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參演《我是歌手》之後,韋唯消失在公眾視線中。這一別,竟是10年。
從8歲到48歲,韋唯一直在唱歌,一直在奔跑。常年高強度的工作讓慢性疼痛在體內不斷累積,最終被確診為強直性脊柱炎——那時的她連一個微笑、一次吞咽都會引發劇痛。
她拋下一切,獨自隱居泰國深山,在孤獨中與病痛相處。一開始,她以為自己很快就能下山,但命運跟她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
花了3年的時間,在醫學治療與自我療愈中,慢性疼痛逐漸消退。然而,就在她準備下山與孩子們團聚時,一場剎車失靈的意外將她再度推回命運的谷底。為求生而撞樹的選擇讓她活了下來,卻也造成脊柱斷裂。她不得不回到山上,治療和康復,又是漫長的6年。
走過人生的至暗時刻,韋唯重返舞台。當她出現在上海文化廣場的舞台,和意大利音樂劇演員吉安·馬可·夏雷提一起唱起《夜來香》《夜上海》《玫瑰玫瑰我愛你》等上海老歌時,熟悉她的觀眾發現,韋唯和以前不太一樣了。
從前的她性情豪邁、嗓音寬厚,擅長駕馭《亞洲雄風》這樣的「大歌」。如今,當她在舞台上唱起《夜來香》,沒有吶喊,沒有炫技,只是淺唱低吟,娓娓道來。她的歌聲彷彿從黑膠老唱片里穿越而來,蛻變得更柔軟、更深沉。這是被時光打磨過、被疼痛親吻過的歌聲。
演出結束後,褪去華服的韋唯依然神采飛揚。漫步在上海的夜色中,她與友人縱情唱起《夜來香》,享受夜晚的安寧和自由,以及音樂和友誼帶來的內心的充盈。她笑着感嘆:「這才是真正的夜上海!」
韋唯和意大利音樂劇演員吉安·馬可·夏雷提 上海文化廣場提供
為上海唱一首
溫柔的歌
1991年,韋唯演唱了電視劇《上海一家人》片尾曲《相信那一天》。她用充滿力量的聲音唱出「要生存,先把淚擦乾;走過去,前面是個天」,成為一代觀眾的集體記憶。
1993年,韋唯首唱上海東方電視台台歌《風從東方來》。同年,她登上在上海舉辦的首屆東亞運動會開幕式,和歌手劉歡一同演唱《崛起的東亞》。1998年,她首唱上海旅遊節主題曲《共同的節日》,27年過去了,熟悉的旋律依然在傳唱。
韋唯說,現在回想,我的青春時光、我的生命旅程是與上海這座城市的一些高光時刻同步的,我感到很幸運。
上觀新聞:你說上海是你的「福地」,在這座城市有哪些美好的記憶?
韋唯:我的兒子們上中學時,有一天給我打電話,說,媽媽,我們在上海,外灘的夜景太美了!我對他們說,媽媽在外灘唱過歌,1998年,《共同的節日》錄製的時候,整個外灘都是我的舞台。兒子們還感嘆:東方明珠塔,你不知道有多漂亮!我說,等等,兒子,東方明珠塔也曾在媽媽的歌聲里點亮。那是1993年,我唱了《風從東方來》。
上觀新聞:1993年,首屆東亞運動會在上海舉辦,你在開幕式唱了《崛起的東亞》,閉幕式又唱了《鴿子》。開閉幕式都是同一位歌手,這並不常見。
韋唯:1990年北京舉辦亞運會,我和劉歡唱了《亞洲雄風》,1993年在上海,又是我和他,唱了《崛起的東亞》。沒想到,開幕式剛唱完,回到家沒兩天,突然接到邀請,讓我去唱閉幕式,跟西班牙歌唱家胡里奧合作《鴿子》。
我很早就知道胡里奧,很喜歡他的歌聲,但我們怎麼唱到一塊兒呢?伴奏帶寄給我,我一聽,他的風格太好了,非常溫柔,非常悠揚。所以這一場運動會兩首歌,我唱出完全不同的兩種風格,很過癮。
韋唯在上海旅遊節 金定根 攝
上觀新聞:那是一個澎湃的時代,需要澎湃的歌聲。《亞洲雄風》現在聽來依然讓人熱血沸騰。你覺得這首歌為什麼能有那麼大的力量?
