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葉戀歌
"張大姐,聽說你和老李搭夥過日子都八年了?這事兒真的假的?"村口的王嬸一臉好奇地問我。
我抿嘴一笑,手裡繼續擇着菜,"日子嘛,就是過,能過舒坦些,何必跟自己過不去?"
這話說得輕巧,可當初若不是兒子媳婦去城裡買房子,把孫子也接走了,我和老李哪會有今天這般緣分?
若是從前,村裡的女人守寡,都是守一輩子的,哪有再找伴兒的道理?
可我這不是找伴兒,是搭夥過日子,圖個相互有個照應,圖個晚年不孤單。
那是八年前的秋天,院子里的梧桐葉子黃了一地,風一吹,沙沙作響,像是在訴說著無人聽懂的心事。
我站在空蕩蕩的三室房子里,聽着牆上掛鐘的滴答聲,心裏空落落的。
六十三歲的年紀,身邊的人走的走,散的散,只剩我一人對着滿屋的回憶發獃。
老頭子走得早,三年前一場突如其來的腦溢血,連句話都沒留下就走了。
兒子上大學那年,為了湊學費,我和老頭子賣了家裡唯一值錢的東西——那對龍鳳鎏金銀鐲。
那是我出嫁時娘給的,說是祖上傳下來的,盼我日子紅火。
如今想來,那鐲子雖然換了錢,卻也換來了兒子的前程。
兒子大學畢業後進了縣城的教育局,有了穩定工作,又娶了媳婦,日子過得順遂。
孫子都上小學四年級了,聰明伶俐,是我這輩子最大的驕傲。
可前年縣城學區房緊俏,兒子媳婦東拼西湊,好不容易在新建的小區買了套學區房,把孫子也接去了。
我那院子,一下子就空了,靜得連自己的心跳聲都聽得見。
那天傍晚,老李——我兒子的親家公——提着兩斤五花肉和一瓶二鍋頭來敲門。
他站在門口,頭髮白了大半,眼角的皺紋堆疊如溝壑,卻掩不住眼中的淳樸。
"大姐,我那鍋里燉了排骨,多一個人吃也是吃,來嘗嘗?"老李笑着說。
老李的日子跟我差不多,他媳婦走得早,肝癌,走得特別突然。
兒子在省城有份不錯的工作,常年不着家,孫子跟着我兒子住進了新小區,他那屋子比我這還冷清。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跟他去了。
平心而論,老李的手藝不錯,那排骨燉得爛熟,肉質鮮嫩,湯頭濃郁,一碗下肚,暖了胃,也暖了心。
那晚吃完飯,老李執意要送我回家,月光下,兩個老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
"大姐,這麼晚了,路上小心點。"臨別時,老李揣着手,笑得有點靦腆。
"知道了,你也早點回去休息。"我轉身往家走,卻聽見老李在身後喊。
"大姐,明天中午,我蒸鯉魚,您要是不嫌棄,來嘗嘗?"
我沒回頭,只是揮了揮手,心裏卻升起一絲暖意。
就這樣,一頓飯接着一頓飯,日子也就這麼過了下去。
他修理漏水的水龍頭,我做一桌可口的飯菜;他買菜回來,我幫他漿洗衣服。
兩個寂寞的老人,在晚年找到了互相照料的依靠。
我們的日子簡單而規律,早上,老李總會買兩根油條,熱騰騰地送到我家。
"大姐,趁熱吃,涼了就不香了。"他總是這麼說,然後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看我把早飯吃完。
午飯和晚飯,我們輪流做,有時在我家吃,有時在他家吃,兩個人的餐桌,倒也熱鬧了起來。
老李喜歡釣魚,常常清晨出門,傍晚帶着一網兜的魚回來,笑得像個孩子。
"大姐,您看,今天收穫不錯,晚上咱們吃紅燒魚怎麼樣?"他提着魚,站在院子里,陽光灑在他身上,看起來特別有精神。
我也有了盼頭,每天早上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想今天該做什麼菜給老李吃,想着他吃完後滿足的笑容。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過去,我們誰也沒想過要改變什麼。
清明節那天,老李陪我去掃墓,山上的風很大,吹得人睜不開眼。
老李默默地站在一旁,看我擦拭墓碑,上香點燭,一句話也不說。
回來的路上,他小心翼翼地說:"大姐,我們這樣挺好的,不必去領什麼證。"
我點點頭,心裏卻是暖的。
這個年紀了,圖的不過是個依靠,一個說話的人,一個懂你冷暖的人。
婚姻對我們來說早已不是必要的形式,能在餘生相互扶持,已是難得的福分。
日子過得平靜,卻不平坦。
村裡的閑言碎語,像秋日的蚊子,嗡嗡作響,讓人心煩。
"聽說了嗎,張大姐和老李搭夥過日子,兩個人住一塊兒了。"
"這年紀了還折騰啥呢?老老實實各過各的多好。"
"也不知道他們家裡人知不知道,這要是傳出去,多不像話。"
這些話語像刀子一樣戳在心上,我硬着頭皮不去理會,可心裏卻難免有些波瀾。
老李似乎更不在意,每次聽到這些閑話,他只是笑笑,"大姐,隨他們去說吧,咱們活這麼大歲數,還在乎這些?"
