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弄堂里家家戶戶都沒有收音機,也不訂報紙,不知道有氣象預報這個概念。晴雨莫測,對天氣的變化,常在懵懂之中。
我去學校上學,有幾次早晨出門是晴朗的天,放學時就大雨滂沱。每逢這樣的天氣變化,我姆媽常常會來學校送雨傘、套鞋,接我們回家。那時,家長們可以自由進出學校,可以在教室門口的走廊里等待自己的孩子。教室門的上方有個一尺見方玻璃小窗,家長通過小窗口看望自己的孩子。裏面的學生此時心神不定,也會通過小窗口看看自己家裡有人送雨具來了沒有?有幾次我看見有姆媽的面孔掠過,也有幾次我沒有看到。
我沒有看到姆媽的幾次,她一定在外面打工或者有別的更重要的事。放學了,我悵然地站在走廊里,非常焦急地盼望雨停下來,或者希望雨下得小一些。假若雨下個不停,偶遇同路同學正好有傘,我會躲在他的傘下,與他合撐着不讓半個身子淋濕。但更多的時候,我脫下布底鞋,就光腳衝進雨幕,冒雨回家。
腳上穿的一雙布底鞋,我不能讓雨淋濕,被地上的積水污染。這雙布底鞋是姆媽一針一線納制的。
姆媽先是用零零碎碎的布料,一塊一塊地拼合著,用糨糊粘貼在門板上,然後在院子里晾曬,搬進搬出,要晾曬好幾天。徹底幹了之後,姆媽再一層層地重疊,按大小鞋樣的尺寸裁剪。納鞋底時,因為厚,必須用鞋錐打眼,再用粗線一針一針往返來回穿納,很費時,每穿一針,即使用頂針箍,都要用力。我記得棉線還須上過一遍蠟。那鞋底被人稱為「千層底」。姆媽納的鞋底針腳均勻細密,平平整整,服服帖帖,從現代的眼光看,完全是一件精湛的純手工工藝品。
納完鞋底,姆媽又為我們縫製布鞋。那布鞋的鞋幫一般是深色的,或藏青或玄黑,圓口,鞋沿滾邊,與布底絞合時,線腳須十分細密紮實。我稍大些,望着黯淡燈光下姆媽引針穿線的專註神情,就會想起課文上讀過的孟郊詩句:「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動情時會兩眼濕潤。
我光着腳冒雨跑回家,如果姆媽這時也已到家了,她會一邊用毛巾擦乾我的頭髮和身體,趕緊讓我換上乾衣服,一邊責怪我:「你怎麼不能多等一歇呢?我會送傘來的呀。快,吃一粒楊梅。」那楊梅是我阿爸浸泡在高度白酒里的,據說可以驅走被雨淋後的寒氣。我咀嚼着充滿酒味的楊梅,取出腋下緊緊夾着的那雙布底鞋,告訴姆媽:「我的鞋子沒有淋濕。」
逢雨,寧願光腳,不想淋濕布底鞋的,不只是我,我的兩個弟弟也都這樣。我結婚後,與妻子殷慧芬說起這些舊事,她說她也是這樣,有幾次放學逢雨,為了不讓布底鞋淋濕,她從溧陽路上的新滬中學光着腳板沿四平路吳淞路一直走到峨嵋路三角地附近的家裡,蠻長的一段路,有時還要被碎玻璃、小鐵釘劃破腳皮。一個上海小姑娘,細皮嫩肉的腳板裸露着行走在上海的馬路上,今天再也看不到那樣的街景。但在那時,一雙布底鞋在平常人家往往比腳丫子更重要。殷慧芬回憶起她的母親用碎布拼接、晾曬、納鞋底的過程,與我姆媽的做法一模一樣,只是女孩子穿的布底鞋,鞋面上多了一個搭襻。
以後的許多年裡,入冬之前,我姆媽一直給兒孫們做棉鞋,先是蚌殼式的,後來覺得蚌殼式有點過時,又改做系帶式。她把我們夫婦和兒子的三雙棉鞋交給我時,說:「天冷,你和阿芬坐在寫字檯前寫文章,樓近宇做功課,在家裡穿穿,暖熱。」
姆媽年過八十時,有一回,我去浦東老家看望她。我最小的阿妹與她同住。小阿妹從姆媽房間里拎出一隻沉甸甸的蛇皮袋,笑嘻嘻地扔在我面前,向我告狀:「大阿哥,儂看看,老娘在做啥?」
我打開,驚呆了,滿滿一袋納過的鞋底,大大小小足有二十來雙。
小阿妹責怪姆媽:「老娘吃飽了嘸啥做,就納鞋底。現在,都穿皮鞋、運動鞋,有啥人再穿布底鞋?扔掉扔掉!」
我瞪了小阿妹一眼:「不許亂說!」她這時才住口。
姆媽喃喃地辯解:「我每年給你們做棉鞋,我納鞋底總有納不動的一天。趁我還納得動,我多做點。」我一陣感動。我一雙雙地撫摸,那密密麻麻的針腳,傾注的都是她對子孫們的愛。可是,小阿妹不懂。
握着姆媽像樹根一樣粗糙的手,我心疼。我擔心這一袋鞋底有一天真的會被我那讀書不多的小阿妹扔掉,臨別,我拿了一雙。這雙鞋底從此成了我的收藏品,我珍藏着,那是我緬懷姆媽的紀念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