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媽明天真會來嗎?」
李司儀的聲音壓得很低,卻像針一樣扎進了我的心裏。
我愣了一下,手裡攥着的煙差點燙到手指,抬眼看了他一眼,沒說話,只是胡亂地掐滅了煙頭。
他大概也覺得自己問得多餘,乾笑了兩聲,轉身去忙別的了。
可我的心卻徹底亂了。
我不知道她會不會來,也不敢確定。
明天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日子,可是,我媽會不會出現在婚禮上?
凌晨兩點,我一個人坐在酒店窗邊,盯着遠處的霓虹發獃。
。
但是,這些東西在我心裏,都比不上一個問題重要:她到底會不會來?
我媽這個人,從來不喜歡熱鬧。
甚至可以說,她有些怕人多的場合。
我印象里,她總是低着頭走路,穿着洗得發白的舊衣服,腳上的解放鞋補了又補,鞋底幾乎磨平了。
她的背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有些駝了,走起路來,像是要躲避什麼似的,腳步輕得幾乎聽不到聲音。
小時候,我不知道她為什麼總是這樣,總覺得她丟人。
可後來,當我慢慢長大,看到她推着一輛破板車,汗流浹背地從垃圾堆里翻出一個個礦泉水瓶的時候,我才懂了,這一切不過是生活壓在她身上的重量。
我爸去世得早,五歲那年,家裡還欠了一大筆外債。
從那以後,我媽一個人扛下了所有的重擔,靠撿垃圾把我拉扯大。
她從來不讓我跟她一起去收垃圾,說那是「下賤活」,怕別人看了笑話我。
可其實,笑話她的人,從來就不少。
村裡人看她翻垃圾桶,總是指指點點,說她命苦,說她下賤,說她這輩子恐怕翻不了身了。
她聽見了,也不吭聲,只是低着頭干她的活,偶爾擠出一點笑,算是回應。
那時候的我,總覺得她太窩囊,為什麼不反駁呢?
可後來我才明白,她不是反駁不了,只是怕耽誤了時間,就少賺幾個鋼鏰兒。
這些年,她就是靠着一分一角地攢錢,把我從村裡的小學,送到了縣裡的重點中學,又送到了省城的大學。
直到我讀完了碩士,她才從滿是垃圾的生活里,抬起了頭。
可是,她這一輩子從來沒擺脫過自卑。
一個月前,我回老家,把喜帖鄭重地遞到她手裡,語氣里甚至帶了點懇求:「媽,您一定要來。」
她接過喜帖,翻來覆去地看了半天,嘴唇動了動,最後嘆了口氣:「兒啊,媽還是不去了吧。」
我愣住了,急忙問:「為啥不去?」
她低着頭,手指摩挲着喜帖邊緣,聲音小得像蚊子:「現在的你,光鮮體面,媽要是去了,怕給你丟人。」
聽她這麼說,我心裏像被刀子割了一樣疼。
「媽,您說什麼呢?」我幾乎是吼出來的,「您是我媽!沒有您,哪來的我?誰敢說您丟人,我跟他拚命!」
她沒吭聲,只是低着頭笑了笑:「兒啊,媽知道你的心,可是……」
她後面的話沒說出口,轉身回了她的小屋,門關上的聲音輕輕的,卻像一座山壓在了我的心頭。
我坐在窗邊,腦子裡翻來覆去地想這些事,連什麼時候天亮的都不知道。
早上六點,化妝師敲門,我強撐着精神讓他們給我化妝。
婚禮場地布置得富麗堂皇,紅毯從門口一直鋪到舞台,鮮花擺滿了每一張桌子。
岳父穿着筆挺的西裝,站在門口迎賓,臉上掛着得體的笑容。
我的新娘,穿着潔白的婚紗,站在不遠處,正和閨蜜說笑。
一切看起來都那麼完美,可我的目光卻忍不住往入口處瞟。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賓客們陸陸續續入座,我的心卻越來越沉。
她到底會不會來?
就在司儀宣布儀式即將開始的時候,我的眼角突然瞥到了一抹熟悉的藍色。
我愣了一下,幾乎是下意識地沖了過去。
「媽!」我喊了一聲,聲音都帶着點顫抖。
她站在門口,穿着那件藍色外套,手裡拎着一個黑色的編織袋,眼神里滿是局促不安。
「媽,您來了。」
我跑到她面前,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心裏一塊石頭終於落了地。
她抬頭看着我,臉上擠出一抹笑:「媽來晚了,沒耽誤事吧?」
我鼻子一酸,哽咽着搖了搖頭:「沒,沒耽誤。」
我扶着她往裡走,誰知道剛走了兩步,岳父突然從台上快步走了下來,眼裡滿是震驚:「吳大姐?真的是您?」
我媽愣了一下,抬頭看了他一眼,眉頭微微蹙起,似乎不認識他。
岳父卻突然「撲通」一聲跪在了我媽面前,聲音哽咽:「吳大姐,八年前要不是您救了我,我這條命早就沒了!」
這一幕,把現場所有人都看愣了。
我媽連連擺手,想把他扶起來,嘴裏說著:「別這樣,別這樣,我就是隨手做了點該做的。」
岳父卻怎麼也不肯起來,眼淚都快掉下來了:「您知道嗎,我找了您八年啊!我一直想報恩,可連您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愣住了,腦子裡像是被閃電劈了一下。
八年前,岳父在我們縣城談生意,突發心臟病暈倒在路邊,是我媽把他送到了醫院,還墊付了醫藥費。
可她從來沒跟我提過這件事。
我媽拉着岳父的手,輕聲說道:「過去的事了,提它幹啥。」
婚禮結束後,我們一家人坐在一起,岳父鄭重地對我說:「阿傑,你媽是我們全家的恩人。你能娶到我們家玲玲,是我最大的福氣。」
我媽低着頭,臉上浮現出一抹羞澀的笑:「我哪有什麼恩,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聽着她的話,我心裏五味雜陳。
她這一生受了多少苦,卻從來沒讓人知道。
我看着她佝僂的背影,心裏湧起一股強烈的衝動:「媽,接下來,換我來守護您。」
那一天,我站在台上,看着坐在人群里的她,輕輕舉起酒杯。
「媽,這杯酒敬您。」
她抬頭看了我一眼,眼裡有淚光閃動,卻只是笑了笑,什麼都沒說。
那一刻,我覺得自己終於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