我常常在想,這些人憑什麼指手畫腳?我們又沒幹什麼虧心事,不過是兩個孤獨的老人互相照應,有什麼不對?
然而,真正的考驗不是來自外人的議論,而是來自親人的不解。
那是去年夏天,兒子回來看我,見到老李在廚房忙活,眉頭不自覺地皺了起來。
"媽,你們這樣...不太合適吧?"兒子坐在沙發上,欲言又止。
"怎麼不合適了?"我反問道,心裏卻有些沒底氣。
"村裡人會怎麼說?您想過沒有?這對我們家的影響,對孩子的影響?"兒子的語氣漸漸嚴肅起來。
我沒接話,只是看着窗外飄落的梧桐葉。
農村人家的規矩多,可人到暮年,難道連一點自己的日子都不能有嗎?
"媽,我不是不讓您過得舒心,但是..."兒子的話還沒說完,老李從廚房走出來。
"小張,是我打擾你們娘倆說話了,我先回去了。"老李放下手裡的菜刀,擦了擦手,轉身就要走。
"老李叔,您別誤會,我不是那個意思..."兒子有些尷尬地站起來。
"沒事,我懂的。"老李笑笑,眼裡卻有一絲我讀得懂的落寞。
那天晚上,我和兒子談了很久,他擔心的無非是村裡人的閑話會影響到他的工作和孩子的學習。
"媽,您想過沒有,這樣下去,萬一老李叔有什麼三長兩短,到時候他兒子會不會說您佔便宜?"
"再說了,您和老李叔這樣不清不楚的,傳出去多難聽啊。"
我聽著兒子的話,心裏既委屈又難過。
我和老李,只是互相有個照應,哪有兒子想的那麼複雜?
可看著兒子憂心忡忡的樣子,我又不忍心反駁。
兒子走後,我和老李商量着分開住。
"大姐,孩子們也是為我們好,我們就聽他們的吧。"老李嘆了口氣,眼神里滿是不舍。
我點點頭,心裏卻空落落的。
就這樣,我們決定不再朝夕相處,各自回到各自的屋子。
可就在搬東西那天,老李突然捂着胸口倒在了地上。
那一刻,我的心像是被人狠狠地攥緊了。
"老李,你怎麼了?老李!"我慌亂地撲過去,摸他的額頭,滾燙如炭火。
鄰居聽到我的喊聲,趕緊過來幫忙,七手八腳地把老李送到了縣醫院。
醫院的走廊冷冰冰的,白熾燈亮得刺眼,我坐在走廊的長椅上,心裏亂成一團。
"老人家是您什麼人?"醫生出來問我。
我愣了一下,不知該如何回答。
"我是...我是他的..."我支支吾吾,說不出一個確切的關係。
"我是她愛人。"病床上的老李虛弱地開口,聲音卻堅定。
醫生點點頭,開始交代病情。
"老人家是急性心肌梗塞,幸好送來及時,不然後果不堪設想。"
"這幾天需要住院觀察,家屬要做好準備。"
我站在病床前,看着插滿管子的老李,眼淚悄悄地流了下來。
原來,生死之間,那些規矩、閑言碎語,全都不值一提。
我突然明白了什麼是生死相依,什麼是餘生相伴。
我握着他粗糙的手,任淚水模糊了視線。
如果這一次他走了,我餘生的日子,又該怎麼過?
那些在乎外人眼光的時光,又有什麼意義?
"大姐,別管別人說什麼,咱們過咱們的。"老李醒來第一句話就是這個。
我點點頭,再也不想去管那些閑言碎語。
命都是攥在自己手裡的,何必在乎別人的閑言碎語?
