厭倦約會軟件的年輕人,被「戀愛腦」打動了?

*本文為「三聯生活周刊」原創內容

愛給人奮不顧身的借口。

在謹小慎微、步步為營的人生中,有什麼機會可以理所當然地全然地「做自己」,那隻能是當我們投入愛情的時候。

在100多年親密關係的進化後,人們開始認為不求回報的、不追求長久的愛令人懷念。

如果說不求結果,完全單向度的愛有什麼用,那隻能是逼迫我們透過他人的折射看清自己。不平衡的愛雖然痛苦,但也打開封閉自我的外殼。

今天,人們公認《白夜》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最明亮的作品。

後來的解讀者偶爾樂於將《白夜》看作陀氏難得一見的個人內心寫照,試想他曾經和我們有過一樣迷茫又任性的青年時期,從他人身上照見自己,是一件頗能帶來安慰的事情。

主筆|肖楚舟

沒回應的愛,為何存在?

如果你真的見過北極圈的白夜,就會知道那跟真正的白日截然不同。太陽低低地掛在地平線上,天空維持着將暗未暗的顏色,看久了令人恍惚。當然,如果你是遊客,當地人會告訴你,白夜時分最適合散步,因為犯罪率降低,人們的戶外活動時間拉長,你彷彿獲得了一段從日常秩序里偷來的時光,可以稍微放縱,稍微幻想,甚至想想愛情。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中篇小說《白夜》中講了這麼個故事。一個沒朋友、沒錢、厭惡社交的年輕人,在彼得堡孤獨地生活着。有一天,他碰上一個在河邊默默垂淚的姑娘,單方面地愛上了她。他明知姑娘不可能愛上自己,仍在漫長的白夜裡陪着她等待負心的戀人。他們在河邊長椅上談論了4個夜晚的愛情,直到最後一天到來。

《白夜》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著 成時 譯

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

俄羅斯文學的黃金期,彼得堡是整個帝國的中心,白夜成為一個通行的文學意象亞歷山大·庫普林在他的故事《白夜》描述過那種令人不安的魅力:「奇怪的倦怠始於晚上八點、九點、十一點。你等待黑夜、等待黃昏,但它卻沒有到來。」當你在白夜中「彎腰、小心、鬼鬼祟祟」地踏上彼得堡的街道時,人們就像在古老的童話故事中一樣,失去了影子。白夜可以被視為一個入口,通過它,人會墜入深淵。「到了晚上,那些巨大的房屋、教堂、目光獃滯的雕像、博物館和劇院都將默默地矗立着⋯⋯而白夜的無眠之光將神秘地撫過青銅和石頭。」

就在這樣一個夜晚,「我」(我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自稱「幻想家」)和年輕女孩娜斯簡卡相遇了。

如果不是愛情的發生,我們大概會羨慕幻想家的自洽。他不富裕,也不貧窮,有一件破舊的小公寓,還有個做衛生的老媽子。他不交朋友,也沒有情緒的波動,最劇烈的情緒無非是一棟自己喜歡的房子被漆成了很醜的顏色。他沒有追求過女人,當然想像過愛情,但是為什麼要真的投入其中,冒着當真受傷的風險呢?在沒有手機的時代,幻想家僅憑自己的腦子就實現了一種「虛擬現實生活」。

花束般的戀愛》劇照

19世紀迅速發展的城市生活塑造了許多這樣的年輕人,他們或許在這裡找到了可以維生的工作,卻缺乏與周遭人群的聯繫。他們長久地徘徊,以至於把孤獨當作自己的保護色。孤獨的慣性如此強大,在遇見娜斯簡卡之前,幻想家最熟悉的人是一位每天和他同時在河邊散步的老人,而他們從沒說過話。當對方不知何故消失了兩三天後重新出現,他最激烈的舉動也就是「差點舉起手碰了碰帽檐」,慶幸自己克制住了動作。

