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李娟散文:病的事和葯的事


  不知為何,進入深山夏牧場之後,我又一次蔫巴了。整天疲乏無力,渾身酸軟。早上疊個被子也累得氣喘吁吁,喝完茶下炕時,彎下腰穿鞋子都得使出三分力氣。

  連着好幾天,總是哪兒也不想去。到了傍晚趕羊,必須得全體出動的時候,便有氣無力地跟在大家後面跑,暈暈乎乎,一步三喘,三步一歇。難道生病了?

  而卡西這傢伙一點兒也不會看人臉色,總在我剛脫脂完幾十公斤新鮮牛奶,甩甩酸脹的胳膊,大吁一口氣準備往花氈上躺倒的時候,硬拉我和她一起去趕牛……她覺得大家都應該像她那樣精力蓬勃,爆發力十足,否則不可理解也不可原諒。而我總是拒絕不得,只好昏頭昏腦,軟手軟腳地跟着她頂着正午的大太陽瞎跑。奇怪,天氣這麼好,陽光這麼明亮熱乎,人也應該精神清爽才對啊。

  她在前面小羚羊一樣又躥又跳,而我,兩條腿跟兩根鞋帶一樣提不起半把勁。還沒爬上半座山,就再也走不動了。趁她不注意,趕緊閃進山坡陰面的森林。不管她怎麼呼喊都假裝沒聽到。

  我氣喘吁吁,汗流如瀑。感覺好久都沒出過汗了。奇怪,天氣怎麼突然變得這麼暖和?難道又要降溫,又要下雪了?在樹下的一塊大石頭坐了一會兒,等氣息喘平了,陰處的涼氣幽幽圍襲上來,又沉甸甸地滲入皮膚。只好起身離去。我沿着密林里潮濕的小路朝下山的方向走。腳步所到之步,四腳蛇紛紛四處躲避。在樹木稀疏、陽光充沛的地方總是長着細碎明亮的白色滿天星。漸漸走出了林子,低矮的灌木叢開着白色的圓形花朵,團團簇簇擠生在山石縫隙里。越往下,坡面越是平順,草地上東一棵西一棵分佈着圓團狀的爬山松,經過時,偶有鳥兒從中忽地驚起。

  出了大量汗,下山又被冷風一吹,氣力更是被抽走了三分。走起路來恍兮惚兮,腳不着地。可能真的生病了……從春牧場到夏牧場一路上,我隨身只帶了一種葯:附子理中丸。是一個中醫朋友推薦的。說明書上說針對癥狀之一是畏冷怕寒。正合我意。沒事便大把大把地吞嚼,然而照樣怕冷。

  大家認為,李娟是穿得太多了,所以怕冷。若是少穿點,習慣了就不怕冷了……真是的,「冷」能習慣嗎?

  想起在吉爾阿特,過寒流時,胡安西和沙吾列兩個孩子還光着胳膊赤着腳到處跑。這樣長大的孩子,將來也許真的「習慣」了,真的不怕冷了。但他們生命中一定藏有隱患的。寒冷總是這樣傷害人:假如不曾把這個人擊倒的話,就會暗暗潛伏在他的身體深處。靜待這人到了最虛弱的時候,突然跳出來給他以致命一擊。

  卡西倒是不怕冷,可這幾個月來,她從沒停止過「呼呼啦啦」地吸鼻涕。斯馬胡力也不怕冷,過寒流還只穿T恤和單層夾克。可他的鼻子從來沒通透過,說話嗡聲嗡氣。照我看,這兩個孩子才病得真不輕。

  對大家來說,扎克拜媽媽的胃疼、牙疼、頭疼之類有着實實在在的疼痛癥狀才算是病。媽媽才算是有病的人。她的的確確會因此吃不下飯,因此輾轉不能入眠,不停地忍耐、呻吟。而卡西和斯馬胡力呢,雖然鼻子的問題的確有些煩惱,但時間久了也就習慣了,基本上影響不到勞動、歡樂和胃口。

