了),喚的塊甚了?」我說:「喚塊耶婁」。於是,耶婁在老鄉們的嘴裏就被叫成了「牙-漏-兒」,這三個字只要拉長聲分開了念,榆次大山中的原汁原味的腔調就全出來了。

耶婁原籍太原,它是被「搶」來的。

1968年底,北京25中的「老初三」牟新艇(杏林塔知青點的發起人)因患肝炎去太原傳染病醫院養病,和同病房的太原待業青年小高成了朋友。小高也是「老初三」,矮小粗壯,一臉橫肉,待人熱情,講義氣,而且是個非常生動的人。我去太原玩,沒有地方住,就到傳染病醫院去投奔牟新艇。護士對小牟說:「招人住在這裡你就不怕傳染人家肝炎啊?」小牟禮貌地問:「那住你家去行嗎?」。這時小高在一旁表態:「這的吧,位移(維毅)就睡餓(我)的床,餓回家睡。」小牟厚顏地說:「那謝謝了啊」。作為報答,他轉身向我介紹道:「小高的大名叫高萬敏,我們都管他叫睾丸敏。他有兩個特點,一個是光桿無毛,要不要看看?」

我剛剛表示同意,小牟就帶着兩個病友猛撲了上去,小高左推右擋,最終還是牢牢地護住了褲襠。

戰事停息後,我問:「那還有另一個特點呢?」

小牟答道:「這小子自己交待過,每天晚上他都要冒兩股。」

小高抗議道:「瞎逑說了,誰告給你了?餓(我)說的是,只有在睡覺做好夢的時候才冒的了。」病友老劉是個中學音樂老師,剛才在圍攻小高時把眼鏡掉到了床底下,這時他趴在床底下一邊摸眼睛一邊用他渾厚的男高音插話道:「我說小高啊,你哪天早上不求我給你解夢?正常生理現象,為甚就不認了?」

大家重新坐定後,小高開始向我示寶:一隻汽槍和一個粗製濫造的六弦琴。這是他兩年來通過每天少吃一頓飯的方式攢錢買下的兩個心愛之物。說話之間,他彈奏了一曲《叫大娘》展示才藝,邊彈邊唱到:「叫大娘,你坐下,聽『餓』來說上兩句知心的話,我說大娘呵……」

老劉在一旁給我解釋:「這是一首山西的老民歌,民歌一般都和性有關,下一段的歌詞就不堪入耳了。」

小牟的肝炎一時半會兒養不出個眉目,而他老爸從宣化炮校寄來的30塊錢醫療費也快花光了,於是他決定在太原過完1969年的春節就回山。我們約好:等我春節後從北京返回時,我們在榆次縣城會合,然後一起回村。

在小牟回村之前,小高要盡東道主之誼,但因其過於窮酸,請客吃飯是不可能的,於是他扛着汽槍,揣了一個醫院發的窩頭,拉着老劉一起陪小牟去逛迎澤公園。那時太原有三個「迎澤」:迎澤大街、迎澤公園、迎澤牌香煙,只是從來沒有迎來過毛澤東。

他們三人原準備轉一圈打幾個麻雀就算了,未料在公園一隅有了意外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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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裡有一個被鐵絲網圍住的狗圈,圈門大開,有一條巨大的德國牧羊犬帶着三隻毛茸茸的小狗在圈外曬太陽。這三隻小狗長的極可愛,它們的耳朵不象母親一樣直立,而是半立半耷拉的,一身黃毛金光閃閃,唯獨耳朵尖和小嘴是黑色的。小東西們剛剛能夠行走,身體軟軟的,發出的聲音細小的象老鼠哼哼。小高說:「肯定這條德國的狼狗被咱山西的黃狗『歹』過了,要不這些狗崽不會長成這樣」。老劉說:「中西結合,雜交優勢,這些小狗應該不錯。」小牟怔怔地看了一會,眼鏡片後忽然閃出一道賊光:「哥兒幾個,幫我偷一隻帶回山上去怎麼樣?」。

三個病友一拍即合,並且迅速進行了分工:

老劉負責放風和掩護,用他高亢的男高音練歌,以便遮蓋狗圈裡的聲響,萬一狗的主人回來,他還要用敬煙聊天的方式把他攔住;小高負責把大狼狗從小狗崽的身邊引開並控制起來;小牟呢,負責挑出一隻最好的小狗抱起就走!

看看四下無人,三人開始行動。老劉由低轉高地拔了幾聲嗓子,然後開始引吭高歌:「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各級領導同志務必充分注意……」。小高掏出懷裡的涼窩頭,自己先啃了一大口,然後把剩下的一分為二,一半交給小牟,自己把另一半掰碎,一塊塊地拋向母狗。在人還不能完全吃飽肚子的當時,窩頭對狗的吸引力無疑是巨大的。母狗看看地上的窩頭,看看小高,又看看自己的孩子,猶豫片刻,終於起身沿着小高拋灑碎窩頭的軌跡一步步向狗圈裡走去。在進入狗圈大門之前,它忽然停住腳步回頭看看不遠處的幾個孩子,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

小高趁熱打鐵,把剩下的一塊最大的窩頭一舉拋向狗圈的縱深處。

母狗一念之差,迅速撲進圈裡,看來是想快速獲得食物,然後儘快返回孩子們的身邊,可惜為時已晚。

說時遲那時快,小高果斷而敏捷地關閉並扣住了圈門。母狗不再理會那塊窩頭,轉過身來猛撲圈門,一邊狂吠一邊跳躍。與此同時,老劉的歌聲變得更為高亢,與狗叫聲交響呼應,安靜的公園突然變得分外熱鬧。

