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見證
"秋林,你瘋了?看看咱家幾個破瓦罐,還想添個娃?"除夕夜的炮竹聲中,我望着妻子懷裡包裹着的小生命,心如刀絞。
那一刻,我只覺得這個不足十斤的嬰兒,重如泰山。
我叫周秋林,九三年那會兒,在石榴村當個小會計,養着兩個兒子,日子過得緊巴巴的。
那年的冬天格外冷,村裡的水管都凍得爆裂,家家戶戶得拎着鐵桶去公共水井排隊打水。
臘月三十那天,雪下得正大,屋外白茫茫一片,老槐樹的枝丫上掛滿了冰凌,像極了我小時候看過的年畫。
"噹噹當",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我正忙着貼春聯,抹了把凍得通紅的手,罵罵咧咧地去開門。
門外站着村長趙德壽,懷裡抱着個包得嚴嚴實實的襁褓,風雪把他的老棉襖都吹得結了一層薄冰。
"老周啊,你家添了福氣了!"村長笑呵呵地,臉上的褶子都擠到了一起。
"啥福氣?"我納悶地看着他懷裡的包袱。
"這娃,村口那棵老槐樹下撿的,是個女娃娃,沒人要,凍死了可是折壽的。"村長搓着手,眼神躲閃,"我轉了一圈,都沒人家肯收,你家敏華心腸軟,興許..."
"不成,家裡揭不開鍋了!"我皺着眉,轉身就要關門,心裏暗罵這個老東西,凈給人添麻煩。
"你看,多好的娃啊。"妻子李敏華不知何時站在了我身後,接過那包襁褓,裡頭的女娃睜着黑葡萄似的眼睛,小手從破布里伸出來,抓住了敏華的手指。
炕上的煤油燈搖曳着,映照出妻子臉上那一抹我多年未見的溫柔。
"秋林,咱家雖窮,但總比這孩子在雪地里強啊。"敏華輕聲說,眼裡含着淚光。
村長看事情有了轉機,忙不迭地告辭:"那就這麼說定了,這孩子就是你周家的人了,明兒個我給上戶口,就說是你們親生的。"
我還沒來得及反對,村長已經消失在風雪中,只留下一串急促的腳印。
"你真是活了一張窩囊嘴!"我沒好氣地對敏華說,"咱家兩個兒子都快養不活了,還添一個!"
敏華抱着女娃,坐在炕沿上,輕輕地搖晃着:"秋林,也許這就是命。記得咱倆結婚那年,我多想要個閨女,可老天爺沒給我。"
我嘆了口氣,知道是爭不過她了。屋檐下掛着的冰凌在風中發出清脆的聲響,像是老天爺在笑我的窩囊。
"叫她周福吧,興許是老天爺給咱家送福來了。"敏華抱着女娃,目光堅定如初春的柳枝。
就這樣,在那個物資匱乏的九十年代初,我家又多了一張嘴。
那晚的除夕飯,我們家只有一盤白菜燉豆腐,一碟咸蘿蔔絲,和半碗剩米飯。敏華卻異常興奮,一邊喂着大兒子周小虎,一邊不停地看着懷裡的女嬰,彷彿抱着全世界最珍貴的寶貝。
"爹,這是我妹妹嗎?"五歲的小虎睜着大眼睛問我。
"嗯,以後你要保護好妹妹。"我機械地回答,心裏卻在盤算着明天去哪兒借錢買奶粉。
那個夜晚,我翻來覆去睡不着,聽着女嬰偶爾的啼哭聲,心裏五味雜陳。
正月里,村裡人都來看這個"從天而降"的女娃,七嘴八舌地議論着。
"怕不是你老周在外面的野種吧?"老李頭賊兮兮地問我,差點沒讓我一腳踹過去。
"老周家的福氣啊,女娃多貼心,以後有人送終了。"王嬸子羨慕地摸着福兒的小臉蛋。
我只是冷冷地看着,不置可否。
村裡一直流傳着我在外頭有人的謠言,我懶得解釋。敏華倒是一如既往地信任我,她對村裡人說:"這是我們周家的福氣,不管別人怎麼說。"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過去了。福兒長得快,像春天的小樹,眨眼就躥高了。
我起初對她冷淡,甚至有些刻意疏遠。每當她想靠近我時,我總會找借口離開,彷彿她是個不該出現在我生命中的意外。
可她總跟在我屁股後面,甜甜地喊"爸",一聲聲喚得我心都軟了。
三歲那年,她開始叫我"爹爹",那清脆的聲音像是打破了我心裏築起的高牆。
"爹爹,抱抱。"她張開小手,眼睛裏閃爍着信任和期待。
我鬼使神差地抱起了她,她身上有股奶香味,小手環着我的脖子,第一次,我感覺她真的是我的女兒。
"秋林,你看福兒多懂事,你別總板著臉。"敏華經常這么說,每次她都會偷偷塞給福兒一塊紅糖,那是我們家最奢侈的零食。
九四年,國家開始推行"米袋子"省長負責制,糧食不再是稀缺品,但我家的日子仍然緊巴巴的。
六歲那年,福兒上了村裡的小學,她穿着敏華改小的舊衣服,背着我縫補的布書包,小臉蛋紅撲撲的,像個小蘋果。
"爹,你看!"她興高采烈地給我看她的第一個小紅星,"老師誇我聰明呢!"
