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絕的牽掛
"書記,我有心事想跟你說。"楚明站在我家門口,目光堅定又局促,像個準備受罰的孩子。
我心裏咯噔一下,掐滅了煙,招手讓他進屋。
戈壁灘的風卷着黃沙拍打着窗戶,發出嗚嗚的聲響,彷彿在為即將發生的事情鳴不平。
那是1968年的一個夏天,知青下鄉已經好幾年了,我這個大隊支書馬存志管着全大隊三百多口人,日子過得忙忙叨叨的。
說句心裏話,知青們來了,確實給村裡添了不少活力,可我心裏總覺得不踏實。
這幫城裡娃,早晚是要回城的。
一進屋,楚明就規規矩矩坐在凳子邊上,手指不停地搓着褲縫,眼神卻不閃不避。
"說吧,啥事讓你這麼緊張?"我點了支煙,眯着眼睛打量他。
屋裡的煤油燈搖晃着,光影在楚明黝黑的臉上跳動,映出他額頭上的細密汗珠。
"馬書記,我...我想和小蘭處對象。"他一口氣說完,聲音有點抖,但眼神直勾勾的。
我手一抖,煙灰掉在褲子上,心裏像打翻了五味瓶。
這不,我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
楚明,一個從東北來的知青小夥子,瘦高個兒,為人踏實肯干,來村子兩年了,沒說過一句怨言,幹活比村裡的後生還賣力。
記得去年那場大旱,他帶着知青們挖水渠,一干就是三天三夜,餓了就啃幾口乾饃,渴了就喝口井水,硬是讓莊稼保住了一季收成。
要擱平時,這樣的後生我是拍手叫好的。
可他偏偏看上了我的閨女小蘭。
小蘭叫馬蘭花,今年剛滿十八,在大隊縫紉組幹活,模樣清秀,手也巧,是村裡男娃子們都惦記的姑娘。
記得她小時候,每天跟在我屁股後頭,嘴裏叨叨個不停,問這問那,像個好奇寶寶。
長大後,成了村裡的笑花,見誰都笑,幹啥都帶着股子勁兒。
可我這閨女,偏偏給人家知青勾了魂去。
咋知道的?前些日子,我下地檢查工作,遠遠看見小蘭提着飯盒,往知青點跑,那小碎步邁得歡實,臉上笑得跟蜜糖似的。
當時我就覺着不對勁,晚上偷偷問她娘,她娘吞吞吐吐才透露,小蘭已經跟楚明來往有一陣子了。
我心裏一沉,臉上卻不動聲色:"楚明啊,你是好後生,幹活我看在眼裡,可你想過沒有,你們將來怎麼辦?"
"我不回城!"他急切地說,一拍大腿,"我在這兒紮根了,這裡的鄉親們對我好,我願意跟小蘭一輩子在這片土地上生活。"
我嘆口氣,看着窗外那片被風吹得泛黃的高粱地。
這娃子當然不明白,政策隨時可能變,他的根本不在這兒啊。
再說了,他一個城裡人,能真心實意在這窮鄉僻壤待一輩子?
"楚明啊,你年輕,有的是機會。"我意有所指地說,"咱農村條件苦,你真想清楚了?"
楚明挺直了腰板:"馬書記,我知道您擔心啥。"
他眼睛亮亮的,"我不是那種三心二意的人,既然來了,就不會輕易走。"
我看他這認真勁兒,心裏更不是滋味了。
年輕人嘛,熱血上頭,說啥都敢。
"這事兒容我想想。"我擺擺手,"你先回去吧。"
那天沒給他準話,只說讓他好好想想。
回頭我就讓老伴兒把小蘭叫回家,狠狠訓了一頓。
院子里,棗樹葉子被風吹得沙沙作響,遠處公社的高音喇叭正播着《東方紅》。
小蘭倔強地站着,眼圈紅紅的,一句話不說,那模樣活像她娘年輕時候。
"你咋想的?"我壓着火氣問她,"知青什麼底細你清楚嗎?今天在這兒,明天就可能回城!"
