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萬,一分不少。五十萬,一分不多。親家母,你不僅賺了我的錢,也賺了我的心啊。"我把那張皺巴巴的房產證甩在桌上,聲音沙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
1992年的春天,我和老張從春光紡織廠下崗了。那年,春城到處都是和我們一樣的人,提着塑料袋,裝着廠里發的最後一點遣散費和幾樣不值錢的紀念品,臉上寫滿茫然。
國企改革的浪潮一夜之間就把我們這些"主人翁"捲成了無所適從的"社會人"。單位大院里的喇叭不再播放《東方紅》,而是整天重複着改革開放的新政策。下崗證像是一道分水嶺,把我們的人生攔腰斬斷。
那時的春城還沒有現在這麼多高樓大廈,城東的磚廠煙囪日夜不停地噴着黑煙,街上的人們忙着奔向各自的生活。老張每天騎着二八大杠帶我去人才市場,卻總是碰一鼻子灰回來。五十歲的工人,除了一手紡紗技術,別的什麼都不會,誰會要呢?
"林子,咱們這輩子能熬出個安穩窩,就知足了。"老張常這樣安慰我,手裡卻一直盤着那串從他父親那兒傳下來的核桃。那是老張心事重重時的習慣。
那是我們攢了半輩子的心血加上下崗費,才在縣城邊上買了套七十平米的小樓房。房子不大,客廳貼着老張自己糊的褐色壁紙,廚房勉強能放下一個煤球爐和一個簡易灶台,卧室剛好擱得下一張一米五的木板床和一個柜子。窗戶外面,是一片野草地,春天開滿蒲公英,老張說那是咱們的"黃金花園"。
老張沒能在這"黃金花園"里待上幾年。1996年冬天,他騎車去給鄰居修水管,在十字路口被一輛剛進城的拖拉機撞了。走的時候,他手裡還攥着那串核桃,磨得發亮,像是上了一層油。
兒子小磊那時剛上初中,半大小子,整天悶不吭聲。我把老張的骨灰盒放在卧室的小柜子上,每天晚上對着它念叨:"老張啊,你兒子成績又進步了,你放心吧。"小磊常常站在門外,聽我自言自語,然後悄悄擦眼淚。
日子還是得過。我去菜市場租了個小攤位賣豆腐。每天凌晨三點起床,摸黑磨豆子、點滷水、壓豆腐。手上的皮膚被滷水泡得發白,裂開一道道口子,抹上紅霉素也不見好。
小磊爭氣,考上了縣城最好的高中,又考上了省城的大學。那天接到錄取通知書,我哭了一場,又翻出老張的骨灰盒說:"老張,你看見了嗎?咱兒子有出息了。"我拿出老張的核桃,塞進小磊手裡:"帶上爸爸的核桃,去省城好好讀書。"
眼看著兒子畢業工作,我這顆懸着的心才慢慢放下。他在縣電力局找了份工作,每月工資雖然不多,但比我賣豆腐強多了。我都想好了,等他安頓下來,我就去街心公園跳跳廣場舞,和那些老姐妹們聊聊天,日子也算有滋有味了。
可沒想到,生活的轉折點不是來自於我兒子,而是來自於我兒子的未來岳母——陳阿姨。
陳阿姨家在城裡,住在百貨大樓後面的幹部樓,她丈夫是糧站的幹部,八十年代就能批特供糧油,家裡的條件在縣城算很好的。她留着燙得卷卷的短髮,說話溫聲細語,舉止間總帶着一股城裡人的派頭。
自從小磊和他們家閨女小紅談戀愛後,陳阿姨就經常來我家走動。頭幾次來都穿得體體面面,皮鞋擦得鋥亮,手上還戴着金戒指,讓我這個賣豆腐的感到局促不安。後來熟了,她就改穿布鞋了,每次來都帶些東西,有時是幾斤蘋果,有時是一盒從省城帶回來的點心。