我們有足夠的依據相信「幻想家」多少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相似。26歲,跟作品發表時陀氏的年紀一致。他剛剛在文壇上露臉,被評論家驚喜地當作「下一個果戈理」,那種充滿痛苦和分裂的文風還未充分彰顯,也來不及展開納博科夫厭惡的「在罪惡中走向耶穌」的「耍寶式寫法」。他在大城市孤零零地生活,租了一間老舊公寓,有一個不願意打掃蜘蛛網的老媽子,有工資但不多,不大交朋友,因為那讓他不得不面對庸俗又沒有出路的生活。由於年輕,他的心理活動莽撞、直接,沒什麼彎彎繞繞和道德說教。後來的解讀者偶爾樂於將《白夜》看作陀氏難得一見的個人內心寫照,試想他曾經和我們有過一樣迷茫又任性的青年時期,從他人身上照見自己,是一件頗能帶來安慰的事情。

陀思妥耶夫斯基肖像

如果第三遍,甚至第四遍閱讀《白夜》,你會開始尋找愛情發生的痕迹。到底從什麼時候開始,一個幻想者竟放棄了那種「在腦中幻想一段羅曼司」的做法,開始真正嘗試和眼前這個活生生、不受他想像左右的娜斯簡卡對話?

是因為娜斯簡卡受到了路人的騷擾。起初,他只打算在幻想中和她相處,那樣的相處是不需要付出努力的,他盡可以幻想自己得到了她。只是突然出現的惡人打斷了他的幻想,他不知怎麼地衝上前去,舉起手杖,趕走了惡徒。如他後來坦承的,如果沒有這件事,「我將在幻想中懷念您,在幻想中度過整整一夜、整整一星期、整整一年」。

我們如此孤獨,如此沉湎於幻想,又對這樣的自己深感厭倦。娜斯簡卡在愛情上的歷練不比幻想家多,她對愛情的幻想程度比他更甚。一個19世紀的少女,在結婚前沒有參與社會生活的可能,只能坐在奶奶身邊,想像着嫁給中國的皇太子。新來的房客給她植入了另一種想像,他給她帶來司各特普希金的小說,讓她喜歡上《艾凡赫》,將浪漫主義的愛情模式奉為圭臬,「美人獻出愛情,武士視死如歸,慷慨解囊得到讚美,英勇無畏人人敬佩」。

反過來看,娜斯簡卡也是由於同樣的理由——極度的孤獨和袒露自我的渴求,陷入她單方面的愛情。在娜斯簡卡的自述中,有一幕至關重要。新房客初次露面時,她忘乎所以地站起身來,結果忘了自己還被別在奶奶的外套上,這讓她覺得無地自容。藉著他人的眼睛,她終於無法再迴避這樣一個事實:她是他人的「附屬物」,從沒有獨自生活的經驗,如此無知又稚嫩。自我袒露,雖然以一種難堪而被動的方式,就這樣發生了,這使得她無可救藥地向眼前的人獻上自己最初的愛情。

在娜斯簡卡和幻想家之間,陀思妥耶夫斯基發明了一種奇怪的愛情,它介於發生和未發生之間,介於兩情相悅和一廂情願之間,只發生在兩個單相思的人的腦海里,卻真摯得可怕。我們不知道幻想家的姓名和來處,他是怎麼一個人來到彼得堡的,他做什麼工作,為什麼整天在馬路上閑逛。我們對娜斯簡卡所知也有限。她自小跟着奶奶長大,家裡有一棟用來收租的三層樓房。眼盲的奶奶擔心她被花花世界迷了眼睛,便拿一隻別針把她別在自己身邊。她整日整日地坐在椅子上,不知道哪一天才能邁出房間。

愛給人奮不顧身的借口。在謹小慎微、步步為營的人生中,有什麼機會可以理所當然地全然地「做自己」,那隻能是當我們投入愛情的時候。在一個篇幅有限的故事裏,愛可以只關於單方面的渴求,來不及受社會地位、財富、父母和媒妁的干擾,也容不下什麼算計、背叛或者久處生厭。萍水相逢的兩個人之間,出奇的吸引力只能用他們唯一的共同點解釋:對於真實自我表達的渴求。

如果要將《白夜》影視化,一個置景就能拍完全片。光線是不會變動的,白夜時節的晚上10點。地點是不會變動的,河邊的長椅上。兩個人的動作也不大變動,只有偶爾的擁抱、拉手,一個人對另一個的凝視,剩下的全是對話,隨着他們心情的複雜波動,顯得支離破碎。

21 世紀的城市青年,很容易在幻想家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插圖|老牛)