時間緊迫,藏在附近一棵大樹後的小牟突然閃出敏捷的身影,撲上去一把揪住一條小狗的尾巴拎將起來,小狗一聲尖叫,小牟立即扔下又去拎另一隻,又是一聲尖叫。到他拎起第三隻小狗尾巴的時候,那小狗不但不叫,還在空中扭頭看了小牟一眼,象是在和他打招呼。

「好狗!」小牟一聲喝彩,當下把狗揣進懷裡,大喊一聲:「同志們,撤!」

三人沒跑出幾步,身後傳來一生嘶啞的吼叫:「干逑甚了?站住!」

他們下意識地停住腳步,回頭一看,原來是公園的一個值班老頭追了上來。三人交換了一下目光後,小牟和老劉拔腿又跑,而小高則慢慢轉過身來,拉下一臉橫肉,單手舉起汽槍指向了老頭。文革中,太原的造反派和流氓是兩隻同時發展壯大的大軍,在抄家和打人已成為社會日常生活一部分的時候,傷一個人和搶一條狗都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此時斷無道理可講,唯強弱決定勝敗。在小高凶象畢露的威逼下,老頭罵罵咧咧地停止了追趕的腳步……,就這樣,耶婁加入了我們的上山下鄉行列。

搶狗後第三天,小牟打點行裝離開太原返回了榆次縣城。當時沒有電話聯繫,我在北京探親時給他寫信約好在榆次火車站碰頭的時間。因為沒錢住旅店,小牟抱着耶婁在榆次火車站的長椅上混了一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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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時分,我乘坐火車到達榆次。我和同村的插友張振國一下火車就看到了接站的小牟和他懷裡的耶婁。耶婁好像和我有緣,抱過來時一聲也不吭,只是用小黑鼻頭到處聞。它的鼻子還沒有長起來,臉有些平,時不時伸出舌頭迅速地舔一下自己的鼻頭,毛茸茸的小身子傳遞給我一股軟軟的溫熱。但周圍只要稍有響動,它就立即從我的懷裡立起小腦袋,用清澈發亮的一對大眼睛四處張望,顯得警覺而可愛。

1969年初,榆次縣城的兩大群眾組織「紅晉中」和「一把火」正在醞釀著一場大規模的武鬥。雙方均以革命和真理的代表自居,都把對方歸類於資產階級反動路線陣營,說理講不清楚時,就磨刀擦槍地想消滅對方。武器、兵力、作戰方案都準備完畢,一個火花就能擦出一場用鮮血和生命捍衛無產階級革命路線的准戰爭。號稱「一條馬路一個猴,一個警察把兩頭」的小小榆次縣城內布滿了街壘,涇渭分明。兩派的高音喇叭不停地相互發表着「最後通諜」,一隊隊荷槍實彈的工人在路上往返穿梭……除了石太線的火車沒有停駛,一切通往榆次的公共交通都中斷了。我們沒有財力也沒有膽量在榆次停留,只能抱着小狗耶婁徒步回山。

從縣城去杏林塔村要走80多里的山區公路,以我們的體力,這段路程雖然艱難,但空着手走一天還是可以拿下的,但背着行李就是另一回事了。小牟隨身背着全套的住院養病家當,我和振國則都提着沉重的旅行包,裏面裝滿從北京家人嘴邊揩下來的大米、挂面、豬油和一些打發日子的閑書,在這種情況下長途跋涉就顯得有些力不從心了。

出榆次縣城時,因為武鬥中有一派沿途設卡,我們必須常常繞路走農田,遇到攔截時,還要費很多口舌解釋我們的北京知青身份,以及堅決擁護對方革命路線的立場……一來二去,走到離縣城不足三十里地的長凝公社時,天色就擦黑了。我們只能在那裡住下。

在大車店住宿的費用不菲,一人要花一塊錢,這對於我們這些沒有任何收入的人來說無疑是很奢侈的一件事情。但大家已經精疲力盡,加上小牟還有肝炎病在身,該花的錢還是要花的。

白天的一路上,耶婁都被我們塞在一個背包里,露出一個小腦袋左顧右盼。在大車店裡過夜時,我們把它放在地上。睡到半夜,我們聽見它吱吱地尖叫,開燈一開,它正靠着一面空牆上抬頭站立着,兩個前爪搭在牆上不停地抓着,顯然它是想上我們的炕,但是看錯了地方。我們一起大笑,振國跳下炕把它抱起來,然後和耶婁一起鑽進了那油光光,硬邦邦的被窩。剛躺好,他突然發一聲喊,隨後一屁股坐了起來叫道:「我操!」我們問他怎麼了,他憤怒地說:「丫嘬我老二……」。

耶婁自從離開了它的母親後,最大的問題就是瞬間斷奶。我們無法給它找到任何代奶食品,只好採取我們吃什麼它吃什麼的做法。餵食時,需要把那些河撈(用玉茭面壓出的麵條)和小米飯糰搞得稀碎,再兌上一些溫水攪一攪,用一個小罐頭盒當它的餐具。好在它適應新環境的能力極強,在從太原回山上的三天時間裏,只拉過一次稀,蔫了半天,以後就一直很活躍。