我故作嚴肅:"學習好才是真本事,別整天就知道玩。"
她撇了撇嘴,眼角卻藏不住笑意:"我知道,爹心裏最喜歡我了,只是嘴上不說。"
這孩子,越來越鬼靈精了。
十歲那年,福兒已經能幹許多家務活。她放學回來,總先給弟弟們煮麵條,然後安靜地做作業,從不叫苦。
有一次,我值夜班回來,看見她蜷縮在煤油燈下,一邊寫作業一邊看家,小小的身影投在牆上,竟有幾分辛酸。
"怎麼還不睡?"我問她。
"爹回來了!"她一下子跳起來,給我倒了杯熱水,"等您回來我才放心。"
我接過水杯,手突然有些發抖。這個撿來的女兒,竟比自己的親生兒子還要貼心。
敏華經常說:"咱家的福兒,真是個小棉襖,暖在心窩裡。"
我嘴上不說,心裏卻越發認同。我漸漸發現,這個撿來的女兒,竟成了家裡的頂樑柱。
九七年,香港回歸,全國人民沸騰了。村裡第一次裝了有線電視,人們擠在村委會的大屏幕前,看着五星紅旗在香港升起。
"爹,香港是什麼樣的地方啊?"福兒好奇地問我。
"是個繁華的大都市,比咱們縣城還氣派百倍。"我想起電視里那璀璨的維多利亞港夜景。
"我以後也要去看看。"福兒眼睛裏閃爍着嚮往的光芒。
"好好念書,將來有的是機會。"我摸了摸她的頭,心裏竟有了些期盼。
那一年,福兒上了初中,成績在班上名列前茅。老師說她有出息,將來能考上重點高中。
我第一次買了一個收音機,每天晚上聽新聞聯播,福兒就坐在我旁邊,認真聽着外面的世界。
"爹,我聽說上大學很費錢。"一天晚上,福兒突然說。
"怎麼,你想上大學?"我有些驚訝。
"嗯,我想考北京的大學,將來掙大錢,讓您和娘過上好日子。"她眼睛亮亮的,充滿了堅定。
我心裏一暖,卻又不敢奢望太多:"先把初中畢業再說吧,爹儘力供你。"
二千年,新世紀來臨,村裡人開始陸續外出打工。敏華也想去沿海的服裝廠做工,被我攔住了。
"家裡有我一個打工的就夠了。"我每年冬閑時節都去南方的建築工地,攢些錢補貼家用。
福兒十四歲那年,瘦瘦小小的她,竟然能一個人照顧弟弟和敏華,把家裡打理得井井有條。
"福兒,你不是我們親生的。"小虎有一次無意中說出這句話,把福兒惹哭了。
我回家看到這一幕,少有地發了火:"誰說福兒不是我們家人?以後誰再提這事,別怪我不客氣!"
福兒抽泣着,躲在敏華懷裡,敏華輕輕拍着她的背:"福兒是娘的好女兒,別聽他們胡說。"
那晚,我和敏華商量:"要不要告訴福兒真相?"
