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姨,兒媳說,你要是離婚,就可以回來繼續幫忙帶孩子了。"電話那頭,兒子的聲音透着試探。
我手一抖,茶杯落地,碎了。
油亮的瓷片散了一地,像我支離破碎的心。
我叫錢秀芝,今年六十有二,是個再普通不過的中國老太太。
我這一生,本以為退休後能安享晚年,誰知晚景卻如此坎坷。
1985年,我從縣裡的華豐紡織廠退休,那時才四十齣頭。
廠里效益不好,像我這樣的女工,都提前"內退"了。
記得離開那天,車間主任塞給我一個搪瓷杯,說是廠里的告別禮物。
十幾年的工齡,就換來這麼個不值錢的東西,可那時候誰又能說什麼呢?
丈夫趙明山在縣建築公司當工程隊長,那時候建築工地上沒什麼機械,全靠人力,他天天風吹日晒,人都黑瘦了。
兒子趙軍那年高考考了512分,進了省城的工業大學,全家都樂開了花。
那時候,大學生多吃香啊,全縣城的人都羨慕我們家有出息。
我清楚記得送兒子上大學那天,家裡湊了一百五十塊錢給他帶着,老趙還特意買了兩條"大前門"香煙讓他帶去送給老師。
火車站送行的人擠得水泄不通,兒子穿着新買的的確良襯衫,提着那個仿皮箱子,笑得牙都露出來了。
老趙當時眼圈都紅了,轉過身去偷偷抹眼淚。
"咱家總算出了個大學生!"他一遍遍地說。
1991年,兒子大學畢業,被分配到省城一家機械廠當技術員。
當時國企待遇好,包分房子,兒子分了一間筒子樓的單身宿舍,十幾平米,倒是也有單獨的衛生間,比我們當年結婚時的條件好多了。
1995年,經單位同事介紹,兒子認識了在省人民醫院做護士的王麗。
那姑娘長得白凈,說話細聲細氣,看着很有教養。
他們戀愛不到半年就結婚了,婚禮在省城辦的,很簡單,就叫了幾桌同事朋友。
我和老趙坐了六個小時的長途汽車去參加,看著兒子穿着借來的西裝,站在新娘旁邊,心裏比吃了蜜還甜。
婚後兩年,小孫子趙小寶出生了。
我接到電話時,正在小院子里摘黃瓜,激動得手裡的菜刀都掉了。
"媽,您當奶奶了!"兒子在電話那頭大聲喊,電話里全是歡笑聲。
當時我和老趙還在縣城,兒子一家在省城,兩地相隔三百多里。
"媽,小寶太小,我們單位又忙,保姆又不放心,您能不能來幫忙帶帶?"一個月後,電話里,兒子小心翼翼地商量。
我和老趙對視了一眼,沒多想就答應了。
那時候,幫子女帶孩子是天經地義的事,周圍退休的老太太,一大半都在給兒女當保姆呢。
臨行前一晚,老趙從柜子里拿出一個紅漆木盒子,裏面是我們的結婚照和兒子的照片。
"帶上吧,想家了看看。"他把盒子塞進我的手提包里。
第二天一早,他騎着那輛"永久"牌單車,馱着我去了長途車站。
我坐了六個小時的客車,又坐了一個多小時的公交車,才到兒子家。
車窗外,眼花繚亂的城市風景讓我這個小縣城來的老太太有些發怵。
兒子和兒媳租的房子在一棟老居民樓里,兩室一廳,六十多平,在當時算不錯了。
客廳里擺着一台21寸的彩電和一套仿皮沙發,牆上貼着年畫,倒也溫馨。
"媽,您就睡客廳吧,咱家地方小。"兒媳指着客廳的小沙發說。