"林姐,你一個人不容易,這些都是家裡種的,不值錢。"陳阿姨每次都這麼說,把東西往我桌上一放,然後熟門熟路地拿起掃把開始打掃我家那個小客廳。
我也不好意思推辭,只能收下。漸漸的,我和陳阿姨成了忘年交,無話不談。我知道她家境不錯,卻也不擺架子;她知道我下崗後在菜市場賣豆腐,經常誇我能幹,說她連豆腐都不會買,更別提做了。我心裏對她很是敬重。
有一次,陳阿姨翻到我床頭柜上的照片,那是我和老張結婚時照的,黑白的,已經泛黃了。老張穿着借來的中山裝,我穿着紅底白花的棉襖,兩人站得筆直,有點像現在的證件照。
"林姐,你和張大哥真登對。"陳阿姨撫摸着照片說。
"哪裡登對,他高我矮,我胖他瘦,大伙兒都笑我們是'高低配'呢。"我笑着接過照片,小心地放回原處。
"不是外表,是這份情誼。"陳阿姨難得感性了一回,"現在人結婚,講究門當戶對,彩禮房子車子,哪有你們那會兒純粹。"
我沒接話,只是笑笑。八十年代初我和老張結婚,他家給了五十塊錢和一頭豬作彩禮,當時已經算闊綽了。我爹媽添了一台縫紉機和一套被褥,就這樣,我們在廠里分了十二平米的宿舍,開始了新婚生活。相比之下,現在的年輕人確實不容易。
"嫂子,我聽小紅說你這房子都二十年了,是不是該換個新的了?"一天下午,陳阿姨來我家,喝着我泡的茶,在院子里的竹椅上曬着太陽,突然提起這事。
屋後的柿子樹上,幾隻麻雀嘰嘰喳喳地叫着,好像在熱烈討論她的提議。我搖搖頭:"我一個人住夠用了,再說換房子哪那麼容易。"
"那你考慮考慮賣給我怎麼樣?"陳阿姨放下茶杯,神色認真,茶葉在杯底打着旋,"小紅和小磊要結婚了,我想給他們買套婚房,你這裡位置雖然不算市中心,但勝在清靜,而且離小磊單位近。"
我一時語塞。這房子承載着我和老張的回憶,客廳里那盞老式吊燈是老張親手安裝的,牆角的褪色痕迹記錄著小磊一點點長高的身影,廚房的灶台上還有老張修補的痕迹。它是我這些年堅持下來的精神支柱。
可轉念一想,兒子要成家立業,我這個當媽的總不能拖後腿。那時候的我們這輩人,什麼都能吃苦,就是心軟,特別是對自己的兒女。
"你和小紅、小磊商量過了嗎?"我問,手指不自覺地擰着圍裙角。
"商量過了,他們都同意。只是小磊擔心你捨不得。"陳阿姨拉着我的手,像握住一隻受驚的小鳥,"嫂子,你放心,我們會給你一個合理的價格。你也可以跟着小磊和小紅一起住,不用再租房子了。"
我從她手中抽出自己粗糙的手,笑道:"那怎麼行,年輕人有年輕人的生活,我這老太婆擱在那裡,他們多不自在。"
那時候,縣城的房價正在上漲,我這套房子估摸着值個四十萬。我問過隔壁老李,他家前年賣了三十八萬,比我家還小點。可我心裏一直記着陳阿姨對我和小磊的好,加上是給兒子和未來兒媳當婚房,我便鬆了口:"三十萬,賣給你。"
陳阿姨眼睛一亮:"真的?太好了!嫂子,你放心,我一定會好好照顧這個家。"她說完,摸了摸我風吹日晒的臉龐,似乎很是感動。
交易很快完成了。陳阿姨爽快地付了錢,我把老張的骨灰盒和那張結婚照小心翼翼地包好,其他東西也沒帶多少,就離開了這個家。我用這筆錢在縣城另一頭租了間一室一廳的小房子,剩下的錢存進了銀行,想着給小磊結婚時添置些家電。
心想等小磊和小紅結婚後,我偶爾還能回去看看,畢竟那是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庭院里的柿子該成熟了吧?老張親手栽的那棵石榴樹不知道有沒有人照顧?