第二天趕路,我們偶爾把耶婁放到地上,讓它學着跟我們跑。耶婁分外興奮,一落地就撒歡。小牟對它說:「瞧瞧,廣闊天地,大有作為,農村的空氣多好!老呆在太原守着你媽,不變修才怪。同意就搖搖尾巴!」耶婁聞言後趕緊把小尾巴一陣緊搖,表示十分認同插隊落戶的偉大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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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山之前,振國找到一條紅布帶給耶婁系在脖子上,這一個小小的裝飾使耶婁顯得格外乖巧和頑皮。我們進村時,知青和老鄉一片歡呼,這不僅是因為我們帶來了開葷的食品,也因為可愛的耶婁的到來。

在杏林塔村的知青點建立後不久,大家都有一個不好的感覺:隨便去哪個村,總有一些咄咄逼人的柴狗竄出來攔路,險象環生,因此大家都希望擁有一隻屬於知青集體的狗,即是衛士,又是個伴兒。如果不是這樣,小牟也不會冒着被迎澤公園管理處打成「壞分子」的風險去偷狗。

耶婁在眾人的圍觀下有些不安,誰碰它都不讓,就是吱吱地叫着往小牟的身後躲。可能就從小牟在迎澤公園拎起它的尾巴對視的那一刻起,它已經認定了小牟是自己的主人。

就此,耶婁陪同我們插隊的生涯開始了。不同的是,我們最終悉數離開了曾發誓紮根一輩子的杏林塔,但耶婁卻再也沒有回到城市……

在石圪塔公社慶城大隊的大山深處有一個向陽的梯田山坡,共110畝地,半山腰的一塊平地上建有幾幢土房,這就是我們插隊的村子杏林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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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林塔是一個自然村,在行政上隸屬於四里地以外的寨窪生產隊。這個村子以前叫高家莊,鼎盛時期曾經有十多家高姓農戶。因為地處偏僻,水源缺乏,住戶大都遷走了,最後只剩下了兩戶人家5口人:一家是三大爺三大娘外帶一個10多歲的小外孫,另一家是四大爺四大娘。四個老人都年近70了。

因為5人不成「庄」,當地人就依據滿山杏樹的存在而把村名改成了「杏林塔」。這倒是一個挺有文學品味的名字,但杏林塔無塔,「塔」字因何而來,着實讓人不得要領。經過一段研究,我猜測杏林塔的原名可能叫「杏林沓」。沓者,綿綿不絕是也,紛沓而至就是這個意思。所以山裡人稱山坡為「山沓」,這到正好符合杏林塔這個大山坡的特點。至於是誰把「沓」字換成了「塔」字,不得而知。但無論如何,這一字之變,把這個地名變出了一派詩情畫意,不可不謂神來之筆。至今振國還把自己的網名定為「杏林知青」。

這樣出彩的地名在石圪塔公社甚是罕見,各村的地名一般都很土,最恐怖的要屬一個叫「狼窩」的村子。村裡有個北大附中的老初二學生給家裡寫信,不留神把睡土炕寫成了「睡土坑」,信寄到家裡後,她老媽淚流滿面:可憐的孩子啊,鑽進石疙瘩堆里不說,還被安排到狼窩,睡進了土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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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點的建立,給杏林塔這個「被上帝遺忘的角落」注入了活力,我們的自定位是「紮根農村改天換地」,而縣安置辦(後改為知青辦)的設想則是為我們這些北京無法安置的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儘管我們既無資產也缺乏知識)提供一條階段性出路。

耶婁上山時,杏林塔的北京知青集體正處於兵強馬壯的鼎盛時期。男女生共10人,家庭出身分為革干(只是尚未解放)、革軍(但屬於起義人員)、職員(有嚴重歷史問題)三類;政治立場分極左、中左兩類,無一「落後分子」。這也難怪,在那個年代不激進就屬於放棄。那時我們剛插隊的新鮮勁還沒過去,大家每天清晨出工前要集體列隊向一個印在鐵皮上的劉春生的《毛主席去安源》油畫做早請示,晚上要在煤油燈下例行一小時政治學習,其間就是人人拚盡全力的原始勞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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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耶婁在梯田地頭的合影

進村後,耶婁在一段時間內曾經特別地得寵,這個抱那個逗,它晚上睡在同性別的男生宿舍屋內,吃東西享受專門給它加工的狗食。但時間一長,它就不可避免地要開始享受山區狗的一般待遇:睡在門外,吃剩飯,喝刷鍋水。不過,對於我們來說,對耶婁基本生活的關注始終不是一件可有可無的事,因為大家都把它認同為是知青點的一員。

耶婁是不拿工分的「社員」,在我插隊的日子裏,它沒有一天不和我們一起下地。

耶婁對這個集體的最主要識別就是語言。它對北京話的領悟能力很強。我們誰都沒有刻意去考慮過對這條小狗應該使用什麼樣的語言,對人怎麼說話,對它就怎麼說話。

很快我們就發現,它幾乎能聽懂我們發出的一切指令。也許是愛屋及烏的原因,它對所有說北京話的串門做客的知青也非常友好,甚至能執行客人們的一些諸如「過來」,「握握手」,「趴下」,「打個滾」之類的指示。但如果是說山西話的人來,它的態度就不一樣了。小的時候是不搭不理,長大了一些後,聽見說山西話的就叫。它也不咬人,就是攔住進村人的路猛叫一個點,膽小的老鄉不敢前進,只好用比耶婁更高的嗓門呼叫我們的名字求救。北京人在稱呼好朋友時,喜歡用名字里的後兩個字,而山裡人習慣則喜歡叫人名字里的前兩個字,所以經常回喊着知青點當家人牟新艇的山西名字「牟新!牟新!……」於是耶婁的存在就起到了杏林塔小村的「傳達室」作用。每次只要聽見它連續吠叫,我們就知道有人上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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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婁很清楚它的主人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集體,它無條件地忠於這個集體。