我笑着點點頭,心想這沙發還沒我家的炕寬敞呢,但也沒說什麼。
小寶那時才三個月,白白胖胖的,睡在藍色的小搖籃里,可愛極了。
我抱起他,感覺到那柔軟的小身體和淡淡的奶香味,頓時覺得再辛苦也值了。
剛開始,一切都挺好。
我負責照顧小寶,買菜做飯,兒子兒媳負責上班賺錢。
每天晚上,我哄完小寶睡覺,就在那個小沙發上打地鋪,蓋着從家裡帶來的老棉被,聽着外面偶爾經過的汽車聲,想着遠在縣城的老趙,常常好半天睡不着。
慢慢地,問題開始顯現。
"媽,這奶粉不是這麼沖的,您這樣會讓小寶拉肚子。"一天,兒媳看見我給小寶沖奶粉,皺着眉頭說。
"我這不是按說明書上寫的兌了嗎?"我有些納悶。
兒媳從我手裡接過奶瓶:"現在的奶粉很精細,一定要按比例來,不能像您那時候一樣隨便兌的。"
我笑了笑,沒說話,心裏卻有點不是滋味。
類似的場景越來越多。
"媽,現在的孩子不能老哄着睡,要培養自主入睡的習慣。"
"媽,您別總是抱着孩子,會抱出習慣的。"
"媽,這菜太咸了,我們現在都提倡低鹽飲食。"
"媽,您把衣服晾在陽台上,會擋住我們的視線。"
每天,我都要面對兒媳的"指導"和"糾正"。
我心裏明白,現在的年輕人有新理念,可我帶大的兒子不也好好的嗎?
有一次,我做了個小米粥給小寶當輔食,兒媳看見了,眉頭一皺:"媽,現在的嬰兒輔食都是專門的,不能隨便給他吃這些。"
我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可看著兒媳那嚴肅的表情,又咽了回去。
"好吧,我不知道,以後不會了。"我低聲說。
那天晚上,我躺在沙發上,翻來覆去睡不着。
城市的夜很亮,窗外的路燈把窗帘都照得發白。
遠處傳來火車的汽笛聲,讓我想起了縣城火車站旁邊的小院子,想起了那些安靜的夜晚和老趙的呼嚕聲。
那一刻,我多麼想回家啊。
可轉念又想到,兒子和兒媳工作那麼忙,小寶才這麼小,我不在這兒,誰來照顧他們呢?
"算了,忍忍吧,為了孩子嘛。"我對自己說。
慢慢地,我開始變得越來越謹慎,甚至有點卑微。
做菜時盡量不放太多調料;說話前先想想會不會惹兒媳不高興;擦地板時盡量不發出聲音;連咳嗽都捂着嘴巴,生怕吵到他們。
廚房裡,我習慣放點油鹽醬醋,兒媳說家裡會有油煙味;客廳里,我習慣早起看會電視,兒媳說影響他們休息;衛生間里,我習慣把洗漱用品放在洗手池邊,兒媳說太亂了。
"媽,您看能不能把您的東西收拾一下?房子本來就小,太亂了我看着心煩。"一天早上,兒媳王麗一邊整理客廳,一邊對我說。
我看了看自己那個小小的旅行袋,裏面除了幾件換洗衣服外,幾乎沒有別的東西。
"好的,我盡量收拾好。"我輕聲回答。
回頭看看滿屋子的東西,其實大部分都是他們的,我的東西少得可憐,可我沒法解釋,也不想爭辯。
更讓我難過的是,兒子在這些事上從來不幫我說話,有時候還會附和兒媳。
"媽,您就按麗麗說的做吧,現在帶孩子都這樣。"他總是這麼說。
我常常想,這還是我那個小時候坐在我腿上,要我給他講故事的兒子嗎?
