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荒原之野》後,伊朗導演艾哈邁德·巴拉米的最新力作《拾荒人》在上海國際電影節亮相。與他以往的部分作品一樣,《拾荒人》以其黑白影像風格,白噪音般的背景音響,和充斥其中的多重意象等獨特的風格脫穎而出。
在荒涼的原野上,一位拾荒老人獨自生活着。影片開頭這位拾荒老人將與他陪伴了許久的大狗埋葬。挖土坑、埋葬大狗,並為其立一個簡易的碑之後,他也試圖用其傍身的板車來結束自己的生命。
![金爵獎藝術貢獻獎《拾荒人》:以第三人稱視角「窺探」生活的無意義感 - 天天要聞](https://cdn-dd.lujuba.top/img/loading.gif)
影片不厭其煩地展現他如何將土挖到板車上,用一根木棍支撐,然後躺進坑裡,將木棍拉開以讓板車裡的土把自己埋起來。但此次他並未成功,他又回到了他居住的荒涼的、鮮少有傢具的房子里。在沉默地喝掉一杯酒後,他從床上起身,進入周圍其他早已沒有人住的空房間里,將裏面的傢具一件一件拿出來,綁到板車上。
他劈開一間間房門,不管是破舊的門框還是精緻的衣服,他都將其放到板車上。他將一板車的傢具拉到他家門口的荒原上,把傢具從板車上卸下來,一字排開。之後他又去了附近的一條公路上,公路上插了很多一人高的木頭十字架,然後再披上衣服,戴上帽子組成很多假人。他將這些假人又一個個拔下來,放到平板車里,再運回到家門口的那塊空地,與廢舊傢具放在一起。
主人公把酒淋在傢具和假人上,將它們一起點燃。他自己則躺在荒涼的土地上,任由自己被煙霧熏暈,但過一會兒,他又爬了起來,顯然這回他還是沒有成功。他再次試圖把板車作為工具,這一次他照舊沒有成功。過了很久,他從坑裡站起來,開始了新一輪的挖土。影片就在挖土聲與風聲中結束。
影片節奏緩慢,有大量畫面留白,全程沒有一句台詞,故事簡單且清晰。整個影片依靠僅僅一位演員的表演和簡約易懂的場面調度來呈現整個劇情和氛圍。其聲音設計呈現為粗糙、原始、未經修改的風格,大量的白噪音式的風聲、沙子聲和工具互相碰撞、敲擊聲。整部影片放棄了背景音樂,旨在表達在原始、粗糲,甚至冷靜、無聊的氛圍中,完成一個個體的哲學思考。
影片對黑白色調的選擇是它最大的特點,這種刻意的色彩呈現主要有兩點表達。一是克制的色彩表達出生活「生動」的反面,一種刻意的、無生氣的世界。二是黑白電影隱約的復古意味使這個片子摒棄了時代的影響,讓人不去思考時代或任何繁華的身外之物,塑造了簡樸簡約的觀影感受。
影片採用極簡的藝術手法來表達生活的乏味。
首先攝影鏡頭採用了平視的視角,幾乎全程關注演員的上半身,甚至連演員躺在坑裡的鏡頭也沒有採用俯拍,依然以平視的視角觀察人物的狀態。影片也採用自然光線,但卻有從極黑的環境變成極亮的環境的亮度轉換,避免視覺效果過於乏味。在場面調度上也走向極致,攝影機一直平推演員的正面與側面,鏡頭平穩舒緩。生活的平凡乏味正是在這些不凡的藝術手法下表現得淋漓盡致。
整部影片敘事表面上沒有強烈的戲劇衝突,甚至連人與環境的衝突都不存在,但故事所展示的恰是人物與其內心的願望的強烈衝突:他還活着,但他已經認為自己的生活不值得了。
加繆曾在《西西弗斯神話》里直截了當地說過: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只有一個,那便是自殺。加繆認為,判斷最嚴肅的哲學問題是哪一個,取決於人因為這個哲學問題而採取什麼行動。而一個人可以產生的後果最嚴重、最有勇氣的行動就是決定何時結束自己的生命。而科學,縱然影響深遠,但並不能決定人是否能為自己做出最具決定性的行動,所以決定自己是否繼續生存下去恰恰是一個人所能決定的最嚴肅、最深刻的哲學問題。
![金爵獎藝術貢獻獎《拾荒人》:以第三人稱視角「窺探」生活的無意義感 - 天天要聞](https://cdn-dd.lujuba.top/img/loading.gif)
影片的題目《拾荒人》給了觀眾一個他為何一次次要自我了結的線索:客觀來看,他的身邊已經沒有別的垃圾需要他拾起了,他的人生作為一個拾荒者,也已經失去了其功能。在這樣的生活狀態下,只有酒精陪伴的生活中,為何還要繼續活下去呢?整部影片的鏡頭以第三人稱視角「窺探」主人公生活的無意義感。
艾哈邁德·巴拉米的作品一直以來都包含同一個主題,《荒原之野》里的主人公也因為失去生活目標而決定活埋自己。而《拾荒人》里,主人公則從親手埋葬大狗開始,就明顯地表達了想要以同樣的方式結束自己生命的意願。在他的判斷里,沒有了狗的陪伴,他的生命也無需繼續延續。這個行為,就像加繆所言,是每個人對自己生命應何時去終結的判斷。這部影片正是以一個純粹主觀的視角來揭示一個人對於自己生命的決定,對自己生命的長度的決定,這在哲學上對生命是唯一重要的。
決定生命的自由意志體現在拾荒者的傢具和假人的隱喻上。
傢具隱喻了他內心世界的構成。有酒,就像拾荒者也曾有過玩樂;有人偶,就像他也曾愛過人;有破爛的傢具,就像他也曾有過貧窮的生活。主角在搜羅其他家庭的傢具時所遇見的破爛的東西和富貴的東西,破損的和完好的東西,主角都不曾為之停留過。他曾經看了一件精緻漂亮的裙子一會兒,但又堅定地燒掉了它。
公路旁的十字架套上衣服做成的人形,也在隱喻其在生命中這條路上遇見過的其他人。但他也沒有留戀地將他們收納進自己的平底垃圾車裡。他並不是被社會所摒棄而活不下去,而是自由地決定了結束自己的生命。在這樣的狀態下,對於已經被社會邊緣化的拾荒者而言,希望是不存在的,未來也是不存在的。他無需再對社會負責。
影片中所表現的對自我生命的終結,並不是一個關於社會問題的思考,更多的是關於一個人、一個個體與其生命和死亡的關係。相比而言,另一部電影《一個名叫歐維的男人決定去死》中,主角「決定去死」的原因與社會、與其他人、與世俗更加相關,也將社會上的溫暖作為解救主角的方式。而《拾荒人》這部電影更加簡約且純粹的是聚焦於主人公的行為本身,進而表達出一種哲學意義上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