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搖滾老炮兒的「集結號」(下)

2025年06月20日09:32:04 娛樂 1018

指南針


「妹娃幺兒 那個槐花開喲喂——瑟——」


第一首歌《幺妹》的第一句就別具一格,透着鮮明的地域特色。顯然是西南地區的。


第二天演出,一群中年男人首先登場。嫻熟揮灑的演奏手法、放鬆的舞台姿態和從容自信的氣質,無不顯示着他們經歷過數十年的音樂生涯、鮮花榮譽、風風雨雨,像是一群從不拉稀擺帶的袍哥老大。


這種自信早在30多年前就表現出來了——他們的第一張專輯的文案,第一句話就如此自我介紹:「指南針樂隊——中國搖滾新生代最強音」。


主唱劉崢嶸聲音極有特色,冷峻中兼有嘶啞,被稱為「中國最冷峻的聲音」。


他出生於音樂世家,5歲開始拉二胡,12歲從重慶考到北京,以全國只招兩名的成績進了中國音樂學院附中二胡專業,接下來就是音樂學院、研究生、分到國家音樂團體,穩固優裕的生活在向他招手。然而數年後,他的一個決定驚掉了學校老師的下巴——退學。他15歲那年就加入了何勇、秦勇等人的「五月天」樂隊,一心在外頭搞搖滾樂。


第二首歌《我沒有遠方》來了,全場大合唱。它喚起了許多人的青春回憶。


「迷失在高樓大廈鋼筋圍牆

找一點遺漏下來的陽光

沒有天空我恍恍惚惚,

眼中閃過一片一片都市的瘋狂

……」


像一個美麗的童話,又像一個夢。一群以四川音樂學院畢業生為主的年輕人來到北京闖蕩,被著名音樂人、崔健的前經紀人王曉京看中。王曉京為他們請來了四川老鄉、北大俄語系的藏族才子洛兵擔任特約詞作人;還給他們安排了一個主唱——來自江西南昌,16歲闖蕩北京的女孩羅琦。


很快,搖滾圈就記住了羅琦高亢霸氣、穿透力極強的聲音,以及那張堪稱首首精品的專輯《選擇堅強》。


接下來的事,所有人都知道了。羅琦退出樂隊,又身陷毒品醜聞、出國、生子、回國、事業起落……1994年,劉崢嶸加入指南針樂隊,成為第二任主唱至今。「換主唱是(樂隊的)硬傷,當時確實很有壓力。」他回憶。


在他任上,指南針樂隊出版了第二張專輯《無法逃脫》,這也是一張堪稱首首精品的優秀專輯,指南針樂隊被坊間稱為「有史以來中國換主唱最成功的樂隊」。


數年後,指南針樂隊又發生了一次巨大變動——其他幾位成員決定回家鄉去發展,而劉崢嶸和鍵盤手郭亮選擇留在北京。很多年裡,這支樂隊都處於各自為戰的狀態,再也沒有出過新的專輯。


上世紀90年代中後期是中國搖滾樂最艱難的一段時間,盜版猖獗、演出稀少,整個市場還不成熟,音樂公司的巨額投資無從收回,很多樂隊出了專輯卻發現生活依然難以為繼。


高旗說過一句話:搖滾樂是中國最大的公益事業。張楚告訴我:紅磡那場演出是很火,但它並沒有給中國內地的演出市場帶來多大的激勵作用。因為內地的音樂工業、服務業不可能一夜之間達到香港的水平,要等到北京奧運會的時候才差不多趕上來。


於是,在全國年輕人還在陸續奔赴北京搞搖滾的時候,一些先一步來的樂隊卻「逃離北上廣」,回到生活成本更低的家鄉去發展。


多年後的如今,中國搖滾樂的市場發展起來了,一些音樂人上了央視春晚,滿地都是音樂節。然而那批「逃離北上廣」的樂隊,大都散了。


最後一首歌來了,《無法逃脫》,劉崢嶸詞曲。


這天他穿了一件聯名款的淺色上衣,領子和袖口是深色,被歌迷們戲稱為「保潔大哥」。


一位歌迷在自媒體上寫道:


「雖然都說崢嶸哥穿的像酒店保潔,但是就像他的歌和他的演繹一樣,真男人從不在意這些玩意兒,穿啥都在舞台上閃閃發光。」


「哎,請你們停止散發魅力吧!明天我要上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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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旗


少年弟子江湖老。高旗,這位搖滾圈第一俊朗小生也57歲了。


短短的馬尾辮掩蓋不住間雜的白髮,墨鏡下俊朗的眼角也爬上了不少皺紋。但舞台下的女歌迷尖叫聲直刺天空。


「整個夏天,徘徊在你的窗前

等你在微風中出現

整個夏天,迷失在夢的原野

在海的誓言中陶醉

想用我的瘋狂,換取你的流連

用燃燒證明你的美

……」


一首《完美夏天》,彷彿在講述當年他完美如神話的形象。


生長在中央樂團的家屬樓里,高旗很早就投身搖滾樂,為此從大學退學,十幾歲就在北京的搖滾圈嶄露頭角。他組建的超載樂隊,風格是暴烈的激流金屬,被稱為「中國的Metallica」。


他覺得自己的靈魂後面有一台自動演奏機,他只不過是把這台機器演奏出來的歌曲記錄下來而已。套用高曉松那句話:上帝抓着你的手寫下一首歌。


有些時候,上帝抓的動作非常快,他剛拿起吉他就開始淌出旋律,比如他的第一首作品《每次都想擁抱你》;有時候上帝又很拖延症,「轉過身是欺騙,走向前是無言」兩句歌詞讓他等了好幾年。


上帝也不是什麼時候都在,還是需要藉助一些凡人的啟發。這次他唱的一首歌《孤獨的長跑手》,就得名於美國作家阿蘭·西利托(Alan Sillitoe)的一部小說,寫的是都市人的孤獨和堅持。


最近這幾年,他不怎麼唱早年那些激流金屬風格的歌了,直到最後一首,他彷彿又變成了當年那個俊朗、暴烈、脆弱的少年。


下面是一片瘋狂歡呼的歌迷,女性尤其多。如果30年前的高旗穿越過來看到這一幕,他會非常吃驚——當時他在台上唱,台下一眼望去全是男歌迷,姑娘只有極其罕見的幾個。其中一位成為了他如今的經紀人。「可能……當時我們走得稍微早了點兒。」


現在,在對搖滾樂的接受度和熱愛方面,中國女性至少跟男性是並駕齊驅。


24歲的太原姑娘酒兒是一個鐵杆搖滾迷。為了這次演唱會,她做了許多事,包括但不限於拉了五六個微信群,每個群都是四五百人。在群里組織拼車、拼房、定製統一的衣服、跟主辦方溝通、集體買同一個區域的票、準備山西的小特產送給外地來的歌迷……


「之前有小道消息說在山西辦這場演出,我們自己都不信。山西的樂迷真的很惶恐:在我們這裡開,我們是否真的能行?」


「真到官宣的時候,大家反而更擔心了。從外地來晉城,這個路很不好走,而且我們本地樂迷的接受程度有限。這幾年所有的演出都繞過了山西,怕賠錢。後來第一天的票全部售罄,大家才放心一點。」


「這次演出,真的對山西的搖滾文化會有很大的影響。聽搖滾的人很少,你聽完找不到分享的人,就很孤單。這一次,大家都團結起來了。」酒兒說。


這次演出,像是中國老搖滾迷的一次集結號。


兩天的六萬張票基本售罄,購票者平均年齡35歲以上;只有12%來自晉城本地,其餘來自全國各地乃至海外:美國、英國、法國、日本、越南、新西蘭等14個國家,甚至還有冒着生命危險從俄羅斯坐飛機回來看的。


47歲的高能物理學博士高睿剛從國內探親回去,看到「搖滾編年史」的消息,立即又訂了一張機票。從他定居的英國牛津郡到晉城,單程9000公里。一個大學同學從合肥開車過來,帶着一把吉他、一組手鼓。