"爹,楚明他不是那種人..."小蘭終於開口,聲音卻抖得厲害。
"什麼人不是那種人?"我拍桌子,茶碗里的水都跳了起來,"你懂個啥?他們知青早晚都回城,到時候你咋辦?要麼他不要你了,要麼你跟他去城裡,兩條路哪條好?"
小蘭低頭不語,眼淚啪嗒啪嗒掉在地上,砸在我心上。
一旁的她娘也不吭聲,只顧着抹眼淚。
這丫頭打小就這樣,認準的事九頭牛都拉不回。
隔壁王家的老二媳婦從門口經過,好奇地往裡瞅,被我一個眼神嚇得趕緊溜了。
這事要是傳出去,不得讓全村人都知道?
"滾回你屋裡去,好好想想!"我指着門口,不忍再看她那副模樣。
晚上躺在炕上,翻來覆去睡不着。
窗外,蛐蛐兒叫個不停,像是在嘲笑我的多管閑事。
老伴兒嘆氣:"老馬啊,你也別太狠心了。楚明這孩子我看挺好,踏實肯干,對小蘭也真心實意。"
"我這是為了誰?"我氣不打一處來,坐起身點了支煙,"難道眼睜睜看着閨女將來受罪?城裡人家能看得上咱農村姑娘?他要是回城,小蘭咋辦?就算帶她一塊去,人生地不熟的,她能適應?不受氣?"
老伴兒沉默了,她明白我說的在理。
咱農村人,見過的世面少,可不代表啥都不懂。
第二天一早,縣裡正好來了徵兵通知。
我在大隊部拿到通知時,眼前一亮,這不是天賜良機嗎?
當兵,既是正經出路,又能把人家調離這兒,兩全其美。
徵兵名額有限,全大隊就三個,正好楚明他們這批知青合適。
我抓緊弄好名單,第一個就寫了楚明的名字。
村裡其他幾個後生也都合適,我挨家挨戶做工作,唯獨沒去找楚明。
消息還是傳開了。
那天傍晚,知青們在田裡扯完穀子,滿身的汗水和塵土,楚明在生產隊收工後攔住了我。
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他站在我面前,眼神複雜。
"馬書記,聽說我被推薦去當兵了?"
我心虛,但還是板著臉:"對啊,這是好事,國家需要你這樣的好青年。"
楚明沉默半晌,額頭上的青筋直跳,突然問:"是不是因為我和小蘭的事?"
這娃子夠直接。
我看着他黑紅的臉膛,心裏有點過意不去,但還是硬着心腸:"當兵光榮,有啥想不開的?再說了,你們那點事兒,不值一提。"
"馬書記!"他聲音提高了,引得幾個路過的社員回頭看。
隨即他壓低聲音:"我知道您不放心我,但請給我個機會證明自己。"
我裝作沒聽見:"體檢名單都報上去了,這事就這麼定了。"
楚明的臉憋得通紅,眼裡有火氣,但最終還是憋住了沒發作。
他敬了個歪歪扭扭的軍禮,轉身就走。
看着他的背影,我心裏五味雜陳。
這娃子,是個好後生啊,要是別人家閨女,我肯定拍手稱好。
回到家,小蘭不知從哪聽來的消息,眼睛都哭腫了。
"爹,你為啥這麼做?"她攔住我的去路,眼神中帶着從未有過的怨恨。
我心裏一疼,卻還是嘴硬:"你管那麼多幹啥?當兵是正經事,多少人擠破腦袋想去還去不了呢!"
"你就是想拆散我們!"小蘭哭喊着,"楚明是因為我才留下來的,他本來有機會回城的!"
我一愣:"啥意思?"
