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是這個家的孩子,怎麼能走呢?"哥哥的手緊緊拽住我的行李,那一刻,我終於淚如雨下。
1985年的初夏,繼父去世了。
那是我生命中第二次失去父親的滋味。
第一次是在我七歲那年,親生父親因水泥廠事故離世,留下了我和年邁的奶奶。
兩年後,母親經人介紹改嫁給了同村的李大伯,我們一家和他與前妻生的兒子——比我大五歲的哥哥李明一起生活。
繼父是個老實巴交的木匠,留着濃密的平頭,臉上總有未刮乾淨的胡茬,雙手粗糙得像樹皮,卻能做出讓人驚嘆的傢具。
我記得他做的第一件東西是一把矮凳,說是專門給我這個"小不點兒"做的。
那時我還對他有些抗拒,總是躲在母親身後,不願靠近。
"小虎,過來試試看,這個高度正好。"繼父蹲下來,和藹地看着我,眼角的皺紋擠成了一團。
我半推半就地坐上去,確實合適,雖然嘴上不說,但心裏已經有了一絲溫暖。
屋子裡飄着刨花和木漆的氣味,這種氣味從此成了我和繼父之間獨特的聯繫。
十歲那年的一個下午,我在學校和同學打鬧,不小心摔斷了右手。
疼痛讓我嗚咽不止,班主任趕緊叫人去通知家裡。
我以為會是母親來接我,沒想到來的卻是繼父。
他騎着那輛吱嘎作響的老鳳凰單車,氣喘吁吁地衝進校門,額頭上全是汗珠,背上還背着剛做了一半的木活。
"小虎!"他一把抱起我,"別怕,爸爸帶你去醫院。"
他讓我坐在單車橫杠上,一路小跑,不時問我疼不疼。
那是我第一次叫他"爸",也是那一刻,我才真正接受了這個家。
醫院裏消毒水的味道沖得人頭暈,繼父在走廊上坐立不安,用粗糙的手輕撫我的額頭,那份焦急比我自己還甚。
繼父最拿手的是做椅子,村裡但凡有誰家要辦喜事,都會請他打幾把結實耐用的椅子。
"人這輩子,能有個安穩坐下的地方多重要啊。"他常一邊用刨子細細打磨木料一邊感嘆。
那時的農村,電視機還是稀罕物,晚上吃完飯,鄰居們總愛端着馬扎到我家院子里閑聊。
繼父就坐在他自製的太師椅上,搖着蒲扇,跟大傢伙兒諞閑傳,笑聲爽朗,回蕩在夏夜的蟬鳴聲中。
哥哥李明比我大五歲,皮膚黝黑,個子瘦高,起初對我和母親的到來也是排斥的。
他總是故意把我的玩具藏起來,或者在我面前吃獨食,不給我留一口。
母親看在眼裡,卻不好說什麼,只能背地裡多疼我一些。
轉機發生在我十二歲那年,村裡有幾個大孩子攔住我,奪走了我的書包,還推搡我。
正當我絕望時,李明不知從哪衝出來,二話不說把那幾個孩子揍得哇哇叫。
"看你們以後還敢不敢!"他叉着腰,氣勢洶洶地說完,轉身拍了拍我的肩膀,"走,回家!"