演出結束後,兩個人去了露營區,那裡有很多年輕人,也有像他們一樣的中年人。


「這感覺真好。完全不尬聊,不寒暄,也不用問誰是誰,見了面就是談音樂,喝酒,唱歌。有個河南大哥開車帶了滿滿一箱子白酒,大家一起喝。還真有點伍德斯托克的感覺了。」


大家搭了個簡易的舞台,他和同學拿着吉他和手鼓上去,剛唱了兩首就被搶着唱的年輕人們擠下去了。但他們一點也不生氣,照樣樂呵呵地喝酒聊天,聊青春,聊夢想,聊金屬,聊這次演出,跟各種各樣不認識的人。那天,他們一直玩到了凌晨五點。


「有些人,或許一生中只會見這一面。但那一晚,我們確實靠近過彼此的靈魂。」


「我們習慣了用條件、價值、位置評估一段關係,卻忘了,人類最本質的靠近是因為熱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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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嬰兒


這是一支有點奇特的樂隊。


主唱是個氣質儒雅,長相跟夏雨有點像的中分頭中年男人,挎着一把吉他。他身後有個焗着一頭黃髮,相貌相似的打擊樂手,他們是兄弟倆。


音樂奏響,是一首快歌。剛聽到前奏,許多中年人就激動得眼神發直,跟着他們精準地喊出那些已經有了幾十年歷史的歌詞。


「地下嬰兒」樂隊,主唱高幸和他的弟弟高陽,這對新街口長大的北京孩子,是樂隊里唯二堅持至今的創始成員。


近30年前,在北京洶湧的朋克浪潮中,一篇報道寫他們倆:「這兄弟倆都蓄着染了色的爆炸頭,衣着隨便,時常開着摩托車在北京城中風馳電掣。」


上世紀90年代中期的北京,沒有一家美髮廳有能力染朋克頭。他們在美國的朋友特意寄回一個個小盒子,上面用英語寫着「朋克染髮膏」;他們自己摸索着染,紅的綠的灰的全染過。很快,北京的朋克圈裡就流行起這種髮型。他們也被稱為「中國最偉大的朋克樂隊」。


《覺醒》是主打歌,引發全場中年人的齊聲吶喊。


「讓我徹底安靜,好象社會離我已遠

不再有語言,也不再有人煙

再讓我徹底爆炸

我要把我的熱血和答辯

都通通拋在這氣質上面……」


1994年,他在家裡憋得不舒服,來了一把「在路上」,背了一把吉他出門,隨便選了個地方——南京。他也沒帶錢,就是去各個大學蹭吃蹭喝,到處結識搞音樂的年輕人。南大一個校園樂隊給他辦了個飯卡,還給他找了一間宿舍住。有一天他去雞鳴寺,在寺里一個亭子彈琴唱歌,突然就來了創作慾望,火速把旋律和歌詞記下來。這就是《覺醒》。


他們當年的那些經典名曲,正在一首首地喚起中年朋克們的青春記憶:《種子》、《一條腿跳舞》、《我得了憂鬱症》……


隨着這些歌的刺激,內場出現了兩天來演出唯一的一次集體躁動:人們離開座位跑到場地的空曠處,開始「開火車」,也就是一個揪着一個的後背連成一串,繞着人群或空地跑,誰願意就隨時加入;「POGO」,原地蹦來蹦去,撞來撞去;一位身穿醫院病號服、足蹬紅色鞋子的長髮男歌迷乾脆搞了個平地「跳水」,眾人歡聲雷動,紛紛伸出手臂把他托舉在空中四處傳遞。


場內數不清的警察和保安如臨大敵,站成各種封鎖線、封鎖圈,把歌迷們包在中間,試圖讓場面更可控。但他們顯然非常謹慎,並沒有強行制止或者驅散人群,他們事前經過仔細的告知和培訓。


這一切的奧秘,在一個43歲的中年男人身上。他不是歌手也不是歌迷,但這一刻承受着最大的壓力——馬智勇,「搖滾編年史」概念的提出者,也是這場演出的總導演、總策劃。


馬智勇1982年出生在遼寧營口,吉林大學計算機系畢業。他心底一直有濃重的搖滾情結。幾年前就寫好了「搖滾編年史」的策劃書,疫情是直接刺激到他的因素。他希望,搖滾能讓人們增加一點直面世界殘酷的力量。


