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中的父親和生命的最後一刻


父愛



題 記
手機鬧鐘在早上7:30準時響起。今天屏幕除了顯示「時間到」外,還有四個字:父親忌日。

去年的今天,我便在手機備忘錄中設置了文檔。其實即便沒有這一設置,我想我也不會忘卻這個日子。但是我擔心我忙碌的工作促使我忽略,不得已藉助電子備忘讓自己的擔心轉化為安心。源於,我的在意。

每年的今天,我的思緒是滿溢的。填充這份滿溢的終於可以不再是煩瑣與壓力並存的工作,而是,我對父親的思憶。

我與父親的戰爭

關於父親,還有那個倔強的小女孩。最深刻的畫面,是等威嚴的背影走開,眼睛的汗水才會潸然而下。
母親愛憐地把我從地方扶起。我無聲拒絕,用眼神告訴他們,我就要等他開口讓我起來,我才會「給面子」結束他的罰跪。
最後,女孩終究妥協於發麻的雙腿,無力地站起來。儘管依然堅持不是自己的錯。
這份堅持,直到現在。

父親的「對不起」

獨自騎行的山路,兩邊的樹木是為我壯膽而立。
沒有載物的車上,卻比以往能難前進。從學校騎單車回家需要將近40分鐘,那天我卻用了一個多小時到家。

不知道是怎麼走進祖屋父親的病房中(出院後就被隔離),這個祖屋的暗房,充滿了藥物的味道。我把自擬好的退學書遞給父親,對白只有幾個字:「學校說要家長簽字。」他艱難地起床,站到擺滿了裝着止痛藥和中草藥的桌子前,沒有看我一眼。

看着他已瘦骨嶙峋的手,顫巍地寫下了他的名字。曾經為傲的蒼勁有力的筆跡已失去了靈魂。我再次酸痛了一下,走出房門。




他叫了一下我的乳名,女孩從不習慣讓他看到她的淚水,沒有轉過頭,沒有停下步伐,身後聽到的是他無力地自喃「對不起」…
當我決定出發去學校收拾行囊時,再次到他病房中,故作自如地向他表明:
「爸,我去學校車行李了。」 那張退學書上沾滿了我的淚痕,還有父親的味道。
又是一段獨自騎行的路,父親的字跡,味道,和那三個字已經取代了兩邊矗立的樹木。
這是父親說的「對不起」,也是唯一的一次。

病中的父親和生命的最後一刻

母親把父親帶回家鄉時,已被確診為癌症晚期。父親越來越瘦了,病入膏肓也成了既定的事實。

他經常依牆而坐,不斷地嘆氣。我們找不出安慰的話,彷彿一切的安慰都透着虛弱......
在我八歲那年,父母便南下打工,每年回家一次。長時間的分別,以至於我從小就很少和他們溝通,這樣的緘默已經演化為一種自然。本來就不苟言笑的父親,在病魔的折磨下更寡言了。只是有時他的焦躁讓我們痛心不安。

我是看着父親走的。處於彌留狀態時,胸腔起伏,發出渾厚而有力的呼吸,彷彿進退有序的潮水,澎湃着。
父親在用盡全身的力氣支撐這呼吸。潮狀呼吸,臨死之前最後一段呼吸。然後這潮水開始退卻,緩慢,減弱,慢慢地平息下來…

他的身體已開始冰涼,母親在一邊哭的天昏地暗,弟弟妹妹慌亂地呼喊着。
父親的眼角滑落兩行淚水,我知道他的不舍和擔心。我一把把母親領過來,還有讓弟妹有序地跪着,抱着父親開始僵硬的身體,在他身邊安慰着:我們以後都會聽母親的話,健康成長。
這潮水開始退卻,他緊繃的身體不再緊張,心臟停止了跳動。那一刻,我伸過手,接住了晶瑩……
父親在我剛滿16歲生日的第二天死去。那年,大弟15歲,妹妹11歲,小弟10歲。
我也就在16歲開始長大。並,開始相信宿命……


我眼睛的暴雨

出殯那天,小雨。母親總是叮囑我,入土時多和父親說些話。我答應着。紙錢的火光烤得我臉難受,沒有話說,眼淚卻無聲地滴落。弟妹們在哭喊着,我相信父親會原諒我的緘默,就像從前一樣。

父親入土後第二天,母親便又再一次南下。剩下的後事就由我和一伯父處理(奶奶在我12歲那年也走了)。

母親在收拾行囊準備出門時,平靜地和我說了一段話:在母親生日那天開始,父親便無法再進食,已預感到他的離開。但是凌晨時分,母親叮囑父親一定要堅持着,起碼讓女兒過一個安心的生日(我和母親生日只相隔2天)。女兒,你知道嗎?他一直在堅持着…
那一刻,我失聲痛哭。比他閉眼的那一刻更激烈。終於,我原諒了父親的重男輕女,原諒他的鄙吝之萌,原諒了他的固執......
這是我眼睛的第一場暴雨。


後 記
即將到來的清明,看到了一些友人關於「子欲孝而父不在」的心情。這份痛心感同深受,我無法抽身在父親墳上培一捧新土。是我的遺憾。
父親已離開我們8年。
我不相信有天堂,卻相信父親安然在一個無聲的世界。

那裡繁花順着庭院的籬笆而上,我兒時養的一群小鴨在閑庭信步,種的青菜綠得健康純粹。空氣里沒有這個世界的塵囂,散發瀰漫的,只有,他兒女對他無盡的思念。思,念……
——頃刻,暫擱工作,抒以我思,記下我念。
2010年農曆2月19日早上於深圳

作者:曉良 圖片;來自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