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路西法爾
一名深陷中年危機的男子,在聯誼會上與當年單戀他的女同學邂逅,發現女同學腰纏萬貫卻單身至今,男子正需要借錢卻苦於找不到開口的機會——想想看,這樣的人間大俗事該怎麼處理才不會陷入俗套?
這正是韓劇《我們的藍調》第一個單元的主線劇情。車勝元飾演疲憊的銀行經理漢修,回到了闊別多年的濟州老家。第一集中鏡頭多次給到了漢修血淋淋的腳趾,那是他人生處境的隱喻:腳上的傷只有自己知道。
青龍獎、百想獎雙料影后李姃垠飾演當年單戀漢修的女同學恩喜:一個高聲大嗓、強勢精明的魚販,憑藉半生辛勞累積起了過億的身價。
但即使是脾氣火爆的恩喜也有春心萌動的時刻,漢修就是她鎧甲覆蓋不到的軟肋。漢修嘴上談着感情,心裏想的是錢;恩喜嘴上談着錢,心裏想的卻是感情。成年人口是心非的曖昧越發接近於假戲真唱,竟給了觀眾真情復萌的錯覺。
不過不要因此便以為《我們的藍調》是一部描摹現實樣貌的作品,縱使將故事背景設置在濟州的窮鄉僻壤,將主人公換成其貌不揚的市井男女,也掩蓋不了《我們的藍調》中的編劇技巧:恩喜和漢修卿卿我我之際,印權、浩息等一乾死黨發覺了漢修債台高築的真相,急忙提醒恩喜不要上當,本來一通電話就能揭穿的事卻拖了大半集。這樣安排顯然是為了維持高潮前的緊張感,它遵循的是戲劇的邏輯而不是現實的邏輯。
在骨子裡《我們的藍調》是按照標準化配方「調配」而成的類型片。它的基本模式是設置具有爭議性的道德悖論,使得觀眾能夠盡情地代入正反雙方,然後讓雙方通過溝通、諒解來消除隔閡,最後使得觀眾收穫輕鬆與感動。
漢修應不應該向恩喜開口借錢,兩個成年人之間的邊界應該怎麼把控,其實是有很大的灰色地帶的,最後矛盾得以解決是因為漢修的女兒主動放棄了留美,漢修借錢的前提消失了,他只需要轉變心態接受現實即可。
相似的模式也發生在之後的英珠和阿顯、美玉和恩喜、印權與浩息、東昔和宣亞、東昔和玉冬……之間。如果說漢修和恩喜之間的情感遊戲還有讓不同立場的觀眾代入的空間,接下來英珠和阿顯的故事就讓大多數觀眾坐立難安了。
英珠是全校第一,優等生的形象常常讓周圍人忽略了她性格里叛逆的一面。她和阿顯偷食禁果不慎意外懷孕,接下來圍繞着「生還是不生」展開了一系列衝突。
英珠的父親浩息、阿顯的父親印權都主張墮胎,而阿顯卻強烈地主張女友把孩子生下來,由於他的堅持本來搖擺不定的英珠也倒向了保胎。在旁人眼中,這對小情人的堅持近乎不可理喻,但二人竟憑藉著執拗迫使父親們做出了讓步。
這是一個大膽的處理,任誰都知道憑一個輟學的高中生想要養活妻子和孩子會有多麼艱難,因此很難說這是一種美滿的結局。不過這個單元所要傳達的主題並非支持墮胎還是支持保胎,而是像浩息所說的:「不可能凡事都如你所願,這就是人生。」雖然這是他對女兒的說教,但最終是他自己放下了「為你好」的父愛執念,接受了女兒的選擇。
「雞湯」和「奇情」總是相伴而生的,因為只有在奇情里才容易編織出「明明雙方都有情可原,但就是鬧得不可開交」的矛盾。「雞湯」雖俗,倒也不是一無可觀,關鍵在於編劇製造的情境能夠在觀眾間喚起多大程度的共鳴。
就像身患絕症的玉冬為兒子東昔做好了大醬湯,然後靜靜地倒在地上死去了,儘管我們不難猜到這樣的發展,也能夠意識到這是編劇精心設計的淚點,但還是心甘情願的被它所感動。
大多數人對於母親的記憶總是交織着愧疚與衝突,東昔二十多年來拒絕管玉冬叫「媽」,見到她就不由自主地焦躁、憤怒,只不過是這種矛盾心態的集中放大。他與玉冬的最後和解則呼應着觀眾內心的期盼,在視頻里弱弱地叫一聲「媽」彷彿也代我們清償了情感上的債務。對於這樣的「雞湯」,大多數觀眾都不會拒絕。
李秉憲、申敏兒等眾多明星真實可信的表演也為這碗「雞湯」增添了幾分說服力。尤為值得一提的是,玉冬的扮演者金惠子是韓國國寶級的演員,自百想獎創立電視劇部門大獎後已經七次封后,可謂拿獎拿到手軟。在劇中她演活了玉冬的隱忍、無奈和脆弱,及至祭奠亡夫時面對其長子時陡然爆發,讓人不得不為這位八十歲高齡的老演員的功力折服。
然而恩喜才是這部劇的靈魂人物,和她相關的單元是劇集中最耐看的部分。無論是面對初戀情人漢修,還是當年的同學中眾星捧月的「公主」美蘭,恩喜都會下意識地流露出自卑,自卑情結與她的強悍外表之間的巨大反差可以讓觀眾輕易地共情這個角色,誰的內心裏沒有一兩個未盡的遺憾呢?
「藍調」是由美國南方黑人創造的音樂形式,因此藍調總有一層抹不掉的憂鬱底色。但藍調又並不是一味的憂鬱,它節奏自由而迷幻,展示出逆境下強大的創造力。用「藍調」來概括這部劇集中各位主角的共性再確切不過:雖然殘酷的生活不停地給他們各種考驗,但他們也調整自己、竭力適應了變幻無常的生活。
韓國影視劇經常會塑造一些不妥協的人物形象,這是因為韓國本身就是一個裂痕非常嚴重社會,有大量的傷害沒有彌合、撫平。當恩喜與漢修在旅館鬧翻之後,恩喜與印權、浩息之間又爆發了一場爭論:
恩喜:「你和印權明明動不動就跟我借錢,為什麼我就不能借錢給漢修?你說啊?為什麼?」
浩息:「那種騙人的傢伙算什麼朋友?」
恩喜:「他說謊應該是有原因的啊。『朋友』?你們是他的朋友?笑死人了。你們自稱是他朋友,但亨植那傢伙卻用老婆和股票當借口,明明有錢卻不借給他,還到處跟別人說這件事;在民那傢伙借錢給他,卻像高利貸者一樣收百分之二十的利息,你們在一旁幸災樂禍,把他沒錢的事昭告天下,還在背後調查別人,而我讓他丟盡顏面……我們哪是他的朋友?」
從中我們也可以感受到,恩喜在內心深處對恩怨是算得也是極其分明的。但是這種通透分明並沒有導向斤斤計較,而是建立在理解之上的寬容。在濟州這樣未被現代文明污染的偏遠舞台上,也許還可以保留幾分對於人情社會的淳樸想像,正如國人對於漠河舞廳的想像一樣。對過度敏感而尖銳的現代心靈來說,「雞湯」也是一種必要的療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