"去年大隊知青點減員,他明明可以回去,因為答應了照顧我,才留下來的。"
這事我還真不知道。
心裏更加複雜了,但事已至此,我也不能反悔。
當晚,村裡炸開了鍋,議論紛紛。
有說我做得對的:"知青小子配馬書記閨女?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也有說我狠心的:"人家小兩口好好的,非要拆散,太霸道了!"
我裝作沒聽見,心裏卻不是滋味。
徵兵體檢那天,我親自帶着村裡幾個小夥子去縣城。
路上顛簸,大家有說有笑,唯獨楚明一句話沒說。
他坐在卡車最角落,目光遠遠地望着後方的戈壁,不知在想些什麼。
上車前,他突然回頭看向村口,我順着他的目光望去,小蘭站在那兒,遠遠地看着我們。
她穿着那件我去年在集市上給她買的藍花布衣裳,頭上的辮子隨風飄動,像極了當年她娘送我去參加民兵訓練時的模樣。
我趕緊移開目光,心裏更加不是滋味了。
體檢結果出來得很快,楚明身體素質極好,一切指標都超標,醫生連連稱讚。
回程的路上,他突然開口:"馬書記,我知道你為啥這麼做。"
我一愣,裝傻道:"做啥?"
"您放心,"他眼睛直視前方,"我不會讓您和小蘭失望的。我會證明自己值得。"
我心裏一酸,不知該說啥好,只能默默抽煙。
真是個倔脾氣的娃子。
一個月後,楚明收到了入伍通知。
那天,他拿着通知書,臉上寫滿了複雜的情緒。
我在大隊部碰見他時,他沖我笑了笑,那笑容讓我心裏發虛。
"馬書記,我要走了。"他說,"臨走前,能不能見見小蘭?"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點頭:"她在縫紉組。"
他道了聲謝,轉身就走。
我沒告訴他,這段時間小蘭瘦了一圈,整天鬱鬱寡歡,連針線活都做錯了好幾回。
小蘭得知楚明要走的消息,關在屋裡哭了一整天。
我老伴偷偷數落我:"你這不是拆散人家嗎?楚明這孩子多好,勤快、懂事、有上進心,比村裡那些整天遊手好閒的強多了!"
"拆啥散?根本就沒開始!"我嘴硬道,心裏卻不是滋味。
出發那天,整個大隊都來送行。
戈壁灘上塵土飛揚,遠處的胡楊樹在風中搖曳,像是在為離別的人揮手。
楚明穿着新發的軍裝,個子高高的,在人群中特別顯眼。
他挨個跟大伙兒告別,知青們眼睛都紅了,村裡人也都捨不得他。
輪到我時,他規規矩矩鞠了一躬:"馬書記,謝謝您這些年的照顧。"
"好好乾,別給咱大隊丟人。"我故作嚴肅,心裏卻有點發虛。
他點點頭,四下張望:"小蘭...沒來嗎?"
我搖搖頭,不敢說閨女被我關在家裡。
其實小蘭一早就哭着要來,被我硬生生攔下了。
"不準去!"我對她吼,"去了又能怎樣?不過是自尋難堪!"
小蘭跪在地上求我:"爹,就讓我最後看他一眼,行嗎?"
我狠下心,把她鎖在了屋裡。
臨上車前,楚明突然塞給我一個信封:"馬書記,這是給小蘭的,您看完...能不能幫我轉交?"
信封上寫着"給小蘭"三個字,歪歪扭扭的,透着生澀。
我接過信,沉甸甸的,像塊石頭壓在心頭。
看着軍車遠去,揚起的黃沙迷了我的眼。
回到家,我把信放在抽屜里,沒敢告訴小蘭。
那封信像根刺,扎在我心裏,每天都提醒着我做了件不光彩的事。
小蘭那段日子,像變了個人似的,少言寡語,整天獃獃的,連飯都吃不下幾口。
村裡人背地裡都說我狠心,連老伴都不愛搭理我。
我心裏過意不去,又拉不下臉來服軟。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過去了。
一年後,小蘭慢慢走出了陰影,又開始笑了。
我心裏的石頭也放下了些,覺得自己的決定沒錯。
好景不長,一天晚上,老李頭提着酒來我家,說他兒子看上了小蘭,想來提親。
我一聽樂了,老李家條件不錯,他兒子老實巴交的,配我閨女正合適。
誰知小蘭一聽就急了:"爹!我不嫁!"