從那以後,村裡再沒人敢欺負"李木匠家的小兒子"。
"我們是一家人,誰敢欺負你,就是欺負我李明。"回家路上,他拍着胸脯對我說,那一刻,我心裏暖烘烘的。
那晚,我偷偷把自己省下的一塊錢壓歲錢塞進哥哥的枕頭底下,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感謝方式。
日子就這樣平淡而充實地過着,八十年代中期的農村,生活雖然簡樸,卻也有着獨特的煙火氣。
收音機里播放着《東方紅》和《義勇軍進行曲》,母親總是哼着《十五的月亮》做家務。
每逢集市,繼父都會帶我們去趕集,用木活換回的錢給我和哥哥各買一根冰棍,這是那時最奢侈的享受。
哥哥高中畢業後去了縣城的傢具廠上班,每個月都會把工資寄回家一部分,信封里還會夾着一張字條,寫着廠里的趣事。
我比他用功學習,成績在全鄉始終名列前茅,最終考上了地區師範學校。
繼父聽到消息時,激動得拉着鄰居王叔的手,說話都結巴了。
"我李家終於出了個讀書人!"這話他重複了一整天,村裡人都笑着恭喜他。
那年除夕,繼父親手殺了一隻雞,做了一桌豐盛的菜,還破例買了兩瓶汾酒,說是要為我踐行。
"小虎讀書有出息了,咱們家總算熬出頭了!"他舉起酒杯,眼裡閃着光。
可好景不長,繼父在我師範二年級時,總是咳嗽不止,勞作時常常氣喘吁吁,幹不了多久就得歇息。
起初大家都以為是普通傷風,誰知去縣醫院一查,醫生的臉色立刻變了。
"肺部有陰影,得趕緊治!"醫生的話像晴天霹靂。
病魔來勢洶洶,不到半年,繼父就卧床不起。
臨終前,他的手冰涼冰涼的,緊緊拉着哥哥和我。
"你們是親兄弟,要互相照應。"繼父的嘴唇乾裂,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
他最後看了我們一眼,目光中滿是不舍和眷戀,然後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那晚,我夢見繼父還在院子里做木活,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在他身上,斑駁陸離。
他抬頭看見我,笑着問:"小虎,作業寫完了沒?來,試試這把椅子行不行。"
醒來時,枕頭已經濕透,我無聲地哭泣,不敢讓母親聽見。
繼父走後不久,村裡的風言風語就起來了。
三嬸在井邊浣洗衣服時,總愛和幾個婦人嚼舌根:"現在李家就剩下老婆孩子,該分家了吧?畢竟小虎又不是李家的種。"
"就是,一個寡婦帶着拖油瓶,沾了李家多少光啊!"劉嬸也不甘落後地添油加醋。
這些話,母親不知道聽了多少遍,每次都是默默低頭,不吱聲。
但我聽在耳里,記在心裏,每一句都刺得我生疼。
家裡的糧食和蔬菜都是分開計算的,那半畝自留地,母親硬是一個人種,不肯接受哥哥的幫忙。
"咱們不能總麻煩人家。"母親低聲對我說,眼圈紅紅的。
而我,每次吃飯都像偷來的一樣,狼吞虎咽,生怕多吃一口就被人戳脊梁骨。
分家的事就這樣懸在半空中,直到我師範畢業分配工作那年。
我被分到了縣裡一所小學教書,收入雖然不高,每月四十多塊錢,但足夠自己生活。
"既然小虎已經有工作了,不如就按老規矩分家吧。"村裡的王大爺出面提議道,"李家的房子和傢具歸明子,小虎帶着他媽另過。"
這話說得好聽,實際上是讓我們母子倆凈身出戶。
那天晚上,我輾轉反側,聽着母親在隔壁房間低聲啜泣的聲音,心如刀絞。
想起繼父生前對我們的期望,又想起這些年來哥哥對我的照顧,我心裏已經有了決定。
第二天一早,我趁着大家都在的時候說出了我的想法。
"我已經有工作了,也該到城裡去闖一闖。家裡的東西我什麼都不要,就留給哥哥和媽媽吧。"我努力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但手卻緊緊攥着衣角。
院子里突然安靜下來,連一向愛嚼舌根的劉嬸都沉默了。
母親急了:"胡說什麼呢?你也是這個家的孩子!"她的眼淚刷地流下來,一把抓住我的手。
哥哥的臉色也變了,但他沒說話,只是緊緊地盯着我,眼神複雜。
"分家就分家,我一個人去縣城住,媽媽留在這裡跟哥哥一起生活。"我硬着頭皮繼續說,聲音有些發顫,"這樣大家都清清楚楚的,以後也不會有閑話了。"
"你這孩子,怎麼盡說這些傻話!"母親氣得直跺腳,"當初嫁過來時,你繼父就說了,這個家裡有你一半!怎麼能說走就走呢?"
