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裕生:天空下,每一個人的苦難都是所有人的不幸


黃裕生,哲學家,現任清華大學哲學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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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蠢的人在苦難降臨自己頭上之前,永遠都認為那是不幸者自己的問題,而永遠看不到苦難的製造者,甚至還站在製造苦難的人一邊,對那些批評苦難的製造者的人冷嘲熱諷,惡語相加。

愚蠢的人之所以愚蠢就在於,他們一直不明一點:如果製造苦難的人可以以某種名義把不公不義的苦難施加到一個人頭上,也同樣可以以任何名義把不幸施加到任何其他人頭上。製造不幸的人可以使一個人不幸,也就意味着他可以使任何一個人遭受不幸。而愚蠢的人卻總認為自己會是例外!所以,即使不幸已經逼近自己身邊,他也仍然在為製造不幸的人唱讚歌,甚至還在正在遭受不幸的人身上補上一腳。

歷史既體現了人類的文明與智慧,也展現了人類的野蠻與愚蠢。其中,權力最具這兩面性。權力不僅自身會走向野蠻與愚蠢,而且它會使眾人變得野蠻和愚蠢,從而與它一起野蠻和愚蠢。這是漫長的人類史的一個慘痛教訓,但是,卻直到近代啟蒙哲學才對此有真正醒悟。

這個劃時代的醒悟包括兩方面內容:

(1)無人能不受權力的誘惑,也沒有任何德性修養能不受權力的腐蝕。

(2)因此,需要把擁有權力的人關進規則的籠子里。

(3)只有把擁有權力的人關進規則的籠子里,才能一方面盡量避免擁有權力者因受權力的腐蝕而變得任性,進而變得野蠻與愚蠢,從而製造各種不幸或苦難,為害社會。

另一方面也才能盡量避免由於權力的遮蔽與籠罩而使眾人變得無知與愚蠢,從而與權力一起給自己和他人製造不幸。

這個醒悟之所以是劃時代的,就在於它把人類帶上了有效馴服權力的方向,沿着這個方向,即使不能使權力完全變得文明與智慧,至少可以使權力減少野蠻與愚蠢,從而也減少因權力造成的眾人的野蠻和愚蠢。

讀歷史會發現,每個民族的荒謬時代都是由這個民族的「劣等人群」主導和推動的。他們醞釀、籌劃、發動荒謬事件的過程就是淘汰一個民族中那些有正見,有良知,特別是最具普遍視野的人。當所有有勇氣獨立思考、獨立承擔道義與真理的人被邊緣化、被清理出局之後,所有悖謬的事件、反人道、反人性的事件就必然會發生,在光天化日之下上演。

所以對於每個民族來說,建立一個現代社會機制來避免把優秀的人群邊緣化,避免「劣等人群」上位,是至關重要的。

所謂「劣等人」就是沒有公義而自私自利的人,把私利打扮成天下公利的人,善於投機而沒有任何道義擔當的人。他們來到這個世界上,除了聲色貨利以外,不知道還有任何更重要的東西。(2022.4.12/微博)


2

人生在世,無論窮達貧富,總該維護做人的一點尊嚴與骨氣,維護自己職業的一點操守與氣節;也總該有點判斷是非、善惡的能力,以及總該有點堅守是非善惡之界限的勇氣。

明哲保身,往往恰是慢性自殺;而給明明錯誤的方向、荒謬的事業推波助瀾,更是置自身和後代於水深火熱之中,既是對社會不負責任,也是對自己的後代不負責任。

這是讀史留下的一個印象,也許人類最大的愚蠢就在於總是循環着以前的錯誤。

世界史上那些偉大的人物,實際就是偉大在實現那麼一點點的突破,比如奧古斯丁自由意志實現了對命運循環的突破,洛克以其基於權利原則的國家學說,中斷了君權神授說與王朝更迭的循環,華盛頓則突破了人類對權力的千年迷戀的循環,從而徹底打破了以血緣傳遞或以刀劍與血腥方式完成權力更迭的千年循環。

雖然他們都只是實現了一點點的突破,但是這一點點的突破卻又都是彌足珍貴的,因為每一點點的突破都標識出了人類歷史的方向。(2022.6.2/微博)


3

周四晚上朋友約在一購物中心附近餐館吃飯。朋友先到餐館,問我到的大致時間後,他先點好菜。

餐館在一棟大樓里,有兩個門。我從西門進,到門口掃「健康寶」,剛一掃完,保安馬上從椅子上站起來把我攔住:「你的核酸檢測已過了第三天了,不能進!」我仔細看,自己手機上的確顯示為「4天」。

那天也是本城行程碼脫星的時間,所以我辯解說:「行程碼都已經摘星了呀,這不意味着可以自由進出了嗎?」

「我們沒有接到通知,我們仍然被要求按核酸3天內的政策執行。要不,你到其他門試試。」

我轉到東門,結果一樣,我一掃完健康寶,保安馬上從坐姿中站起來檢查我的健康碼顯示屏,告訴我不能進。

「我與朋友約好在裏面餐館吃飯。」

「那也我也不能讓你進。政策就這樣規定。」保安很堅定地說。

「我知道,這不怪你。但是,我朋友已在裏面等我了。」

「沒辦法,你只能把他叫出來。」

「你是這棟大廈的保安,你知道不知道,這樣下去,整棟大廈收入受影響,最終也會影響你,直到你工資可能都拿不到。」

「我知道,但是,放你進去,我明天就沒飯吃。」

「好吧,我也理解你!」

他們比很多「大白」強,他們至少知道自己處在什麼位置上,他們知道自己只是鏈條里一個脆弱的螺絲扣。

在理解與無奈中,我轉身走出大門。

我打電話給朋友,他只好把點好的菜退了,幸好他還沒下單。

原以為小區的兩家小餐館會接待我,結果一樣被拒之門外。

一股無名火在生命里燃燒。

只好把朋友帶回家點外賣。回到小區門口,由於有居委會的人在監督,保安也要求掃健康寶,一掃完,保安說:「您的核酸過3天了。」

「過3天就不讓我回家嗎?」

「我們得提醒您要定期做核酸。」

「我最近特別忙,不可能在工作時間去做核酸,等我工作完了,檢測點也下班了。我沒法定期做。」

「我們是這麼被要求的。」

「我知道這不是你們的問題,我也不怪你。但是,我要提醒你們的是,任何人都沒有權力不讓我回家,無論我有沒有定期做核酸!」我略帶微笑但又極其認真地對保安說了一句更狠的話。

保安其實與我很熟悉,他們知道我平時對他們很友善。所以,他說「那不致於的!」

但是,如果真那樣,相信很多人會那樣做。這不是威脅,這是捍衛尊嚴,是為底線自由而戰,也是為糾正荒謬而戰。

如果每個人回家都需要條件,都需要批准,甚至到了需要批准卻又找不到單位批准、也找不到人批准這樣荒謬的境地,那麼,這存在的問題還不夠嚴重嗎?

我不反對什麼,也不反對什麼人,但我反對荒謬,反對沒有邏輯的混亂,反對違背常識而無視民眾正常生活需要的強硬,反對無人負責也無人敢負責的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