為了這次演出,他一個月往返了杭州和晉城7趟,單程7個小時;重要的文案都是在飛機上寫的,其中一點就是培訓從5家安保公司湊出的一千多名保安:搖滾樂會有什麼行為,你可能會看到什麼,要理解;如果不允許人家在座位上站起來,會有很大問題……左一遍右一遍,不厭其煩。


雖是如此,每個節點仍然充滿了驚險和不確定。作為演唱會的第一負責人,他無時無刻不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壓力。


前一天他最緊張的時刻,是黑豹主唱項亞蕻跳下舞台去跟第一排觀眾握手、唱歌,觀眾都在往前擠,攔在前面的那層防暴鐵馬會不會被衝倒?如今這一刻,歌迷們開火車、POGO和跳水如此興奮,會不會引發踩踏事故?


這一切,現場的幾萬人是不知道的。在很多年裡,他們的記憶中留下的,只是這樣一幕:天空陰鬱,夏日的風吹過,空中滿是嗡嗡盤旋的無人機。跟着激烈的朋克樂,數不清的年輕和不那麼年輕的男女,一邊歡呼一邊上下跳動,對天空一下一下伸着拳頭,做出魔鬼角的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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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鈞


58歲了,鄭鈞的姿勢還是那麼標準:斜眼向天,似笑非笑,一副慵懶的神情,左手垂下,握着話筒的右手伸出食指,上下跳躍幾次。


他今天選擇的歌顯然是經過了精心考量。有年輕人愛聽的熱門曲目,比如《流星》《私奔》;有的歌像是啟動中年人青春回憶的密碼,比如這首《灰姑娘》:


「怎麼會迷上你,我在問自己

我什麼都能放棄,居然今天難離去

你並不美麗,但是你可愛至極

哎呀灰姑娘,我的灰姑娘……」


在磁帶時代,一張專輯分A面B面,而A面第5首歌一般是比較容易被忽視的,被看作主打歌之後的附帶作品。而這首鄭鈞寫給大學女友的《灰姑娘》,大概是中國搖滾樂傳唱度最高的一首A5。


不同的歌,適合聽的姿勢是不同的。有的歌適合前後搖擺,有的歌適合左右搖擺,有的歌適合上下跳動,有的歌適合站在那裡一邊聽一邊仰着頭吼。而像這首優美動人的《灰姑娘》,鄭鈞根本不需要號召,看台上一大片人就自發點亮手機,隨着歌聲左右揮動。


到了那首《回到拉薩》,前奏一響,全場瘋狂。整個體育場都吼着呀咿呀咿呀咿呀咿呀咿呀薩。儘管許多人可能根本沒去過西藏,但就是有情結。被這首歌埋下的情結。


「如果現在讓我寫《回到拉薩》,我可能寫不出來。」當年鄭鈞自己也沒去過拉薩,更談不上信仰,正在跟朋友喝酒,突然大腦中出現了一首歌。他寫出來,成了。那是1994年,他的第一張專輯賣了近200萬盤磁帶。很多人因為這首歌去了西藏,而很多西藏人認為這首歌的作者肯定是一個西藏人。


當年他可是一言不合就掀桌子走人的主兒。現在,他可以隨和地在樂迷遞來的盜版CD上簽名,簽完了還笑笑:「我們都接受這個。」他說話,經常用的一個詞是「都不容易」。


他也試過直播,接觸流量。噢,原來它是這麼回事兒。但他最後選擇退了回去。「這世界上,並不是什麼錢你都能賺的。」


「20多歲時我一點都不享受我的人生。只有物質和肉體,內心沒有任何方向感。但之後就開始想:難道這就是人生的終點嗎?


