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霖法師(1915.9—2008.5)號大雄山人,山僧,俗名杜振山,安徽宿州濉溪縣人(濉溪縣1979年劃歸淮北市),隱修高僧,當代禪畫宗師。世壽九十三歲,出家梵行六十餘載。32歲時在南京江浦獅子嶺依了羲法師門下披剃出家,常年隱居山裡,法師自幼聰慧,精於書畫雕塑,曾給當代高僧虛雲老和尚寫意造像。師從於弘一大師,曾問學黃賓虹先生,與當代草聖林散之老人交誼甚厚。其山水,人物,花卉,書法無不精絕,法師修行之餘以書畫為佛事,以禪墨接引眾生,悲願如海,直指人心。是繼南唐巨然、南宋牧溪、五代貫休之後一千年來中國禪畫又一高峰。曾為南京市佛教協會名譽會長,南京江浦獅子嶺兜率寺主持。是當代傑出畫僧,有金陵第一高僧之譽。
作品欣賞:
我與圓霖法師的交往
吳為山
我與圓霖法師的認識源於1992年林散之藝術館在江浦求雨山開館。我從一本書上看到園霖法師為林散之先生所作的肖像,並有趙朴老之題款。散之先生曾出任過江浦縣副縣長,常常至獅子嶺與園霖法師切磋書畫心得。在圓霖大師給林散之畫的像上,中國佛教協會主席趙朴初題詩曰「其容寂,其顙炯,凄然而似秋,媛然似春」。園霖法師曾多次畫過林老,以此幅最為著名。我亦曾十二次為林老造像,每每遙想其神韻而以泥塑之。圓霖法師畫林老,我塑林老,我們找到了共同之處,故而也產生了想拜見園霖法師的意願。時任江浦縣副縣長的張繼平先生欣然慨允,陪我一同前往。
江浦兜率寺深藏於獅子嶺腹地叢山密林之中,小小山路,幽遠而深僻,需步行方可達于山頂。同行者有人問道:為何不開出一條山路來,據說圓霖法師言稱:想來者自會來耳。不求聞達,但求清修。法師能掃除諸相,破一切執,真正令人油然升起敬意。
入得廟中,古樸簡約,一派山林之氣,廟宇大殿,儼然巍峨端莊,這一切都是法師自己規劃圖紙,自行領導修建的,自八二年法師被推選為兜率寺住持以後,便全力投入寺廟的修葺復建。寺中一應楹聯壁畫皆為法師山居期間所自創。自畫佛像壁畫,自塑彌勒佛像,自書楹聯匾額,莫不精妙。並且終日於自己那名為丈室內,實則是極為普通的小平房中,畫畫寫字,隨緣送人。近代弘一法師就以書法接引大眾,他說:「夫耽書術,增長放逸,佛所深誡。然研習之者能盡其美,以是書寫佛典,流傳於世。令諸眾生歡喜受持,自利利他,同趣佛道,非無益也。」所以說,從事佛教書畫也是圓霖法師自我修行和與大眾結緣的方便法門。
法師的山水畫作意趣高古、虛靜空靈。皴擦點染之際,老辣蒼渾,有黃賓虹新安畫派之神髓。牆上的壁畫是法師用棉花捆紮在棍子上畫成的,線條凝重而古拙,又不容精描細畫,所以靈動率意,一任自然,人物畫中以其所繪觀音菩薩像成就最高,世論與齊白石的蝦、徐悲鴻的馬並美。觀音像皆厚潤圓融,似有玉色,開相皆面目和善,莊嚴慈悲,絕無半點脂粉世俗之氣,法師參悟人生、心無掛礙、虔心禮佛的宗教情懷躍然於紙面之上、氤氳於筆墨之間。他的書法直取李叔同筆意,一手精醇的弘一體。又與當代草聖林散之先生時相切磋,故能自成面貌,我更喜愛法師的自由體,縱橫跌宕之際更顯風骨。大師的阿彌陀佛像造型渾樸自在,十分可親,毫無半點做作和矯飾。真是如實地塑出了自在的佛性。
我後來又多次入山拜見法師,我在南京大學開設的宗教藝術課,強調理論研究與實地考察相結合。我曾帶領宗教藝術課的碩博士去聽法師講佛學與藝術,法師諄諄叮嚀這些年輕學子,喜歡畫畫的要多畫畫佛,切不可亂畫,念佛成佛,念鬼成鬼。
有一次應一位很有身份的生意人的請求,我約同了江浦縣的領導和圓霖法師的弟弟,一同上山參訪,到得山上,善男信女們早已排成長長的隊伍等着法師接見開示,法師的弟弟擔心我們久侯,便上前與圓霖法師說來了縣領導和重要人物,但得到的回復是:來的都是施主,眾生平等,一視同仁,都請依次排隊吧。後來這位老總有俗務在身,等不及便走了。我很替他惋惜,感嘆其與佛無緣,不過《法華經》上說:當年,世尊在世時,有一位老人,要求跟佛出家。大阿羅漢觀察老人在五百世當中,都沒有種善因,不能出家。可世尊同意了,告訴弟子們,這位老人在無量劫之前,曾經是個樵夫,在山上砍柴,遇到一隻老虎要吃他,他在驚恐害怕之下,爬到一棵大樹上,隨口叫了一聲「南無佛」啊!一聲「南無佛」所種的因,在無量劫後,遇佛而緣熟,終得剃度出家。我想此次他雖未得見圓霖法師,只結了個淺緣,但有發此心來參訪,就種下善因,期待來緣吧!