我不敢看母親的眼睛,只顧低頭收拾自己的東西。
那天下午,我收拾好簡單的行李——幾件換洗衣服,一摞書本,還有繼父送我上師範時買的那塊上海產鋼筆表。
母親一直坐在門檻上,用圍裙擦着眼淚,看着我收拾行李,卻無力阻止。
就在我要跨出院門的那一刻,哥哥從屋裡衝出來,一把拉住了我的行李。
"你也是這個家的孩子,怎麼能走呢?"他的聲音有些發顫,眼裡竟然泛着淚光。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哥哥哭,那個在我心中堅強得像座山的哥哥,此刻居然哭了。
我愣住了,淚水不受控制地湧出來。
"爸臨走前說了,我們是親兄弟。"哥哥緊握着我的肩膀,力道大得讓我疼,"這個家,有你一半。"
那一刻,院子里突然安靜下來。
連一向愛嚼舌根的劉嬸都低下了頭,不敢看我們。
王大爺尷尬地咳嗽了兩聲,默默地退了出去。
哥哥把我拉回屋裡,從裡屋搬出一把椅子——那是繼父生前最後完成的作品,木質細膩,做工精良,扶手處刻着幾個小字:贈吾子虎。
"爸臨走前說了,這把椅子是留給你的。他說你讀書辛苦,需要一把好椅子。"哥哥的聲音哽咽,"這幾天我一直沒敢給你,怕你更難過。"
我摸着椅子光滑的扶手,彷彿能感受到繼父粗糙的手掌在上面來回打磨的溫度。
椅子不算精緻,但每一個細節都處理得恰到好處,坐上去剛好符合我的身形。
那一刻,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撲在椅子上放聲大哭。
"爸爸……"我嚎啕着,把所有這些年來的委屈和思念都傾瀉而出。
母親過來摟着我,哥哥站在一旁,默默地掏出手絹擦眼淚。
那天晚上,哥哥拿出了一瓶珍藏的汾酒,我們兄弟倆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樹下,一人一碗,就着母親炒的幾個家常菜,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
"其實,分不分家都無所謂。"哥哥突然說道,"爸走得突然,我也沒準備好。但有一點我很清楚,這個家裡有我,就有你的位置。"
"嗯。"我點點頭,不知道該說什麼。
院子里飄來飯菜香,隔壁王嬸家的收音機里正播着《敢問路在何方》,清風徐來,槐花香氣撲鼻而來。
"明天我去找村長,把分家的事取消。"哥哥堅定地說,酒氣熏得他眼睛有些發紅,"咱們還和以前一樣,你在縣城教書,有空就回來看看。這個家,永遠是你的家。"
"那些說閑話的人……"我欲言又止。
"管他們呢!"哥哥喝了一大口酒,猛地一抹嘴,"不都是閑着沒事幹的?爸在的時候,誰敢亂說?現在爸不在了,我李明頂上!"
他拍了拍胸脯,那股子狠勁兒,像極了當年為我出頭打架時的樣子。
第二天一早,哥哥真的去找了村長,取消了分家的事。
他把院子中間的那棵老槐樹作為界限,西邊是他的,東邊是我和母親的,大家各住各的,一起生活。
這個決定很快傳遍了整個村子,那些之前嚼舌根的人也都不再提這茬了。
我帶着繼父留給我的那把椅子去了縣城,租了一間不足十平米的小屋,開始了我的教書生涯。
小屋裡除了一張單人床,一個簡易書架,就只有這把椅子。
每次寫教案或批改作業,我都坐在這把椅子上,彷彿繼父就站在身後,看着我工作。
每個周末,我都會騎着單車回家看望母親和哥哥。
二十多里的土路,不管颳風下雨,我都風雨無阻。
哥哥在縣城傢具廠幹得很出色,跟着老師傅學了不少技術,沒過幾年就當上了小組長。
1992年春節,傢具廠發了獎金,哥哥買了一台14寸的牡丹牌彩色電視機,是那時村裡的第一台彩電。
我也沒閑着,省吃儉用,用半年的工資買了一台錄音機,這可是我夢寐以求的東西。
"這太貴重了!"母親驚訝地說,小心翼翼地撫摸着嶄新的錄音機。
"咱家終於要聽上錄音機啦!"哥哥興奮地拆着包裝。
那個春節,我們全家圍坐在彩電前,看着中央電視台的春節聯歡晚會。
五彩繽紛的畫面照亮了我們的臉龐,歡笑聲充滿了整個屋子。
鄰居們都跑來看新鮮,屋子裡擠滿了人,香煙繚繞,笑聲不斷。
繼父留給我的那把椅子,我也從縣城帶了回來,就放在電視機旁邊。
"爸要是在,該多高興啊。"哥哥感慨道,手裡緊握着一杯茶,眼神有些飄忽,像是穿越到了過去。
