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年前的夏天,68年前的7月,68年前的此時此刻。
衡陽,整個城區東西500米,南北1600米,這個大雁不再南飛的大陸地理標誌,正成為飽浸戰爭的苦難之城。1944年6月22日至8月8日,中日雙方在此鏖戰47天,創下中國八年抗戰中的奇蹟。
血淚衡陽。當中日雙方回憶這場廝殺時,都不約而同地使用了血淚二字。
1946年,也就是抗日戰爭勝利後的次年,衡陽守軍第十軍預10師30團3營營長蔣鴻熙拖着一條從衡陽逃出的殘命和一條在衡陽被打斷的殘腿,完成他在戰鬥開始前的想法——記下衡陽之戰。「我自己在寫,自己在看,自己在哭」。
蔣鴻熙的《血淚憶衡陽》成為現存於世的第一部也是唯一一部第一線戰鬥員的記錄,成為最鮮活的來自戰壕里的見證。它的彌足珍貴處在於它不同於戰爭之後,特別是解放戰爭之後的回憶錄——有很多已經因為時間長久而漶漫不清,或者受制於意識形態而使真實性受損。
而三十多年來在日本遊學、打細菌戰索賠官司的王選,搜集到大量日軍參戰部隊的部隊史、參戰部隊人員撰寫的戰記和個人回憶錄,包括頁碼達到2000多頁、上下兩部的《嵐兵團步兵第百二十聯隊史在所有戰史》。梳理下來,參加過衡陽會戰的日軍戰史幾乎全部找到,血色再次浸出。
1944年8月8日,當日軍從北向南打進衡陽時,眼前的情景讓他們呆住了。
這裡看不見一隻老鼠,鳥雀也被打傷,電線杆子上的彈孔蜂窩似的。城內五萬棟以上房屋,較完整的僅存七八棟,尚能勉強住人的不到60棟。
「這裡除了瓦礫就是屍體。還有傷兵,連插腳的空隙都沒有。炎熱的八月酷暑天里,堆成山似的屍體爛得污七八糟的,強烈的臭味,讓我不敢透氣。傷兵的傷口也在腐爛,爬滿滾滾蠕動的蛆蟲。」衡陽一佔領,日本《每日新聞》特派記者益井康一隨日軍趕緊進城,定格了這場苦難的戰爭。作為勝利者,日軍的死傷數倍於守軍。
進城後,飢餓的日軍搜遍全城尋找食物,但除了在一家醬坊里找到一些剩下的醬油和醬以外,什麼也沒找到。
這樣的勝利是日軍沒有想到並難以接受的。
此役「犧牲之大,令人驚駭」,為「中日八年作戰中,唯一苦難而值得紀念的攻城之戰」。日本《檜第六十八師團史》如是寫道。
1944年6月22日到8月8日這47天里,衡陽會戰,是怎樣一種慘烈與悲壯?
