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應是長相守,你若無心我便休。
你想我是什麼樣,我就是什麼樣。因為我足夠愛你
你若疑我,我自離去,解釋一句都是多餘。
不談是非,只談人性。情波愛海,各自浮沉。
①
他到A城當負責人那年,正好42歲。鴻運當頭,雄姿英發,一日看盡長安花。
第一次給單位幹部開會,好像坐在向日葵田裡,下面全是圓腦袋大笑臉星星眼。
大腦有一瞬間空白,如性 愛高潮般的美妙體驗——他人生的高潮來了。
思緒有點跑偏,不自覺地就想到那種事兒上去。
據他以往見識,好多主管經理都把自己的大院兒當「後宮」。
院兒里的小娘子們逐一盤點,擇優錄取。紅粉骷髏,管她錐不錐心,蝕不蝕骨。
他覺得他們俗且low。
他不想當那樣的人。
他是有理想,有抱負的人,為官一任,造福一方,不作為,不如回家賣紅薯。
②
雖這樣想,還是不自覺把下面的女人檢視了一遍。
大部分都是一般葵花,盤大點小點的區別,無甚特殊。
有一張女人的臉還是吸引了他。
這張臉不是葵花,是玫瑰,白的那種。
她坐在角落,好像在聽,又好像沒聽,好像很認真,又好像不認真。別人呱呱鼓掌的時候,她只象徵性拍兩下,但她一直看着他,帶着探尋。
這個女人不俗。
他想。
他按照僧人的戒律要求自己,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全部精力用來工作。春天防火,夏天防汛,忙着跟上面要錢,忙着跟下屬鬥智——車馬將炮,你得站好。
他還是忍不住關注她。
③
她有個不大不小的職位——部門主管。部門七七八八,零零散散事情都歸她管。是最不重要的一個職位。
別的部門主管一天來彙報一次工作,她這種一周也能該着一次。
這年紀,能熬到這個位置也不容易。
每次她來,都有板有眼,不卑不亢,那態度,既不巴結他,也不懼怕他,彙報完就走。不像其他人總想方設法做點高興的事,表現表現。
她越這樣,他越覺得撓心。
她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生了促狹心。
每次去各部門巡查,他都特意檢查一下她的工作,有時假裝無意地對她說:「帶我到你們部門去看看。」
有時候檢查消防到不到位。
有時候檢查衛生過不過關。
都井井有條,沒疏漏。
難道真的是冰山正經美人?
她越這樣,他越好奇。
她越這樣,他越不敢輕薄。
她越這樣,他越喜歡。
可不敢表達,只能憋着。
這種感覺,就像生了病。像聊齋里住在荒郊野外的書生,饞上了狐狸精。
④
有一次他故意表揚她,說她工作幹得好,嚴謹認真,低調務實。
她第一次對他露出了笑臉,帶牙齒的那種。她有一排整齊的牙。
白玫瑰第一次綻放了。
下次她再找他彙報工作,送他了一包茶。
一盤生普。一看就是春茶葉子做的那種,一壺下去,渾身透汗。
知道是好茶。
他不知道她對他是有意,還是無意?
有意吧,只是一包茶而已。給他送茶的下屬多了。
無意吧,這是她送的茶,她不像隨便送人茶的人。
何況這茶價值不菲,她的工資他知道。
把茶藏起來喝,午飯過後沏一杯,茶香裊裊,他如入茶林,她的氣息氤氳不散。心底的歲月靜好。
⑤
他好像已經愛了她。
錐心蝕骨。
不可自拔的那種。
這一個女人,頂得上其他大院兒的一群紅粉。
有一次,他實在沒控制住,給她打電話,說下屬單位有人舉報,他需要急着去處理,但司機派去干別的事兒了,身邊現在沒人,問她會不會開車……
這一番話,已經露了相。他是領導,說去哪一聲命令就是了,哪需這般啰嗦解釋。
她開車帶他去,一路上表情平靜,好像這事兒跟她沒關係。
到那兒證明,舉報純屬子虛烏有。
下屬部門經理非要留吃飯,他半推半就應了。
飯桌上,他充分表現了一個領導愛民如子的作風,不端架子,不打官腔,袖子一卷就上了桌。
自自然然喝了一杯酒,話匣子打開,部門經理不斷跟他誇她。說她從來到這單位就招人稀罕,要不是她冷若冰霜,追她的人都排成長隊了……
她咳了一聲,暗示部門經理,部門經理噤了口。
都是他想聽的,可惜不讓說了。有關她的一切喜怒悲歡,他都想了解。
他心想,本來就這麼招人稀罕,怎麼就喜歡冰着長臉。
他好想摸摸那張嫩嫩的臉……
⑥
回城路上,月明星稀,他佯醉不說話。
她也不說話。
路過一片湖,湖水映着月光,像一片刀光劍影在水面閃爍。
他說:「把車開到湖邊去。」
她就真的開到了湖邊。
他說:「我們看看月亮吧。」
她就真的跟着直直看月亮。
一輪圓月碾盤那麼大,又亮又白,月中一片濃淡暗影,像水墨畫敷在了燈前。
他忽然抓住她的手,把她從駕駛位扯過來抱進懷裡,說:「我好喜歡你,你知道嗎?」
她竟然沒掙扎,回答說:「知道。」
像回答他平常詢問的一件小事。
他藉著酒勁兒狂吻了她,月亮在天上晃了晃。
⑦
他得到她太容易了,沒想到的順。
那個周末,他們開車去了市區,在一個五星級酒店完成了靈與肉徹底的皈依。
心心念念的人兒,他捧着她的臉,既興奮,又不安。
他說你怎麼會愛我?她說因為我看出來我們有相似的靈魂。
他不太懂,什麼樣相似的靈魂?