  記得剛認識卡西時,一次閑聊時她告訴我,她的右邊耳朵很癢。我當時聽了,並沒放在心上。

  可一個月後,她還在說耳朵癢。怎麼會癢這麼久呢?我很吃驚。揪着她的耳朵用手電筒往裡一照,天啦,裏面灌滿了暗色的膿水!我嚇壞了,認為事態嚴重,立刻要求家人帶卡西去城裡看病。但大家都不以為然的樣子,卡西本人也一副「真是大驚小怪」的神情。我急得團團轉,嚇唬她說:「不去醫院,再過幾天,耳朵就爛掉了,沒有了!」

  卡西「豁切」一聲,笑嘻嘻地說:「爛了三年了,沒有三年了。」……怎麼能怨怪大家不關心卡西呢?因為,已經沒法治療了。早就聾了。早已接受這個事實了……

  ——甚至,連這個,都不能算是病。

  我不能理解這種滿不在乎。失去一隻耳朵,比起失去整個生命來說,當然是微不足道的。可是……不知該怎麼說……我有一個哈族朋友,有一次曾請我幫忙帶他和他小兒子去醫院看病,幫他挂號,問診,因為他不懂漢語。好在那天的醫生也是哈族,我也沒幫上太大的忙。

  孩子的病情有些複雜,醫生提出要住院觀察時,這個朋友急了:「羊還沒過河!」那時正是遷移的日子。

  醫生一聽,生氣了:「這孩子是你親生的嗎?」「是的……」「那還有什麼捨不得的?」接下來噼里啪啦一頓臭罵。又扭過頭用漢語激動地對我說:「你不知道,他們這些哈薩……當然,我也是哈薩——可我就是不能理解,人怎麼這麼看待生命?死了就死了,活了就活了。一條命還不如一群羊!真是愚昧!」

  這個醫生也是哈族。但是,她已經在城市裡了,過着已經與羊群沒有關係的生活。當她憤怒指責的時候,她又有什麼指責的立場呢?……她永遠不能體會飢餓羸弱的羊群停留在額河南岸遲遲不能動身時,牧人的焦急與心痛……她也是善良的,但她的善良已經太遙遠了。

  一個人的生命當然比一群羊重要。將來也許可能會因為一群羊而失去一個孩子。可是,「將來」不是現在。人卻只活在現在。現在羊在受苦,而現在,人尚能忍受……這是愚昧嗎?

  大家共同的毛病是缺維生素,不僅僅因為常年缺乏水果和蔬菜,大約還有水的問題。這一路上,我們喝的不是冰塊化開的水就是冰川融化的溪水、河水,少有喝泉水或沼澤水的時候。在南面的冬牧場上,一整個冬天更是只有雪水可喝。這些水太過純凈,微量元素不足。而最好的水據說是從大地中、從泥土中滲出的水。老一輩人總是說,沒吃過泥土的小孩子長不好,是有道理的。

  所以牧人們在白雪茫茫的冬天裏都會戴墨鏡,並不是扮酷,而是缺乏維生素的話易患雪盲症。

  所以全家人的手腳都裂着血口子,指甲根部全都爛兮兮的。聽媽媽說,可可的最嚴重,他的手掌心順着掌紋不停地開裂。

  至於我,搬家到冬庫兒時遇到了壞天氣,雙腳裹了兩天的濕襪濕鞋,到地方後,奇癢難忍。好在不嚴重,過了幾天就好了。

  卡西的腳氣卻一直好不了,總是又癢又疼的。

  可憐的卡西,每天出去趕牛、找牛,總有意外發生。回來的時候,要麼一瘸一瘸,要麼鞋子濕透,雙腳泡得慘白。溝谷里的路不好走,又正值雨季,一路上沼澤遍布,難免蹚水。

  在沒有雨靴的時候,小姑娘每天一回到家,第一件事總是脫鞋子烤腳。那時可看到她的腳趾和腳掌白得瘮人,氣味又極大(偏她晚上睡覺總把腳伸到被子外面……)

  大約實在太痛苦了,有一次沖我生起氣來,質問道:給媽媽買了冑疼葯,給斯馬胡力買了牙疼葯,為什麼就沒給她買「腳痛」(她不知道腳氣這個詞,一直稱之為腳痛)葯?

