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我是小訥,暑假作業提前寫完啦!」1958年盛夏的南昌某處寓所前,扎着麻花辮的李訥輕叩門扉。門縫裡透出的光線映在少女汗涔涔的額角,賀子珍打開門的瞬間,眼前彷彿閃過二十年前莫斯科的飄雪——那時她懷裡抱着年幼的李敏,身旁站着餓得直揉肚子的毛岸英。
1938年的莫斯科國際兒童院,三個被時代巨浪裹挾的生命正悄然交織。當賀子珍第一次見到蜷縮在宿舍角落的毛岸英兄弟時,兩個少年警惕的眼神刺痛了她的心。他們不知道面前這位消瘦的東方女子剛經歷流產之痛,更不知道她貼身衣袋裡還揣着從延安帶來的半塊壓縮餅乾。「餓了吧?」她解開包袱掏出蘋果時,毛岸青的喉結明顯滾動了一下。後來他們總說,那天咬下的蘋果帶着硝煙味,卻比蜜還甜。
戰時的莫斯科像架失控的馬車,1941年冬的寒風裹挾着德軍炮火呼嘯而至。食品配給表上的數字逐月縮減,賀子珍的賬本里卻始終記着「岸英飯量增兩成」。某個雪夜,毛岸英發現賀子珍把最後半碗蕎麥粥倒進他碗里,突然推門衝進暴風雪。兩小時後他扛着凍僵的野兔回來,褲管結着冰碴卻笑得燦爛:「賀媽媽,我們加餐!」火堆旁剝兔皮時,少年忽然低聲說:「您身上十七處彈片,疼嗎?」
1947年的哈爾濱火車站,賀子珍牽着李敏目送毛岸青踏上南下列車。月台上飄着細雪,十五歲的姑娘攥着母親開裂的手指,突然問道:「哥哥們還會回來嗎?」這個問題在1949年的中南海書房裡有了答案。當毛主席看着突然長高的毛岸英時,父子倆誰都沒提莫斯科的寒冬——直到次年深秋,一封電報讓書房裡的地球儀蒙了層灰。
1950年11月25日的黃昏,賀子珍正在上海弄堂里晾曬被褥。晾衣繩突然崩斷,棉絮混着梧桐葉撲了她滿臉。三天後接到李敏來信,素來工整的字跡歪斜如爬:「哥哥沒了。」那床浸透陽光的被褥,後來成了她夜夜緊抱的慰藉。
南昌的夏夜蟬鳴里,李訥正給賀媽媽搖着蒲扇。茶几上的西瓜沁着水珠,賀子珍突然說起往事:「你哥哥從前總愛把西瓜籽吐到房頂上。」少女托腮聽着,沒注意老人渾濁的眼底泛起微光。窗外駛過輛叮鈴作響的單車,驚飛了石榴樹上的麻雀。
1959年的廬山雲霧繚繞,李敏婚禮的紅綢還沒褪色,南昌的電報就追到了北京。當毛主席看着女兒連夜收拾行李,忽然從書櫃深處摸出個鐵盒:「帶上這個。」鐵盒裡躺着支磨得發亮的銅挖耳勺,李敏的眼淚砸在生了銹的鉸鏈上。專機掠過長江時,她攥着鐵盒想起莫斯科的雪夜——那時母親總用體溫焐熱凍梨,等他們兄妹下學。
「您得按時吃藥。」李敏第無數次重複這句話時,賀子珍正對着窗台上的月季出神。某個清晨,老人突然指着花苞說:「該修枝了。」李敏剪下多餘枝條時,剪刀「咔嚓」聲驚醒了晨霧裡的時光。她們都知道,有些傷痛就像頑固的枯枝,要等春天自己爬上來。
1963年的中南海西牆外,李敏抱着襁褓中的兒子回望朱紅大門。哨兵的身影被夕陽拉得很長,像極了當年父親站在書房前揮手的模樣。她忽然明白,母親那些年望穿秋水的等待里,何嘗不是在等一扇永遠打不開的門?
南昌寓所的老座鐘敲響九下,李訥合上歷史課本輕聲道:「媽媽,我報北大歷史系好不好?」賀子珍織毛衣的手頓了頓,線團滾到泛黃的全家福前——照片里毛岸英的笑容永遠停在28歲。毛線針挑起又落下,織就的不僅是件毛衣,還有那些沒來得及說出口的「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