小寶一天天長大,牙牙學語,會叫"奶奶"了。
每次聽到他奶聲奶氣地叫我,我心裏的委屈都煙消雲散。
有時候,我會想起家裡的老趙,不知道他一個人過得怎麼樣。
我們約定好每周日晚上通電話,那是我最期待的時刻。
八點整,我就坐在電話機旁,等着電話鈴響。
"秀芝,這邊一切都好,你別擔心。"每次電話里,老趙都這麼說。
可有一次,鄰居李大嬸來電話里說,老趙感冒了,發高燒三天了,硬撐着不去醫院。
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想趕緊回去看看。
可第二天小寶剛好生病了,我只能留下來照顧他。
幾天後,老趙打來電話說他已經好了,讓我別擔心。
"家裡的菜園子怎麼樣了?"我問。
"挺好的,黃瓜結了好多,鄰居幫着摘了一些。"他說。
我知道他這人不會照顧自己,指不定吃什麼湊合,但電話里他總說"挺好的",只是不想讓我擔心罷了。
每次打完電話,我都會躲在廁所里偷偷流淚。
就這樣,一年、兩年、三年過去了。
小寶上了幼兒園,已經是個懂事的小男孩了。
我以為自己的任務完成了,可以回家了。
誰知道,兒媳懷上了二胎。
"媽,您再辛苦幾年吧,等二寶也上了幼兒園,您就輕鬆了。"兒子眼巴巴地看着我。
我看著兒子期待的眼神,又想起了遠在縣城的老趙,心裏打起了退堂鼓。
可最終,我還是沒能拒絕,留了下來。
那天晚上,我給老趙打電話,告訴他這個決定。
電話那頭,老趙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後說:"秀芝,你回來吧,我想你了。"
這是他第一次直接表達思念,聽得我心裏一酸。
"再等等吧,等二寶也大點了,我就回去。"我強忍着淚水說。
"那......你注意身體。"老趙說完,就掛了電話。
那一刻,我感覺我和他之間的距離,遠不止三百多公里。
可這一留,卻是無盡的磨難。
二寶出生後,家裡更加擁擠了。
我依然睡在客廳的小沙發上,每天早起晚睡,照顧二寶,還要接送小寶上幼兒園。
每天早上六點起床,準備全家的早餐,七點半送小寶去幼兒園,回來照顧二寶,洗衣做飯打掃衛生,下午四點去接小寶放學,然後準備晚飯。
到了晚上,哄完兩個孩子睡覺,常常已經是十點多了。
我的腰越來越疼,膝蓋也開始不聽使喚,可我從來不敢說累。
"媽,您能不能別總是給小寶買零食?我們現在不提倡孩子吃這些東西。"兒媳看見我給小寶買了根冰棍,不高興地說。
"這不是夏天熱嘛,孩子想吃,偶爾吃一根沒事的。"我小聲解釋。
"那也不行,現在的孩子抵抗力差,萬一吃壞了肚子怎麼辦?"兒媳的聲音提高了八度。
我默默地把冰棍接了過來,扔進了垃圾桶。
小寶眼巴巴地看着,嘴巴癟了起來,我心疼得不行,但不敢說什麼。
類似的"指導"越來越多,我的存在感卻越來越低。
有一次,小寶從幼兒園回來,拿了一幅畫給我看:"奶奶,這是我們家,這是爸爸,這是媽媽,這是弟弟,這是我。"
"那奶奶呢?"我忍不住問。
小寶看了看畫,然後搖搖頭:"忘記畫了。"
我笑了笑,心裏卻難過得要命。
在這個家裡,我像個影子,隨時可以被忽略,被遺忘。
"沒關係,奶奶不重要的。"我摸摸孫子的頭,強忍着淚水說。