那倔強的樣子,把我氣得不輕:"怎麼?還等着那個當兵的?人家早把你忘了!"
小蘭不吭聲,眼淚大顆大顆往下掉。
老伴兒在一旁說了我幾句,我氣急了,拍桌子:"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那夜,小蘭整宿沒睡,我聽見她在屋裡抽泣的聲音,心裏難受,卻又拉不下臉來。
第二天,她跑去縣城,一整天沒回來。
我急得團團轉,派人到處找。
天黑了她才回來,臉色蒼白,說是去縣醫院看病了。
我一看她那樣子,也不忍再逼她,只好回絕了老李家。
日子又這麼過了兩年。
三年後的春天,我在大隊部收到一封軍隊來信,不是給小蘭的,而是直接寫給我的。
看到那熟悉的字跡,我心跳加速,趕緊躲到沒人的地方拆開。
信上說他在部隊表現好,立了三等功,被保送去了軍校。
中間講了不少部隊的事,最後幾行字寫得格外認真:
"馬書記,當初您的決定是對的。我在部隊找到了自己的路。只是心裏還惦記着小蘭,不知她現在可好?我不敢貿然寫信給她,怕影響她的生活。若方便,請您帶個話,就說我很好,請她不必挂念。"
信紙上有一塊水漬,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
我看完信,坐在院子里抽了一袋煙。
窗戶里透出來的燈光下,我看到小蘭坐在縫紉機前,認真地做着活兒。
她比以前成熟了許多,不再整天傻笑,眉宇間多了幾分堅韌。
小蘭這些年也長大了,前年差點被村裡大隊會計家的兒子說親,她一口回絕了。
我知道她心裏還惦記着那個當兵的小夥子。
以前我覺得這是執拗,現在才明白,這是一種難得的深情。
夜裡我跟老伴猶豫半天,還是把信的事告訴了她。
她數落我:"你這人真是,硬要拆散人家,現在好了吧?人家在部隊出息了,咱閨女在家守活寡!"
我啞口無言。
第二天,我鼓起勇氣,把信給了小蘭。
她先是一愣,接過信時手都在抖。
看她讀信時的表情,又哭又笑的,我心裏又酸又甜。
"爹,"她抬頭看我,眼睛亮晶晶的,"楚明他...立功了。"
我點點頭:"是個好後生。"
她小心翼翼地問:"我能給他回信嗎?"
我猶豫了一下,點點頭。
從那以後,小蘭又活過來似的,每天都有精神。
院子里的花她又開始澆水了,連那隻老母雞下蛋,她都高興得不得了。
我也暗中打聽楚明的消息,聽說他在軍校表現突出,還被選為模範學員。
幾次徵兵,他都來信推薦村裡的後生,說部隊鍛煉人,讓有志氣的年輕人都去試試。
這些年,村裡人對我的看法也漸漸改變了。
"馬書記眼光毒啊,"他們背地裡說,"當初看楚明有出息,特意送他去當兵,現在人家成了大官,咱村臉上也有光。"
我心裏苦笑,哪知道當初一時任性的決定,竟成全了一個人。
1975年冬天,一個意外的消息傳來,楚明要回村探親。
這一下,我們全家都忙乎起來。
老伴收拾屋子,小蘭天天照鏡子,連我也緊張得不行。
楚明回來那天,天格外晴朗,連戈壁上的風都溫柔了許多。
我遠遠就認出了他。
那個當年瘦高的毛頭小子,如今穿着筆挺的軍裝,腰板挺得筆直,臉上寫滿了自信。
他站在村口,目光掃視着熟悉的景色,嘴角帶着微笑。
幾個小孩子圍着他轉,他摸摸這個的頭,捏捏那個的臉,一點架子都沒有。
我心裏忽然有種說不出的驕傲,就像看着自己的兒子一樣。
我主動上前迎接:"楚明,歡迎回來!"