  我無語。的確考慮得不夠周全……

  但聽說治腳氣幾乎沒有什麼特效藥,只能靠緩慢的調養。

  突然想起,在冬庫兒的時候,家裡好像還有一小包高錳酸鉀粉。便建議她找出來泡腳,好歹也是殺菌消毒的。她聞言大喜,立刻開始翻箱倒櫃找起來,並問我得泡多少時間。我不小心說了句漢語:「十分鐘吧。」她「嗯」了一聲,陷人了沉思。

  媽媽說:「怎麼了?」

  她凝重地轉述:「李娟說,要泡十個小時……」

  我一聽,嚇一跳,連忙嚷嚷:「十個小時!腳都泡沒了!」

  大家哄堂大笑。媽媽笑得最開心,直到睡覺前,她還在喃喃自語:「十個小時,腳沒了!」

  可是,那包粉末,再也找不到了……

  我每次進城,都會給大家買許多藥片。我給大家仔細讀了說明書,又分類存放妥當,反覆叮呼什麼顏色的盒子是治什麼的葯,千萬不要亂吃。可媽媽總是記不住。一到吃藥的時候,就把整個藥包摘下來給我,要我給她選葯。

  期馬胡力則是自信的,和卡西一樣有事從不輕易求人。他牙疼時就自己去找葯吃,等我發現時,媽媽的兩盒胃藥已經被吃得乾乾淨淨。我和媽媽大驚。

  我問:「那牙疼不疼了?」

  他想了想說:「不疼了。」又想了想,更加確定地說,「真的不疼了。」

  媽媽沒了胃藥,疼痛時只好另想辦法。

  一次和媽媽喝茶時,媽媽緊摁着胃部呻吟了一會兒,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另取一隻空碗沏了開水,摸出一塊紅糖狀的東西丟進水裡,那東西在水中一絲一縷地慢慢沁出濃重的褐色。她把這種水搖勻了喝了起來。我馬上意識到這是個治胃病的土方子,便打聽是什麼東西,可媽媽怎麼也說不清,只說是什麼「塔斯瑪依」——石頭的油。我湊近聞了一下,還嘗了一口,一股無法形容的古怪味道。又用手指捏一下,質地鬆散柔軟。

  那天媽媽喝了一大碗這樣的水。我問有效果嗎,她繼續痛苦地緊摁着胃部,說:「好了。」

  又—天傍晚,羊群只回來了一部分。我和媽媽在山坡上等待着。一時無事,媽媽吩咐我幫她一起拔蒲公英。回家後,媽媽把這一大堆蒲公英洗剝乾淨連根塞進茶壺煮了起來。她說這種水也治胃病。我倒也知道蒲公英原本就是一味清熱解毒的中藥,還能治一些皮膚病以及蛇蟲咬傷之類。沒想到還能治胃病。

  可後來牛瘸了,大家也用這種水澆洗蹄縫……俗話說:「樣樣通,門門瘟」,太萬能的葯往往哪方面都靠不住。

  媽媽的牙痛病也非常厲害,一疼起來飯也不能吃,話也不想說。只能喝清茶,喝不得奶茶。她的願望是拔掉那顆折磨她的壞牙,可又總為拔牙的昂貴費用而憂愁。

  有一天,爐子邊扔着兩塊雪白的干饢。我以為是媽媽整理裝食品的紙箱時翻出的被長時間遺忘的舊饢,便想扔出去給班班。可一拾在手裡,頓覺得分量不對頭。再仔細看,原來是附生在樹木上的堅硬菌類。卡西說,用這個煎水服用,能治媽媽的牙痛。我高興地問,有效果嗎?回答有效果。真是的!既然如此,為什麼不早點煮來吃?我扭頭教訓斯馬胡力:「整天寧可亂吃藥,也不好好想辦法!」

  那天,媽媽和斯馬胡力一人喝了一大碗這種木菌煮出來的水。可到了該疼的時候,仍然疼個沒完。我失望地說:「這個葯不好。」大家都反對:「豁切,好的!」不曉得好在哪裡。我想,可能大家都不願說不吉利的話。

  而治感冒的土方子往往是爬山松的枝條。每一個進入冬窩子(冬牧場)的家庭都會準備一些這樣的枝條。遇到高寒的天氣,就取幾枝放在爐板上烘烤,烤出濃郁刺鼻的煙氣。媽媽每天趕牛回來,手裡也總會拎一枝桕枝,她把它折一折塞進洗手壺裡泡着。用泡過的水洗手,手裡也會有柏枝的濃鬱氣息。媽媽洗過手,一邊聞着手心一邊說:「很香啊,李娟!」還伸過來讓我聞。我覺得還談不上「香」,只是比較特別一些的、熱烈的植物氣息罷了。可對媽媽來說,這是她所熟知,所依賴的一種味道。

