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些影像中,有背井離鄉,給病重父親長期匯錢的二十歲妓女;有拿着棍子打流氓的潑辣老鴇;有六十多歲去小旅店找小姐的殘疾算命老頭;有被曾被哥嫂常年圈養、虐待在豬圈的傻子......
這群人是被主流社會拋棄的人,是遊走在江湖,過着刀尖舔血日子的遊民。
他撕下了文明社會最後的遮羞布,那些所謂骯髒的、上不了檯面的、讓人嗤之以鼻的現實被血淋淋地呈現在作品裏。
他是徐童,地下禁片之王。
(右為徐童)
徐童,1965年出生於北京,父親徐真是新中國第一代科教片編劇、導演中的佼佼者,專長於動物題材的紀錄片。
家庭氛圍的感染讓徐童也走上父親的道路,畢業於中國傳媒大學電視系新聞攝影專業。
(圖片來源於 @南方人物周刊 左為幼時徐童,右為徐童父親徐真)
出生在北京,出生於導演家庭,出生科班......
這樣的徐童原本也可以在主流電影市場好好大展一拳,等着名利雙收,怎麼也想不到他會深入地下,在社會最底層遊走。
這源於他在大學時的一場變故。
大學裏的徐童也是班級里的尖子生,專業課拔尖也經常在外拍片子,可以說理論加實操都是佼佼者,於是順理成章被北京電視台選中。
但變故就發生在畢業前夕,一封匿名舉報信將徐童捲入一樁代考事件,由於年代久遠,許多事實無法考證,只知道徐童受了罰,學校不予畢業。
從此,徐童就與體制內工作失之交臂,生活在地下。
(圖片來源於 @南方人物周刊)
為了謀生,徐童拍過廣告,做過印刷,做過平面設計.....那二十年,他一直起起伏伏。
因為沒錢,那時他就居住在北京東郊的城鄉結合地帶。
居住在那裡的人魚龍混雜,都是乞丐、小偷、妓女、流浪漢,徐童與他們喝酒聊天,打發無聊生活,時間一長這個看似格格不入的中傳高材生也融入了「遊民」這個群體。
「遠看藝術家,近看是遊民。」
徐童這樣說自己。
什麼是遊民?
學者王學泰將「遊民」定義為:
遊民有別於草根,他們遊離於秩序之外,是脫序的人群,比草根更加邊緣化。
生活在底層的草根不叫遊民,生活在底層同時顛沛流離的邊緣人才稱為遊民。
在成為遊民群體一員之後,徐童一直在寫自己的小說《珍寶島》,這部小說里承載了他二十年來在底層社會的所見所聞。
可文字並不滿足徐童的表達欲,2008年,他又再次拿起攝像機,拍了自己第一部紀錄片《麥收》。
《麥收》講述的是一個在北京按摩房的妓女輾轉於北京和家鄉的故事。
主人公苗苗剛滿二十歲,在北京,她煙酒不忌,像討論莊稼一樣大肆評論嫖客,她的嫖客都是工地開塔吊的,開鏟車的,火車司機......
和嫖客一起吃夜宵,甚至有時還會找鴨子取樂,也會談戀愛。
而回到老家,她又回歸了淳樸的農村女孩,家中有卧病在床的父親,忙前忙後的母親和年幼的弟弟。
她靠做皮肉生意養活全家,在謀生地和家鄉來回切換角色。
這無異於任何一個背井離鄉在外奔波的人。
「這是一個很辛苦的女孩,為了養活一家人一直在奔波,這種奔波是以出賣自己的身體為代價的,我那時就想一定要把苗苗的故事拍出來。」徐童說。
正是因為徐童不帶偏見的看待苗苗,看待和苗苗一起工作的妓女們,把她們當人,她們才對他放心,才可以面對鏡頭時還無顧忌,還原真實。
《麥收》的放映,人們真正開始了解妓女這個群體,開始對這個群體改觀。
徐童也因為《麥收》殺入地下電影界,攬收各大獎項。
被肯定的同時也少不了爭議,有人說《麥收》是徐童一生的污點。
被詬病的點在於徐童在未經過片中當事人同意,也沒有進行打碼處理,甚至曝光了當事人的家庭信息,有人認為徐童以這些妓女的不堪和苦難換取自己事業的成功。
類似於這樣的攻擊如槍林彈雨一般打向徐童,他百口莫辯,最後《麥收》不再公開放映,刪除了網上所有能找到的片源。
但這場聲討並未結束,甚至在後來的徐童片子的放映會上,還會有組織前來抗議。
對於《麥收》這部片子,徐童說得並不多,或許意識到當年自己確實做的有些不妥,又或許他意識到怎麼說都會被人揪着不放就乾脆不提。
這場鬧劇的結局是苗苗結婚生子,而徐童在拍遊民的道路上繼續前進。
2009年,徐童拍攝《算命》。
這部片子是徐童「遊民三部曲」系列中的第二部,也是反響最大的一部。
豆瓣評分高達9.2分,好於99%的紀錄片。