「一號作戰」圖紙上堅硬的棗核
戰時的衡陽是一個袖珍小城。三條江——湘江、蒸水、耒水和兩條鐵路——湘桂鐵路、粵漢鐵路纏繞在衡陽腰上,狹長的地貌很像一枚棗核。
由於戰爭,這個小小的城市集中了很多從上海、漢口等遷移來的工商業和金融業,熱鬧一時。衡陽當時的財稅收入,在國民政府統治區甚至佔據第3位,僅次於重慶和昆明。
6月1日,國民第十軍軍長方先覺銜蔣介石死守衡陽十天至多兩個星期之命,率主力從衡山達衡陽城。全城歡迎,鞭炮聲響徹雲霄。
第十軍被譽為「泰山軍」,時轄兵力約4個師:3師、預備10師、190師(僅一個團完整,余為幹部)、暫編54師(僅一個營),加上配屬部隊:第5軍48師戰車防禦炮營1個連、第46軍炮兵營1個連、第74軍野炮兵營1個連,總共1.8萬人。
而日軍集結的兵力36.2萬,馬匹6.7萬,汽車9500輛。
6月18日,長沙陷落當天,方先覺緊急下令疏散城內30萬居民,20萬難民。6月20日,經衡陽市市長趙君邁號召,2.3萬餘名市民組成彈藥隊、工事搶修隊、消防隊、傷病服務隊和收屍隊等,支援第十軍守備衡陽。
倉促準備戰爭,加上衡陽本身狹小地域,有人判斷,衡陽最多可守三天。在日軍看來,衡陽唾手可得,它只不過是其「一號作戰」的一小步。
包括衡陽會戰在內的「一號作戰」,被日軍稱為「曠古之大作戰」,戰爭準備從1943年開始,投入了相當於當時中國派遣軍62萬的約80%兵力,戰線從河南經由湖南直到廣東、法屬印度支那邊界,縱貫約1500公里。
日本的準備無可比擬。飛機每月預定補充50架、航空油料足夠用半年,空軍彈藥夠用兩年。在衡陽開戰前,情報工作已經做到繪製衡陽每一街區的地圖。而1944年的國軍,在美軍中國戰區參謀長史迪威看來:平均每師不是一萬人,而最多不過五千人;士兵不發餉,沒有吃的,營養不良,百病叢生;兵器陳舊不適用……
1944年4月17日夜,日軍在開封渡過黃河,19日佔領鄭州;5月1日,攻陷許昌,25日洛陽失陷;6月16日,日軍以14個師團的兵力圍攻長沙,18日,長沙陷落。
之前的5月29日,蔣介石電話告知方先覺固守衡陽十天至兩周,並囑:「此次會戰關係國家民族存亡,衡陽得失尤為此次勝敗關鍵。」
日軍計劃趁中國軍隊未及完成防守之時,乘勝追擊,迅速攻克衡陽,其68、116師團各部隊、34師團218聯隊主力,僅帶一個星期的口糧,如離弦之箭挺進衡陽。
「方先覺壕」
6月22日,日軍飛機開始轟炸衡陽,投擲燃燒彈,湘江兩岸大火重重。68師團強渡衡陽以東的耒水,從衡陽城南向北進攻,116師團則從西向東進攻。
雙方一接火,日軍立即遭遇到「在中國戰場上從無有過的如此準確、密集的猛烈火力還擊」。6月28日10時30分左右,中國軍隊迫擊炮的集中炮火,擊中了正在前沿陣地用望遠鏡觀察的日軍68師團長佐久間為人中將及參謀長等軍官。
這一炮打得日軍大驚失色,到7月2號不得不停止進行了10天的猛烈攻城。儘管10天來,日軍使用了空中輪番轟炸、炮轟陣地、施放毒氣彈、人海戰術等強攻措施,還是不得不承認挫敗。
日軍得到情報,守備衡陽的是中國軍隊第十軍,其指揮官「方將軍是1941年秋冬第一次和第二次長沙作戰時死守長沙的一員猛將(當時方為第十軍預備第10師師長),在1943年初冬的常德作戰時任第十軍軍長,曾向常德南側增援,具有與我11軍特別是3師團交戰的經驗」。