把鏡頭假設在他們的心靈內部,你會看到截然不同的場景。此時此刻坐在長椅上的,是兩個從幻想的廢墟里爬出來,第一次呼吸到真實世界空氣的人。他們的肺葉因為不習慣外界的空氣而奮力張合,在充滿痛苦的鼓動中,興奮地戰慄。娜斯簡卡越是得不到回應,他就越發與她的心靈緊緊聯繫在一起,因為他們的相似程度又加深了一層。

幻想家不斷地確認自己的位置,明白自己的愛情毫無希望,卻愈發肯定自己處於極端的幸福之中。當他旁觀娜斯簡卡為了另一個人的情緒起伏,卻又無法自制地感到快樂的時候,這種愛意只能用一個理由解釋,他貪戀深切的同感。「的確,當我們自己不幸的時候,我們對別人的不幸感受更加深切;感情的趨向不是分散,而是集中⋯⋯」

到底是什麼讓我們在毫無收穫的情況下,依然深愛一個人?羅蘭·巴特將愛情描述為一種語言行為,「戀愛中的自我是一部熱情的機器,拚命製造符號,然後供自己消費。」不平衡的愛雖然痛苦,但也打開封閉自我的外殼,「思念遠離的情人是單向的,總是通過待在原地的那一方顯示出來,而不是離開的那一方;無時不在的我,只有通過與總是不在的你的對峙才顯出意義」。

「戀愛腦」的必要

2024年,英文世界掀起了一股「《白夜》潮」。這個19世紀的失戀故事,在TikTok和Instagram上廣為傳播,甚至帶動了紙質書的銷量。倫敦皮卡迪利廣場一家書店的經理透露,2024年他們賣出了190本平裝版《白夜》。考慮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艱澀程度,和《白夜》在陀氏作品中平平無奇的地位,這個數字可以說是奇蹟。

現代人為什麼讀《白夜》,有一條聽起來挺土味的評論廣為流傳:「你以為你懂愛情,直到你讀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夜》。」

插圖|范薇

幻想家對娜斯簡卡,娜斯簡卡對房客,幻想家和娜斯簡卡之間,究竟有沒有愛情?這種愛情究竟值不值得嚮往?或許應該先問問,我們對愛的定義是什麼,愛情成立的條件必須如此苛刻嗎?愛情的價值必須用結果去核算嗎?

一位推薦《白夜》的博主簡單明了地說,這本書之所以打動年輕人,可能因為他們對基於應用程序的約會感到厭倦,「或許,人們覺得主人公和娜斯簡卡單純的線下相遇,本身就已經很浪漫了」。在100多年親密關係的進化後,人們開始認為不求回報的、不追求長久的愛令人懷念。今天,人們公認《白夜》是陀氏作品中最明亮的作品。人性的弱點固然可惡,但是仍有擺脫的辦法,那就是通過無可救藥的愛,通過承認世上有一些事情比安全感和理性的得失更加具有力量,更有去爭取的必要。

人類有多害怕暴露自己的真實自我,就有多麼渴望真實的交流。如果說不求結果,完全單向度的愛有什麼用,那隻能是逼迫我們透過他人的折射看清自己。

放在今天的互聯網上,娜斯簡卡可能很快被貼上「海王」的標籤,因為她顯然心有所屬,卻又樂於「養魚」。見面第一天她把自己的意圖就說得明明白白,「是這麼回事:明天我有事需要到這裡來。請不要認為是我約您會面的;我向您聲明在先,我有自己的事要到這裡來。」甚至立下了行為規範:「交個朋友我願意,讓我們拉拉手⋯⋯可是不能戀愛,我請求您!」

在「我」身上,則毫無疑問貼上「戀愛腦」的標籤。這人為了毫無希望的愛,幾乎什麼都做得出來。卑躬屈膝,甘拜下風,替人做嫁衣,幻想家幾乎把所有愛情里下位者可犯的錯誤演示了一遍。他不斷地被娜斯簡卡拒絕,聽着她反覆不定的「愛」和「不愛」的論斷,為自己曾痴心妄想要得到她而羞愧,為她對另一個人的愛情動容。