然而,事情的發展卻出乎我的意料。
三個月後,小磊滿臉愁容地來看我。他瘦了,臉色發黃,手上捏着那串核桃,盤得飛快。我以為他是工作上有了困難,忙着煮了他愛喝的雞蛋湯麵。
"媽,你先坐下。"小磊把我拉到小板凳上,眼睛裏噙着淚。
"怎麼了?是不是單位裁員了?"我心裏一沉。
"媽,我和小紅分手了。"小磊的聲音像是從胸腔里擠出來的。
"怎麼回事?不是挺好的嗎?都說好結婚了啊。"我一時沒反應過來,手裡的碗差點掉在地上。
小磊眼圈發紅:"她家嫌我工資低,沒有發展前途。說電力局這樣的單位不如去私企,賺得多。"他喝了口水,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其實,還有一個原因……"
"什麼原因?"
"小紅說我媽,就是你,層次太低,以後結婚了會給她丟臉。"小磊說完,把臉埋在手裡。
我呆住了,心像是被人狠狠揪了一下。原來在陳阿姨眼裡,我這個賣豆腐的下崗工人,是兒媳婦的羞恥。我強忍着淚水,拍拍兒子的肩膀:"傻孩子,有啥好難過的。不合適就算了,天底下好姑娘多着呢。"
小磊抬起頭,眼裡滿是愧疚:"媽,對不起,都怪我,讓你白白損失了那麼多錢。"
我這才想起賣給陳阿姨的房子。一種不好的預感在心裏升騰起來。
果然,不出一周,鄰居王嬸打來電話。她家就在我原來住的那條街上,消息靈通得很:"林姐,你知道嗎?你原來那套房子賣了五十萬!買主是城裡開手機店的老闆,據說下個月就要拆掉重建了。"
我手一抖,電話差點掉在地上。三十萬賣出,五十萬賣入,陳阿姨賺了我整整二十萬!而這一切,竟然是在她女兒和我兒子分手後立刻發生的。
這天晚上,我翻來覆去睡不着。窗外的路燈光透進來,在牆上投下斑駁的影子。想起陳阿姨對我的熱情和關心,原來都是為了這一刻。她看中的不是給女兒和小磊的婚房,而是一樁穩賺不賠的買賣。
老張的骨灰盒靜靜地放在新家的柜子上,我對着它念叨:"老張啊,你說我是不是太輕信人了?三十萬,少是少了點,可那是給咱兒子的婚房啊,誰知道他們轉手就賣了?"我拿出那張泛黃的結婚照,老張的眼神依舊那麼堅定,彷彿在告訴我:不要灰心,生活還長着呢。
第二天一早,我直奔陳阿姨家。走進那個幹部大院,突然覺得自己的穿着打扮那麼不合時宜。一身灰布衣服在這些洋氣的樓房前顯得格格不入。敲開門,陳阿姨似乎早有準備,穿着整齊的家居服,淡然地請我進屋。
她家客廳里擺着一套紅木傢具,茶几上放着一個精緻的玻璃茶具。牆上掛着她家三口人的彩色照片,個個笑容燦爛。陳阿姨給我倒了杯水,熱氣騰騰的,杯子是有名的瓷器,白底青花,比我用的搪瓷缸子精緻多了。
"嫂子,我知道你來是為什麼。"她在我對面坐下,聲音平靜,"生意場上,有賺有賠很正常。你當初賣給我時,也沒虧待你啊。"
"陳阿姨,你明明知道那房子值四十多萬,我因為信任你,因為是給小磊和小紅做婚房,才三十萬賣給你。沒想到你轉手就高價賣了,還讓小紅和小磊分手!"我聲音微微發抖,握着杯子的手指發白。
陳阿姨面色不變:"小紅和小磊的事,是他們自己的選擇。現在的年輕人,看重的是未來和發展,而不僅僅是感情。電力局那樣的單位,雖然穩定,但工資低啊。"她頓了頓,"至於房子,市場價格波動很正常,我只是抓住了機會。再說了,當初是你自己同意的價格,我也沒強迫你。"
我一時語塞。是啊,是我自己同意的價格,是我自己把心掏給了不該掏的人。可這種被欺騙的感覺,比金錢的損失更讓我心痛。
"這二十萬,你打算怎麼花?"我盯着她問。
陳阿姨笑了:"我準備給小紅買輛車,她找了個私企老闆做男朋友,人家開寶馬呢,我閨女總不能坐公交去見他吧?"