我點點頭,想着如果繼父還在,他一定會坐在這把他親手做的椅子上,津津有味地看着電視,時不時發出爽朗的笑聲。
"爸做的椅子,就是結實。"哥哥拍了拍椅子,"這都幾年了,一點問題都沒有。"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在縣城的小學教了五年書,因為教學成績突出,連續被評為優秀教師,被調到了縣重點小學。
哥哥也從傢具廠的小組長升為了車間主任,日子越過越好。
九十年代初,改革開放的春風吹遍全國,連我們這個小縣城也開始煥發出新的活力。
我們兄弟倆每年都會在繼父的忌日一起回家,給他上香,告訴他這一年來我們的變化和收穫。
"爸,今年小虎的學生在全縣比賽中拿了第一名!"哥哥會自豪地說。
"爸,明哥廠里的新產品很受歡迎,廠長都表揚他了。"我也會接上。
1997年,我終於在縣城買了屬於自己的小房子,是單位分的福利房,七十多平米,兩室一廳,雖然簡陋,但已經是我的安身之所。
搬家那天,哥哥和幾個廠里的工友來幫忙。
新家裡的傢具大多是哥哥親手做的,從床到柜子,從桌子到凳子,每一件都凝結着他的心血。
最後一件搬進去的,依然是繼父留給我的那把椅子。
"這把椅子跟了你這麼多年,椅腿都有點鬆動了。"哥哥檢查着椅子說道。
"沒事,我找人修一修就好。"我摸着椅子的扶手,這些年我讀書備課、批改作業,都是坐在這把椅子上。
它早已不僅是一件傢具,更像是繼父留給我的一份情感寄託。
"不用找別人,我來修。"哥哥說著,從工具箱里掏出鎚子和釘子,仔細地加固着椅子的每一個接口。
他的動作很輕柔,就像在撫摸一件珍寶,那是繼承了繼父的手藝和匠心。
修好椅子後,哥哥擦了擦額頭的汗,滿意地看着自己的傑作:"這下又能用十年!"
那天晚上,哥哥留在我的新家住下。
我們兄弟倆坐在陽台上,看着縣城的夜景,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
"還記得分家那天嗎?"哥哥突然問道。
我點點頭,那一幕我怎麼可能忘記。
"其實那天早上,我聽見你和王大爺的對話。"哥哥說,"你說你什麼都不要,只想讓我和媽過得好。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爸臨終前說的話——我們真的是親兄弟。"
我有些驚訝地看着哥哥,沒想到他當時已經聽到了。
"血緣只是一方面,"哥哥繼續說道,聲音低沉而溫暖,"真正的親情是在一起生活的點點滴滴。你為了我和媽願意放棄所有,這份情義比任何血緣都重要。"
夜風徐徐,帶來遠處小吃攤的香氣和人們的歡笑聲。
新世紀的腳步近了,但我們心中最珍視的,依然是那份簡單而深厚的親情。
"記得你小時候嗎?"哥哥突然笑了起來,"剛來我家時,看我一眼就躲進媽懷裡,我那時還挺生氣的,覺得你搶走了爸媽的愛。"
"我還記得你藏我玩具的事呢!"我也笑了,那些曾經的隔閡如今想來只剩下溫馨的回憶。
"那時候多傻啊,"哥哥搖搖頭,"幸好爸一直在,把我們拉到了一起。"
夜深了,我們各自回房休息。
躺在床上,我回想着這些年來的點點滴滴。
從最初的排斥到逐漸接納,從繼父的呵護到哥哥的照顧,再到如今兄弟情深。
或許正如哥哥所說,真正的親情不在血緣,而在情義。
第二天早上,我起床後發現哥哥已經起來了,他正在廚房忙活,桌上已經放好了熱騰騰的早餐——油條、豆漿和鹹鴨蛋,都是我最愛吃的。
"我昨晚想了一晚上,"哥哥邊倒豆漿邊說,"我和廠里商量好了,下個月我要去南方考察學習新的傢具製作工藝。等我回來,咱們合夥開一家傢具店,就叫'李氏兄弟傢具',怎麼樣?"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只感覺鼻子一酸。
"爸的手藝不能丟,"哥哥繼續說道,聲音里充滿了堅定和期待,"他過去做的那些傢具,到現在村裡還有人在用呢。咱們兄弟倆,一個有文化、一個懂技術,合作起來肯定能幹出一番事業。"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眼神堅定:"再說了,咱爸這輩子都是做木匠,也沒能真正出人頭地。現在改革開放了,機會多得是,咱們不能辜負了這個好時代!"