這份愛顯然是不對等的。當娜斯簡卡為等不來房客的消息而哭泣,他自告奮勇去為她送信,甚至幫她寫好了信。這時候,娜斯簡卡卻擦擦眼淚,掏出了自己早就準備好的信件。明眼人看來,她此前的躊躇顯得像是為了讓他答應送信的計策。他卻高高興興地與她擁抱,和她一同唱起了《塞維利亞理髮師》里的歌曲,誇讚她的勇氣如同羅茜娜衝破阻攔給愛人送信,壓根兒不在意這部劇是她與房客愛情的起點。

若是一個人》劇照

現代心理學的角度來講,我們很容易把它定義為執迷或者過度依戀,簡單來說就是「戀愛腦」。戀愛腦們受到詬病的原因是為了愛情過度傷害自我的獨立性,他們過度關注他人的情緒與表現,經常設身處地想像對方的想法與感受,甚至放棄自己的生活或目標。

娜斯簡卡的愛情和幻想家的愛情形成一組完全平行的對照組。他們壓根兒不在意對方愛的是誰,只想向對方自我剖白。弔詭的是,在錯位的情況下,他們之間產生了一種濃烈的關於愛的感覺。

但奇怪的是,我們卻很難說幻想家體會到的欣喜、為此付出的迷狂是有害的。因為他達成了此前的自己最無法做到的事,投入真實的生活。娜斯簡卡,雖然同樣愛而不得,也得到了更廣義的救贖。娜斯簡卡有一段質問超越了愛情,指向所有人之間相互防備的狀況:「您倒說說,為什麼我們大家並不像同胞手足那樣?為什麼最好的人也總好像有什麼事情瞞着別人,不對人說?為什麼不直截痛快地把心裏的想法說出來,儘管明知道這話說出來不會毫無反響?可是偏偏每個人都要擺出比實際上嚴峻的樣子,似乎人人都怕讓自己的感情很快地外露有損自己的尊嚴⋯⋯」

《苦盡柑來遇見你》劇照

你或許要問,難道我們不能以別的、更加無害的方式獲得關於自我的認知嗎?幻想家替我們做出了回答——那種只在頭腦里演繹的生活,由於看似完美而極其堅固,在其中沉溺越久,越難以打破它,至少單憑自己的力氣不能。

無望之愛的魅力就在這裡,放棄一切打算和計劃,放任自流地追隨感覺,同時也接納自身的怯懦不堪,接受命運偶爾不受掌控的悲劇性。這些在19世紀顯得惱人的事實,在今天看來卻是彌足珍貴的體驗。因為我們有太多理性的工具,足以迴避任何不夠安全、未經評估的生活體驗。卻缺乏在街頭簡單地對路人點點頭、揮揮手的勇氣。

你可以聽見娜斯簡卡自責,為何明知身邊有道德品質更完善的人,卻偏偏要愛一個言而無信的人?她自責對幻想家的無情,偶爾勸說自己愛上他,又時不時清醒地強調對他只是「兄妹之愛」。你能看見幻想家臉上似笑非笑的表情,他暗自高興她等的人沒有出現,又害怕看見她的眼淚。一個人搖擺,另一個人撫慰,一個人放棄希望,另一個人給出擁抱,一個人的醜惡與軟弱,另一個人全盤接受。誰能說這不是一種形式的愛?

結局同樣以一種毫不設防的形式到來。娜斯簡卡幾乎放棄了希望,和幻想家挽起手,請求他不要計較自己曾經那樣深愛別人,設想如何帶他回家見奶奶,甚至商討婚事和薪水的問題。一個轉身,那個她日思夜想的身影出現了,她幾乎立刻投入了對方的懷抱,和幻想家說了再見。

大城市的生活看似繁華,實際常常孤獨。圖為俄羅斯畫家伊利亞·格拉祖諾夫以小說《白夜》為基礎創作的水彩畫

我們無法揣測娜斯簡卡究竟有沒有獲得她的幸福,或者有沒有為自己的選擇後悔。至少,在故事結束時,兩個人都不再是困在房間里的人了。故事結束於清晨。一直掛在屋頂的蜘蛛網,在那個早晨消失了。一個老套的比喻,生活開始流轉,身處其中的人終於發生了變化。至於那轉瞬即逝的愛留下了什麼,「那是足足一分鐘的欣悅啊!這難道還不夠一個人受用整整一輩子嗎?⋯⋯」

(本文選自《三聯生活周刊》2025年5-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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稿件初審:張 瑤

稿件複審:張 一

稿件終審:王秋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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