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09月13日07:26:10 歷史 1491

唐廣德元年（763），曾經是『安史之亂』急先鋒之一的安祿山史思明舊將田承嗣向唐朝中央政府投降，當時朝廷出於安撫大局的考慮，對安史舊將一律既往不咎，不僅如此，為了籠絡田承嗣，還任命他為魏博節度使。從此開始，魏博就與成德、范陽（盧龍）合稱『河朔三鎮』，成為唐代中晚期割據藩鎮中重要的一個。只要說起唐朝藩鎮割據，魏博節度使就是一個繞不開的話題，而只要說起魏博節度使，以魏博牙兵為代表的魏博職業軍人集團就是一個繞不開的話題。

魏博節度使，又稱天雄節度使，最初的節度使是安史舊將。

河朔三鎮由於驕兵悍將的殺帥奪印，節度使各自換了幾個家族，但基本上不服從中央。

從田承嗣開始，魏博節度使為了擴張自己的實力，就查核戶口，加重賦斂，形成了老弱耕田、壯者在軍的格局，也就是說魏博節度使以雄厚的財力物力為基礎，從當地農民中招募強壯者服兵役，還從社會上招募相對兇悍的遊民，建立起了一支『其眾十萬』的強大軍隊，隨着時間的發展這支軍隊逐漸演變成為職業軍隊，而在這支軍隊中，田承嗣又選取了10000多名魁偉強力的士兵作為牙兵（衙兵），構成了魏博藩鎮武裝的精銳核心力量，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魏博牙兵』。

牙兵就是節度使的親兵、衛兵，他們通常是軍中的勇悍強壯者，居於其他軍士之上，在某種意義上屬於節度使的私人軍隊，而以謀求財物恩賞為主要目標的牙兵們也逐漸異化成一股有着自己利益訴求的相對獨立的武裝力量。

從田承嗣等人的初衷看，建立這支武裝是為了讓處於四戰之地的魏博在戰亂的年代能夠保持自己的疆土與安全，不至於被朝廷或者鄰近藩鎮消滅吞併，事實上，以魏博牙兵為代表的魏博職業軍人集團也確實起到了這個作用。然而，正因為上述的異化情況存在，從田氏家族的第五任節度使田弘正（任職時間812年至820年）去世之後，魏博藩鎮的大權實際上就落入了魏博牙兵的手中，違逆其心意的節度使往往直接被廢被殺，而節度使的繼任人選也通常是根據牙兵的意願產生，這樣正反先例的存在，使得新繼位的節度使更加不敢違逆牙兵們的心意。

《刺客聶隱娘》中張震飾演的魏博節度使田季安。

考察田氏家族之後的魏博節度使史憲誠、何氏（何進濤、何弘敬、何全皞）、韓氏（韓允忠、韓簡）、樂彥禎、羅氏（羅弘信、羅紹威）等的情況，我們或許能夠發現存在着這樣一個規律：時間越往後，以牙兵為代表的魏博職業軍人集團的支配權力越大，作為他們的代理人，只要不能代表他們的利益訴求，節度使也會要麼自己本人被弒殺，要麼傳到子孫而被弒殺，善終的情況不多。正因為牙兵隨意廢立節度使，十分跋扈牛叉，所以當時人有『長安天子，魏博牙兵』的說法，言下之意就是魏博的牙兵與在長安的大唐天子一樣，是非常厲害的存在。

魏博節度使當然也想反制，為自己爭回主動的局面，其中一個極端的例子發生在晚唐時期昭宗天祐三年（906），魏博節度使羅紹威向自己的親家、宣武節度使朱溫求救，朱溫便藉著給自己嫁到羅家的女兒辦喪事為名，派遣1000多精兵裝扮成挑夫的樣子前往，在羅紹威的配合下誅殺魏博牙兵殆盡。

史稱：這一事件根除了延續二百年的牙兵之患，與此同時魏博元氣大傷，逐漸衰弱成一個小藩鎮——很多史書介紹魏博藩鎮，往往在羅紹威去世的910年就結束了。

其實，真實的歷史情況並非如此。

雖然朱溫建立後梁之後，魏博確實因為傷筋動骨、實力衰弱，沒有了中晚唐時期那樣的獨立性，變成了向後梁朝廷稱臣納貢，用糧秣等財富不斷向後梁輸血的一個藩鎮，但是這只是一小段時間，等到乾化二年（912）朱溫去世，朱溫舊將楊師厚取代了羅氏，魏博又出現了新的局面——此外前文說法還有錯誤，當時只在10世紀初，從732年算起根本談不到延續200年的牙兵之患。