「現在是我這一輩子活得最沒有焦慮的時候。打坐時感受到的美好,跟我在台上嘶吼時感受到的美好是一模一樣的。」


其實焦慮也是有的。他跟劉芸的兒子15歲了,很有音樂天賦,但叛逆、厭學等這個年齡段的特點一個都不少,直接放話:「我不想上學,上學是為了讓我爸高興。」


他急了:「我給你這樣的權利,但你必須承受這個後果。我馬上給你退學,給你買最貴的遊戲機。等你大了,白天出去打個力所能及的工,晚上回來就打遊戲,喝可樂,吃即食麵,想怎麼過怎麼過。但你想好了,以後三四十年都得這樣兒。你同意嗎?」


兒子聽了,想想說:「那我還是去上學吧。」


「做我的兒子,其實是不容易的。他會覺得:我很難超越我爸,乾脆躺平算了。刻意避開這個賽道,不想搞音樂尤其是搖滾樂。」他自嘲。


連他給兒子取的英文名「賈格爾」(Jagger),兒子都很排斥。原因很簡單,「網上一搜就知道這是個八十多歲一張大嘴的英國瘦老頭,你憑什麼拿他給我取名字?我可不在乎他是什麼滾石樂隊主唱,他是你的偶像,不是我的!」


「賈格爾就是搖滾樂生活的象徵!無視規則,我行我素,蔑視所有人的評價,八十多歲了還能有愛情,享受青春。」


鄭鈞一邊不甘心,一邊表現得很大度。「將來(我兒子)他想改一個英文名,無所謂!」


一會兒,他又默默來了一句:「最近他好像有點接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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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天笑


「搖滾編年史」全部登台的音樂家之中,氣氛最足也最為詭異的一位來了。


一個白衣男子的背影,孤獨地坐在一片沙漠中。雷電閃閃,寒風呼嘯,偶爾還傳來幾聲狗吠和嬰兒啼鳴。隨着失真狂野的吉他與古箏陸續響起,一個長發墨鏡的瘦削身影出現在舞台上。全場上下喊聲、喝彩四起:「老謝,牛逼!」


謝天笑,中國最特立獨行的搖滾音樂人,搖滾圈裡唯一一個上過郵票的人,「搖滾新教父」「現場之王」。


年輕時,他是中國搖滾圈的壞小子,日常總是爭議不斷,動輒被媒體推上頭條;如今他成了年過半百的「老謝」,那股巨大的破壞力,一站上舞台就會釋放出來。即使在這個場合,他也放了一炮:


「中國搖滾讓我非常失望!你們有沒有覺得,佩服的藝人越來越少了!雖然中國搖滾沒有走上國際,我們還是要過六一國際兒童節!」


他時而撥幾下古箏,時而抱着吉他來一段SOLO,但總不會忘記湊到麥克風前,唱出那首《下落不明》。


人生有無數個十字路口,每一個意外都可能把你導向不同的方向。一個下落不明的人,就在幾十年前推了謝天笑的命運一把。


這個人叫郭二,是謝天笑的山東淄博老鄉。1987年,15歲的謝天笑讓弟弟去找郭二借了一把當時全縣少見的吉他,說好借一個星期。


結果郭二從此就下落不明,那把吉他他一直彈了好幾個月,把自己對音樂的期望值彈得越來越高,最終下了去北京的決心。如果不是郭二突然下落不明,今天的中國搖滾圈將很不一樣。


剛到北京時他膜拜的對象,是一身皮衣皮褲大馬靴大長頭髮的唐朝樂隊,尤其是主音吉他手老五(劉義軍)。他死死盯着講課時眉飛色舞的老五,抑制不住地幻想:「我要是他兒子該多好啊,他一定能把所有東西都教給我。」


謝天笑有心眼兒。他回老家特意買了個琉璃做的煙灰缸,拎到北京準備送給老五。再次去蹭課的時候,他就捧了過去。老五說:「哎呀,謝謝謝謝」,結果下課就把這件事忘到腳後跟去了,直接走了。


還是得做自己。


他想起小時候學畫,一個美術老師說過一句話:「百分之百的臨摹,不如百分之一的創造。」這句話跟老五說的一句話有異曲同工之妙:「你彈琴,千萬不要每次都認真彈,一定要有一段瞎彈的時間。」


一步一步地,他琢磨出了自己的路。有了一點兒靈感,他就從兜里掏出幾張紙片記下來,再一整理就成了歌詞。直到他改用手機記事本寫的時候,這種紙片已經攢了滿滿一個大背包,他全留着。


他有許多動聽中隱含力量的歌,比如那天那首《向陽花》:


