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長時間以來,我一直想講述老張的事情,但不知向誰講述,也不知如何講述,這種矛盾一度成了我的心結。直到今天,我才鼓起勇氣用筆粗略地記錄這個人,希望有耐心的或有緣的讀者能看完這些粗糙的文字。
老張並不姓張,只是名字裡帶一個張字,周圍人習慣叫他老張。他體格健壯,鷹鉤鼻子,頭髮很短,眼神漠然,很少有笑臉,給人一種不易接近的印象。他比我年長二十歲左右。他家原來在山上另一個偏僻的村莊,早年喪父,母親改嫁,外公是我們村的。外公外婆去世後,舅舅搬到市裡,他搬到外公家,幫舅舅看院子。
八十年代初,老張這個外來戶因為兩件事在我們村「出名」了。一件事是他瘋了,拿着拂塵,邊走邊唱,在村裡轉悠,吸引了很多看熱鬧。我當時不知道他為什麼會瘋掉,後來又如何康復的。另一件是,他涉嫌盜竊。鄰居家的單車丟了,公安局來了人,抓走住在不遠的老張。起獲贓物的當天,全村男女老少都來觀望。公安人員從他家裡搜出許多木板,還有許多小人書,當然還有那輛單車。他被公安人員押着,脖子上套着單車,一步一步地朝十里之外的縣城走去,最後被判了刑。
之前老張已成家,生了一對兒女。在他服刑期間,媳婦紅杏出牆,當時鬧得沸沸揚揚。出獄後,他離了婚,年幼兒女都跟隨媳婦,雙方再無往來。老張跟繼父趕馬車拉煤炭販賣為生。在母親和繼父相繼去世後,他獨自一人住在舅舅的大院里。由於有前科,又是外村人,加上性格古怪,他很少和我們村裡人來往,也幾乎斷絕了和所有親戚的來往,平日只靠打零工生活。
老張的妹妹嫁到我們村,家正好在他家下面。妹妹被婆家弟兄欺負,哭鬧的聲音老張在上面聽得一清二楚。一次,又聽到妹妹的哭聲,老張先蹲在院子邊靜靜聽了一會。然後,跳起來,他的眼光像閃電,憤怒扭曲了他的臉,那副樣子顯得十分可怕,操起一根棍棒像一頭豹子一樣,跑到妹夫家,狠狠教訓了欺負妹妹的婆家弟兄。最後他妹妹離婚了,帶着孩子另嫁他處。
我和老張第一次近距離接觸大約在九十年代初,那天我正拿着一本殘缺的《七劍下天山》坐在院里津津有味地看着。老張來我們的自來水管前接水。見了我,他主動和我搭訕:「你看什麼書。」「武俠小說。」「我也愛看武俠書,屋裡還有不少這類書。」我那時是武俠發燒友,立即高興起來:「那我到你家看看去,咱們互相換着看。」
幾天後,我帶着書走進那座肅靜而略顯神秘的大院。院子坐落在半山腰、面南坐北,有四孔帶磚面的土窯洞。西邊、南邊是懸崖,懸崖邊栽着棗樹、槐樹。東邊是院子出口,旁邊有一塊地栽着果樹和棗樹。他住的是一孔光線幽暗的窯洞,一盤蓋着葦席和油布的土炕,一組黑色笨重的老木櫃,一台帶花紋的櫥櫃;牆上有他外公和母親的遺像,屋裡沒有電視,只有一台收音機。他正在擀麵,隨後拿出他的書,我們換着看。
從那以後,我經常去老張家。以前不敢接近他的我的同齡小夥伴,也跟着我來了。那個肅靜的院子變得熱鬧起來。在槐花盛開的季節,伴隨着知了的叫聲,幽靜的小院飄浮着花香;夜晚,窗外一鉤新月天似水。古樸的窯洞里充滿了我們的歡笑聲。為了逃避家裡的農活或者父母的嘮叨煩擾,我們甚至周末在老張家裡睡覺過夜,他也不拒絕。那段時間老張家是我們的自由天地,也是村裡精力充沛的少年臨時聚會的大本營。大家無憂無慮,談天說地;多數時間老張在一旁靜靜地聽,有時也插一些話,但說話不多。看武俠小說、卷幾支紙煙抽、哼幾句《紅高粱》的插曲是他表達快樂的幾種方式。那個院子是周末早讀的好場所,我在這個院里大聲朗讀過《荷塘月色》,背誦了散文《燕子》等名家作品。
隨着歲月的流逝,我們這些小夥伴漸漸長大,工作的工作,上學的上學,各奔東西。我們來小院的次數越來越少。昔日熱鬧的小院重新變得安靜,老張依舊過着的形隻影單的日子。我偶爾會來坐一會兒。再後來我去外地上學、打工。老張舅舅把那座院子賣給了別人。老張不得不搬遷租住到另一家荒廢的窯洞。過年回家時我去了那個地方,也是一個人跡罕至的小院子,很清靜。那時我們同村昔日常來的小夥伴大多已經成家,他們幾乎不再來這裡。我是單身,回家時會去坐坐,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但兩人似乎也沒有太多的共同語言,但也夾雜着一點陌生,更多的時間是沉默。白天他扛着鋼釺、大鎚到去離家不遠在山溝里,打山石賣給建築工地。常年的體力勞動讓四十多歲的他顯得更為憔悴。有時他會抬起頭來,望着某一處,空洞的眼神近乎痴呆,那種枕邊無伴,膝下少頑童的落寞,多少令人心生惻隱。走到外面,迎着斜陽,院子的寬敞襯托得他更加地孤寂和寥落了。長期與親戚的隔絕,他在親戚眼裡變得可有可無了。
2008年夏天我在北京打工。母親帶著兒子來找我。閑聊中,母親告訴我,老張死了,年僅五十齣頭。母親說,我妹妹結婚時,他來過我們家,邀請他吃飯,他已精神不正常,說話顛三倒四,不成邏輯。他具體什麼時候開始生病,已經無人知曉,被人發現時,屍體已經生蛆。是他同一家族的一個遠房侄子出面,打造了一口薄棺裝殮,沒有葬禮,沒有酒席,沒有孝子。只是家族幾個人,把他草草掩埋在一處荒涼的山坳里。生前無人願嫁,枕邊無伴,兒女不能相認;死後凄涼,不能入祖墳——老張的人生令人唏噓。
最近幾年,隨着城市化的擴張,老張先後住過幾家窯洞都被挖掘機剷平,相繼建起高樓大廈,他在這個村莊生活的印跡完全消失了。出獄後,他的命運中很少有陽光照進來。早年的錯誤讓他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妻離子散。當時他還年輕,本來還有翻盤的機會,但他錯失良機,任由境況朝着不可控制的方向滑落。而前妻離開他後,投身商海,憑藉如花的美貌、敏銳的商業眼光、巧舌如簧的嘴巴,混得風生水起,有房有車,兒女成家立業,生活蒸蒸日上。老張帶着一顆孤寂的心在荒廢的土窯洞里過了大半輩子凄清的日子,現實的失敗讓他躲避進武俠小說的世界,他在小說中實現了自己的夢想,但現實中已沒有他行走的江湖,他活成了武俠中的悲劇人物。也許我們在少年時代對他的短暫陪伴是他人生中的一段快樂時光,因為我們的青春朝氣多多少少減輕了他的孤獨和寂寞。任何時代,這種小人物的悲劇都在湮沒歷史的長河中,濺不起一點漣漪和浪花,只給身邊為數不多的幾個人留下幾聲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