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與愛的界限
"媽,你是不是又來要工資卡?"兒子周明的聲音里透着不耐煩,眉頭緊皺,像是我提了個多麼過分的要求。
我站在他家門口,手裡攥着編好的理由,一時語塞,只感到一陣心涼。
初春的風從樓道的窗戶灌進來,颳得我鬢角發疼。
我叫李秀芝,今年六十二歲,在區里一所小學教了三十多年書,去年剛退休。
我這一輩子節儉慣了,從八十年代起,每月工資發下來,先留出一部分給家用,剩下的都存進銀行。
老伴總笑我是"鐵公雞",說我摳門得很,連點兒油都榨不出來。
"忒小氣!"這是他生前最常對我說的話,但眼裡卻盛滿疼愛。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過去,工資不高卻也攢下一筆錢,足夠我這把老骨頭安度晚年了。
去年冬天,兒子說小濤上小學了,夫妻倆忙,想請個保姆照顧孩子,手頭卻緊,工資卡就這麼交到了他手上。
"媽,你放心,等我們手頭寬裕了,一定原數奉還。"兒子當時拍着胸脯保證。
可這都三個月過去了,我每次去問,得到的都是"下個月一定還你"的回應。
"媽,再等等,這個月公司賬上緊,下個月一定還你。"這話我已聽得耳朵起繭子了。
站在樓道里,我攥緊了圍巾,轉身離開,連門都沒進。
老舊小區的樓梯上積着雨水,腳底打滑,像我此刻不穩的心情。
單元門口的老梧桐樹抽出了嫩芽,春天終於來了,可我的心卻怎麼也暖不起來。
回到家,客廳的鐘錶滴答作響,這是老伴生前最愛的物件,現在成了我唯一的伴侶。
我翻出存摺,看着那些數字,彷彿能看到自己這些年來省吃儉用的模樣。
退休金一個月三千多,不算多,但老伴走得早,我一個人花銷也不大。
只是那張工資卡里有兩萬三千多,是我這些年的"養老錢",我給它起了個名字——"救命錢"。
每當我手頭緊張,看看這筆錢,心裏就踏實。
"人老了,就得給自己留條後路,萬一哪天卧床不起,還能有錢治病。"這是我常掛在嘴邊的話。
鄰居劉嬸過來串門,見我坐在沙發上發獃,忙問:"秀芝,咋啦?愁眉苦臉的,遇到啥事了?"
劉嬸是我幾十年的老鄰居,從我嫁到這個小區就認識了,什麼事都瞞不過她的火眼金睛。
我苦笑着,把事情和盤托出:"周明說要給小濤請保姆,我把工資卡給他了,誰知道這都三個月了,他就是不肯還。"
"現在的年輕人啊......"劉嬸嘆了口氣,搖搖頭,"重孩子輕老人,不像咱們那會兒,講究孝道。"
"孩子也不容易,兩口子工作忙,帶個孩子,是真累。"我替兒子開脫,心裏卻像打翻了五味瓶。
劉嬸走後,我坐在窗前發獃,望着窗外的梧桐發芽,想起兒子小時候。
那時候日子更艱難,九十年代初,我和老伴工資加起來不到四百塊,養活一家三口,還要還房貸,每個月都是緊巴巴的。
周明從小就懂事,很少像其他孩子那樣要這要那,即使想要什麼,也會先問:"媽,家裡有錢嗎?"
想到這裡,我鼻子一酸,兒子小時候多懂事啊,怎麼現在變得這麼不近人情了?
第二天一早,我去兒子家接小濤上學,周明夫妻倆已經出門上班了。
小濤一見我就開心地撲過來:"奶奶,你來啦!"
我摸摸孫子的小腦袋,心想:再怎麼樣,也不能和孩子置氣。
送完小濤上學,我回到兒子家收拾了一下。
廚房裡的碗筷堆得老高,客廳里玩具散落一地,看來這孩子是真沒人照顧。
我正準備離開,突然看到茶几上放着一疊賬單。
"保姆呢?既然請了保姆,怎麼家裡還是這麼亂?"我自言自語道。
趁着沒人,我拿起賬單看了一眼,心一下子沉到谷底。
哪有什麼保姆費用?全是各種購物記錄,還有美容院的單子,最近的一張標着"面部護理套餐:¥2380"。
我的手不住地顫抖,眼前發黑,一屁股坐在沙發上。
這是我含辛茹苦教了一輩子書省下來的錢啊!就這麼被他們揮霍了?
我二話沒說,拎着包回了家,第二天就收拾了幾件換洗衣服,搬去了離單位近的老同事王師傅家借住。
"我不能再這麼被他們欺騙下去了,"我對王師傅說,"這錢是我的救命錢啊!"
王師傅是個老實巴交的退休工人,跟我老伴是發小,對我一直照顧有加。
"秀芝啊,要不要我去跟周明說說?"王師傅問。
我搖搖頭:"不用了,讓他們自己反省去吧!"