我站起身來:"陳阿姨,錢財是身外之物,可人心可貴啊。我和老張這輩子沒什麼錢,但人家從來不說我們沒素質。"
陳阿姨的臉色變了變:"林姐,你這話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就是感慨。希望你閨女以後嫁得好,可別碰上像你這樣會算計的婆婆。"我說完,轉身離開。
陳阿姨在身後喊道:"林姐,你別這樣!錢我可以再給你一些,咱們別為這事傷了和氣。"
我沒回頭,徑直走出了那個高大氣派的單元樓。春城的陽光明晃晃的,照得我眼睛發疼。
離開陳阿姨家,我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着。九十年代初的縣城,正經歷着翻天覆地的變化。商場里擺滿了彩電、錄像機,街頭出現了第一批尋呼機,大排檔生意興隆,到處都是討論經商發財的人。
原本熟悉的街道上,開始出現各種商鋪、廣告牌。曾經的國營百貨商店變成了私人經營的精品店,電影院門口不再貼《春桃》《紅高粱》的海報,而是港台明星的大幅照片。人們的眼神也變了,變得更加急切、功利。
這是一個快速變革的年代,可我這樣的小人物,卻只能在變革的浪潮中隨波逐流。許多像我一樣的下崗工人,有的擺地攤,有的開小店,有的去工地當小工,都是在為一口飯、一處棲身之所奔波。
回到租住的小屋,我突然想起了老張生前常說的一句話:"林子,這世道變了,但咱得記住自己是誰。錢是掙不完的,人心丟不起。"老張雖然沒讀過多少書,但他懂得做人的道理。是啊,我是誰?我是一個下崗工人,是一個守寡的母親,是一個在市場上賣豆腐的小販。但我也是一個有尊嚴、有原則的人。
想到這裡,我拿出了一直放在枕頭下的工資存摺。上面的數字不多,除了賣房的錢,還有這些年賣豆腐攢下的一點積蓄。我得認真規劃一下未來了。
第二天,我像往常一樣去市場賣豆腐。清晨五點,菜市場已經喧鬧起來。挑菜的、買肉的、討價還價的聲音此起彼伏。我熟練地擺好豆腐,一塊一塊切成整齊的小方塊,白生生的,看着就讓人覺得乾淨。
"林嫂子,來兩塊嫩豆腐。"老熟人王大爺買豆腐從不講價,他說我的豆腐是全市場最實在的。
"好嘞,給您裝好了。"我利落地把豆腐裝進塑料袋,打了個結。
"聽說你把房子賣了?"王大爺壓低聲音問。
我笑笑:"是啊,賣了。兒子快結婚了,我這老太婆一個人住那麼大房子幹啥。"
"那姑娘家怎麼又不要你兒子了?"王大爺八卦兮兮地問。
我沒接茬,只是說:"緣分到了就在一起,緣分盡了就散了,強求不來。"
王大爺見我不願多說,也就識趣地走了。日子還是要過,生活還是要繼續。我把陳阿姨的事埋在心底,不再提起。
小磊很自責,覺得是他連累了我,我只告訴他:"傻孩子,媽不怪你,也不怪任何人。這是媽自己的選擇。吃一塹,長一智,以後咱們眼睛放亮些就是了。"
"媽,我準備考研究生,爭取進城裡的電力公司。"小磊眼裡重新燃起了鬥志,"我不會讓你再吃苦了。"
我摸摸兒子的頭:"好,媽支持你。"
一個月後,小磊帶着一個姑娘來看我。姑娘叫小雨,長着一張圓圓的臉,笑起來有兩個小酒窩,是他大學同學,在縣醫院做護士。
小雨一進門就親切地叫"阿姨",然後三下五除二捲起袖子,幫我收拾屋子、洗菜做飯。她動作麻利,一看就是個勤快人。做好飯菜,她還特意把老張的骨灰盒擦得乾乾淨淨,又把那張結婚照擺在了飯桌正中。