老趙的電話越來越頻繁:"秀芝,你什麼時候回來?老鄰居李大叔住院了,他愛人一個人照顧不過來,我每天去醫院幫忙。"
"秀芝,你什麼時候回來?我種的西紅柿熟了,記得你最愛吃了。"
"秀芝,你什麼時候回來?我挺想你的。"
每次聽到這些話,我心裏又酸又甜,像泡了蜜又浸了醋的山楂。
我也想他,想我們在縣城的小院子,想那張老舊的木床,想門口的那棵石榴樹,想我的老姐妹們,想我們一起去的小公園,想我親手栽種的小菜園。
但每次看到兩個孫子,我又捨不得。
尤其是二寶,才一歲多,剛學會走路,那蹣跚的小步伐,總讓我忍不住跟在後面,生怕他摔倒。
轉折發生在一個夏天的傍晚。
那天,我照常在小區門口接小寶放學。
那會兒天黑得早,路燈已經亮了起來。
小寶挎着紅色的小書包,遠遠地向我跑來,臉上洋溢着天真的笑容。
突然,一輛電動三輪車從旁邊衝過來,差點撞到小寶。
我幾乎是本能地沖了過去,一把拉過小寶,自己卻被車把颳倒在地。
當時只覺得右手一陣劇痛,原來是手腕骨折了。
醫院裏,醫生給我打了石膏,說要養六到八周。
兒子和兒媳都趕來了,看着我手上的石膏,兒媳顯得很焦慮:"這下怎麼辦?二寶還這麼小,小寶放學也沒人接。"
"我手沒事,養幾天就好了。"我強忍着疼痛說,心裏卻明白,這傷不是幾天能好的。
回到家,兒媳開始張羅找保姆。
"臨時找保姆不容易,要不我叫我媽來幫忙?"兒媳對兒子說。
"那也行吧,反正你媽正好退休了。"兒子點點頭。
我坐在一旁,心裏五味雜陳。
幾年來的付出,在他們眼裡,似乎隨時可以被替代。
一個星期後,一位四十多歲的阿姨來到了家裡,是兒媳的母親——我的親家母。
那是個精明幹練的中年婦女,一進門就開始收拾家務,儼然一副女主人的架勢。
"媽,您就好好養傷,家裡的事有我媽呢。"兒媳語氣溫和,但意思很明確。
親家母一邊整理廚房,一邊說:"秀芝啊,你這些年辛苦了,該回去歇歇了。你家老頭子一個人在家,怪可憐的。"
我的心一沉,明白自己被替代了。
是啊,我這只是個外人,而她才是親媽,自然更受歡迎。
晚上,我給老趙打電話,告訴他我要回家的消息。
"終於想起家了?"老趙的聲音透着一絲委屈和不滿,"這些年,家裡冷冷清清的,連過年都沒個像樣的年味。"
"你......"我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
"算了,回來吧,不管怎樣,這裡永遠是你的家。"老趙嘆了口氣,說。
那天晚上,我難過得幾乎睡不着。
想起這幾年的付出,換來的卻是如此輕易的替代和遺忘。
我像個被拋棄的舊物,不再有價值,就被隨意丟棄了。
第二天,我收拾了簡單的行李,準備離開。
兒子和兒媳送我到長途車站,場面有些尷尬。
"媽,您的手好了再來看我們啊。"兒媳說。
兒子遞給我一個信封:"媽,這是一千塊錢,您拿着花。"
我搖搖頭,沒有接:"留着給孩子買點好吃的吧。"
上車前,我忍不住抱了抱小寶和二寶。
小寶已經上小學一年級了,懂事得讓人心疼;二寶才兩歲多,胖乎乎的,不明白髮生了什麼,只是好奇地看着我。
"奶奶要回老家了,你們要聽爸爸媽媽的話,好好學習,好好吃飯,知道嗎?"我強忍着淚水說。
小寶點點頭:"奶奶,您什麼時候回來?"