我們出工時,它一定在前面領跑,如果跑了一段後發現我們改變了行走線路,它會立即掉頭返回跟上隊伍,在新的路線上繼續領跑。我們在田間幹活時,它有時會趴在地頭睡覺,有時會專註地在地上刨小坑,有時會自尋快樂,發瘋一樣地繞着一個無形的的圓一圈圈地狂奔。

知青們都很喜歡耶婁,其中尤以振國為甚。他經常在晚飯後帶着耶婁散步,有時他會突然狂奔起來,引誘耶婁跑到他前面,然後自己再藏在某一個地方讓耶婁調轉頭找他。我們的廁所是用石頭搭起的兩個靠在一起的露天茅房,石頭壘到半人高,男女生各用一個。茅坑是一個積肥用的大缸,上面搭兩塊大石板,中間留一個細長縫。耶婁被我們訓練得再餓也不吃屎,但振國拉屎的時候喜歡把耶婁叫去做伴,一邊拉屎還一邊對它喋喋不休地聊天,話題通常離不開對北京小吃的回憶,油餅、爆肚豆汁……不一而足,他承諾耶婁,哪天如果它也去北京,一定請它去家裡好好撮一頓。耶婁呢,總是一聲不吭地耐心地等着他完事,然後陪他回屋。最開始大家不知道振國有這個拉屎帶狗並在茅房裡開展精神會餐的習慣,男廁隔壁的女生在出恭時聽到振國的絮叨,還以為他想家想出了毛病,後來才知道他是在「對狗彈琴」。

有時耶婁在振國逗它的時候會突然側仰身倒地,四個小爪子佝僂着,這時振國就會心領神會地輕輕地擼它的小蛋子,此時耶婁的樣子好像很受用,一動也不動地躺着。這種情況如果被個別女生趕上,她就會說聲「流氓」,然後趕緊躲開。也不知道這個「流氓」到底說得是耶婁還是振國。

不過,振國逗耶婁也有過渡的時候,揪尾巴滴溜是常事,最過分的一次是他想試試耶婁的舌頭究竟有多大的承受力,在逗它把大舌頭伸出老長時,猛然抓住舌頭往上提它的身體,搞的耶婁「吱」的一生尖叫,掙脫後立即逃走,事後一整天它都躲着振國。振國叫它,它不動,就拿兩隻大眼睛看着他,那意思象是在說:「少來吧,你個變態的傢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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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們開會的時候,耶婁喜歡列席參加,卧在地上一起聽小牟念兩報一刊社論和我們的鬥私批修發言。聽的無聊了,它就前肢貼地,屁股高聳起來仰頭打個打哈欠,然後獨自到門外溜達一會再進來聽會。

我們下山去公路邊的慶城大隊辦事時,耶婁總要一路小跑地跟隊出發。在有的人下山,有的人留村的時候,它的行動選擇就很明確:誰下山跟誰走。在封閉的杏林塔,它象孩子一樣渴望走出山去開眼湊熱鬧。

耶婁小的時候,跟我們下山是有風險的。我們插隊的那一帶村村有狗。農村狗往往具有強烈的排外意識和攻擊性,又承擔著為那些除了家務和房事以外沒有任何業餘生活內容的主人嚴守大門的保安職責,和異類開戰時這些狗絕非點到為止,下口又狠又黑。作為由「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豢養的幼小的耶婁一旦進入這樣的環境,可謂險象環生。在耶婁跟隨我們左右的時候,它們不敢貿然攻擊,但當我們參加諸如評工分、政治夜校等會議而必須讓耶婁在外面自處時,就是它最危險的時候。耶婁除了在「戰鬥中成長」以外,別無選擇。

在遭遇攻擊時,耶婁一般先要和那些身形巨大的成年柴禾狗對峙一段,皺鼻呲牙地從嗓子里發出低沉吼聲,在敵視的氣氛積累到一定的程度後,雙方就象約好了一樣驟然撲向對方,咬成一團。耶婁在半歲左右的時候很難在爭鬥中佔得上風,但狼狗的遺傳使它天生具有一種勇猛善斗的特質。它不求撲倒對手,只是攻擊一點不及其餘,咬住一處就不再鬆開,通過這種「兩傷戰法」給對手造成心理恐懼,達到以小搏大的最佳效果。

當我們在其它村子裏辦完事情要回村的時候,只要一聲呼喚,它不知從那裡會突然冒出來,從來不用我們去找。起初,突然出現的小耶婁經常身上挂彩,讓人看着心疼。但隨着它的長大,這樣的情景越來越少了。適者生存的法則在耶婁身上得到體現,它一步步地打出了自己的一片天地。

上山後的第二年,耶婁長成了一隻漂亮而威風的大狗,食量也逐漸增大。在每人只有一份固定口糧的條件下,我們自己也剛夠糊口,要維持耶婁的「溫飽」並非易事。為了填滿它的肚子,知青們給它的食物通常只能維持它一個「水飽」。

每天開飯時,我們一人抱一碗混着山藥蛋小米飯,坐在廚房的屋檐下往嘴裏緊劃拉,耶婁就立坐在我們面前等着吃馬鈴薯皮。如果在一個人面前等一段時間後沒有太大收穫,它就起身到另一個人面前,可憐巴巴地卧在地上再等。等我們吃完飯後,負責廚房值日的人在帶鍋巴的飯鍋加入一瓢水,刷一陣後將刷鍋水倒在耶婁的食盆里,然後一聲呼喚:「耶婁!」,這時它就會象離弦的箭一樣嗖地竄向廚房,咕嘟咕嘟地一口氣把一盆刷鍋水喝得精光,眼看肚子漸漸大起來。再隨我們下地時,它就會不斷地跑到樹邊去翹起一隻腿撒尿,肚子又漸漸地變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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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中耶婁正在等待吃我拋出的馬鈴薯皮

