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世優越 容色絕佳 又是皇帝的白月光 姜蕙這個貴妃理當做得輕鬆無比


圖片來源於網絡

  乾寧三十一年。

  四更天,天色還是暗沉沉一片,東宮宮婢們走動的聲音卻不可抑制地愈發急促起來。

  正是十一月隆冬,院內滴水成冰,掃雪清道的太監們凍得臉色發青,掃帚尖崗松枝划過濕漉漉積着雪的青石板,叩出沉悶的聲響。

  姜蕙被宮女們服侍着裹了厚厚的棉衣斗篷,扶着肚子,緩緩坐到暖閣屏風後的軟椅上。

  太子妃派來了青嬤嬤,此時正半坐在杌子上,臉上賠笑,眼神卻是嚴肅的。

  門口帘子微微掀開了一瞬,晚菘端着一碗熱粥快步進來,秋葵上前接過,小心放到姜蕙面前的黃花梨卷草紋方桌上,無視了青嬤嬤從背後射來的目光。

  “姜側妃娘娘,”青嬤嬤開口,聲音古板,“還請快些。”

  她說著似乎忍不住般望了建章宮的方向一眼,然後默默低下頭去。

  姜蕙沒有拖延的意思,要不是她現在身子特殊,這碗簡單的白粥都是不必有的。

  雖然前頭還沒有確切的消息,但是太子和諸大臣深夜被召、九門戒嚴,傳遞出來的信息已經不言而喻。

  到正殿的時候,太子妃已經收拾完畢,屋子裡瀰漫著淺淡微辛的安息香味,年紀尚幼的小郡主正依偎在母親懷中,困得睜不開眼。

  姜蕙只掃了太子妃鴉青色的衣袍一眼,便垂下眼帘,由秋葵扶着艱難地施禮。

  “姜側妃快起來。”太子妃姿容端麗,噙着絲笑意示意身邊的宮女扶起姜蕙,目光在她明顯凸起的腹部打了個圈,關切道,“也快八月了,可有不適?”

  “並無。”姜蕙並不多話,坐到旁邊鋪着軟墊的紅木如意雲頭圈椅上。

  屋內這樣的椅子不多,此時除了姜蕙,另坐着三位穿着素淡的女子,許良娣、胡承徽和石孺子。太子的女人,都在這了。

  誰都沒有多話,身旁的胡承徽不時往門外看一眼,眉梢有隱約的憂色。

  姜蕙知道她在擔心什麼,她的女兒、太子的第二個孩子出生不足三月,又是寒冬臘月的天,一時半刻不在眼前,做母親的難免心神不寧。

  “妍姐兒有奶娘照顧,胡妹妹且寬心。”這種時候,姜蕙本不欲多言,只是或許是即將為人母的原因,難免心軟一瞬,低聲出言寬慰。

  胡承徽沖她微微一笑,產後略微發福的臉龐凹下兩朵淺淺的梨渦,同樣低聲回答:“多謝姐姐寬慰,我只是擔心,要是……妍姐兒這麼小,恐怕承受不住。”

  她未盡之意已十分明顯,若是皇帝真的賓天,妍姐兒身為孫輩自然需要守孝,雖然屆時多由奶娘宮婢代勞,但畢竟尚在襁褓……

  姜蕙思緒一轉,不便答她,只好安撫地笑了笑。

  高坐上首的太子妃和對面的許良娣似乎並不在意她們說了什麼,最下首的石孺子一向是鋸嘴葫蘆,屋子裡又安靜起來。

  過不多會兒,簾外匆匆進來個宮女,姜蕙抬眼一看,正是太子妃王氏從娘家帶來的春燕。春燕在她旁邊耳語一陣,王氏就肅了表情,站起身來吩咐眾人卸了釵環首飾、換好喪服,隨她往建章宮去。

