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修風波
那天中午,我剛從紡織廠的車間回到家,就瞧見幾個陌生人扛着木料和油漆桶從我家樓梯上下來。
"同志,你們幹啥呢?"我放下單車,抹了把額頭的汗水問道。
一個工人愣了愣,手裡的工具箱差點掉地上:"裝修啊,你不知道?"
"裝修?誰讓你們裝修的?"我心裏"咯噔"一下。
"是您婆婆啊,說是給您小叔子準備婚房。"那工人一臉理所當然,手往二樓一指,"都開工三天了。"
我如雷轟頂,血一下子湧上腦門,手裡攥着的工廠飯盒都有些變形。
那是一九九三年盛夏,改革開放的浪潮已經席捲了我們這座北方小城。
城裡的國企開始改制,人們的生活觀念也在悄然變化。
我和老張結婚三年,一直住在婆家的老宅院里,那是一座帶小院的二層磚房,在我們這座小城已算是體面住所。
按照當地習俗,二樓是兒子媳婦的地盤,老人和小叔子住一樓。
我們剛結婚那會兒,婆婆就把二樓的兩間正房收拾得乾乾淨淨,說是給我們小兩口的新房。
屋裡擺着一張八成新的大衣櫃和一張老式的雙人床,床頭還掛着一幅老張爸爸生前的書法"家和萬事興",雖說簡陋,卻也是我和老張的小天地。
婆婆平日里不苟言笑,留着齊耳短髮,走路總是"咚咚"作響,對我和老張總是不冷不熱。
我心裏常常嘀咕,這老太太是不是看不上我這個媳婦,畢竟我只是紡織廠的一名普通女工,沒什麼文化,也不像城裡姑娘那樣會打扮。
小叔子老張弟大我們幾歲,卻至今單身,也在紡織廠上班,只是在機修車間。
他沉默寡言,和我們說話都是支支吾吾的,一張黑瘦的臉上,兩隻眼睛總是躲閃着,像是怕與人對視。
"那賬單誰付啊?"我忍不住問道,心跳得厲害。
工人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皺巴巴的收據:"材料錢您婆婆已經付了一半,這是剩下的款子。"
我接過一看,足足三千多塊!
這可是我和老張小半年的工資啊!
我們夫妻倆每月工資加起來才一千出頭,還要貼補家用,攢錢給剛上幼兒園的兒子子明交學費。
這些年,我們省吃儉用,就盼着能存點錢買台電視機,再添置些傢具。
如今,這筆錢要打了水漂,我心裏的火"騰"地一下就竄了上來。
晚飯時,我沒忍住,把這事兒捅了出來。
"媽,您怎麼能私自拿我們的房子給弟弟當婚房呢?"我放下筷子,直視着婆婆。
屋子裡瞬間安靜下來,只聽見牆上掛鐘"滴答滴答"的聲音。
婆婆筷子一頓,目光如炬:"這房子是誰的?老宅子是張家的!"
她的聲音帶着北方女人特有的粗獷和固執。
"可那是我和老張住的地方啊!您連商量都不和我們商量一聲。"我聲音有些發抖。
"你個黃毛丫頭,懂啥?家裡的事,長輩自有安排!"婆婆拍了一下桌子。
老張坐在中間,臉色難看:"媽,您也該和我們商量一下啊,這麼大的事。"
"商量?你弟弟都三十齣頭了,廠里眼看要下崗,再不結婚就晚了!你們年輕人只顧自己,哪懂得家是什麼?"婆婆的嗓門更大了。
"媽,話不能這麼說,我和槐花也不容易啊。"老張皺着眉頭,顯得十分為難。
"你是不是嫌棄你弟弟了?從小就是我一個人把你們兄弟倆拉扯大,你爸走得早,我含辛茹苦這么多年,就盼着你們兄弟倆都成家立業,現在你倒好,有了媳婦忘了娘!"
那一刻,我看到婆婆眼角有淚光閃動。
這個堅強的北方女人,似乎一下子老了許多,她布滿老繭的手微微顫抖着。
飯桌上的氣氛一下子凝固了。
窗外,北風嗚咽着刮過老槐樹,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響,像極了我們各自的心事。
子明看着大人們的臉色,小手緊緊攥着筷子,不敢出聲。
我強忍着委屈,把碗里的飯菜扒拉了幾口,就默默收拾碗筷去了廚房。
水龍頭裡的冷水沖在手上,和着我的眼淚一起流進了水池。
那晚,我和老張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着。
屋頂的電扇"呼呼"轉着,卻驅不散心中的悶熱。
"你說,你媽是不是從來沒把我當自家人?"我小聲問道。
老張嘆了口氣:"我也想不通,媽平時對咱倆挺好的,給咱攢錢買冰箱,幫咱帶子明,怎麼這事兒上犯糊塗?"