老對手再一次在戰場上遭遇。
方先覺自知1.8萬兵力難抵數倍日軍,因此主動放棄衡陽城外能容四個軍的外圍陣地,而將守衛圈縮小到城南丘陵陣地江西會館、五桂嶺、張家山、楓樹山、虎形巢一線和城西陣地汽車站、天馬山、西禪寺、瓦子坪、清山街一線。這意味着,方先覺已抱定死守衡陽不留後路的決心。日軍從北方長沙抵達衡陽,方先覺預判日軍不會直接從北方進攻衡陽,而是渡耒水從南、西方向進攻。事實證明,這一判斷是準確的。
在南部丘陵地帶,方先覺將五桂嶺、張家山等面敵高山挖去半壁,形成直立90度、深3-5米的溝壑,壑底下放置釘滿鐵釘的門板,再放進水。壁頂設碉堡,各碉堡間構成側射的交叉火力,封鎖山谷。碉堡之前設手榴彈投擲壕,戰士可以兩兩配合將手榴彈投向壕底的敵人。
火網前設置堅固複雜障礙物,布下地雷;各陣地有掩蓋交通壕通主陣地,直達市街中心,第十軍指揮部設在城區唯一一座堅固的鋼筋水泥建築——中央銀行地下倉庫,那裡發出的指令使整個衡陽城成為一大要塞式綜合陣地。
日軍在這種戰壕面前根本無法推進,疊羅漢,搭人梯,常常還沒攀登到半壁,便被中國守軍逐壕掃蕩。後來乾脆赤裸上身,以自己夥伴的屍體當階梯向上衝鋒。
美國記者白修德如此記述道:「奇蹟般的,在衡陽,第十軍頂住了。他們被團團圍住,無路可退,但是勇敢的拚死戰鬥,像是當年上海。」
後來,死傷慘重的日軍得知,阻擋他們前進的守衛工事有一個名字:「方先覺壕」。
半天里晉陞了5個營長
日軍攻城47天,實際上分三個主要攻擊波。
第一輪從6月28日起到7月2日終。這一次,日軍欲急襲拿下衡陽,先以飛機轟炸、炮火轟擊與毒瓦斯襲擊,待守軍陷於半癱瘓狀態,三四百人一組,赤膊輪番衝鋒,實行「接近戰術」和「肉彈主義」。
中國守軍在野山炮數量上遠不及日軍,但「方先覺壕」配合士兵的手榴彈投擲發揮了超常威力。這幾天里,每天要消耗兩三萬顆手榴彈。
幾天下來,第十軍傷亡4000餘人,日軍傷亡達1.6萬以上。湘江對岸的飛機場,每晚都燃起一堆堆火,那是日軍在焚燒前一夜戰死的屍體,晚風中可以嗅到血腥和令人作嘔的屍臭。
第二次攻擊始於7月11日,持續10天。對於中日雙方來說,這都是極其艱苦的鏖戰。戰鬥力、體力和心理都達到了極限。況值炎夏,戰死的將士屍體腐化,臭氣難當,雙方軍隊中都開始流行瘧疾、痢疾,包括雙方的最高將領方先覺和橫山勇。
再戰的日軍顯然吸收教訓,每向前推進一步就修築臨時掩體。在等待空軍的支援和重炮兵的到達後,調整戰略更加猛轟陣地和衡陽城。陣地前仍舊是「肉彈主義」,300人一組赤膊上陣,輪番進攻。
日軍炮火之猛讓衡陽化為一片焦土。預10師工兵營營長黃仁化在太子碼頭陣亡,他的部下給他找一具棺材收斂屍體,第2夜,日軍重炮打在棺材上,屍骨被炸碎。其部下又收拾了一點碎骨存放在瓦罐中。不料當晚,日軍炮火又將瓦罐擊碎。
主守城南張家山、五桂嶺陣地預10師3個團、直屬部隊傷亡90%以上。戰鬥一線的連營級幹部死亡殆盡,更不要說士兵。五桂嶺爭奪戰,半天里晉陞了5個營長,但又全部陣亡。
7月的中下旬天氣酷熱,敵我都改在夜間戰鬥。雙方默守一個戰鬥時間表,每日上午9時許,全線槍聲停息,各自吃早飯休息;下午6時許向對方高喊:「我們開始吧!」由於敵我相距不過數十米,雙方說話都能聽到,於是廝殺一夜。