「無數個雨點,在我面前灑滿大地

站在這裡,只有一個問題

向陽花,如果一直生長在黑暗下

向陽花,會不會害怕

向陽花,你會不會害怕

向陽花,你會不會再繼續開花……」


在謝天笑唱這首歌的時候,內場的一個年輕小夥子淚流滿面。他是那一片區域唯一一個站在椅子上的人,但保安並沒有干涉他。他患有侏儒症,身高只有一米二三。


他叫李竹迅,今年22歲,是浙江特殊教育職業學院電子商務系的學生,如今正在杭州的一家公司實習,做運營和設計工作。這次,他花了一個月的實習工資,帶着同為搖滾迷的父親來圓夢。


「我就是衝著謝天笑來的,他的歌很有力量,很搖滾,特別是這首《向陽花》,『從泥土裡萌發出來』,跟我的處境結合,我覺得是積極向上的,能夠指引我前行。」


這是李竹迅有生以來第一次帶着父親出遠門。為了製造驚喜效果,之前他只說「我帶你出去走走」;直到出發前一天才告訴父親:「我帶你去圓夢」。在演唱會現場,他裝着拍照偷偷觀察,發現父親也是熱淚盈眶。


當所有人都站起來吶喊的時候,他不得不「做了一次沒有素質的人」,站到了椅子上。周圍也有幾個人站上椅子,都被保安揪下去了。唯獨保安看了他一眼,什麼也沒說。這讓他感動。「我感覺,他們對我們這個群體的關照性會多一點。」


如今的謝天笑,對那些命運的十字路口以及後來的許多迴響,還記憶猶新。


前些年有一次,老五在他家喝酒,帶着醉意開始挑他的理。


「天笑啊,咱倆兄弟這麼多年了,你TM連個煙灰缸也沒送過我啊!」


「五哥!我真的送過你一個煙灰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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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峰


「搖滾編年史」就要迎來最後時刻了。


最後一位上場的歌手,引發了一個絕無僅有的效應:許多保安都掏出了手機,拍攝着大屏幕上的他。


大概他們覺得已經是最後一個節目,可以放鬆一下;也可能因為他實在太有名、太「破圈」,影響力早已超出了搖滾的範圍。


沒錯,汪峰。


前一天壓軸的崔健,是搖滾圈不能黑的人;而汪峰正好相反,不黑他一下簡直說不過去。從「皮褲」「上頭條」到那麼多次的結婚、離婚、失戀、戀愛,每個搖滾迷都能說出幾個關於他的段子。


然而,沒有人能無視他的才華。你可以討厭他,可以嘲笑他,可以繪聲繪色地說他的段子,但你無法否認自己會唱他的那麼多歌。


作為搖滾圈裡唯一一個在鳥巢開過演唱會的人,他也是圈裡商業價值最高的人之一。他剛出場,有個姑娘就喜滋滋地對同伴說:「幾百塊看汪峰,咱們賺了!」


汪峰的金曲實在太多了。這次「搖滾編年史」,他的團隊特意請主辦方統計一下歌迷們都想聽什麼歌。


答案是老歌,就像這首:《我真的需要》。


「現在我覺得有些孤單,悲哀的自我有些辛酸

沒有愛也沒有存款,只有去幻想才能感到一絲溫暖……」


這場演出的歌迷跟平時的音樂節確實不一樣,許多人都能跟着唱這首布魯斯風味濃郁、並沒有多高知名度的歌。他們知道,這是《鮑家街43號》專輯的第一首歌,是汪峰的處女秀。


那時汪峰真是一無所有。他放棄待遇優厚的中央芭蕾舞團副首席小提琴職位,出來死磕搖滾樂。這張專輯,每個樂隊成員最後拿到的報酬是2000元人民幣。


下一首《怒放的生命》來了,這一次下面的合唱聲驟然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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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汪峰把才華用在憤世嫉俗上,他就是賺不到錢;轉變風格以後,他迅速迎合了中國城鎮化、全球化的起飛之路,變成了社會各界的勵志共識。《北京北京》《春天裏》是北漂在KTV里最愛唱的歌,《飛得更高》《怒放的生命》被稱為全中國公司年會的首選歌曲。


