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所牽,路才遠行
"小燕,他考上大學了,退婚的信剛到。"娘的一句話,如同一盆冷水,澆在我炎熱的夏日午後。
一九九五年,我二十歲的心事,就這樣被沖散了。
我叫周小燕,是縣城裁縫廠的一名女工。那年,我和李銘輝的婚事是兩家父母一手操辦的。
他比我大三歲,縣中學畢業,在鄉政府做文書工作,是遠近聞名的"好後生"。
我還記得第一次相親時,娘把我的頭髮梳得一絲不苟,身上穿的是攢了半年工資買的"的確良"襯衫,腳上是縣百貨公司新到的"解放鞋"。
"閨女,你可是咱們周家唯一的女孩,這門親事可是爹相中的,你可別給我丟人。"娘絮絮叨叨地說著,用濕毛巾把我臉上的汗擦乾淨。
那天,李銘輝來我家,穿着筆挺的白襯衫,頭髮用清水梳得服服帖帖,說話文縐縐的,眼裡卻總閃着不安分的光。
"大娘,這茶真香,是龍井吧?"他坐下後問我娘。
娘笑得合不攏嘴:"哪裡哪裡,就是普通茶葉,咱們這鄉下人哪喝得起龍井啊!"
李銘輝品了一口茶,又說:"小燕,聽說你在裁縫廠上班?手藝不錯?"
我羞得低着頭,只輕輕"嗯"了一聲。
"我在鄉政府做文書,工作穩定,但說實話,小燕,我總覺得咱們這小地方待不住,有機會我想去大城市闖一闖。"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看到了遠方的霓虹燈。
我只是笑,以為那不過是年輕人嘴上說說的遠大前程。
鄉下人的生活,不就是這樣嗎?一輩子守着幾畝薄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從小沒敢想過別的。
訂婚那天,紅紙貼了一門又一門,親戚們擠滿了我家那十幾平米的正屋。
院子里支起了三口大鍋,炒菜的香味飄得到處都是。孩子們穿梭其間,追逐嬉鬧。
"小燕出嫁啦!"他們高聲叫嚷着,然後哄堂大笑,逃開我的追打。
李銘輝送我一隻鍍金手鐲,我送他一塊上海產的手錶——那是廠長從上海出差帶回來的,我整整省吃儉用了半年才買下。
兩家人吃酒,說好來年正月辦喜事。我的心怦怦跳,對未來充滿了期待。
誰知這一切,竟在他那封大學錄取通知書到來時戛然而止。
"小燕,對不住啊,銘輝考上了省城大學,他爹娘覺得以後前途無量,咱家門不當戶不對的..."李家二叔來我家傳話,老遠就開始賠不是。
我站在門口,手裡還攥着一塊半做好的圍裙——那是準備送給未來婆婆的見面禮。
"二叔,沒啥,理解的。"我強忍着淚水,故作輕鬆地說。
我轉身進屋,把那塊圍裙狠狠地塞進了箱底,好像這樣就能把所有的傷心事都一起藏起來。
那天晚上,我聽見娘在灶房裡低聲啜泣。爹的煙一根接着一根,煙霧繚繞中,他的背影顯得格外佝僂。
"老周,咱閨女這可咋整啊?如今都傳遍了,說咱家攀高枝不成,被人家甩了。"娘抹着眼淚問。
"咱小燕有手藝,遲早能找到好婆家,別怕。"爹的聲音沙啞而堅定。
失眠的夜裡,我哭得枕巾濕透,卻不肯在人前掉一滴淚。
"閨女,瞧瞧你,眼圈都黑了。"娘心疼地看着我。
我硬是扯出笑臉:"娘,睡不着我就多做些活計,多掙工分。"
日子不等人,廠里的機器還在轟鳴,我的日子還得繼續過。
裁縫廠里,我埋頭苦幹。一年、兩年,像是要把所有的心事都縫進那一針一線里。
每次做活,我總比別人多花一倍的時間檢查。廠長看在眼裡,漸漸地把重要的訂單交給我做。
"小燕手巧心細,做出來的衣裳就是不一樣。"這是廠里流傳的話。
我從學徒升為技術骨幹,每個月能拿到七十多塊錢,在當時已經算是不錯的收入了。
夜深人靜時,我偶爾會想起李銘輝,想起他那雙充滿夢想的眼睛。"他在大學過得好嗎?是不是已經找到了城裡姑娘?"這些問題在我腦海中盤旋,卻始終沒有答案。
"慶豐,你說你姐這輩子就這麼算了?"一天晚上,我聽見娘在房裡和弟弟說話。
"娘,你別著急,姐有手藝,日子肯定不會差。"弟弟周慶豐的聲音傳來。
"但看她天天悶在廠里,我這心裏不是滋味啊..."娘嘆了口氣。
我站在門外,默默走開。這個家已經因為我的事情夠鬧心了,我不能再讓他們擔心。
1997年,一場席捲全國的國企改革浪潮襲來。一天,廠長召集大家開會。
"同志們,上面有指示,咱們廠要改制,以後不再是國家辦的,而是要推向市場。"廠長站在台上,聲音裡帶着幾分無奈。
廠里沸騰了,大家七嘴八舌議論着。很多老職工選擇了買斷工齡,拿了一次性補償金回家。
我站在車間里,看着那些曾經日夜不停的縫紉機,突然有了主意。
"廠長,那些舊機器,我能買幾台嗎?"下班後,我鼓起勇氣問。
廠長驚訝地看着我:"小燕,你想幹啥?"