老李住院的那段日子,我整日守在他身邊,寸步不離。
兒子也趕來醫院,看到這情形,欲言又止。
"媽,您也回去休息吧,我來照顧老李叔。"兒子勸我。
"不用,我不累。"我搖搖頭,目光始終沒離開病床上的人。
老李出院那天,天氣格外晴朗,陽光灑在醫院的小路上,暖融融的。
他坐在輪椅上,我推着他慢慢走出醫院大門,心裏有種劫後餘生的慶幸。
"大姐,回家吧。"老李仰起頭,沖我笑了笑。
那一刻,我知道,無論外界怎麼看,我都會堅持自己的選擇。
慢慢地,村裡人也習慣了我們的存在。
我和老李約定:搭夥過日子,不領證,各自的退休金和房子都留給各自的子女。
這樣一來,兩家人也都不再反對了。
兒子偶爾回來看我,見到老李在家裡忙前忙後,眼中的不悅也漸漸轉為了理解。
"媽,你們開心就好。"兒子臨走時拍拍我的肩,語氣里有了幾分釋然。
老李的兒子從省城回來,專程來我家,給我鞠了一躬。
"張阿姨,謝謝您照顧我父親。"他真誠地說,眼中閃着淚光。
"別這麼說,是他照顧我多。"我連忙擺手,心裏卻感到一絲欣慰。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我和老李的關係,在村裡不再是什麼秘密。
人們漸漸習慣了看到我們一起去集市買菜,一起在傍晚散步,一起照料對方的院子。
偶爾還是會有人指指點點,但那些聲音,已經無法撼動我們共同搭建的小小天地。
冬去春來,院子里的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日子就在這樣的循環中,變得豐盈而溫暖。
老李喜歡侍弄花草,把我家院子打理得井井有條。
他專門在南牆根下種了一排月季,說是襯我這個人,溫婉又帶刺,惹人喜愛。
我總是笑他胡說八道,心裏卻甜滋滋的。
而我也時常為他織毛衣,熬滋補的湯品,在寒冷的冬夜裡,為他準備一個熱水袋。
我們相互照應,各取所長,過得比年輕時還要愜意。
去年冬天,老李偷偷準備了一桌飯菜,還有一碗細細的長壽麵。
"大姐,今天你生日,祝你長壽。"他笑得像個孩子。
我看着碗里的面,突然覺得比山珍海味還珍貴。
雖然只是普通的陽春麵,但那份情意,卻重如千斤。
老李還送了我一個精美的木盒,打開一看,竟是一對古舊的銀鐲。
"這是我娘留下的,說是傳給兒媳婦的,可惜我媳婦走得早,也沒機會戴。"老李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我不能收,這是你家的傳家寶,應該給你兒媳婦。"我連忙推辭。
"大姐,我們雖然沒有領證,但這些年,你待我如親人,比親人還親。"老李執意要我收下。
我看着那對銀鐲,想起了當年為了兒子上學而賣掉的那對龍鳳鐲,眼眶不禁濕潤了。
或許,這就是命運的安排,讓我在暮年重獲這份珍貴的情感。
日子就這樣平平淡淡地過着,沒有轟轟烈烈的愛情,卻有細水長流的情誼。
有時我在想,人這一輩子,年輕時忙着為家庭奔波,為孩子操勞,轉眼白了頭髮,卻還要為別人的眼光活着。
可人生苦短,晚年的日子,不就該尋個舒心如意的過法嗎?
前些日子,村裡趙嬸的閨女回老家看她,看到我和老李在村口散步,問趙嬸:"那是誰家的老兩口?"
趙嬸笑着回答:"是張大姐和老李,他們搭夥過日子已經八年了,雖說沒領證,但比許多正經夫妻過得還恩愛呢。"
聽到這話,我心裏甜絲絲的,也不再去計較那些曾經的閑言碎語。
如今,我們院子里的那棵老梧桐,又一次落滿了金黃的葉子。
每天清晨,老李都會早早起床,把院子里的落葉掃得乾乾淨淨。
他總說,落葉歸根,人也一樣,終有一天會落葉歸根。
但在那之前,能與知己相伴,是上天最大的恩賜。
窗外,老李正在掃着地,陽光灑在他佝僂的背上,勾勒出一道溫暖的剪影。
我端着熱茶走出去,遞給他,心裏滿是踏實。
"歇會兒吧,喝口茶。"我輕聲說。
老李接過茶,笑着點頭,茶蒸氣在陽光下瀰漫開來,像是一層薄薄的紗。
這世上,沒有什麼是理所應當的幸福,唯有自己把握的平淡日子,才最珍貴。
古老的銀鐲在陽光下閃爍着柔和的光澤,見證着我們平凡卻幸福的晚年時光。
那些年輕時追逐的榮華富貴,如今看來,不過是浮雲過往。
而這份相互扶持、心照不宣的情感,卻勝過世間一切華麗的辭藻。
秋風蕭瑟,落葉繽紛,我和老李的故事,也如這秋葉一般,不張揚,卻有自己的溫度和色彩。
在這人世間,我們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但我們的心,早已在歲月的磨礪中,找到了彼此最契合的形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