韋唯:《亞洲雄風》的確是一個時代的集體共鳴。那個年代歌曲的傳播方式很特別——通過聽眾來信和電話點播來決定流行度。當時廣播電台每天統計點播量,《亞洲雄風》的點播電話多到讓線路癱瘓,來信投票更是呈現壓倒性優勢。這種全民參與的選擇過程,讓這首歌成為當之無愧的時代之聲。
那時候中國辦亞運會,有幾億元的資金缺口,老百姓都自發集資辦亞運,哪裡有捐款箱哪裡就有這首歌。後來,火炬傳遞到哪裡,哪裡就有這首歌。學校的早操也會放這首歌,後來好多人跟我講,他們高考複習就是聽着這首歌給自己打氣的。
上觀新聞:2023年,當你站上北京工人體育館舞台,再唱《亞洲雄風》時,是一種什麼樣的感受?
韋唯:那是新工體正式開放後第一場球賽,我想用這樣的方式告訴大家,韋唯回來了。因為下山後,網上一搜我的名字,全是「韋唯死了多久了」。
在山上待了那麼久,重回舞台,一切都需要重新適應,我連燙頭髮都不會了,紅色的長袍也是從朋友那裡現找的。站在新工體再唱《亞洲雄風》,感覺時光開始倒流了,不知道哪兒來的感動,讓我的眼淚忍不住掉下來。我聽到有人吶喊,感覺這首歌將過去和現在連接到一起。
第一位在上海大劇院開個人演唱會的流行歌手韋唯在演唱《愛的奉獻》 金定根 攝
上觀新聞:人們熟悉韋唯唱《亞洲雄風》這樣的「大歌」,但很少聽你唱情歌。這次來上海,為何選了《夜來香》?
韋唯:《夜來香》是我年輕的時候特別喜歡的一首歌,但老不讓我唱。那時候來上海,有時候要連續工作一天,甚至排練到凌晨兩三點,才能吃上一頓飯。吃完飯,走在大街小巷,上海迷人的夜色就出現在眼前,讓我想起這首歌:「我愛這夜色茫茫,也愛這夜鶯歌唱,更愛那花一般的夢,擁抱着夜來香,吻着夜來香。」
這次收到意大利音樂劇演員吉安·馬可·夏雷提的邀約,站在上海文化廣場的舞台上,我們終於可以一起唱一些情歌,一些與上海、與上海的夜色有關的歌。
上觀新聞:為什麼會和吉安合作?你覺得為何會有這麼多中國觀眾喜歡這位意大利音樂劇演員?
韋唯:演出前我去他的休息室,看到觀眾送給他的禮物堆滿了房間。有人說他是音樂劇天使,有人說他是音樂劇鐵人,他們說的都對。
干我們這行的,都得是鐵人。我從14歲開始,很長一段時間,幾乎天天都有演出。到了一個地方,樂隊、舞蹈隊、舞美隊的人可以擠出時間出去玩,但歌唱演員必須回去睡覺,白天睡好了,晚上才能唱。
我佩服吉安的一點是,過去20年,他幾乎天天在天上飛着,到一個地方就唱,唱完就去下一個地方。這對一個男高音的要求非常高,背後是對音樂的熱愛、職業精神和極度的自律,我由衷為他感到驕傲。所以我很理解他的粉絲,如果我今天跟他們是一樣的歲數,我也會跟他們一樣瘋狂。
上觀新聞:唱《夜來香》《玫瑰玫瑰我愛你》這樣的歌,你會去模仿那個年代周璇、白光的聲音嗎?
韋唯:不會。我總是會把別人的歌變成我的歌來唱,但也能讓觀眾聽到原來的一些風格。唱這些歌之前,其實我也聽了周璇等歌手的演唱,然後和我們的樂隊一起探索,最後決定就這樣去「玩」,希望能讓觀眾聽到一點不一樣的、韋唯的感覺。
我認為唱歌和繪畫有相通之處——都是在塑造角色。每首歌都需要根據作品內涵來調整表現方式,就像演員要適應不同角色一樣。當年聲樂隊選拔標準就像交響樂團招人,要求歌手必須具備多元化的演唱能力。所以我們學聲樂時就被要求,不能只會唱一種風格的歌。
台上的韋唯 上海文化廣場提供
一開始,
我是不被接受的
在同時代的中國女歌手中,韋唯的聲音是獨樹一幟的。但一開始,她並不被接受。那時候,歌壇流行「氣聲」,韋唯的聲音曾被人形容「像老黃牛一樣」。她的外形也不算當時「標準的美女」,要到許多年後,小麥色皮膚才開始流行。
但當時,韋唯並未因別人的評價產生自我懷疑,她慢慢尋找和塑造着自己的聲音,找到屬於自己的舞台。
上觀新聞:剛開始學唱歌的時候,有想過模仿誰嗎?