敏華搖搖頭:"等她大些再說吧,現在說怕她接受不了。"
高中三年,福兒越發懂事勤奮。她每天五點起床,打掃院子,燒好早飯,然後走四里路去鎮上的高中。
她的成績始終保持在年級前十,老師多次上門表揚。每次我都繃著臉,嘴上說"還不夠好",心裏卻樂開了花。
"老周,你家福兒真爭氣,看來要出個大學生了。"村長趙德壽拍着我的肩膀,滿臉羨慕。
我只是笑笑,心裏卻默默祈禱,但願老天爺保佑福兒圓夢。
那些年,農村的生活條件開始好轉,我家也添置了幾件像樣的傢具。福兒最喜歡那張木質書桌,是我專門從縣城買回來的,整整花了我一個月的工錢。
"爹,這太貴了。"福兒看着嶄新的書桌,眼眶紅紅的。
"讀書人要有個好地方讀書。"我故作豪爽,轉身擦了擦眼角。
敏華默默地站在一旁,眼裡滿是欣慰。她知道,我早已把福兒當成了自己的親閨女。
高考那年,福兒的目標是省城的重點大學。她每天學習到深夜,有時候我半夜起來,還能看見她房間的燈亮着。
"閨女,別太拼了,身體要緊。"我敲開她的門,給她端去一碗參雞湯,那是我專門從集市上買來的。
"爹,我不能讓您失望。"她的眼睛裏滿是堅定,"我知道您和娘把最好的都給了我。"
高考那天,我和敏華早早地站在考場外,看着她瘦小的身影走進考場,心裏既緊張又自豪。
"我家福兒一定能行。"敏華握着我的手,輕聲說。
可天有不測風雲,當成績出來那天,福兒臉色蒼白地回家,眼睛哭得通紅。
"差了兩分,沒考上。"她把成績單遞給我,聲音顫抖。
我愣在那裡,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福兒的分數其實不低,足夠上個普通二本,可她的目標是重點大學。
"沒事,明年再考。"我乾巴巴地說,不敢看她的眼睛。
福兒卻搖搖頭:"爹,家裡負擔重,我不能再讓您花錢了。我去鎮上服裝廠打工,小虎明年就高考了,他成績好,該他上大學。"
看着她紅着眼睛把錄取通知書遞給弟弟,我第一次主動抱了抱她:"丫頭,爹不差這點錢,明年再考。"
"不用了,爹。"她抹了抹眼淚,擠出一個笑容,"我已經聯繫好了,明天就去。"
就這樣,福兒踏上了打工路,每月寄回大部分工資。小虎上了大學,小赫讀了高中,家裡日子漸漸好轉。
二零零三年,非典肆虐,福兒所在的服裝廠停工停產。她順勢回了家,卻沒有閑着,而是開始在家門口擺起了小攤,賣些小百貨。
"閨女,在家好好休息,別忙活了。"我心疼地看着她風吹日晒的小臉。
"爹,我不能閑着,咱家還有小赫上大學的錢要攢呢。"她笑着說,眼睛裏滿是堅強。
那個夏天,福兒的小攤漸漸有了名氣,村裡人都喜歡來她這裡買東西,不僅因為價格公道,更因為她那份熱情和誠信。
"福兒丫頭有生意頭腦,比她爹強多了。"村裡人都這麼說。
我只是笑笑,心裏卻滿是驕傲。這個撿來的女兒,早已成了我生命中最亮的一道光。
十八歲那年春節,福兒已經開了個小店,生意紅火。我們全家人圍坐在一起,吃着團圓飯,氣氛和睦溫馨。
就在這時,一個陌生女人突然來訪,自稱是福兒的生母。
我一聽這話,心一沉,手中的碗差點掉在地上。敏華的臉色刷地一下變得慘白。
"對不起,打擾了。"那女人穿着時髦的羽絨服,一看就是城裡人,"我是周福的親生母親,當年因為特殊原因,不得不把她留在村口..."
我打斷她:"不可能,福兒是我們的女兒!"
福兒站在一旁,臉上沒有太多表情,只是靜靜地看着這個陌生女人。
"這些年,謝謝你們照顧我女兒。"那女人哽咽着,拿出一張泛黃的照片,上面有個酷似福兒的嬰兒,"我想接她回去。"
我站在院子里,看着福兒和那女人說話,心如刀絞。這麼多年,福兒早已是我的女兒,血肉相連。
"爹,別擔心。"福兒輕聲對我說,然後轉向那個女人,"您請坐,我們聊聊。"
那天晚上,我一夜未眠,坐在堂屋的老藤椅上,聽着屋外的風聲,思緒萬千。
我忍不住回想起當年那個雪夜,小小的福兒是怎樣一步步走進我們的生活,成為家裡的頂樑柱。
她第一次喊我"爹爹"的樣子,她幫敏華做家務的背影,她放學回家第一個問候我的笑臉...