7月18日,方先覺召集4個師長開會,報告戰況,說明從12日起(戰至第26日),每晚向蔣委員長發出二字密碼,戰前蔣介石與方先覺相約戰力不支時以此相告,以求得外援。但援軍杳無音信。
雙方都到了心理承受的極限。每日日軍飛機轟炸時,投少量香煙、大量傳單。傳單上寫着:「能征善戰的第十軍諸將士:任務已達成。這是湖南人固有的頑固性格。可惜你們命運不好,援軍不能前進,諸君命在旦夕!」
按蔣介石的守城期限,第十軍早已完成任務,不僅超過十天,甚至已達一個月。衡陽城內糧食被日軍炮火燒成焦糊,焦糊的糧食泡鹽水也已吃光,池塘內魚蝦、浮萍也早已捕采一空。更讓人不忍的是傷兵遍地,野戰醫院在敵人的炮火下東躲西藏,傷員無藥可救,每日都有傷員不忍痛苦而自殺。
「那一日,月亮比往常黯淡」
8月4日,日軍對衡陽發起最後的攻擊。日軍以5個師團,輕重炮100餘門,炮彈40000發再發攻擊。不再實行「肉彈主義」,而用架在四周高地的重炮轟中國守軍陣地。重炮之下,先前發揮作用的方先覺壕多被夷為平地,將士們就用陣亡的戰友的遺體壘起來作為掩體,與日軍再戰。4日夜,激戰一天的杏花村北141高地9團6連全體與陣地同歸於盡;西禪寺、天馬山兩陣地屍積數層,仍然固守。
日軍的這次攻勢,重新調配了力量,精於攻城戰的58師星夜急行從長沙趕來,從衡陽正北面攻城,6日夜打開了衡陽北面的缺口。
是日中午,巷戰在衡陽城內展開,至7日慘烈的戰鬥仍在繼續,青山街陣地連續被敵突入3次。3師7團3營營長王金鼎親領官兵向敵投出20餘枚手榴彈,但之後中彈殉國,此時全營官兵僅存12人,相與撫屍大慟。侯樹德營長利用戰鬥間隙,收取王金鼎屍體火化,並將其骨灰懸於自己的腰際,發誓為他報仇,以瘋狂的狀態與敵拚命。
中午,方先覺召師長齊集中央銀行軍指揮部,向重慶發出最後電文:「敵人今晨已由北城突入之後,即在城內展開巷戰。我官兵傷亡殆盡,刻再已無兵可資堵擊,職等誓以一死報黨國,勉盡軍人天職,決不負鈞座平生作育之至意,此電恐為最後一電,來生再見。」
焦土一片的衡陽只剩幾座殘破的建築,鳥瞰全市的鐘樓還屹立在市中心,衡陽眼看將落入敵手,守軍將士慟哭。
第十軍預10師30團3營營長蔣鴻熙在戰鬥中僥倖活了下來。在衡陽之戰中,他三次負傷,第一次傷在頭部,沒有下火線,第二次中炮彈,全身傷八處,沒及傷愈又上前線。8月3日,在守衛天馬山陣地中,蔣被敵密集的槍彈打斷了右腿,退下戰鬥。
8月3日晚上10點,大戰前的最後一點平靜,蔣鴻熙躺在擔架上,懷裡抱着僅有的一條軍毯,一塊面布和團長贈送的兩盒針葯,懷着不能與戰友同生共死的悵然去了醫院。
「月亮卻似乎比往常黯淡多了。」那一天晚上的月亮給了他深刻的印象。
國際風雲壓衡陽
1944,作為太平洋戰爭盟軍中國戰區總司令的蔣介石正受着內外煎逼。在美國的壓力下,中國第六七戰區最精銳部隊七個軍,已經分批調遣印緬戰場。史迪威一再向美國傳遞「中國情形至為暗淡」的信息。7月7日中國抗戰紀念日,羅斯福來電祝賀,但「不料又突來一電,即以中國戰局危急,欲派史迪威在我直屬之下指揮中國全部軍隊」。不僅如此,電文中還提到蔣介石最痛處:「言明共黨軍隊亦在其內。」
■南香紅
選自《看天下》2012年1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