手機鈴聲響個不停,全是周明打來的。
我一個都沒接,直到第三天,電話里傳來小濤稚嫩的聲音:"奶奶,你什麼時候回來啊?爸爸說你生病了,住院了,真的嗎?"
這孩子的聲音讓我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
"奶奶沒事,過幾天就回去,你要好好聽話,知道嗎?"我強忍着哽咽說道。
掛了電話,我坐在床邊長久地發獃。
窗外,一棵老槐樹的枝葉隨風搖曳,那是我和老伴當年栽下的,現在已經長得比樓還高了。
記憶像潮水般湧來,我想起周明上大學那年,我和老伴省吃儉用,湊了五千塊錢給他買電腦。
那時候五千塊可不是小數目,相當於我們半年的工資了。
周明拿到錢時,眼裡閃着淚光,說:"媽,爸,等我畢業工作了,一定加倍孝順你們。"
"現在的周明,還記得當初的承諾嗎?"我輕聲問自己。
老同事王師傅知道後,搖搖頭:"秀芝啊,錢是身外物,親情才最重要。"
"可他們......"我欲言又止,心裏憋着一股氣。
"你知道周明最近在做什麼嗎?"王師傅給我看了他微信里的照片。
那是周明和媳婦在一個小工作室里忙碌的樣子,桌上擺滿了手工製品。
"他們在創業,做手工工藝品,聽說資金周轉不開。"王師傅解釋道,"那錢,不是用在保姆上,是在給小濤報興趣班,想培養他的動手能力。"
"興趣班?"我半信半疑,"那美容院的單子怎麼解釋?"
"這個嘛,可能是周明媳婦太累了,去放鬆一下?創業不容易,壓力大。"王師傅笑着說。
我怔住了,記憶中閃過周明小時候想學畫畫,因為家裡拮据沒能如願的場景。
那年他九歲,放學回來興沖沖地拿着一張宣傳單:"媽,我想學畫畫,老師說我有天賦!"
學費一個學期就要三百元,那時候我一個月才掙二百多,哪裡捨得花這冤枉錢?
"等明年吧,今年家裡要換冰箱。"我找了個借口推脫了。
可第二年,又有別的開支,就這樣一拖再拖,周明的畫畫夢最終被我扼殺在搖籃里。
"難道他是想彌補小時候的遺憾?"我喃喃自語。
第二天一早,我回了家,默默塞了一個信封到周明家門縫裡。
信封里是我這些年的存摺,裏面有十萬塊錢,是我這輩子的全部積蓄。
紙條上只寫了八個字:"創業不易,為你加油。"
接下來的日子,我過得很平靜,沒有再去找周明要工資卡,也沒有提起那個信封的事。
小濤依舊每天來我家寫作業,有時候周末還會留宿。
我從小濤斷斷續續的話里,拼湊出周明夫妻創業的艱辛。
"爸爸媽媽每天都工作到很晚,有時候我都睡了他們還沒回來。"小濤說這話時,眼裡有些失落。
"那你想不想爸爸媽媽多陪陪你?"我問。
小濤搖搖頭:"不想,爸爸說他們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等成功了,我們全家就能過上更好的日子。"
聽到這話,我心裏五味雜陳。
七月的一天,我收到一封邀請函,是小濤學校舉辦的手工比賽,他代表學校參賽。
比賽那天,我早早地來到學校,坐在觀眾席上。
小濤站在台上,認真地展示他的作品——一個用廢舊材料做成的小機械人,可以通過太陽能驅動,還能做簡單的動作。
評委們連連點頭,最終,小濤獲得了全區第一名。
頒獎時,小濤激動地說:"謝謝爸爸媽媽教我做手工,謝謝奶奶一直支持我!"
我坐在台下,淚流滿面。
原來,周明夫妻創業的方向是環保手工藝品,他們不僅自己製作,還開設了興趣班,教孩子們動手製作。
小濤就是他們的第一個學生,也是最得意的作品。
那天回家,周明捧着一杯熱茶放在我面前,欲言又止。
"媽,我......"他開口,聲音有些哽咽。
"都是一家人,說什麼呢。"我打斷他,不想聽他的道歉。
"不,媽,我必須說清楚。"周明堅持道,"那張工資卡,我確實沒用來請保姆,而是用來投資我們的工作室。"
"我知道。"我淡淡地說。
"你知道?"周明一愣,"那你為什麼不罵我?"
"有什麼好罵的?"我笑了笑,"孩子有出息了,當媽的高興還來不及呢。"
周明的眼圈紅了:"媽,對不起,我應該跟你說清楚的,而不是騙你說請保姆。"
"那你現在可以說說,為什麼要開這個工作室嗎?"我輕聲問。
周明沉默了一會兒,開口道:"記得我小時候想學畫畫嗎?"