我還曾經攜我的妻子去拜見老法師,圓霖老見我夫人慈眉善目,很是高興,詢問後得知她是幼兒園園長,從事幼兒教育的,便說這是積德行善的事情,隨即為我夫人畫了一幅觀音,又取出一幅對聯相贈:光明晃耀如星月,智慧境界等虛空,它們至今一直懸掛於我家中的客廳內。
還有一次,是我陪同著名華人雕刻家、法國巴黎大學教授熊秉明先生,熊先生亦八十歲高齡,為大數學家熊慶來之子,早年負笈留法,學養深厚,雕刻、繪畫、書法、詩歌皆通,理論和實踐並舉。圓霖法師仔細打量熊先生說,你是位很善的人,熊先生天真地笑了,二人可謂一見如故,深覺有緣。圓霖法師當即為熊先生畫了一副壽者像,神似秉明先生。熊先生也當場畫了一張圓霖法師的焦墨速寫像。我也助興畫了一張,記錄了熊先生拜訪圓霖法師的情形。現在,熊先生早於2003年駕鶴西去,逝於巴黎。圓霖法師也於不久前安詳示寂,懷想當時以藝會友的殊勝因緣,歷歷宛在,如今藝界、教界皆痛失巨擘之材,怎不令人唏噓感嘆!
我與圓霖法師的交往還有一件頗有意味的小事。一次,法師為我題字,將我名字中「為山」的「為」字題成了「溈」,旁觀之好事者直呼寫錯了,多加了「氵」,法師從容笑道:有山有水才轉得起來。眾人釋然。我卻覺得這是法師給我更為深層的點化。唐百丈懷海禪師有詩云:「放出溈山水牯牛,無人堅執牛鼻頭、綠楊芳草春風岸,高卧橫眠得自由。」我名為山,與溈山禪師同音,又屬牛,正合了「溈山牛」的公案。圓霖法師一定是借題字相贈、書畫結緣的時機告誡我要從自心中打開牛鼻繩,放出水牯牛,掙脫一切束縛,明見心靈活潑本性,通脫無礙、自由自在。最終於人生、於藝術上皆達到「高卧橫眠得自由」的境地,心性自然合道,萬象一如。
後來,應法師的眾僧俗弟子的請求,通過繼平先生轉達了希望我能為法師塑像的願望。由於我為林老塑過像,所以,對這個提議,圓霖法師也頗為稱意,讚賞有加。熱心的信眾們早早約好了時間。不巧,那天我陡發高燒,非常不適,但我想這是與佛家的約定,萬萬不可更改,便如期趕至。記得那天天氣極為寒冷,考慮到法師的身體,也有人提議作罷,見我誠心履約,法師也不顧善意的阻擾,執意出來見我。我們便在他丈室的後面,一個充滿野趣的小園子里坐定,幾竿疏竹,一方小塘,隨意幾盆佛手,黃綠交映,煞是喜人。法師就這樣靜靜地端坐在那裡,宛若一座洪鐘,周身透發出威儀和莊嚴,莊嚴之中有蘊蓄着無限的慈悲和祥和。我迅速投入創作,我的十幾個研究生弟子在一旁圍觀。不一會兒,一尊為圓霖法師塑就的雕像就完成了,在眾人的感慨、讚歎以及笑語聲中,我大汗淋漓,幾盡虛脫,後隨即被人架下山去。這尊像如今一直伴隨在我身邊,雖然很多人或誠心或貪心,向我索要,但我從未將之鑄成青銅或翻件,因為我覺得圓霖法師這尊像只可有一尊,有此唯一的一尊。
回顧二十多年來,也去過很多寺廟,大多金碧輝煌,獨兜率寺保持清凈本色,為高僧修行勝地。近年來一直香火旺盛,兜率寺的香客也具有樸素虔誠的特點,大家皆隨意供養,一切隨緣。圓霖法師自入山一來,二十多年來如一日,以藝術自我修行和傳道,並以這種方式影響別人,影響眾弟子,我想這種影響在將來也會一直傳播下去。
(吳為山:中國美術家協會副主席、中國雕塑院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