"可那是我們的房子啊,我們辛辛苦苦存錢是想改善自己的生活,不是給你弟弟準備婚房的。"我翻了個身,背對着老張。
"槐花,你也別太鑽牛角尖了,咱們家就這點地方,弟弟要結婚,總得有個地方住不是?"老張的語氣裡帶着一絲猶豫。
"那我們呢?咱們一家三口擠到哪去?"我猛地坐起來。
"暫時…可能得擠一擠,等條件好了,咱們再另找地方。"老張的聲音越來越小。
我不說話了,心裏像是堵了一塊石頭。
嫁到張家這些年,我一直盡心儘力,幹家務、帶孩子、孝敬婆婆,可到頭來,在婆婆眼裡,我還是個外人。
第二天一早,我起床時,發現老張已經去上班了。
子明還在睡覺,小臉蛋紅撲撲的,睫毛長長的,像個小天使。
我輕手輕腳地出門晾衣服,院子里已經掛滿了婆婆洗的衣物。
那些衣服大多是老張和他弟弟的,還有子明的小背心和褲子,唯獨沒有我的。
我苦笑了一下,繼續把洗好的衣服一件件擰乾、抖開、掛上。
就在這時,我無意中發現院角落的木箱旁邊堆着一疊舊報紙,下面似乎壓着什麼東西。
出於好奇,我走過去,掀開報紙,發現是一本深綠色的存摺。
翻開一看,竟是婆婆偷偷給我們存的錢,足有五千多塊!
而給小叔子裝修的錢,只有這一半不到。
存摺的夾層里還有一張老照片,是老張小時候和他弟弟的合影,兩個男孩穿着打補丁的衣服,卻笑得燦爛。
照片背面,用歪歪扭扭的字跡寫着:"二子讀大學用"。
那一刻,我的心被什麼東西狠狠揪了一下。
原來,婆婆是怕我們不願幫助快要下崗的小叔子,才偷偷行動。
她並非偏心,只是用她那一代人的方式,默默撐起這個家。
我想起去年冬天,婆婆大半夜還在縫被子,說是給我和老張添置新的。
想起她每天早起晚睡,從不抱怨。
想起她雖然嘴上不饒人,卻總是把最好的菜夾給我和子明。
"傻丫頭,看啥呢?"婆婆的聲音突然在身後響起,把我嚇了一跳。
我慌忙把存摺塞回報紙下,轉身支支吾吾地說:"沒,沒啥。"
婆婆盯着我看了幾秒,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中午想吃啥?我去買菜。"
"隨便,您看着辦吧。"我低着頭,不敢與她對視。
"得,又裝小媳婦了,昨天不還挺厲害的嗎?"婆婆嘴上埋怨着,卻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紅糖麻餅塞給我,"吃吧,一大早的,別餓着。"
我接過麻餅,暖暖的,香香的,像是剛從油鍋里撈出來的。
婆婆這是特地去街角的張記糕點鋪給我買的,要知道,那可是要排隊的。
我眼眶一熱,差點掉下淚來。
中午下班回家的路上,我經過了百貨商店。
櫥窗里陳列着各種新式家電,彩電、洗衣機、電風扇……這些在改革開放之初還算奢侈品的東西,如今已經開始進入尋常百姓家。
我站在櫥窗前,想起了從鄉下嫁到城裡來的這幾年。
剛開始,我什麼都不懂,連電燈開關都不會用,是婆婆手把手教我城裡人的生活方式。
她雖然沒什麼文化,卻懂得許多生活的智慧。
我想起我和老張結婚那天,婆婆偷偷塞給我一個小布包,裏面是她攢了多年的積蓄,說是給我們小兩口的添置費。
當時我感動得眼淚直流,發誓一定要好好孝順她。
可如今,為了一間房子,我竟和她紅了臉。
下午上班時,車間里悶熱異常,織布機的轟鳴聲震得人耳膜發痛。
我機械地操作着手中的活計,思緒卻飄到了千里之外。
"槐花,發什麼呆呢?線頭都亂了!"車間主任的吼聲將我拉回現實。
我慌忙道歉,重新理順線頭,心裏卻更加煩亂。
"聽說你家要給小叔子結婚了?"身旁的同事小聲問道。
我點點頭,不想多說。
"羨慕死人了,你婆婆真是開明,現在哪有婆婆願意幫小叔子的?都恨不得把兒媳婦的錢榨乾凈。"同事感嘆道。
我愣住了,從沒想過別人會這樣看待這件事。
"可那是我和老張的房子啊。"我小聲辯解。
"哎呀,一家人還分什麼你我?我要有你這樣的婆婆,做夢都能笑醒。我婆婆恨不得把我當牛做馬使喚,還整天嫌棄我不會持家。"同事撇撇嘴。
我沉默了,心裏卻起了波瀾。
是啊,在這個物質匱乏的年代,很多家庭連溫飽都成問題,而我們至少有房有工作,還有個健康的孩子。
或許,我應該換個角度看待這件事?
下班回家的路上,我特意繞到了小叔子工作的機修車間。
遠遠地,我看見他彎着腰,專註地修理着一台織布機,額頭上的汗水一滴滴落下。
他的工作服已經洗得發白,袖口和領口都磨出了毛邊。
一個車間的年輕女工走過,他連頭都不敢抬,只是默默地低下頭,繼續手上的活兒。
那一刻,我忽然理解了婆婆的焦慮。
在她看來,大兒子已經成家立業,而小兒子卻因為性格內向,至今找不到對象。
廠里開始裁員,像小叔子這樣的技術工人,或許很快就要下崗了。
如果沒有一個安穩的家,他的將來會怎樣?