楊師厚先是設法清除了魏博不服從自己的人員，然後建立了被稱為『銀槍效節軍』的效忠自己的新的職業軍人集團，很快變成了手握河朔重兵、威高震主的新一任魏博節度使。

可楊師厚也並沒有活很久，乾化五年（915），他在魏博去世，以後梁末帝朱友貞為首的汴梁君臣正想利用楊師厚之死徹底解決魏博藩鎮，他們的計劃是把魏博分為兩鎮，同時瓦解楊師厚留下的軍隊，沒想到魏博的職業軍人集團根本不吃這套，他們自稱『我六州歷代藩府，軍門父子，姻族相連，未嘗遠出河門，離親去族』，完全不願被拆散離開魏博。

既然不滿意於想要對付自己的後梁朝廷，『銀槍效節軍』轉而裹挾新任魏博節度使賀德倫投奔了晉王李存勖（後來的後唐庄宗）。這麼一來，李存勖既得到了魏博這個重要的地理樞紐，也收服了魏博職業軍人集團的核心銀槍效節軍，後來，李存勖在對後梁的作戰中得到了銀槍效節軍的拚死效力，這一切都對後唐取代後梁起到了巨大的決定性的作用——從915年到923年，李存勖以晉王的身份兼領魏博節度使，充分說明了他對魏博職業軍人集團的重視。

魏博的銀槍效節軍在後唐滅後梁的戰役中發揮了巨大的作用。

李存勖當了皇帝之後，才不兼領魏博節度使。

後唐明宗李嗣源繼位，也是被以魏博軍隊為主的叛軍及各路兵馬所擁立，正因為他看到了魏博職業軍人集團的巨大影響力，所以即位之後就把其核心精銳銀槍效節軍調到北方防禦契丹的第一線，換言之就是調離了魏博這個他們盤踞已久的老巢。

後唐明宗天成二年（927），在李嗣源的指使下，其部將房知溫等乘亂屠殺調防途中的銀槍效節軍，史稱『盡戮之，脫於叢草溝塍者十無二三』、『永濟渠為之變赤』。

這是作為魏博職業軍人集團核心主力的魏博牙兵第二次遭受沉重的打擊，史書又稱：『魏之驕兵，於是而盡』，言之鑿鑿地說，自此之後，魏博牙兵跋扈之跡在史籍記載中便很少見到了。

然而，真實的情況同樣亦非如此。

銀槍效節軍雖然覆滅，但是魏博職業軍人集團並沒有煙消雲散，魏博藩鎮在政局中起到的重要作用也並沒有減弱，只是或許以另外一種方式呈現了出來。

這裡需要說明一下，五代魏博治所所在的魏州有興唐府、廣晉府、鄴都等不同的名稱，這裡的鄴都與三國故地六朝古都的鄴城不是一回事，這裡暫且不展開。

銀槍效節軍被屠戮之後，魏博歷任的節度使級別的藩帥如下——

後唐時期：鄴都留守充天雄軍節度使石敬瑭，興唐尹、天雄節度使、宋王李從厚（明宗李嗣源第三子），行興唐尹充天雄軍節度使北面水陸轉運制置使范延光。

後晉時期：廣晉尹、天雄軍節度使楊知遠，廣晉鄴都留守高行周，鄴都留守廣晉尹劉知遠，天雄軍節度使充鄴都留守杜重威等人。

後唐後晉後漢後周四朝的統治者，都是屬於河東河北軍事集團的成員。

我們可以發現，這些都是當時的重臣，包括了皇子與後來的皇帝，可見此地的重要性；後晉高祖石敬瑭本人如上述擔任過鄴都留守充天雄軍節度使，當上皇帝後又長期駐守鄴都，並在這裡去世，也反映出他對此地的重視；而後漢高祖劉知遠也如上述自己就擔任過鄴都留守廣晉尹，深知此地的重要性，因此在即位之後，馬上將當時這裡的節度使杜重威調任為宋州節度使加守太尉，杜重威拒絕移鎮宋州，據鄴都叛亂，劉知遠親率大軍征討，經過激烈的戰事，平定了杜重威。