這些年來,我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失去她。
晚上,福兒敲開了我的房門。"爹,我不走。"她眼裡含着淚,"娘把我撿回來那天起,這裡就是我家。您養我十八載,情深如海,這份恩情,我今生難報。"
我忍不住落淚,緊緊抱住了這個長大的"女兒"。
"她說,她當年是個未婚先孕的大學生,家裡逼她打掉孩子,她不肯,就生下了我。"福兒輕聲說,"但她沒法養我,只好把我放在村口,希望有好心人收留。"
"那你..."
"我已經告訴她,我感謝她生下我,但我的父母是你和娘,我的家在這裡。"福兒的聲音堅定如磐石。
聽了這話,我心裏的大石頭終於落了地。
第二天,那女人再次來訪,帶着一大包禮物和一沓錢。
"我知道你們把她養大不容易,這些錢是我的一點心意。"她誠懇地說。
我和敏華對視一眼,同時搖了搖頭:"我們不需要這些。"
"福兒已經是我們的女兒了,十八年的情分不是錢能買的。"敏華聲音雖輕,卻字字有力。
那女人愣了愣,隨後淚如雨下:"我只求能時常來看看她,可以嗎?"
最終,我們達成了共識:她可以來往,但福兒留在我們家。
兩年後,福兒的小店越開越大,發展成了村裡第一家服裝店,日子越過越紅火。
她幫我們翻修了老房子,添置了新傢具,還給小赫買了摩托車上學用。村裡人都說周家有個好閨女,是上天賜的福。
福兒的生母也常來看她,漸漸與我們成了忘年交。那個女人其實也不壞,只是當年年輕無知,走了彎路。
"你們才是福兒真正的父母。"有一次,她真誠地對我們說,"是你們教會了她這麼多美好品質。"
二零一零年,福兒談了個對象,是隔壁村的小夥子,老實本分。我和敏華見了很滿意,福兒卻遲遲不肯定下來。
"爹,我想再過幾年再結婚。"她不好意思地說,"我想先把店面擴大,多掙些錢。"
"傻閨女,爹娘不圖你的錢,只要你過得幸福就行。"我拍拍她的肩膀。
二零一一年,福兒終於出嫁了。婚禮在村裡的廣場上舉行,來了好幾百號人,場面熱鬧非凡。
我穿着福兒給我買的新西裝,有些不自在地走在村道上,村裡人都投來羨慕的目光。
"老周家真有福氣,閨女這麼孝順。"
"這閨女雖是抱來的,卻比親生的還親。"
聽着這些話,我心裏滿是自豪和感慨。
"爹,我敬您一杯。"福兒端着酒杯,站在我面前,一身紅嫁衣,明艷動人。
我接過酒杯,突然想起了二十年前那個雪夜,那個被村長抱來的小女嬰,如今已長成亭亭玉立的少婦。
"閨女,爹敬你。"我一口乾了杯中酒,"願你一生平安喜樂。"
婚後,福兒和女婿在鎮上買了房子,開了家更大的服裝店,生意做得風生水起。
每逢周末,他們都會回來看我和敏華,帶着一車的東西,塞滿我們的冰箱。
"爹,這是新出的保健品,您和娘每天吃一粒。"
"爹,這件衣服保暖,您冬天穿。"
"爹,我和女婿商量好了,明年帶您和娘去北京旅遊。"
聽着她絮絮叨叨的關心,我心裏暖洋洋的,只覺得這輩子值了。
如今,我已年過花甲,看着福兒抱着自己的孩子,站在我家的新房前,心中百感交集。
那個雪夜裡襁褓中的嬰兒,如今已是別人眼中的榜樣。她不僅孝順我們,還熱心幫助村裡的貧困戶,資助了好幾個貧困學生上大學。
"爹,您說我們當年是不是很有眼光?"敏華站在我身旁,笑着問。
我點點頭,看着院子里福兒教孫子學走路的身影,只覺得一生無憾。
血脈未必是親情的全部,用心澆灌的情感,才能開出最美的花朵。
每當夜深人靜,我仍然會想起那個雪夜,想起村長抱來的那個小生命,想起她對我們生活帶來的巨大改變。
人生在世,誰能說清楚什麼是緣分?也許,正是那場大雪,那個除夕夜,將我們的命運緊緊系在了一起。
我望着福兒,知道她是我這輩子最大的福報。那個當年連埋怨都來不及的"意外",最終成為了生命中最美麗的"驚喜"。
二十多年過去了,當年的棄嬰已是一個幸福的母親;當年的窮會計也已成為村裡令人羨慕的"福爹"。
歲月如鏡,見證了我們的堅持與付出;時光如水,沖刷不去的,是那份深入骨髓的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