在我們知青勉強能吃飽肚子的時侯,「知青寵物」耶婁的飯食只能是刷鍋水。在後來的多少年裡,每當我看見這張照片就覺得心裏不是滋味。

飢餓中的耶婁曾經犯過一次嚴重的「錯誤」。有一次寨窪生產隊殺羊,全隊計劃分配。我們得到了五斤羊肉。在一年只有一斤菜籽油,肉蛋全無的環境下,這五斤羊肉給我們帶來了巨大的歡樂和關於肚腹感的無盡遐想。下午在地里秋收時,我們一直在討論如何享受這塊羊肉,是紅燒還是清燉,是一頓幹掉還是兩次享受……

晚上收工回來,我們驚愕地發現羊肉不見了!廚房的門是緊鎖的,竊賊唯一能夠進入的通道只有窗戶,而不下地勞動的兩個老大娘不具備爬窗的身手,唯一可能作案的只有耶婁。為了破案,我立即高呼「耶婁」,連喊幾聲才見它現身。

此時的耶婁形象相當猥瑣。它四肢貼着地,頭低垂着向上翻着眼睛,小心翼翼地看着我們,尾巴還夾着,一步步地遲緩地靠近我們,那肚子圓得像懷了狗崽,胖得幾乎脫了型。不用說,就憑這付嘴臉就是它乾的!為了不冤枉一條好狗,也絕不放過一條壞狗,振國俯身抓起耶婁的前肢聞了聞耶婁的嘴,然後猛地把它一摔:「媽的,滿嘴羊膻氣!」

一頓到嘴邊的盛宴讓耶婁全部獨享,杏林塔的小村裡立刻炸了窩,盛怒之下,我照着耶婁的屁股一腳踢過去,把它踢得在地上連翻兩個滾,接着「吾娘吾娘」地哀嚎而去,振國還要追打,但無奈兩腿趕不上四爪,追了一陣到底還是讓它跑了。

在接下去的整整一天里,耶婁都不知躲在什麼地方不敢露面,直到我們氣消了以後才敢現身,接着去喝它的刷鍋水。

三十多年後,杏林塔的老知青在聚在一起時說到那次到了嘴邊又被耶婁搶走的羊肉大餐還是嗟嘆不已……那次是我們對它最嚴重的一次懲罰。在當代中國人開始為營養過剩造成的疾病憂慮時,在城市的寵物狗吃罐頭、坐電梯、穿衣服的今天,回想一下長期以刷鍋水為生的耶婁犯這樣一次錯誤還是應該原諒的,畢竟那是耶婁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大開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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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婁對我們的忠誠不僅表現在不離不棄,還表現在護衛我們的自覺性上。帶着它出門走夜路,我們從不擔心會有狼群或「階級敵人」偷襲。路上一旦有風吹草動,耶婁會立即停住腳步,喉嚨里發出一陣低吼示警。這時我們就要用手電筒向四周照射,再舞動着手裡的榆木拐棍,胡亂裝當地人吼上幾聲山裡常用的幾句粗話虛張聲勢,之後看見耶婁又開始跑動了,我們就踏踏實實地繼續趕路。去別的村子辦事,有耶婁保駕,我們也不再擔心突然有惡狗撲上來。用振國的話說,這叫「對立面轉移」,此時那些柴狗們的攻擊對象已經變成了耶婁。而隨着耶婁戰鬥力的不斷提升,柴禾狗們對從杏林塔下來的這支隊伍也只有「敬而遠之」。

屬於「極左類」知青的北京七中的老初三女生趙力學過幾手針灸,她曾在幾個月的時間內每天下工後跑到幾里路外的寨窪村,去給一個偏癱的孤寡老大媽扎針。我們下工時間以日落西山為準,吃過晚飯後再出發自然是漆黑一片。在這種情況下,趙力要在深山裡往返,百分之百的安全自然是無法保障的,畢竟那一帶山裡常有野獸出沒。於是,耶婁就責無旁貸地成為了她的貼身護衛,天天跟着趙力跑夜路,直到那個老大媽的身體見好。到後來,老鄉們如果看見趙力一個人在山裡走動而身邊沒有耶婁,就會覺得彆扭,好像趙力的形象由此變得不大完整,一到這種時候他們就會問趙力:「鑿倆(趙力),怎地就不見外(那)牙漏兒相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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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下鄉之前當過一段時間的「文革逍遙派」。當時北京的「老紅衛兵」一族已經墮落到打架、刷夜、拍婆子的一群頑主,我不大願意和這些准流氓為伍,而軍宣隊進入中學後的「複課鬧革命」又不教學生什麼東西,老是政治學習。百無聊賴之時,我集中精力練了一段時間摔跤。最拿手的是「得和樂」和「大變臉」。

「得和樂」就是在兩人對面臂膀相搭時,用左腳輕擊對方右腳,同時使雙臂把對方的上身向左側引導,當對方向右用勁以保持身體平衡時,再突然用右腳絆住對方左腳,胳膊上加勁把對方上身向右側狠拉,用借力打力的原理使對方向右倒地。