  我為媽媽買了風油精和清涼油,據說這些東西抹一抹也能緩解頭疼。可媽媽堅決不用,她厭煩地說:「臭!」可我倒認為應該是濃香才對,它們剌激又鮮辣的氣息聞起來明明令人心明意朗。大約因為我從小就抹這種東西驅蚊、避暑,已經聞習慣了吧。

  記得在六月的那場婚禮上,一個男孩子突然流鼻血了。大家靜靜圍着他(包括他母親在內),等着一切結束。他低着頭,血大滴大滴地流着,半天還不停,滿地都是血。我本不打算干涉,因為周圍的人統統無動於衷的樣子,肯定有原因的。但後來實在看不下去了,掏出紙巾替他堵上,並要求他仰着脖子,又用涼水敷他的後腦勺。大家看到了也沒說什麼,但顯然有些不以為然。後來這種事情見多了,也就明白了。只是傳統認知不同而已。他們覺得鼻血只在該流的時候流,流鼻血也是疾病的一個出口。流完了就好了,不應阻止……我不知如何判斷,這也緣自古老的生存經驗吧,應該也有合理性。

  總之,一開始說的是我的病。來到吾塞後,連着半個月有氣無力,咳個不停。尤其在深夜裡,好幾次咳得氣都喘不過來。那時,媽媽總被我的咳聲驚醒,黑暗中連連嘆息。雨季漸漸過去了,在陽光充沛的正午,兄妹倆脫得只剩短袖T恤。每當他們光着胳膊經過裹得跟大白菜似的李娟……既難為情,又忍不住為眼前的情景連打寒戰,便再掖一掖外套……真的好冷。太陽像個裝飾品一樣掛在天上,陽光也只是裝飾品,它的明亮和燦爛只進入了眼睛,進入不了心裏。好像全身都關緊了門,一點外部的溫暖也進不來……而之前那些被陽光撫慰過的體驗像發生在夢中一樣。

  這樣的冷,絕不是突然來臨的,也絕不是一天兩天造成的。早在冬庫兒的分家拖依那場舞會上我就已經成為寒冷的割據地。再往前,在哈拉蘇的牧道上,就已經被凍透了。後來這寒冷一直在我體內閉着眼睛。現在,它醒了。

  毫無辦法。附子理中丸顯然不是治感冒的。只好在沒人的時候,蹲在火爐邊,用梳子柄蘸着潤膚霜在脖子後和背後能夠着的地方刮刮痧。小的時候,外婆就這樣幫我刮痧,扛過了許多感冒。

  漸漸靠近七月,天氣也越來越好。我雖然仍天天裹得厚厚的,但感到身上有勁了,散步時,也走得遠一些了。

  再往下,開始猛流清鼻水。為此挺高興的,這意味着感冒進行到了最後一個階段。

  只是流鼻水太麻煩了。家裡那種廉價的手紙又粗又硬,很快,鼻子被擦得破破爛爛,疼得要死。

  奇怪的是,卡西整天也不停地呼啦着鼻水,為什麼就從來不喊疼?據觀察,發現她用袖子擦。

  再加上手紙是有限的,用完了就沒得買了。於是幾天之後,自己便也……才開始時,還是很悔恨的,恨不能往袖口上別一把針(怪不得西裝袖口上要釘一排扣子……)!然而,沒有什麼習慣不了的……唉!小時候挨了多少揍,才改過來這個壞毛病!

  我的病好了,可卡西狀態開始不對頭了。從來沒有怕過冷的小姑娘有幾天老嚷嚷着「冷」,不時地揭開爐蓋烤火,手快要伸到火焰裏面了。媽媽說:「卡西感冒了。」我還以為她永遠不會感冒呢!再想一想,又好像她一直都是感冒的狀態……儘管這樣,還是上下單薄,不肯加衣服。我說:「不穿衣服,病哪能好?」

  她肩膀抖個不停,仍虛弱地抗議:「豁切!哪來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