晚飯後,我主動敲開了婆婆的門。
屋裡的陳設簡單得讓人心酸,一張單人床,一個老式衣櫃,牆角堆着一摞補丁摞補丁的舊衣服。
婆婆正坐在煤油燈下,細細密密地縫着什麼。
"媽,您在做啥呢?"我輕聲問道。
"給你家子明做學前班要用的書包,城裡賣的太貴了,我自己做。"婆婆頭也不抬,針線在她粗糙的手指間上下翻飛。
"媽,我想通了。"我深吸一口氣,"咱們一起出錢,幫弟弟把婚房裝修好吧。"
婆婆的手停了下來,緩緩抬起頭,眼淚在眼眶裡打轉:"你...你不生氣了?"
"一家人,哪有隔夜仇。"我笑着說,"只是您以後有事得和我們商量,我和老張也是這個家的一份子啊。"
婆婆拉住我的手,那粗糙的觸感讓我想起她晾在院子里的布滿補丁的衣裳。
"槐花啊,我知道你受委屈了。"婆婆的聲音有些哽咽,"我這人不會說話,心裏想的和嘴上說的總是兩回事。我就怕你們不同意,才…才瞞着你們。"
"媽,我明白。"我輕輕握住她的手,"我也是心疼咱家的錢,畢竟日子不容易過。"
"你放心,我這些年也沒閑着,偷偷做了些手工活兒,攢了點錢。裝修的錢不用你們出,是我的私房錢。"婆婆說著,從枕頭底下摸出另一本存摺。
我沒接,而是說:"媽,那是您的養老錢,不能動。這樣吧,我和老張出一半,您出一半,咱們一起幫弟弟。"
婆婆愣住了,眼淚終於落了下來:"好閨女,好閨女啊……"
那一晚,我和婆婆聊了很多,從她年輕時的艱辛,到我嫁進張家的點點滴滴。
原來,她一直很喜歡我這個兒媳婦,只是不善表達。
她說,看到我和老張感情好,日子過得紅紅火火,她心裏比吃了蜜還甜。
她只是擔心小兒子的未來,才會急切地想為他安排好一切。
"媽,您別擔心,弟弟的事,我和老張會幫着操心。咱們是一家人,福禍共擔。"我真誠地說。
婆婆點點頭,眼中的擔憂少了幾分。
第二天一早,老張回來得格外早,臉上帶着掩飾不住的喜悅。
"槐花,告訴你個好消息!"他一進門就大聲說道。
"什麼好消息?"我和婆婆同時問道。
"廠里決定擴建,需要更多技術工人,弟弟不但不用下崗,還被提拔為小組長了!"老張興奮地說。
"真的?"婆婆一下子站了起來,眼睛亮亮的。
"千真萬確!廠長剛宣布的。而且,廠里還分了一套單位房給弟弟,就在咱們廠家屬院,兩室一廳呢!"
我和婆婆面面相覷,隨即都笑了起來。
這一刻,所有的誤會和矛盾,都在這個好消息面前煙消雲散。
"那咱們二樓裝修的事?"我試探着問道。
"裝修就裝修吧,正好咱們自己住。"老張大方地說,"弟弟有了新房,就不用擠在老宅了。"
婆婆眼中閃過一絲失落,又很快被喜悅取代:"好好好,只要你們兄弟倆都有出息,我這把老骨頭就滿足了。"
就這樣,我們全家齊心協力,在經濟最困難的時期,撐起了一個溫暖的家。
小叔子的婚事也在那年冬天定了下來,對象是廠里的一名會計,溫柔賢惠,很是般配。
我們把二樓重新裝修了一番,不再是給小叔子的婚房,而是我們一家三口的新家。
婆婆執意要把一樓也重新粉刷一遍,說是要把日子過得紅紅火火。
那段日子雖然辛苦,但每個人臉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後來的日子裏,我漸漸明白,中國的家庭,就像這座老宅一樣,每塊磚每片瓦都有它的故事,而愛,往往藏在最不起眼的角落裡。
有時候,誤解源於溝通不暢,而理解則來自換位思考。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難處和堅持,而家人之間,最重要的不是分清你我,而是攜手前行。
多年後,當我已經成為一名婆婆,看著兒媳婦和子明在新房子里忙碌的身影,我想起了那個夏天的裝修風波。
我輕輕撫摸着從老宅帶來的那幅"家和萬事興"的字畫,心中感慨萬千。
在這個日新月異的時代,家的形式可能在變,但家的本質永遠不變——那就是彼此理解,相互扶持。
窗外,一棵年輕的槐樹在微風中搖曳,像極了當年的我,青澀卻堅韌,在歲月的風雨中慢慢成長。
屋檐下,一對小燕子正在築巢,忙忙碌碌,為了共同的家而奔波。
這世間最美的風景,不是壯麗的山河,而是每個平凡人家的煙火氣息。
有家,才有愛;有愛,才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