"我想自己開個小作坊。"
廠長沉思片刻,拍了拍我的肩膀:"行,看在你這些年勤勤懇懇的份上,給你個優惠價。"
就這樣,我用積蓄買下了四台縫紉機,在集市邊租了間小屋,開始了自己的小生意。
剛開始的日子很難熬。房租、電費、布料成本,樣樣都要錢。
有時候,一整天只接到一兩件衣服的活兒,掙不到十塊錢。我省吃儉用,中午就啃幾個饅頭,就着鹹菜,晚上連燈都捨不得多開。
"小燕,你這是何苦呢?回家吧,爹地里種的菜夠你吃的。"娘心疼地說。
"娘,再給我點時間,我不想認輸。"我倔強地說。
鎮上人都知道我手巧,漸漸地,有人開始專門來找我做衣裳。
我記得有個姓張的大嬸,她女兒要結婚,專門來找我做嫁衣。
"小燕啊,人家都說你做的衣裳合身,我閨女這婚事重要,可得靠你了。"張大嬸拉着我的手說。
我熬了三個通宵,把那件嫁衣做得精緻無比。新娘穿上後,在婚禮上大放異彩,從此,我在鎮上有了名氣。
附近幾個鄉的人也開始找我做衣裳。我買了台收音機,一邊聽着流行歌曲,一邊趕活兒,日子雖然忙碌,但也充實。
一天,我在縣裡的書報亭看到一本時裝雜誌,裏面的款式新穎別緻,遠比我們這小地方的衣服時髦。
我一咬牙,花了五塊錢買下那本雜誌,研究起來。
"小燕,你買這洋玩意兒幹啥?咱們這地方誰穿這些?"娘看到雜誌後直搖頭。
"娘,城裡越來越多人穿時裝了,說不定以後咱們這兒也會流行起來。"我堅持己見。
我開始試着照着雜誌上的款式做衣服。剛開始不太成功,但我不斷調整,終於做出了幾件合身又時尚的衣裳。
我穿着自己做的粉色碎花連衣裙去集市,引來不少人側目。
"小燕,這衣裳真俊,在哪兒買的?"鄰居王嬸問。
"我自己做的。"我得意地說。
"給我也做一件唄?"王嬸期待地看着我。
就這樣,我的客戶越來越多,不僅僅是補補改改的活兒,還有專門找我定製時裝的。
我買來各色布料試着做。沒想到,這一試,竟試出了名堂。
"周小燕的裁縫鋪"從小作坊發展成了正規的服裝店,我從一個默默無聞的裁縫廠女工,成了小有名氣的"周設計師"。
第一次在商業街租下店面時,我激動得一夜沒睡。那間二十多平米的小店,是我用辛勤和汗水換來的。
我設計的"桃花旗袍"在縣裡一炮而紅,甚至上了市報。那天,我拿着報紙回家,爹娘看着報紙上的照片,老淚縱橫。
"閨女有出息了。"爹簡單地說了一句,卻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春去秋來,轉眼八年過去了。
那是2003年的春天,桃花正開得熱鬧。那天,街上下着小雨,我站在店門口,望着斜斜的雨絲髮呆。
忽然,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撐着傘走來。
"小燕,好久不見。"是李銘輝,鬢角已見斑白,目光不再銳利。
我愣住了,手中的剪刀差點掉到地上。
"銘輝...你怎麼..."我結結巴巴地說。
"聽說這是你的店?做得不錯啊。"他環顧着我的小店,眼裡有讚許,也有幾分複雜的情緒。
我請他進來坐,給他倒了杯熱茶。
他說,大城市不是那麼好闖的。大學畢業後,他在省城一家電子廠做技術員,後來辭職創業,做過電腦銷售、開過網吧,都沒做起來。
"最後還是回鄉當了中學老師,安穩。"他笑笑,那笑容裡帶着幾分無奈與豁達。
言語間,那曾經不安分的光芒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疲憊的溫和。
"你呢?聽說你做得很成功?"他問。
我簡單地講了這些年的經歷,從裁縫廠女工到小作坊,再到現在有自己的服裝店。
他認真地聽着,時不時點點頭。
"看來當年的事情對你來說是好事。"他說。
"什麼?"我一時沒反應過來。