至於「大變臉」,則對力量和速度的要求更高,在對峙時,你需要首先造出一些假象轉移他的注意力,尋機突然向左轉身,把右腿插到對方整個身體的左側,右臂摟住對方的脖子,用右手和右腿的力量向左側加力,將對方仰面朝天地摔倒。就這兩手我練了足足三個月,曾經被人家摔的鼻青臉腫,但最終還是練出了些門道,摔倒很多「逍遙派」里的練家子,其中不乏跤場老手。牟新艇對我的這手技藝評價為:「會兩手流氓跤」。

在村裡,我們知青沒事時也願意比劃兩下「流氓跤」,耶婁明白我們在玩,只是在一邊蹦跳喊叫,象拉拉隊一樣給雙方加油。誰贏了,它就圍着誰身邊跑來跑去地搖尾巴討好加鼓勵。

寨窪小隊的農民們也喜歡摔跤,他們憑的就是一股憨力,幹起來的時候又拉又踢,最終總是力大者為王。他們管摔跤叫「奪跌」,因為都知道我能「奪」兩下,來杏林塔幹活兒時就挨個向我挑戰。每次開戰之前,他們都要囑咐我們知青看好了「牙漏兒」,就怕耶婁上來助戰。這時,振國就得僅僅地抓住耶婁,並且告訴它:「別他媽亂動啊,這叫拔份兒,可不是打架」。

在我逐個擊敗了寨窪的眾多「奪跌」高手之後,(其中包括牛犢子一樣強壯的生產小隊長秋生),終於引得寨窪第一力士「大包」現身挑戰。

「大包」複姓宇文,三十鋃鐺歲,一身腱子肉,兩條胳膊象鐵棍一般黑粗硬。因為他後脖梗上有一個巨大的脂肪瘤,於是振國就參照《隋唐演義》中的隋唐第二條好漢「宇文成都」的名字給大包起了一個四字名,喚作「宇文大包」。

那大包遲遲不捲入戰事,蓋因他那寨窪第一奪跌高手的名頭不能輕易折損。直到寨窪村各梯隊的奪跌人才都被我撂倒後,他才大剌剌牛哄哄地找來我「奪」。他很清楚,這時若奪輸了,不算折毀名頭,因為在他之下的寨窪力士們都不是我的對手,他輸了不算「載」,而一旦奪贏了,他的王者地位無疑會更為穩固。

我響應大包的挑戰是經過考慮的。山裡人奪跌有兩大優勢,一是死力氣大得驚人,只要讓他抱緊了,你就掛定了,連喘氣都困難,真不知道他們的婆姨們晚上是怎麼承受這可怕擁抱的。再有一個就是敢下辣手,堪堪不敵之際,他們會猛攻你的下三路,一把揪住了你的中央要害部門就不放。在他們之間的奪跌獲勝者,往往就是先抓住對方命根子的那個人。我在和他們的較量中,特別要注意防備被貼身抱死,另外還得時刻注意「擋中央」的大事。只要這兩點做到了,剩下的就是發揮技術優勢,借力打力,儘快解決戰鬥,一般情況下我一分鐘內就能搞定對手。

和大包的較量我是有心理準備的。論力氣,這傢伙大我至少一倍,要是讓他攻成了下三路,後果「那是相當嚴重」。

杏林塔知青的朋友——黃狗Yellow - 天天要聞

回想起來,那次較量確實有些驚心動魄,幹活的田頭被我們倆摔得暴土揚塵,我要特別防備他貼身攻下三路,不敢貿然進攻,鏖戰了快10分鐘仍分不出勝敗。這時耶婁突然坐不住了。它可能是擔心我的氣力已然不支,趁着振國呆看賽況之際,猛然掙脫他的桎梏,飛身撲躍上來,旗幟鮮明地一口就咬住了大包的褲腳,當下把大包扯了一個大咧蹶。在場的農民一起大呼「牙漏兒」!「這塊孫子」!都以為大包被咬住了小腿脖子。大包受到突襲,他家的大狗賽虎立即挺身而出撲向耶婁,兩條狗當下戰成一團,雙方費了好一陣氣力才把它們分開。耶婁好像憤懣難平,在振國抓住後脖子的情況下向大包和賽虎狂叫不止。

大包見耶婁只是拉偏架,並沒有傷人的意思,炸着兩個黑膀子又和我廝殺。為了防止耶婁再幫倒忙,加上我的體力確實耗得差不多了,我決定速戰速決,再絞到一起時,我抓住大包只虛晃了一下,隨即使出了「大變臉」絕活兒。

在我的突然發力攻擊下,大包在瞬間失去了身體平衡,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倒地時兩條大黑腿竟然盪在空中。寨窪第一力士的慘敗,是寨窪「廣大貧下中農」極不願看到的結局,一時間都傻在那裡不知道該說什麼,而杏林塔的一群人卻突然爆發出一片歡呼。我們村三大爺的外孫愛狗本來是大包的外甥,這時卻堅定地站在了本村知青的立場上,他衝著大包高呼道:「散糾糾(三舅舅),你咋地就叫人家位移(維毅)摔成這地塊逑朝天的樣兒啦!」。

「戰事」剛一結束,耶婁又撲了上來,這次他不再理睬大包,而是圍着我又蹦又跳,顯得既高興,又有幾分驕傲。我想他可能在說:「真行,不用我幫忙你也能給咱知青爭這口氣!」

這次摔跤的經歷告訴我,要是我遇到點什麼事兒,耶婁是一定會挺身而出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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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知青拍攝「騎士照」的時侯,耶婁自動扮演隨身護衛。牆上的標語彰顯着我們「走一輩子和工農相結合的道路」的決心,我和牟新艇刷這條標語時是給自己留了後路的,因為口號中並沒有排斥返城務工的可能。