他立正敬禮:"馬書記好!"
那標準的姿勢引得村裡人一陣驚嘆。
我主動設宴招待,讓老伴兒做了一桌子好菜。
席間我覺得渾身不自在,生怕他提起當年的事,質問我為何拆散他們。
楚明倒是落落大方,跟大伙兒講部隊的事,講邊境的情況,講他學的技能。
他說起部隊生活時眼睛發亮,像個孩子一樣興奮。
我看得出來,他時不時瞟小蘭一眼,小蘭低着頭,臉紅得像蘋果。
"楚明,你在部隊咋樣?"我假裝隨意地問。
"挺好的,"他笑着說,"多虧了馬書記當初的推薦,不然我哪有今天。"
這話說得我心虛,乾笑兩聲,趕緊轉移話題。
酒過三巡,楚明突然站起來,鄭重其事地對我說:"馬書記,當年您讓我去當兵,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幸運。我在部隊找到了自己的路,也成長為一個真正的男子漢。"
我被這話弄得不好意思了:"那都是你自己爭氣。"
他搖搖頭,繼續道:"但我想讓您知道,我對小蘭的心意從未改變。這次回來,是想告訴她,也告訴您,等我服役期滿,一定會光明正大來提親。"
席間鴉雀無聲。
我看着眼前這個軍人模樣的年輕人,心中既驚訝又感動。
小蘭眼圈紅了,老伴在桌下踢了我一腳,那意思是讓我趕緊表態。
我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正當尷尬之際,村裡通訊員急匆匆跑來,說邊境那邊出事了,部隊緊急召回所有探親軍人。
楚明臉色一變,立刻站起身:"馬書記,我得馬上回去。"
我一驚:"這麼急?"
他點點頭,眼神堅定:"國家有需要,我必須立刻趕回部隊。"
全村人都送他出村,那架勢,比當年他離開時還隆重。
臨行前,他鄭重地對我說:"馬書記,請您相信我,我一定會回來的。"
我點點頭,心裏莫名踏實。
看着他匆匆離去的背影,我心裏突然有了種說不出的敬意。
這哪裡是當年那個毛頭小子啊,分明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了。
當晚,小蘭默默收拾碗筷,忽然問我:"爹,你說他還會回來嗎?"
我拍拍她肩膀:"那孩子說到做到,肯定會回來的。"
她笑了,眼睛亮亮的,像夜空中的星星。
日子又恢復了平靜,小蘭每天忙着幹活,卻總是哼着小曲,臉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每次楚明來信,我都第一時間交給她,不再拆開看了。
她每次讀信都很認真,然後小心翼翼地把信折好,放在枕頭底下。
有時候,她會把信讀給我和她娘聽,說楚明如何如何優秀,如何立功受獎。
我聽着,心裏滿是欣慰。
又是三年過去,1978年春天,國內形勢大好,邊境也穩定下來。
一個晴朗的日子,村口突然開來一輛軍車。
戈壁灘上的風帶着花香,拂過每個人的臉龐。
我正在大隊部忙活,聽到消息,趕緊出去看。
遠遠地,我就看見楚明穿着軍官制服,胸前掛着幾枚閃亮的獎章,英姿颯爽地走下車來。
他身後還跟着幾個同樣穿軍裝的年輕人,說是戰友專程來參加婚禮的。
村裡人都驚呆了,這些年,楚明成了村裡的傳奇,大家沒想到他真的回來了,還帶來了這麼多軍人戰友。
我一愣:"啥婚禮?"