"退婚。如果我們真的結婚了,你可能就是個家庭主婦,未必有今天的成就。"他直視着我的眼睛。
我一怔,從未從這個角度想過。
那天傍晚,雨停了,我們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着,聊着各自的生活。
分別時,他說:"小燕,真為你高興。有時候,上天為你關上一扇門,是為了讓你發現,原來自己手中握着的,是開啟更大世界的鑰匙。"
望着他遠去的背影,我忽然慶幸那年的退婚。若非如此,我或許永遠不會發現自己的才能,也不會有今天的成就。
那封退婚信,不是終結,而是解放。
回店的路上,我路過縣電影院,《甜蜜蜜》的海報在風中輕輕搖曳。
"要是錯過了,你原諒我..."那熟悉的旋律似乎在耳邊響起。我笑了笑,快步走回了店裡。
2004年,我店裡的生意越來越好,但我總覺得還少點什麼。
一次偶然的機會,縣婦聯來找我,問我願不願意給下崗女工開個裁縫培訓班。
"小燕,你是咱們縣城的榜樣,很多姐妹都想學你的手藝,但不知道從何學起。"婦聯主任真誠地看着我。
我答應了,每周末抽時間給她們上課。第一次上課,來了二十多個女工,有的是老廠里的同事,有的是從沒摸過縫紉機的家庭婦女。
看着她們渴望的眼神,我想起了當年那個在裁縫廠小心翼翼學藝的自己。
"姐妹們,不管你們以前是幹什麼的,只要肯學,都能學好。相信我,這門手藝能讓你們自食其力,活出尊嚴。"我站在講台上,聲音堅定。
課堂上,我耐心地教她們量體裁衣、剪裁布料、操作縫紉機。有時候一個簡單的步驟,我要示範好幾遍。
"小燕,你看我這針腳行不行?"六十多歲的張大娘顫巍巍地問。
我蹲下身,仔細查看:"大娘,您針腳很勻稱,比我剛學時強多了!"
張大娘開心地笑了,眼角的皺紋舒展開來:"我想給我孫子做套新衣裳,他馬上就上學了。"
就這樣,我的培訓班越辦越大。她們中,有的開了作坊,有的去縣城找了工作,還有的跟我一樣開了小店。
看着她們的笑臉,我彷彿看到了當年的自己,在困境中找到新的出路。
一天,我回老家看望父母,發現院子里的桃樹已經高過了屋頂。
"爹,這桃樹是哪年栽的?我怎麼不記得了?"我問。
爹笑着說:"就是你退婚那年栽的。那時候你整天悶悶不樂,我想着種棵桃樹,花開得艷,果子甜,希望你的日子也能甜起來。"
我鼻子一酸,蹲下身抱住了爹布滿老繭的手。
"爹,謝謝你們這些年的支持。"
"傻丫頭,我和你娘就盼着你過得好。"爹拍拍我的背。
如今,小店前的桃樹又開花了。我常坐在樹下,望着來來往往的行人,想起那個夏天的傷心事,已能平靜地笑了。
"小燕姐,新貨到了!"店員小李從裡屋跑出來,打斷了我的思緒。
我站起身,迎着朝陽走進店裡。櫃檯上擺着一本最新的時尚雜誌,封面上是流行的旗袍款式。
"這期我們要不要嘗試做些新款?聽說市裡的百貨大樓有意向批發我們的衣服。"小李興奮地說。
我翻開雜誌,心裏已經有了新的構思。窗外,春風吹動桃花,落英繽紛。
回想起那個因為退婚而痛哭的夜晚,再看看如今的自己,我只想說:謝謝當初的那場錯過,讓我找到了真正的自己。
有時候,命運看似對你不公,實則是另一種成全。正如那句老話: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
人生路上,心有所牽,路才能遠行。而那份牽掛,未必是愛情,還可以是對自己的成長,對生活的熱愛,對夢想的執着。
我,周小燕,一個普通的裁縫女工,在失去中獲得了重生,在挫折中找到了力量。
這大概就是生活最大的饋贈——當你以為失去了全世界,其實是世界為你打開了另一扇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