艱苦、貧乏、封閉的生活逐漸磨蝕了杏林塔知青的「紮根農村干一輩子革命」的熱情。從1969年開始,知青點的領導人物小牟被病退返城,一個部隊高幹的女兒無聲無息地被家長辦回了北京,一個「黑幫」 出身的「老高三」女生看破紅塵,在回京探親時上吊自殺,另外兩個男生也去了條件比杏林塔稍好的生產隊。

村裡剩下的幾個人因為利益糾紛,加上互相看不上,終於決定分家,一個集體按男、女分成了兩家過日子。

在分家的日子裏,我和振國合夥。而我們的共同夥伴耶婁則成為連接兩個「家庭」的友誼紐帶,它分別要陪兩個「家庭」的人下山打醋買鹽取報紙,也要在兩個「家庭」之間跑來跑去找東西吃。知青點的分裂,給耶婁帶來了一些實惠,至少它的進食機會成倍增加了,剛在這家喝完刷鍋水,那家就又在吆喝「耶婁」去喝了。

1970年春節前,我和振國分到了全年的小麥,一人七斤,碾成了十多斤白面。分家單過的地位,賦予了我們對物資的自主支配權。抱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務實觀點,我們決定足足地吃上兩天白面,剩下一年的日子就靠粗糧打發。我們烙了2斤一張的白面大烙餅數張,一頓飯一人干一張!那兩天耶婁完全失去了去女生宿舍「就餐」的興趣,就圍着我們男生的鍋台轉。看來狗類也喜歡細糧。

在艱苦、清貧、寂寞和看不清未來的杏林塔歲月里,團結終歸是需要的,我們漸漸感到分成兩家過不是個辦法。1970年夏季,兩家人決定重新合併到一起。合併之日,耶婁很是興奮,在男女生宿舍之間串個不停。它無疑感受到了在知青點裏「統一大業」的實現,因為它看見我們這幫人又都為一個水缸挑水,有在一個鍋里舀飯了。兩家合併的那一天,耶婁享受了一次久違的乾飯待遇,以後又繼續去喝它的刷鍋水。

在杏林塔的日子裏。沒有耶婁是很難想像的。

每天早上我們只要一打開房門,都會看見它趴在門口。一看我們開門,它總是先快速地抖動一陣身體,甩一甩身上的冰霜或露水,然後圍繞在我們身邊跳來跳去地問候早安。

我們每次外出而必須讓它留守時,無論我們回村多晚,耶婁都能在幾里地以外就發現我們,然後飛奔下山迎接我們。有時女生們在夜間上山時,會被月光下一聲不響連蹦帶跳撲過來的耶婁嚇的連聲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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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次春節前夕,村裡的知青都會因回北京探親而走得光光,這時我們只能把耶婁交給四大娘看管。這通常是耶婁最悲慘的時候,因為它和當地老鄉從不親近,四大娘給予它的刷鍋水自然也就更為接近水的含義。所以,每當耶婁看見我們換上光鮮的衣服,開始收拾手提包時,它會格外殷勤地不離左右,好像已意識到了即將到來的分別。而且它每次都要跟着我們跑上七、八里山路,一直把我們送到公路邊,直到目送去榆次的班車開動之後,才慢慢起身獨自回村。那時榆次進山的班車是解放牌暢蓬大卡車,我站在高高的卡車上能看着耶婁遠遠走在河灘地上的金黃色身影,它是在獨自返回杏林塔。顯然,那個人來人往的知青點已經被它認定為是自己的歸宿。我們都認為自己的家在城市,只有耶婁把杏林塔當家。想到這裡,我心底就不禁溢出一絲傷感。

隨着招工的開始,知青們一個個地離開了杏林塔。走到最後,村裡只剩下了女生趙恬一個人。由於集體戶的不再存在,她被調到了附近的寨窪生產隊,耶婁也由此跟着她離開杏林塔,進入了一個新的生活環境。

從跟隨一個熱鬧的集體到跟隨一個主人,耶婁顯得有些失落,不再像以前那樣天天歡蹦亂跳。但是,它仍然只認說北京話的人,仍然和寨窪的老鄉們保持着距離。為此,老鄉們說它是「別靜(北京)學生狗」,架子大,不願意和貧下中農打成一片,都不大待見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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振國和耶婁在一起

振國插隊時總穿的破爛不堪。離村當兵一年後,他穿一身國防綠軍裝回村,知青們老遠看都認不出是誰,只有耶婁能在百米之外認出振國,並一聲不吭地猛竄上去和他親熱,當時耶婁兩隻前爪騰空而起,身子幾乎直立,完全是在擁抱振國這個久違的主人。

1974年,我和已經參了軍的振國一起去寨窪村故地重遊,那時女生趙恬還在村裡,我們剛一進趙恬住的窯洞,耶婁就從外面跑了進來。它的身體比以前顯得更為強健,金黃色的毛皮還是那樣奪目。一年多不見了,耶婁居然還認識我們。也許,它根本就是因為聞到了我們的氣息才趕過來相聚的。

它沒有象以前見到我們從北京回山時那樣歡快跳越,用前肢和我們握手,而是輕輕地搖着尾巴,把臉放在了我們的腿上久久不願意離開。

我無法想像它的心理活動,但能感到它明明白白地在傳遞着一種情緒,是哀怨還是類似於人類的飲泣?我說不清楚。我猜想它也許在問:你們為什麼把我帶上了山,又一個一個地離開了我?