我張了張嘴,卻不知該怎麼回答。
最終,我只是摸了摸他的頭,轉身上了車。
車子啟動後,我透過車窗,看見兒子一家站在站台上,漸漸變小,最後消失在視線中。
那一刻,我感覺自己像是做了一場長長的夢,現在終於醒了。
回到縣城的家,老趙站在門口迎接我。
十年不見,他頭髮全白了,身體也瘦了一圈,臉上的皺紋像刀刻的一樣深。
看着熟悉的小院子,我突然淚如雨下。
"怎麼了?"老趙緊張地問。
"沒事,就是想家了。"我抹了抹眼淚,擠出一個笑容。
就這樣,我回到了闊別多年的家。
回家後,我才知道這些年老趙過得有多苦。
屋子裡積了厚厚的灰塵,角落裡結了蜘蛛網,廚房的鍋碗瓢盆都落了灰,冰箱里只有幾個雞蛋和半瓶醬油。
老趙說,這些年他大多在單位食堂吃,或者買些快餐,回家就是睡覺。
院子里的菜地荒廢了,當年種的花草也都枯萎了,只有那棵石榴樹還頑強地活着,每年開花結果。
"你走後,我就沒心思打理這些了。"老趙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點了根煙,說。
我看着他滿是皺紋的臉和佝僂的背影,心裏又是心疼又是愧疚。
這些年,我一心撲在孫子身上,卻忽略了朝夕相處幾十年的老伴。
我重新收拾了家,把院子里的雜草拔了,把小菜園重新開墾出來。
慢慢地,我找回了自己的生活節奏。
每天早上,我和老趙一起去附近的公園晨練;上午,在菜園裡忙活或者做些家務;下午,和老姐妹們一起跳廣場舞或者打麻將;晚上,和老趙一起看看電視,聊聊天。
日子平淡而充實,我久違地感到了輕鬆和滿足。
然而,命運似乎總喜歡和我開玩笑。
回家半年後的一個冬天早晨,老趙出門買早點,在路上滑倒了,當場去世了。
醫生說是心梗,來得突然,沒有任何徵兆。
我幾乎崩潰,像是被人抽走了全身的力氣,癱坐在醫院的走廊上,嚎啕大哭。
那段時間,我像行屍走肉一樣活着。
幸好,鄰居李大嬸經常來陪我說話,幫我度過了最艱難的時期。
李大嬸的丈夫早年去世,她一個人撫養三個孩子長大成人,是個堅強的女人。
"秀芝,人總要向前看。老趙走了,你得為自己活着。"李大嬸握着我的手說。
慢慢地,我從悲痛中走了出來。
我開始參加社區的活動,認識了新朋友,生活重新有了色彩。
在李大嬸的介紹下,我認識了王老師,一位退休的中學教師,比我大三歲。
他妻子去世多年,為人溫和有禮,說話做事都透着一股書卷氣。
我們開始約着去公園散步,一起聽評書,一起在小區的廣場上跳廣場舞。
有一次下雨,我忘了帶傘,冒雨往家走。
突然,頭頂出現了一把傘,回頭一看,是王老師。
"下這麼大雨,您也不打傘。"他責備道,卻滿是關切。
我心裏一暖:"謝謝您,王老師。"
他笑了笑:"都這把年紀了,還叫什麼老師,叫我老王就行。"
把我送到家門口,他遞給我一個紙袋:"這是我做的糖醋排骨,您嘗嘗看。"
那天晚上,我坐在餐桌前,吃着他做的菜,突然淚如雨下。
多久沒有人這樣關心我了?多久沒有人為我做飯了?
半年後,在眾多朋友的見證下,我和王老師舉行了簡單的結婚儀式。
婚後,我們生活得很平靜,也很幸福。
王老師會做一手好菜,每天變着花樣給我做好吃的;我則負責打掃房子,照顧他的起居。
我們還養了一隻小狗,取名"歡歡",像個小孩子一樣給我們帶來歡樂。
就在我以為餘生就這樣安靜度過時,兒子的那通電話打破了平靜。
"老姨,兒媳說,你要是離婚,就可以回來繼續幫忙帶孩子了。"
原來,親家母帶孩子帶了半年就回去了,說太累了;之後他們找了幾個保姆,要麼工資要得高,要麼不盡心,兒媳工作很忙,沒時間照顧孩子,又想起了我這個"免費保姆"。
現在他們知道我再婚了,居然提出讓我離婚,回去繼續給他們帶孩子。
放下電話,我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發獃。
陽光透過葡萄架的縫隙,灑在地上,形成斑駁的光影。
院子里的秋菊正開得燦爛,是王老師親手栽種的。
"歡歡"在草地上打滾,見我看它,立刻搖着尾巴跑過來,蹭着我的腿。
王老師從屋裡出來,手裡端着兩杯熱茶:"怎麼了?看你臉色不好。"
我把事情告訴了他。
他沉默了許久,然後說:"秀芝,你想回去嗎?"