韋唯:我出生在內蒙古,童年在廣西柳州度過。上世紀70年代,國內開始興起流行歌了。1972年,從東南亞回來的華僑帶回一些唱片,我在其中聽到徐小鳳的聲音,非常喜歡,心想,我也可以這麼唱。
徐小鳳的聲音渾厚、情感真摯,尤其是她演唱的《順流逆流》《風的季節》等歌曲,對我影響很深。後來,1992年我去香港演出,在後台見到她,她問我:你來幹什麼?我說,我是來採訪的,其實是來「追星」的。
我還有一個聲音的偶像,西班牙女高音蒙塞拉·卡巴耶(montserrat caballé),我1978年左右聽到她的聲音,覺得那就是我自己!我就開始聽她唱流行歌,模仿她的聲音。但因為我是次女中音,老師都不讓碰女高音的作品,說「你這樣會把嗓子唱壞的」。
2010年,上海世博會開園儀式,劉德華和韋唯獻唱 新華社記者 裴鑫 攝
上觀新聞:為何不在自己嗓音的舒適區里好好發揮,總想挑戰和突破自己的局限?
韋唯:我屬於次女中音,介於女中音和女低音之間的聲音,這是很少見的聲音,但我不想被這個標籤限制住。我的學習之路,一直是博採眾長,可以從不同的人身上學到不同的東西。當然,練習的時候,科學的方法也很重要,我的高音就是後天慢慢訓練出來的。
當時,國內聲樂界對流行歌是有偏見的,認為流行歌不需要什麼唱法、技術,甚至音域只要一個八度就夠了。我和郭峰合作《戀尋》的時候,我特意挑戰高難度,超過兩個八度,可以無縫銜接高音和中音,聲樂界一下就啞口無言了。
上觀新聞:你是什麼時候真正找到舞台自信的?
韋唯:是1987年在波蘭參加老牌歌唱比賽索波特國際音樂節的時候。那是中國第一次派出一位歌手參加流行歌曲的國際比賽,就給了我一星期的時間準備,還告訴我必須得拿獎回來。
我還真敢去。那時候,服裝、妝容、髮型都是自己設計的。去了之後一看,哇,現場有幾千人,舞台上是雙管大樂隊,表演者來自美國、英國、德國等國家,搖滾、爵士,什麼風格都有,讓人眼花繚亂。
比賽連續4天電視直播,有28個國家的選手,結果沒想到,演唱特別獎和最上鏡小姐獎都給了我!第二天大街小巷所有報刊的頭版頭條都是我的封面,回到酒店,大彩屏全是我。那些西方歌手和樂手們都看着我,為我鼓掌,為我歡呼,把花獻給我。之前在國內老有人說我皮膚黑,到了那兒才知道,我還是個國際大美女啊,算是揚眉吐氣了。那時我才真的感受到,所謂的「一夜成名」是什麼感覺。
韋唯 金定根 攝
上觀新聞:那以後再有人說你「不美」,就可以懟回去了。
韋唯:那時候還不講「懟」。別人誇你,你必須更低調。
上觀新聞:其實,你從小在父母的打壓式的教育中長大,成長的過程是充滿陣痛的,這對你產生了什麼影響?
韋唯:我從小是被父母打大的孩子。我媽媽打我能打斷她的棍子,後來就改罵了。我爸也經常敲打我。我從小就發誓,等我今後有了孩子,我絕對不能對他們這樣,不碰孩子一根指頭,再憤怒也不可以。每次我的孩子說一些讓我生氣的話,氣到我差點說出小時候我媽對我說的那種話來,我就會想起小時候的自己,並告誡自己,要做自己想做的那種媽媽。
上觀新聞:離婚之後,你一個人把三個孩子養大,如今,他們各自在學業和事業上都有所成就。作為媽媽,對他們的期望是什麼?
韋唯:生第一個孩子的時候,我就意識到,孩子不是用來教的,他們出生是來教我們的。他們教會我如何去傾聽,如何去成長。我不想強加給他們任何的事,我希望他們用喜歡的方式去做自己。
我覺得當媽媽要懂得示弱。當他們遇到問題時,媽媽不是直接給他們一個答案,而是跟他們一起困惑,一起去尋找答案。慢慢地,他們就會自己建立解決困難的思維方式。我很欣慰的是,我和孩子們之間無話不談。他們各自都很不同,也給了我不一樣的愛。
韋唯和孩子們 受訪者提供
隱居10年
我學會的事
今年初在上海,韋唯在ted×外灘講起一個故事:在鐵路文工團的時候,她經常到各地演出。有一天,團里的音響師「大喜子」對韋唯說:丫頭,你的人生能夠達到你期待的50%,我覺得就是特別幸福的事兒了。
那時候,年輕而意氣風發的韋唯手拿話筒,站在露天舞台上,看着眼前連綿不絕的祁連山脈,並不能理解「大喜子」的話。直到多年以後,那句話所揭示的一切開始層層展開。
上觀新聞:你的身體是什麼時候開始向你發出信號的?