他愛她,不確定她有多愛他,他繼續用力。
一有空就去看她,本來早晨5:30起床,改成5點,特意鑽到她家裡去看她吃飯。
他給她買了一枚鑽戒,不大不小,寓意情比金堅,圓圓滿滿。
她戴上後很歡喜。
可有一次開會,他放眼望去,看她的手指是空的。
他大發雷霆,把一個犯了錯的部門經理罵了一頓。
晚上在她家裡發瘋:「你為什麼不戴我的戒指?是怕別人知道我愛你嗎?」
她委屈地說:「我只是不愛這些奢華東西,在家偷偷戴戴就好,出去張揚就不好了。」
他像大家長:「以後一直給我戴着!不許摘!」
她就一直戴着。
她表現得好像很愛他,又好像不太愛。
她給他買一切隨身用的東西,筆記本,圓珠筆,水杯,墨鏡,手機殼。可她很少纏他,竟有點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意思。
他很氣,就不斷地發火。終於她也肯對他撒嬌,說你不來看我,我就跳樓。
拍一張在陽台搔首弄姿的美照,假裝想死。
他愛慘了她。
⑧
辦公室戀情藏得再好也藏不住。開始有人在後面偷偷議論他們。不說別的,就說他們開會時偶爾碰撞的眼神,被人捕捉到,就形成風浪。雖然他們每天裝得像不認識。
他們都知道,這種事,對他們前途無益。
感情進入平淡期,平淡上來,激情褪去,理智萌芽。
他有時候開始瞎琢磨,她跟我好之前,是不是也跟別人好過?
她這個部門主管怎麼來的?這位置也不像她這種無權無勢冷淡寡素的性格能爭來的。
想多了,自己都唾棄自己。
怎麼能玷污他們純潔美好的感情?
否了她不就等於否了自己?
因為他幹得好,上面要調動他。平級調動到另一個城市當老總。他挺不開心,沒有提拔的調動都是耍流氓。不陞官還不如在這裡,這裡輕車熟路。且有她。
把這事兒跟她說,帶着傷心,沒想到她卻一絲兒傷心也沒有,還一臉興奮地爬過來:「求你個事,你走之前,幫忙讓我當經理吧。」
他像被人抽了一鞭子,痛從心起。
你裝也要先裝一裝嘛。你這個女人,眼裡就只有權力,沒有情意。跟我到底還是有所圖!
商場如官場,最擅長掩藏情緒。他心裏千軍萬馬在嘶吼,卻摸着她的臉蛋兒幽幽地說:「親愛的,這事兒哪用你說,我肯定幫你把這事兒辦好。」
⑨
這事兒之後,讓他對她更疑。疑她是個獵男高手,登着男人的肩膀當階梯,爬權力這座山。
他真的去找人事部門,為了掩飾,他還加了幾個其他部下,希望一起提拔。
既要求一次人,不如多夾帶幾個。一個男領導為一個女下屬去要官,沒事兒也等於有事兒。這樣藏起了她,還能多賣幾個人情。
商場上,互相抬轎很重要,你好我好大家好,別人插足不進來。他算得很精。
人事部長多聰明的人,一張臉平淡如佛,不動聲色,滿眼江湖,說你的意見很重要哇,我們肯定重點考慮。
⑩
他去B城上任了。
上任以後才知道領導為什麼調動他,原來這裡要開發一個新的河道項目,其中涉及到房屋拆遷。他原先崗位當得出類拔萃,最擅長幹這種事。
她也如願當上了經理。
到了B城,另一個部門。恰好就是他要開發的那個項目部門。
這個部門的主管負責人,跟她搭班子。主管負責人幹了兩個月,就被調到了另一個部門。
她竟然當上了負責人。
這是什麼操作?