我點點頭,心裏一陣愧疚。
"那時候家裡條件不好,我理解,但那個遺憾一直埋在我心裏。"周明繼續說,"工作後,我發現小濤很喜歡動手,看到什麼都想拆開看看,我不希望他也有這樣的遺憾。"
"所以你就......"
"對,我和媳婦商量開了這個工作室,一方面可以教小濤,另一方面也能幫助更多有這方面興趣的孩子。"周明解釋道,"起初只是興趣,沒想到反響這麼好,現在已經有三十多個孩子報名了。"
我的眼淚不知不覺流了下來,為兒子的用心良苦,也為自己當年的不理解。
"那美容院的單子是怎麼回事?"我還是忍不住問道。
周明笑了:"那是給工作室的員工福利,每個月可以去做一次護理,單子是我拿回來報銷的。"
我恍然大悟,原來是我誤會了。
"媽,這是工資卡,還有這些月的利息。"周明從口袋裡掏出那張熟悉的卡片,"工作室現在已經開始盈利了,多謝你的支持。"
我看着手中的卡,又看看兒子憔悴卻堅毅的臉龐,突然明白了什麼。
"錢財是身外物,"我輕聲說,把卡放進口袋,"但信任不是。以後有困難,直接說,媽不是不通情理的人。"
周明點點頭,眼裡滿是感激。
幾天後,小濤拿着一張通知書興沖沖地跑來:"奶奶,我考上實驗中學了!"
實驗中學是全區最好的重點中學,每年能考上的學生寥寥無幾。
我驚喜地抱住小濤:"真棒!奶奶為你驕傲!"
周明在一旁解釋:"老師說小濤的動手能力強,思維活躍,這些都得益於平時的手工訓練。"
我看着孫子興奮的臉,想起周明小時候渴望學畫畫的眼神,心裏一陣酸楚。
"好孩子,你比爸爸幸運多了。"我摸着小濤的頭說。
晚上,我從柜子深處翻出一個舊盒子,裏面是我珍藏多年的一張畫。
那是周明九歲時畫的,雖然稚嫩,但確實有幾分天賦。
我把畫小心翼翼地裝進相框,掛在了客廳最顯眼的位置。
第二天,周明來接小濤,看到那張畫,愣住了。
"媽,你還留着?"他聲音有些顫抖。
"當然,這可是我兒子的傑作。"我笑着說,"雖然媽媽當年不理解你,但現在可以彌補一下,不晚吧?"
周明走過來,緊緊抱住我:"媽,謝謝你,一直以來都是你在支持我們。"
我拍拍他的背:"傻孩子,這有什麼好謝的,當媽的不就是為了孩子好嗎?"
從那以後,周明每周都會帶着小濤來看我,有時還會帶些工作室做的小玩意兒。
有一次,他拿來一個木製的小盒子,打開後裏面是一個精緻的音樂盒,上面刻着"最愛的媽媽"。
"這是小濤親手做的,他說要送給最疼他的奶奶。"周明說。
我打開音樂盒,悠揚的《外婆的澎湖彎》流淌出來,那是我最喜歡的老歌。
秋風吹黃了院子里的銀杏樹葉,小濤在樓下喊我下去吃飯。
周明媳婦煮了我愛吃的排骨湯,一家人圍坐在桌旁。
望着這一幕,我忽然想起多年前老伴常說的話:"家裡的錢,往哪流不是流,但親情的河道一旦乾涸,再多的金山銀山也填不滿。"
他從小拖着"釣魚藝人"的美譽,一生大半時光都在河邊度過,對"流水"有着獨特的理解。
有些界限,需要時間和理解才能重新劃定。
如今的我,終於懂得了這個道理。
工資卡事件後,我不再把錢看得那麼重,而是更珍視與兒子、孫子之間的情感。
每個月的退休金,我會留出一部分給小濤買書,剩下的則用來改善自己的生活。
周明的工作室越做越大,現在已經成了區里知名的青少年手工創意基地。
有時候,我會去工作室幫忙,看着那些孩子們認真創作的樣子,我彷彿看到了當年周明未能實現的夢想在這裡生根發芽。
我常對周明說:"媽媽最大的心愿,就是看到你們過得好,孩子健康成長。"
周明總是笑着回答:"媽,您放心,我一定會把這份愛傳遞下去。"
日子就這樣平靜地流淌着,像門前的那條小河,雖不驚天動地,卻滋養着沿岸的一草一木。
那張工資卡我已經還給了周明,說是給工作室添置設備用。
他起初不肯收,後來拗不過我,答應把錢用在培養更多有天賦的孩子身上。
"這才是錢的最大價值,"我對他說,"能讓更多的孩子不再有遺憾。"
夕陽西下,我坐在小區的長椅上,看着孩子們在操場上奔跑,心裏滿是寧靜與滿足。
原來,金錢的意義不在於它的數量,而在於它能帶給人什麼樣的價值。
而最珍貴的財富,永遠是那份割捨不斷的親情與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