《算命》採取了章回體的敘事結構,主要拍攝殘疾的算命先生厲百程,和她的智障妻子,以及這過程中遇到的其他遊民。
厲百程雙腿殘疾,幼年父母雙亡,被兄長虐待,早早就離家流浪。
而他的媳婦石珍珠精神有殘疾,生活無法自理,遇到厲百程之前被哥嫂放在豬圈養。
就是這樣一對苦命人相互攙扶,勉強過活。
你原本以為這又是一部感人的《隱入塵煙》,但現實並沒有那麼多浪漫主義。
問厲百程為什麼娶石珍珠,他說了這幾個字:
「貧不擇妻,寒不擇衣,慌不擇路,飢不擇食。」
最初娶石珍珠只是為了解決生理需求,六十多歲的他依然會到小旅店找小姐快活。但另一方面,厲百程確實給了石珍珠一個家,不然被哥嫂虐待的她早死在了豬圈裡。
徐童鏡頭下的遊民就是如此,善惡並存,利益為重,義字當先。
他們身上有股原始社會裡才有的野蠻血性。
《算命》里出現的一個老鴇完全詮釋了遊民身上的野蠻血性,她叫唐小雁。
當時她正好在厲百程那裡算命,被徐童記錄了下來,後來徐童跟拍她,她鮮明的個性造成的強烈視覺和戲劇衝突,讓她在《算命》里的鏡頭占很大一部分。
鏡頭裡的唐小雁是按摩房的老闆娘,說白了就是老鴇,她有東北女人的潑辣,能追着流氓打,一言不合就打電話搖人。
這種野蠻勁兒和江湖氣徐童身上也有,所以他才能與遊民們朋友相稱。
他是真正的融入遊民群體,以遊民的眼光去觀察遊民,沒有偏見,沒有憐憫。
《算命》放映後,許多觀眾要給厲百程一家捐款,徐童就把每筆賬記在一張白紙上,再給到厲百程。
唐小雁的按摩房被人舉報進了局子,虎落平陽被犬欺,沒有一個人願意幫她,最後是徐童把自己車抵押,湊了7萬元把小雁撈了出來。
那時他們才認識兩個月。
「從那開始,我就覺得,甭管這人怎麼著,就是豁出去我的命,我也一定要幫助他。」唐小雁說。
從那以後,徐童和唐小雁就建立了穩固的友誼,以他們的話來說,就是哥們兒。
而徐童的「遊民三部曲」系列第三部,《老唐頭》就此誕生,關於唐氏世界的片子也就此開始。
徐童跟着唐小雁回了東北,在她家待了一個冬天,甚至也成為這家中一員。
《老唐頭》是拍唐小雁的父親,《四哥》是拍唐小雁的四哥,《兩把鐵鍬》是拍唐小雁的三哥。
徐童獲得了唐小雁一家的信任,甚至老唐頭有次跟家人吵架,還對着拿攝像機的徐童說話,讓他評評理。
而唐小雁也因為徐童改變了人生,她跟着徐童參加各種電影節,甚至上了《鏘鏘三人行》。
在那期《鏘鏘三人行》中,本來主角是徐童,最後片子出來,唐小雁成為主講人,徐童就靜靜聽着,他讓目光聚焦在這個命運多舛的女人身上。
如今的唐小雁成為了徐童的左右手,她拿起攝像機,做起了製片人。
這是徐童與其他紀錄片導演的不同之處,他不光是旁觀者,他也是參與者,他也是遊民,他們像戰壕里的戰友,互相信任,互相成全,這是遊民之間的情義。
2013年拍攝完《四哥》,徐童就決定不再拍這類禁忌題材。
四哥是真正走江湖的人,他是唐小雁的表哥,是一個職業小偷,曾多次入獄。
徐童用黑白影像記錄下四哥的「日常江湖」和他回憶的獄中歲月。
《四哥》如果大規模放映可能會讓他再次入獄,這類題材讓徐童遭受非議的同時,也面對着道德和法律的困境,所以他收手了。
而如今年近六十的徐童,正在把自己十多年前寫的小說《珍寶島》拍成電影,準備上映,彷彿一切回到原點,回到他在北京西郊的出租房裡。
如今他的紀錄片,在各個網站上,被刪除,被上傳,再被刪除,再被上傳,如此循環往複,如野草一般生生不息。
我想這是因為他的紀錄片,展現了中國社會B面,這群最底層、最邊緣的群體,是真正地在討論人性的複雜。
他片中的人物狡猾、好色、錙銖必較,睚眥必報,但同時他們又有情有義、肝膽相照、野蠻生長。
在《算命》里,看着風餐露宿的乞丐,徐童用頗具匠氣的高姿態,問了一句:
「這些人活着,一點樂趣沒有,為了什麼呢?」
聽到這話的厲百程生氣地說:「這話說的,人沒樂趣就不活着呀?這話說的,太無情了。」
是的,對於一些人來說,活着就是全部的意義。
徐童改變了一些遊民,而遊民也改變了徐童。
他曾說是苗苗、厲百程這些人救了他,把他從灰暗和恐懼中拉了出來。
徐童紀錄片的意義就是追尋生命的意義、活着的意義。
那生命的意義又是什麼呢?
用他本人的一句話來說就是:
「生命的意義就在於和命運抗爭的那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