連他都吃驚了。
她升遷的速度成為奇蹟,半年三級跳。驚了一塘春水。
自從他離開,他們兩個人的床上關係就斷了,沒說為什麼,就那麼斷了。
但藕斷絲還連。
她逢年過節還會給他送禮物,都是給司機。一盤鄉下大娘做的豆腐,一瓶山泉水釀造的米酒,一隻放養在山巔的小山羊。
她送他禮物與別人不同,樁樁件件都在提醒他,她懂他。
真正的崩潰來自於一次調度會。
還是與這片河道開發有關的會議,相關部門都到場了,這裡的前負責人劉總也在,他和前劉總坐一排。
當兩人都掏出本子記錄,赫然發現,撞「本」了。
灰色磨砂皮,左下角一顆五角星,一根紅帶子當書籤頂端拴着一顆小葫蘆。
這是當年她買給他的本,她說這本子思想正確,又暗藏美感。
這個女人!
兩個月就勾了一個新人!
賤人……
……
他心裏罵了一大串髒字,愛之深,恨之切。越罵越心痛。
他趕緊翻開本子,沒想到還是被那前劉總看見了,他大驚小怪:「呦,李總也好念舊,也還在用以前的本子。」
他嘿嘿尬笑:「沒用完,沒用完,懶得換!」
他氣死了。不再接受她的禮物,特意囑咐司機,她再送禮,一律拒絕。
他在微信里跟她說:「我不愛吃那些東西了,以後不要送了。」
她回了倆字:好的。
她向來如此,隨順着他。你要她激情一點,她就激情一點,你要她冷淡一點,她就冷淡一點。
成年人分手常常不需言語,聰明的成年人,更不用。
二人在各自的軌道上忙成了陀螺。一個項目的成功需要多方人馬配合。
他不再分心於男女之事,他厭了,倦了,自以為看破了女人。
他覺得這世上的女人,要麼是真老虎(他老婆),要麼是紙老虎(別人的那些鶯鶯燕燕),要麼是扮豬吃老虎(她)。
招惹女人就等於與虎謀皮。
項目進展很快,開始壘大壩了,機器晝夜奔忙,人員不得休息。
7月的一天,天降大雨,整整下了一夜。他一夜未眠,他的心伴着雨聲咚咚直響。壘了一半的大壩會不會塌?真塌了領導會發怎樣發脾氣?
睡不着,披衣出去,剛凌晨5點。只帶了一把傘。傘到了風雨中,像泥石流中飄着的一葉萍。
他開車直奔工地。
遠遠就看見河邊站着一個人,一身明黃的雨衣,裹得嚴嚴實實,看不出男女。
這人一走路他就看出來了。
是她!
他們有過親密接觸,身心交付過的人,熟悉彼此的任何一個小動作。
她跑起來了,奔向一個小鉤機。那鉤機趴在一片黃土中,黃土已被雨沖得四散亂流。
到鉤機前,她就跳上了踏板,又解下了雨衣,把雨衣糊在了窗戶上。
他猜肯定是鉤機駕駛艙沒關嚴窗戶。
他走上前,喊她。
她回頭看見他,很吃驚。
緊接着她大罵:「這幫笨蛋工人幹活太粗糙,明知今天有雨,還忘了關窗戶!」
原來她也有暴躁的一面。
他大喊:「你那麼急幹什麼?施工方的財產,損失也不是咱們的。」
她說:「不是咱們的,車壞了不耽誤咱工期?耽誤工期你不怕上面罵?」
他說:「你下來!」
她看他。
「你下來,我上去!你這樣磕着碰着怎麼辦?!」
她跳下來,他又跳上去。他們像回到了從前。
駕駛室玻璃有一條巴掌寬的縫,一件雨衣正好蓋住。
她打着他的傘在風中搖曳,繼續打電話。
沒一會兒,大隊人馬呼啦啦就過來了。
有她的下屬,有施工方的人。
他一直正趴成一個大字粘在窗戶上。像個大壁虎。
一群人看着他,他回頭看烏壓壓的人頭,露出苦笑。
這回所有人都該知道他和她的感情了。
她似乎倒不在意。
混商場的女人,除非丑成笑話,身後都跟着一堆流言。
安排了一陣工作她就走了。
他回家病了一場,感冒發燒。發燒時滿腦子都是她。
這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女人?
她拚命往上爬到底為了什麼?
她到底都愛過誰?
有沒有愛過我?
又一日,相關單位一起到B城開會。工程快完工了,一片平湖出來,碧波為心,山形為抱。
一群人在會議室坐定,辦公室給每人發了一個本子……灰色磨砂皮,左下角一顆五角星,一根帶子上系著一顆紅葫蘆……
一副總讚美:「這本子挺好看,寓意也好。」
辦公室主任趕緊說:「這是我們前任劉總親自挑的,全單位人手一本!」
他聽了這話,像有人把他從深不見底的深淵中撈出來,放到山清水秀的田野,四周鮮花繚繞,泉水叮咚,百鳥朝鳳。
他好像終於懂了她。她一直是她自己。是他的白玫瑰。是他的女神。是他的信仰。
可她好像卻再也不愛他了,她不再喊他老李。不管人前還是人後,她都開始喊他:李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