我搖搖頭:"我不知道。"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腦海里浮現出兩個可愛的孫子,還有兒子期盼的眼神。
我想起了小寶那天沖我跑來的笑臉,想起了二寶牙牙學語叫我"奶奶"的樣子,想起了他們長高長大的過程。
那是我生命中最珍貴的時光。
但同時,我也想到了王老師溫暖的笑容,想到了我們一起散步的日子,想到了"歡歡"蹦蹦跳跳的身影。
那是我現在擁有的幸福。
明明是最簡單的選擇,我卻輾轉反側,難以決斷。
第二天一早,王老師起床做好了早餐,然後坐在我對面,認真地說:"秀芝,不管你做什麼決定,我都支持你。如果你想回去幫兒子帶孩子,我們可以先分開住,等孩子大點了,你再回來。"
聽到這話,我的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了下來。
這個善良的男人,願意為了我的選擇而犧牲自己的幸福。
我深吸一口氣,拿起電話撥通了兒子的號碼:"兒子,媽不能回去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是兒媳的聲音:"阿姨,您看能不能考慮一下?小寶和二寶都很想您,我們工作忙,實在沒辦法…"
"對不起,我已經有了新的生活。"我打斷了她,"你們可以請保姆,或者送孩子去託兒所。我這個年紀,也該為自己活一活了。"
掛了電話,我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輕鬆。
王老師端來一杯熱茶,輕輕摟住我的肩膀:"沒事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那天下午,我和王老師帶着"歡歡"去了城郊的小河邊。
陽光明媚,河水清澈,岸邊的柳樹隨風搖曳。
我們坐在河邊的石頭上,看着遠處的山巒,聽着河水的聲音,感受着彼此的陪伴。
"老王,謝謝你。"我輕聲說。
他笑了笑,握住我的手:"別客氣,日子還長着呢。"
晚上回家後,我給兒子發了一條短訊:"媽愛你們,但也要愛自己。你們有空了,帶孩子回來看看吧。"
幾個月後的一個周末,兒子一家真的回來了。
看到小寶和二寶,我激動得抱着他們直哭。
兩個孩子都長高了,小寶已經是個小小少年,二寶也會說一口流利的話了。
王老師給孩子們準備了好多好吃的,還教他們下象棋,氣氛融洽得讓我驚訝。
臨走時,兒子拉着我的手說:"媽,對不起,這些年讓您受委屈了。"
我搖搖頭:"傻孩子,媽不委屈。媽現在很幸福,你們好好的,媽就放心了。"
兒媳也過來抱了抱我:"阿姨,以前是我不懂事,您別放在心上。"
我笑着拍拍她的背:"都過去了,以後好好的。"
送走他們,我和王老師站在門口,看着遠去的車子。
天色漸晚,晚霞映紅了半邊天。
院子里的金桂飄來陣陣香氣,"歡歡"在草地上撒歡,一派寧靜祥和的景象。
"老王,你說人這一輩子,到底為了什麼?"我忽然問道。
他想了想,說:"為了活得像自己吧。年輕時為了孩子,為了家庭,到了我們這個年紀,該為自己活了。"
我點點頭,靠在他肩膀上:"是啊,為自己活着,也挺好的。"
夜幕降臨,我們牽着手回到屋裡。
暖黃的燈光下,王老師泡了一壺茶,放了一張黑膠唱片,是鄧麗君的《甜蜜蜜》。
"歡歡"在院子里追逐着落葉,歡快地叫着。
我看着這一切,心裏滿是幸福和滿足。
人生的道路曲曲折折,但只要心中有愛,腳下有路,就不會迷失方向。
這些年來,我終於明白了一個道理:每個人都有權利追求自己的幸福,即使在年老的時候。
關愛家人,奉獻自我,這沒錯,但不能忘了自己也是家人中的一員,也有被愛和尊重的權利。
晚上臨睡前,我翻開日記本,寫下了這樣一段話:"人到晚年,不是等待黃昏的來臨,而是尋找另一個黎明的開始。感謝生活給了我重新開始的勇氣,明天,我還要繼續牽着你的手,走向更遠的地方。"
合上日記本,我關上了檯燈。
窗外,月光如水,照亮了這個溫暖的小屋,也照亮了我平凡而又幸福的晚年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