"張叔叔,我是小雨,您兒子的朋友。今天我第一次來看您,以後會常來的。"小雨對着照片鞠了一躬,眼裡滿是真誠。
看着他們的相處,我心裏泛起一絲暖意。吃飯時,小雨給我夾菜,卻不動聲色地把最好的魚肉都夾給了小磊。小磊則悄悄把自己碗里的肉又夾回小雨碗里。兩人心照不宣的小動作,讓我想起了我和老張年輕時的樣子。
飯後,小磊小聲對我說:"媽,小雨知道我家的情況,她不在乎。她說人窮志不能窮,咱們一起努力,總會好起來的。"
望著兒子堅定的眼神,我突然明白,老張當年給我們買房子,不僅是為了一個安身之所,更是為了給這個家一種精神支柱。而現在,這種精神支柱不在房子上,而在人心中。
"媽,你看這個。"小磊從兜里掏出一張紙,是個報名表,"小雨說縣醫院旁邊開了個職業培訓學校,有個中醫按摩班,你手藝好,可以去學學,以後可以自己開個小店,不用再風吹日晒地賣豆腐了。"
我接過報名表,心裏一暖。雖然我沒讀過多少書,但手上的功夫卻是不差的。老張在世時就常說我的手像是有魔力,給他捶背揉肩,舒服得直哼哼。
"好啊,媽去試試。"我笑着答應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白天賣豆腐,晚上去培訓學校學按摩。一年不到,我拿到了中醫按摩師證書,在縣醫院旁邊租了個小鋪面,掛起了"林嫂按摩店"的招牌。
開業第一天,小磊和小雨幫我布置店面,買了一束康乃馨放在櫃檯上。王嬸子來捧場,笑着說:"林姐,沒想到你還有這兩下子,以後我腰酸背痛就來找你了。"
生意慢慢好起來了。因為手法到位、收費合理,越來越多的老顧客慕名而來。小雨有時下班後也會來幫我收拾店鋪,她靈巧的手法和甜美的笑容給我的小店增添了不少人氣。
小磊考上了研究生,每月還能拿點補助。小雨也被提升為護士長,兩人的婚期定在了小磊畢業後。我租的小房子雖然簡陋,但被小雨收拾得乾乾淨淨,窗台上還擺了幾盆她從醫院帶回來的綠植,倒也溫馨。
半年後的一天,我正在店裡給一位老顧客按摩,突然看到陳阿姨站在門口,欲言又止。她憔悴了許多,頭髮也沒有以前那麼精緻了,臉上的妝容有些花,眼圈發黑,不再是那個光鮮亮麗的城裡人。
"林姐,你現在做這個啊?"她試探着問。
我點點頭,繼續專心給客人揉捏肩膀。等客人結完賬離開,我才對陳阿姨說:"有事嗎?"
陳阿姨猶豫了一下:"我能跟你聊聊嗎?"
我擦擦手,掛上"暫停營業"的牌子,帶陳阿姨去了對面的小茶館。
茶館裏人不多,放着低沉的二胡曲。我們找了個角落坐下,要了兩杯清茶。茶水苦澀,像是這幾年的生活。
陳阿姨坐下後,長嘆一口氣:"林姐,我來是想向你道歉的。"
我沒說話,靜靜地看着她。
"那套房子,我賣了之後確實賺了二十萬。但我把錢投資給了一個朋友開服裝店,結果他捲款跑路了。我老公氣得住院了,小紅也怪我太貪心,現在連家都不願回。"陳阿姨的眼淚流了下來,"那個買我們房子的人,後來又轉手賣了七十萬,我這才明白,錢財來得快,去得也快啊。"
我給她遞了張紙巾:"陳阿姨,我不怪你。人這一生,總要經歷些挫折才會成長。"
"林姐,小紅和她那個男朋友也分手了。那人有錢是有錢,但脾氣差,動不動就對小紅又打又罵。現在小紅整天在家裡哭,說當初要是珍惜小磊就好了。"陳阿姨擦了擦眼淚,"我聽說小磊和一個護士處對象了?"