就這樣,我在學校教書的同時,和哥哥一起籌備開傢具店的事。
哥哥去了廣東,帶回來許多新理念和設計圖紙。
我利用寒暑假走訪縣城周圍的鄉鎮,調研市場需求。
半年後,"李氏兄弟傢具"在縣城最繁華的街道上開業了。
店面雖然不大,但我們用心經營,很快就有了穩定的客源。
開業那天,母親特意從村裡趕來,看着我和哥哥站在店門口迎接顧客的樣子,眼裡滿是欣慰。
"你爸要是在天有靈,看到你們兄弟倆這樣,一定會笑得合不攏嘴。"母親邊擦眼淚邊說。
我知道,她一定也在想,如果繼父還在,該多麼自豪啊。
傢具店開業一周年的那天,哥哥送了我一件特別的禮物——一把全新的椅子。
這把椅子的款式和繼父留給我的那把幾乎一模一樣,只是木質更好,做工更精細。
"這是我按照爸留下的圖紙,一點一點做的,花了整整三個月。"哥哥輕輕地撫摸着椅子的扶手,"我想,與其修補舊椅子,不如做一把新的,讓爸的手藝傳承下去。"
我坐在新椅子上,感覺就像回到了小時候,坐在繼父專門為我做的那把矮凳上的感覺。
溫暖,安心,被愛包圍。
"舊椅子我也幫你修好了,"哥哥說,"放在店裡,當作我們的鎮店之寶。"
從那以後,繼父的那把舊椅子就成了我們傢具店的"門面"。
每當有顧客詢問這把看似普通的舊椅子為何如此珍視時,我和哥哥就會輪流講述那個關於家與愛的故事,講述那個分家卻沒能分開的親情。
"這是我們父親留下的'傳家寶',"哥哥總是自豪地說,"看似普通,卻承載着最深的情感。"
生活總是在不經意間給予我們驚喜。
繼父雖然離開了我們,但他留下的不僅是一把椅子,更是一份沉甸甸的愛和責任。
這份愛讓我們這個拼湊起來的家庭變得完整而溫暖,這份責任讓我和哥哥懂得了什麼是真正的親情。
新世紀到來的前夜,全家人又一次聚在一起,收看跨年晚會。
此時的我們,已經比當年富足了許多。
母親不再需要下地幹活,每天在家帶帶小孫子,跟鄰居大媽們一起跳跳廣場舞,日子過得舒心愜意。
哥哥結婚生子,傢具廠和店鋪的生意蒸蒸日上,成了縣裡小有名氣的企業家。
我也從一名普通教師成長為教導主任,教育教學成果得到了縣裡的認可。
"來,都來看看這個!"哥哥神神秘秘地從身後拿出一個木盒子,"爸去世後,我收拾他的遺物時發現的,一直沒好意思拿出來。"
打開盒子,裏面是一沓發黃的紙張——那是繼父生前記錄的傢具製作心得,密密麻麻地寫了一大本。
紙頁間還夾着幾張照片,有一張全家福,是繼父生前最後一次照的,他坐在中間,我和哥哥站在兩側,母親站在他身後。
他的臉上帶着欣慰的笑容,那是一個父親看到家庭和睦、兒子有出息時的表情。
翻到最後一頁,有一段字跡歪歪扭扭的文字,明顯是繼父生病後寫的:
"我這輩子沒什麼大本事,就會做幾件傢具。但我知道,家要牢靠,就像椅子一樣,四條腿才能穩當。我們家有四個人,缺一個都不行。明子和小虎,你們是親兄弟,要互相扶持。將來我不在了,家裡就靠你們了。"
讀到這裡,我和哥哥都哽咽了。
這麼多年過去,我們從未辜負繼父的期望,始終如一地守護着這個家庭。
如今,坐在繼父的手藝延續下來的椅子上,我常常想起那句話:"你也是這個家的孩子,怎麼能走呢?"
是啊,無論經歷多少風雨,家永遠是最溫暖的港灣,家人永遠是最堅強的後盾。
血緣或許給了我們生命的起點,但真正的親情,是在朝夕相處中培養出來的深厚情感和責任擔當。
當初那把簡陋的小板凳,到後來精心製作的椅子,再到如今哥哥傳承下來的傢具技藝,繼父的愛以這種方式延續着,溫暖着我們每一個人。
"回家了,就別急着走了,多住幾天。"臨走前,哥哥像當年拉住我行李那樣,拍着我的肩膀說。
我笑着點點頭,心中無比踏實。
無論走多遠,我都知道,這裡永遠有我的位置,有一把為我準備的椅子,有我的家人在等我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