石敬瑭曾經以鄴都留守充天雄軍節度使的身份鎮守魏博。

劉知遠曾經以鄴都留守廣晉尹的身份鎮守魏博。

在劉知遠的征討中，樞密副使郭威（後來的後周太祖）登上了歷史舞台，戰事結束，郭威接受劉知遠的命令，『錄（杜）重威部下將吏，盡誅之』，這可以理解為魏博的職業軍人集團又一次受到毀滅性的打擊。

後來郭威本人也以功進封鄴都留守、天雄軍節度使，兼樞密使，河北諸州郡皆聽其節制，在郭威的領導下，新的魏博職業軍人集團由此產生，並且在後續的歷史中起到了巨大的作用。

後漢乾祐三年（950），朝中的政治鬥爭白熱化，郭威在朝廷中的盟友楊邠、史弘肇等盡數被害，並有密詔誅殺郭威與王殷等前朝舊將，郭威自然不會坐以待斃，他遂偽作後漢隱帝劉承祐誅殺部下諸將詔書，致使群情激憤，便自然而然地率領鄴都的將士進軍京師，沿途河北諸軍也紛紛加入。

後漢隱帝劉承祐聽到這個消息大懼，其大臣想出的主意是所謂的『官家莫惜府庫』，也就是不要吝惜財物來賞賜諸軍，其中也包括此時在郭威麾下大的『北來將士』，後漢開出的條件是每個士兵20緡（20串1000文錢，相當於20貫）。

而郭威開出的條件則是平定京城之後允許手下士兵搶掠十天（旬日剽掠），這個價碼無疑更高，所以其部下『眾皆踴躍』。

對職業軍人集團的誘之以利，以郭威的勝利劉承祐的失敗告終，效果立竿見影，很快開封城破，後漢滅亡。

之後一個月不到的時間，郭威就黃袍加身，這可以說是以魏博為代表的藩鎮職業軍人集團廢立做法的『更上一層樓』，從一鎮延伸擴展到全國，從地方化轉變為中央化。

郭威黃袍加身時，趙匡胤正是他的部下。

郭威即位後，因為原先同朝為將的王殷資歷既深、功勞又大，不得已任命他擔任鄴都留守，但是在2年後自己病重彌留之際，還是將有『震主之勢』的王殷殺了，正式授符彥卿為大名府尹、天雄軍節度使，並進封他為衛王。

符彥卿是郭威的養子周世宗柴榮的岳父（周世宗的兩任皇后宣懿符皇后、宣慈符皇后都是符彥卿的女兒），因此整個世宗時期他始終備受信任，一直擔任天雄軍節度使，而與此同時，符彥卿又是趙匡胤的弟弟趙匡義（後來的宋太宗趙光義）的岳父（周世宗的懿德符皇后也是符彥卿的女兒，後周時嫁給了趙二為繼室），因此在趙匡胤有樣學樣按照郭威的套路發動陳橋之變的時候，符彥卿很可能也是趙匡胤政變的潛在支持者之一，至少他也是一個相對中立的藩鎮主帥——從他在北宋建立後還當了9年左右天雄軍節度使來看，這一點的可能性相當大。

廣義上的魏博（天雄軍）藩鎮從唐廣德元年（763）開始，一直延續到北宋太平興國二年（977）——是年宋太宗盡罷節鎮統轄支郡實施分路而治——在這200多年的時間裏，與許多史書中朱溫時期『魏博牙兵之患被根除』、李嗣源時期『魏之驕兵，於是而盡』等等記錄不同，以魏博牙兵為代表與核心的職業軍人集團始終在這一藩鎮的歷史上產生了巨大的影響，發揮着不容忽視的作用。

職業軍人集團從自身的利益出發廢立節度使的行為本身以及這一行為中透露出來的頑固作風不但影響着魏博藩鎮這個個體，更影響到後唐、後晉、後漢、後周的朝代更替，影響到河東河北軍事集團內部領導權的轉移，作為同樣模式的擴大化，也影響到了後周郭威乃至於北宋趙匡胤的『黃袍加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