韋唯:從小我就是在舞台上長大的,聚光燈總是圍着我轉。14歲加入鐵路文工團以後,有很長時間一直處於高強度的演出之中,感冒、發燒、咳嗽都要上場,步履不停,身體的勞累日積月累。三十多歲時我身體開始出現慢性疼痛。一開始,我拒絕接受這一現實,於是更頻繁地去健身房擼鐵,與身體的疼痛正面對抗。
然而事與願違,疼痛反而愈演愈烈。到了48歲時,強直性脊柱炎讓我無法行走、無法站立,連動一下眼睛看書都不行。這時候我才明白,不是努力就能打敗一切。
上觀新聞:上山之後,如何面對失去舞台的日子?
韋唯:其實挺難過的,因為真的不捨得。在山上這10年,我失去的不僅僅是舞台,我失去了與所愛之人、與親朋好友、與孩子們共度的時光,失去了健康,甚至險些失去了生命。
我每天一個人孤獨地躺在床上,從白天到夜晚,幾乎什麼事也不能做,連追劇和看書也不行,因為任何情緒的起伏都會刺激身體帶來疼痛。我所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放下,放下自我,允許一切發生。
我對自己說:你不是一直覺得挺累的嗎?那現在是該休息了。你不要想每時每刻都得到100%,生活不會把一切都給你。現在給你這個,未必給你那個,下一步可能會給你那個,但也可能會奪回這個。
在山上那段時間,我學會了更深的道理——別人得到,也是我得到,因為你可以通過他們感受到自己。
就像在波蘭比賽時,所有歌手、樂隊都不認識我,但都給我鼓掌、給我獻花。我一進公用的化妝間,全是我的花,擺了半個房間。當時我身邊的翻譯告訴我,把你的花分給其他歌手吧,我當時還特別挑了小小的一捧,因為不捨得給人家這麼好的。其實慢慢地,到後來才明白,為別人喝彩是挺驕傲的一件事。
韋唯 受訪者提供
上觀新聞:我看到你寫給自己的便箋上有三句話:每天早上比太陽早起一點點。在所有關係中看到鏡像中的自己。做到角色所需要的所有功課。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自我要求?
韋唯:早起一點是夢想。我們這行幾十年作息顛倒,老是晚飯當早飯吃。能看日出真的很幸福,但需要毅力去改變習慣。
看到鏡像中的自己,是因為我們受情緒左右時,你必須得從對方的角度回看你自己,而不是以自我為中心來決定你的觀點。因為對方眼中的我,那也是我,不接受就解決不了矛盾。
幸運的是,歌手這份職業教會了我共情的能力。學聲樂時,我們都要學習發聲法。有時候,當你覺得自己的聲音很好的時候,老師卻說你做錯了;而老師說你做得對的時候,你反而感覺自己的聲音很糟糕。學習唱歌的過程,也是在學習如何做人,如何跳出自己,換位思考。
做到角色需要的所有功課,就是要學會承擔角色的責任——其實我常常覺得,成名就是承受這個名,你得有足夠的底蘊,得承擔得起。否則就像財富一樣,你看那麼多中彩票的人,很難守住這些財富,來得快,去得也快。
韋唯 受訪者提供
上觀新聞:去年,你和歌手陳婧霏合作了一首《自在》,裏面有一句歌詞是「再見吧,自我犧牲的時代;狂歡吧,享受最當下的自在」。現在的韋唯,和1989年春晚唱《愛的奉獻》的那個韋唯,最大的變化是什麼?
韋唯:可能就是年齡的變化。40歲以前,我好像更多地會去為家庭、為事業奉獻。等到40歲以後,我開始意識到,愛是需要有邊界的,現在的我,不再在意別人的評判。治療結束下山的時候,我就想,我要去遇見一群音樂人,再做音樂。《自在》這首歌,正是我想說的話。
上觀新聞:61歲的你,喜歡現在的自己嗎?
韋唯:現在的自己,可以更冷靜地看待這個世界,冷靜地去想我做這個到底是為了什麼。61歲的我很感激,也很滿意。因為今天還能坐在這裡聊天,還能和吉安一起唱歌,還能見到那麼多可愛的觀眾,挺美好的。
以前,許多事都是我的生命,愛情是我的生命,音樂是我的生命,我都想要擁有。然而,生命教會了我放下,不在乎得與失,只專註當下。當下,真的特別美好。
韋唯:歌手,1963年生於內蒙古,20世紀80年代因演唱《愛的奉獻》《亞洲雄風》等經典歌曲紅遍全國,多次登上央視春晚舞台。她將民族、美聲與流行唱法融合,代表作還包括《戀尋》《今天是你的生日》《命運不是轆轤》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