那天,振國和我分別抱住耶婁的頭親了好一陣。在榆次聶村當兵的振國沒有再向耶婁吹牛要請它到北京撮爆肚,只是拿出專門給耶婁準備好的太谷餅(當年在榆次地區檔次極高的一種無餡的。粗細糧混合的甜麵餅)默默地掰給它吃。面對這樣一個無言的朋友,我們該如何解釋必須離開它的原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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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北京25中的張振國後來被分到榆次縣蔬菜公司賣菜,低水準的回歸了城市。他離開杏林塔之前,我們專門換上了沒有補丁和破洞的衣服照了這張相。振國喜歡把手指放進耶婁嘴裏的不良癖好在這張照片中得到證明。我們的身後就是杏林塔的百十來畝梯田。

1974年的年底,趙恬被招工去鐵三局,原杏林塔的最後一個知青也要告別耶婁了。趙恬把5歲的耶婁託付給了當地另一個山區生產隊(小石拐生產隊)的女生楊榆年,她是全大隊最後一個還沒有返城的北京知青。

趙恬要走的那幾天,耶婁不吃不喝,不聲不響,她走到哪裡,耶婁就跟到哪裡,幾乎寸步不離,它顯然已經感到這最後的一個杏林塔知青朋友也要和它告別了。趙恬要下山離去時,耶婁把臉貼在她的腿上不願離開,嗓子里發出一串串低鳴,那樣子讓趙恬難受的眼圈都紅了。就象每一個知青返城就業時一樣,耶婁把趙恬送到了公路邊,目送着她上了汽車……

第二年,楊榆年也返城了。慶城生產大隊里的北京知青就此宣告悉數離開。在這種情況下,耶婁與知青為伴的生活也走到了盡頭。沒有辦法,沒有一個知青可能帶上一條狗到城市裡的工廠或學校報到。

後來我在見到楊榆年時,馬上問起耶婁的情況。她的回答讓我無言以對。

她說,她把耶婁交給了村裡的老鄉。因為耶婁只認北京知青,老鄉們無心收養,決定殺了它吃肉。楊榆年在無奈之下提出了一個條件:「你們如果殺耶婁,千萬不要讓我聽見它的叫聲」。

但是,在老鄉的屠宰過程中,楊榆年還是真真切切地聽到了耶婁發出的,也是唯一的一聲慘叫。楊榆年不是杏林塔知青,對耶婁的感情和我們無法相比。儘管如此,她說,耶婁的那最後一聲哀嚎讓她難忘。

聽到這件事的時候,我沉默了,但在不知不覺中眼睛已經濕潤。我們知青插隊生活的終結,也成了耶婁生命的終結。貧下中農給予我們知青的最後一次教育,是不能浪費一切具有實用價值的生命,哪怕這條生命對知青們有着何等重要的意義。耶婁屍骨無存,只有他的皮毛繼續發揮着作用,被一戶貧農人家墊在炕上禦寒保暖,支撐他們的房事。這,就是耶婁——我們杏林塔知青共同朋友的生命結局。

三十多年後。我和牟新艇、張振國和趙恬從北京開車重返杏林塔。自我們走後,杏林塔的四位老人相繼去世,村裡唯一的小青年愛狗去了平原地區的北田公社,因為他的父親刑滿釋放回到了北田。

杏林塔村空了,土地退耕還林了,變成了一座野山。我們沒能改造杏林塔,是杏林塔改造了我們。

知青走後和耶婁死後,杏林塔撂荒了。我們在杏林塔存在的意義,其實就是給城市騰出些地方,為自己搞一口小米吃。但我們當時卻堅信是在為世界革命打糧。耶婁不懂這些人類的大道理,也把握不了自己的命運,它的命運只能和我們插隊經歷的起落緊密相連,同樣是從城市到農村,我們付出的是青春,它付出的是生命。

當年的打穀場上長出半人高的薅草。而我們的知青宿舍被拆成了一片廢墟。老鄉們為取回土房子中其中唯一還具有使用價值的木頭房墚,把村裡的土房全部拆除了。

當年的山路已被荒草遮蔽,當年的梯田長滿了野生向日葵,其間分佈着林場工人種下的一個個巴掌高的小樹苗。當年僅能夠提供十多人飲水的泉眼,如今已經乾涸坍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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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杏林塔知青廚房遺址

在我們男生宿舍原來的土炕位置上,如今長成了一棵大樹。我們在樹下談起插隊的日子,自然也想起和這些往事緊密相連的知青「寵物」耶婁。

從國外歸來的趙恬說:「我當年離開耶婁的那個時候,它那個樣子就是在哭。」

報社社長牟新艇說:「我真想給耶婁寫點什麼。就是不知道什麼版面能容納得了它。」

中信公司的處長張振國說:「我一直想找到一條和耶婁長的一樣的狗來養,但太難了。」

我說:「我不會再養狗。每當我看見德國人養的那些黃色皮毛的狗,我都會聯想到耶婁。對我來說,不會有哪條狗能夠帶給我和耶婁一樣的價值。」

在萬籟俱寂的杏林塔荒山上,我們在清除掉一片荒草後小心翼翼地燃起了一堆篝火,用來告慰已經去世的兩名杏林塔知青和四位當地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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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飄散的青煙中,我彷彿看到了那曾經和我們的青春相伴,並已伴隨着我們的青春一起逝去的老朋友耶婁活蹦亂跳地跑了過來,它還是四爪並用地往我們的身上撲,那快樂的眼神似乎是在問:你們怎麼才回來啊?你們怎麼都老成這樣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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