我點點頭:"是啊,姑娘不錯,勤快懂事,對小磊也好。"
"他們...過得還好嗎?"陳阿姨小心翼翼地問。
"挺好的,小磊考上了研究生,小雨當上了護士長,兩人準備明年結婚。"提起兒子和準兒媳,我臉上不由自主地浮現出笑容。
陳阿姨愣住了,眼淚再次流下:"林姐,你這麼大度,我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若是換了我,早就恨死對方了。"
我拍拍她的肩膀:"人活一世,總要看得開些。我丈夫去世時,我以為天都塌了。可日子還是得過,路還是得走。名利財富,來了就來,去了就去,唯有做人的本分不能丟。"
陳阿姨從包里掏出一個信封:"林姐,這是五萬塊錢,是我東拼西湊借來的。雖然不能全部還你,但我會慢慢還清的。"
我搖搖頭,沒接:"錢已經不重要了。陳阿姨,與其還我錢,不如用這筆錢重新開始你的生活。前路漫漫,誰都有犯錯的時候,關鍵是能不能從錯誤中站起來。"
陳阿姨愣住了,眼淚再次流下:"林姐,我不知道該怎麼感謝你。"
"不用感謝,只希望你記住:做人,比做買賣重要。"
那年冬天,小磊和小雨結婚了。我用存的錢給他們買了套小家電,又添了些傢具。婚禮很簡單,就在縣城的一家小飯店裡舉行。紅色的燈籠高高掛起,桌上擺着幾樣簡單的菜肴,卻因為親朋好友的祝福而顯得格外溫馨。
讓我意外的是,陳阿姨也來了,帶着她丈夫和小紅。小紅已經不是當初那個驕傲的姑娘了,眼睛裏少了份傲氣,多了份成熟。她怯生生地向小磊道歉,說當初是她太膚淺了。小磊大度地表示理解,還邀請他們一家人坐在主桌上。
看着滿屋子的親朋好友,我突然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滿足。我失去了一套房子,卻收穫了更多寶貴的東西——兒子找到了真心相愛的伴侶,我的按摩店生意越做越好,甚至連曾經傷害過我的人,也重新審視了自己的人生。
婚宴結束後,我和小雨收拾殘局。她拉着我的手說:"媽,謝謝你教會小磊這麼多道理,讓他成為這麼好的人。我會好好對他的,也會好好孝順您。"
我摸摸她的頭:"傻姑娘,叫我一聲媽,就是我的福氣。以後你們好好過,媽就知足了。"
回家的路上,小磊騎着摩托車送我。寒風吹過,他特意放慢了車速,怕把我吹着。縣城的夜晚依舊喧囂,街邊的霓虹燈閃爍着各種誘人的廣告。我想起九十年代初,這裡還只是幾條泥濘的小路,幾家昏暗的小店。短短几年,一切都變了。
然而,在這日新月異的變化中,有些東西卻始終如一——人與人之間的真誠相待,對美好生活的嚮往,以及那份堅韌不拔的生活態度。
回到家,我打開窗戶,深深地呼吸着夜晚的空氣。窗外,點點星光如同我內心的寧靜。三十萬的房子,五十萬的轉手,這筆賬如今想來已經不那麼重要了。重要的是,在這個物慾橫流的年代,我依然保持着初心,沒有被金錢蒙蔽了雙眼。
老張常說:"人這一輩子,不在乎有多少錢,而在乎活得有多明白。"如今,我終於真正理解了這句話的含義。
夜深了,我拉上窗帘,躺在床上。雖然這只是一間租來的小屋,但我的心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安寧。想起今天婚禮上,小磊拿出那串老張留下的核桃,鄭重地交給小雨,說這是家裡的傳家寶。小雨接過去,珍重地放進了新婚的首飾盒裡。
那套三十萬的房子,早已不再屬於我。但在這個過程中,我得到的遠比失去的多得多。我學會了寬容,學會了放下,也學會了在變革的時代中堅守自己的底線。
明天,我將繼續去我的按摩店工作,繼續過我平凡而充實的生活。因為我知道,無論生活如何變化,只要內心堅定,就沒有什麼能真正打倒我。正如老張常說的那樣:"人活着,不能光看眼前的得失,要看長遠。天底下,再值錢的房子,也比不上一顆踏實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