當晚的汪峰表現十分謙遜。他不但連續返場兩次,唱了《光明》和《晚安北京》,還說了一番讓全場鼓掌的話:


「我想起了30年前,我剛組建了鮑家街(樂隊),第一次演出結束下台時,崔健走到我身邊,問我們:你們是哪裡的?我很喜歡你們。」


「當時我覺得超級喜歡的崔健竟然跟我說話了,得到了極大的激勵。他可能不知道,他對我說的那幾句話,給了一個年輕人多大的鼓勵。」


如今,他看遍世間繁華也歷經多重風雨,不再是當年那個極度渴望成功,咄咄逼人並且毫不掩飾的汪峰了。


20年前,他通過7個人輾轉找到許巍的電話,打過去:「你是我唯一的對手。」


當天這場「搖滾編年史」,他們本應再次同台。但許巍提前半年就定好了演出行程,今天前後都有一場緊挨着,實在沒法參加。他的缺席,是「搖滾編年史」最大的遺憾之一。


12組藝人,這個數字無疑太少太少。如果以上世紀90年代為下限,當時活躍在中國搖滾舞台上爭奇鬥豔,把名字刻入一段歷史的人實在太多太多。


他們都老了吧?他們在哪裡呀?


答案千姿百態,而又令人無奈。


「零點」前主唱周曉鷗,被覺得過於流行;子曰或者說秋野也是類似的理由。儘管他才是中國人聽得最多的搖滾音樂人,人人都聽過無數遍那首《今年過節不收禮,收禮就收腦白金》。


輪迴散了,眼鏡蛇沒了,麥田守望者的主唱失聯了誰也找不着,而樂隊的很多歌是他作的曲,沒有他授權唱都不能唱。瘦人說願意重組,找了一圈發現有的樂手已經移民。有些當時很有影響力的老炮兒已經退出江湖,狀態和名氣都不太適合登台;達達、蘇陽、新褲子、二手玫瑰這些出道又太晚。


竇唯呢?主辦方先後託了好幾撥人去問隱居在河北阿那亞的他,他非常客氣,但是最終一位朋友捎回一句話來:「竇唯想跟竇唯劃清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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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別


鋼琴聲響起,是李叔同那首《送別》的前奏。


馬智勇上台了。「謝謝大家天南海北的奔赴。我們一起完成了中國搖滾的一次非常NB的集結,謝謝你們!」


他的嗓子有些嘶啞,因為疲憊,也因為激動。他證明了自己,也幫中國搖滾樂證明了自己。


在籌辦這場演出時,他身邊至少有十幾個朋友反對。他們說:這個演出挺好的,有情懷,但肯定要虧錢。「這幫老炮兒,哪有流量啊?」。


中國搖滾樂最資深的這批老炮兒,已經不在音樂市場的中心位置,他們的商業價值不被看好,也不是音樂節的票房保證。這次邀請時,很多人的檔期都空着,幾乎一下子就湊齊了。


「這次演出,是為了情懷,也不僅是為了情懷。我們把他們集中請來,就做成了一次強策劃,像湊齊了七龍珠一樣,中年的歌迷會從天南海北來看。」


這次「搖滾編年史」不僅打平了成本還略有盈餘,由此帶來的社會各方面效應也非常好。


整場演出的全域曝光量超過11億次,微博話題超過10億。晉城有關部門事後統計,端午假日期間全市共接待遊客80多萬人,同比增長近70%,全省第一;旅遊總花費近4億,同比增長近85%。演出期間,各省市的文旅局來晉城參觀考察的至少有二三十撥,其中有些給出優厚的條件,想把「搖滾編年史」的下一場搬走;有的直接放話說他們自己要辦一場「搖滾紀年史」,還給出了時間、地點。


伴隨着鋼琴聲,台上台下的人一起陸續開唱。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壺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


無數人悵然若失。接下來,他們將離開這夢幻般美好的兩天,回到自己庸常的生活中去。


一位來自上海的歌迷寫道:


「有一種很割裂的感覺:在晉城的時候,所有人都知道你是來看搖滾編年史的,所有的話題都可以從搖滾展開。一回來上海,就好像一滴水滴進了大海,沒人知道你來自哪裡,要去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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