楚明笑了:"馬書記,我說過會光明正大來提親的。"
他的笑容那麼自信,那麼坦蕩,像戈壁上的陽光一樣溫暖耀眼。
那天晚上,楚明坐在我家炕上,認認真真給我講了這幾年的經歷。
他如今已是邊防連隊的指導員,立過二等功,組織上讓他留隊轉業,還給了他不少優待政策。
窗外,春風拂過戈壁,帶着淡淡的花香。
星星一閃一閃的,像是在見證這個重要的時刻。
"馬書記,"他說,"當年您的決定改變了我的一生。我知道,您是怕我們將來受苦。但這些年,我靠自己的努力,已經有能力給小蘭幸福了。"
我看着眼前這個成熟穩重的軍人,想起當年那個倔強的知青小夥子,心裏一陣感慨。
窗外,月光灑在戈壁灘上,遠處傳來村裡人準備喜事的歡笑聲。
"那你打算咋辦?"我故意板著臉問。
"我會繼續在部隊工作,"他認真地說,"會有一段時間兩地分居,但我保證會照顧好小蘭。我已經申請了家屬隨軍,等條件成熟,就接小蘭一起去營區生活。"
我沉默了一會兒,想起當年自己的固執己見,心裏有些愧疚。
"楚明啊,"我終於開口,"當年是我不對,硬要拆散你們。"
他連忙擺手:"馬書記您別這麼說,要不是您推薦我當兵,我哪有今天?這些年在部隊,我明白了什麼是責任,什麼是擔當。"
我被他這番話感動了,思索片刻,點了點頭:"好吧,既然你小子有出息了,我也不能再擋你們的路。"
楚明眼睛一亮,猛地站起來,差點碰到房梁。
我老伴笑得前仰後合,連忙去廚房準備酒菜。
村裡的喇叭響了,播報着喜訊,整個村子都沸騰了。
"楚明回來了!還要和小蘭結婚!"
"馬書記閨女嫁個軍官,咱村有出息了!"
鄉親們你一言我一語,臉上都是掩不住的喜悅。
婚禮那天,整個大隊張燈結綵。
戈壁灘上難得這麼熱鬧,連遠處的胡楊樹都像在歡慶。
楚明的戰友們敬了我一個標準的軍禮,說是感謝我培養出這麼好的同志。
我不好意思地擺擺手,心想當初自己險些斷送了這段姻緣。
小蘭穿着紅色的新衣,笑得像朵花。
楚明穿着挺括的軍裝,目光如炬。
看着他們,我忽然明白了一個道理:有些路看似遙遠,卻是最好的歸途;有些愛歷經考驗,才更加珍貴。
午後的陽光灑在戈壁灘上,一片金燦燦的。
楚明戰友們的笑聲、村裡人的祝福聲,還有小蘭幸福的啜泣聲,一起融進了這片廣闊天地。
這一刻,我突然覺得,當年的那個決定,雖然起點是錯的,但終點卻意外地正確了。
"爹,謝謝你。"小蘭悄悄走到我身邊,輕聲說。
我咳嗽一聲掩飾自己的情緒:"謝啥?當年是我硬要拆散你們。"
她搖搖頭,眼裡閃着淚光:"要不是你讓楚明去當兵,他可能一輩子都只是個知青。"
我看着遠處正在跟戰友們說笑的楚明,眼前又浮現出當年那個倔強的毛頭小夥子。
突然鼻子一酸,趕緊轉過身去,點了支煙。
戈壁的黃沙吹進眼睛,讓我不由得流下淚來。
遠處,楚明牽着小蘭的手,在人群中接受祝福。
那一刻,我知道自己做對了,雖然是無心的。
"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我喃喃地說,"只是啊,有時候看似是阻礙,實際上可能是另一種成全。"
戈壁的風吹過,帶着春天的氣息,也吹散了我心中多年的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