  姜蕙輕輕吸了口氣,知道這一日終究來了。

  從血緣上來說,這位年號乾寧的皇帝是姜蕙的親舅舅——她的母親承平長公主是皇帝同父異母的妹妹。

  如若不是這位皇帝舅舅的一道聖旨,姜蕙此時應是哪家的正頭娘子,夫妻相敬如賓。但姜蕙,甚至姜蕙的父母親都是不能對皇帝有任何異議的,他們知曉皇帝的意思。

  當初元徽太子和姜蕙的未婚夫安國世子秋狩時意外離世,朝堂上很是亂了一陣,幾位皇子斗得不可開交。

  隨後乾寧帝快刀斬亂麻,詔告天下,立已經開府的三皇子珹王蕭晟為太子,隨那道聖旨一同示下的,還有賜婚姜蕙為太子側妃的旨意。

  懷中銅製的手爐散發著陣陣暖意,爐中新填的銀絲炭是太子前兩日才吩咐送來的。姜蕙將車輦簾門留着的一絲縫隙拉得大了些,右手一下一下拂過小腹,安撫着腹中的小生命。

  到得建章宮,宮內已經擠滿了人,東宮等人被帶到偏殿等候。

  前面隱隱傳來哭聲,多是女子聲音,姜蕙望着檐下點着的宮燈發獃,她明白,這些後宮女子的一生,已經隨着賓天的皇帝一併消逝了,從今往後,皇城西北角的慈安宮、遠在寧首山的皇陵,或是宮外的寺廟道觀,便是她們最後的容身之所。

  皇帝駕崩,太子登基,她以後,也會是這樣的結局?

  姜蕙雙眸一凝,她絕不願如此。

  天色漸漸亮起來,建章宮裡肅穆威嚴,有小太監悄無聲息過來傳話,太子妃略一點頭,帶着眾人前往正殿參拜大行皇帝。

  殿內跪滿了人,太子、大臣、后妃、皇子宗親……姜蕙看到母親和幼弟在人群中朝她投來的擔憂目光,只來得及點頭示意,便扶着肚子,小心地往下跪倒,身後胡承徽攙了她一把,她低聲謝過,衣料摩擦的聲音漸漸消失,上首傳來左丞相低沉的宣詔聲——

  “朕受皇天之命,紹膺大統,定禍亂而偃兵,撫生民於市野,三十有一年於茲矣……太子晟,淑妃趙氏所出,仁孝天植,睿智夙成,即尊典制持服二十七日,釋服,即皇帝位……布告天下,咸使聞之。”

  姜蕙低頭伏身,感覺到身側王氏有片刻的屏息,餘光瞥見她拉着小郡主的手微微攥緊,隨後太子蕭晟含着悲意的沉穩聲音在耳邊響起:“皇父甫崩,孤才思短澀,能猶不足,安能立?”

  這是第一次辭讓了。姜蕙頭低得更深,依照古禮,向來是要三辭三讓的。

  果然,聽到蕭晟的話,左丞相躬身便拜,口裡念叨着“太子德行俱佳,勿要妄自菲薄,請即皇帝位”諸如此類的話,聲音中帶着悲愴。

  殿內又上演了幾番你請我辭,終於,在左丞相帶着群臣恭請太子即位後,蕭晟接過了那道明黃的詔書。

  跪着的眾人像是頭頂長着眼睛一樣,適時高呼:“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

  姜蕙回到東宮宜春殿的時候,已近申時,一日里只用了一碗白粥,在建章宮殿內還要一刻不停為大行皇帝哭靈,即使因為身懷六甲被儘力特殊照顧,此時也已是身心俱疲,下腹墜痛。

  秋葵晚菘急急扶她躺下,大太監慶豐欲往太醫院請位太醫來,被姜蕙阻止了。

  她臉色蒼白,鬢角有細微的汗珠,堅定道:“不要去請太醫,至少不能是今天。”

  略微喘息片刻,她朝眼中帶着淚花的晚菘道:“去把上回劉太醫給的保胎丸拿來。”

  乾寧帝是偶感風寒,結果愈加嚴重,以致後來甚至不能起身,當時姜蕙已經意識到,如果發生意外,可能撐不到孩子出世,因此特意找劉太醫配了保胎丸。

  “是。”晚菘答應一聲,匆匆擦了眼淚拿葯去了。

  秋葵拿着手帕為姜蕙擦拭額頭的汗珠,平姑姑提着黑漆雕花食盒進來,湊近姜蕙,低聲道:“主子,小廚房還溫着蛋羹,您先墊些。”

  大喪期間需食素忌葷,姜蕙身體特殊,按舊例是不受限制的,但她明白,此時此刻不知多少人盯着,即使不能完全不吃,也盡量不做出能被攻訐的鋪張奢侈舉動,早吩咐撤掉原來預備孕期吃的燕窩花膠之類進補吃食,只蒸了蛋羹。

  姜蕙沖平姑姑點點頭,即使沒有食慾,也堅持着略微坐起,由秋葵服侍着吃完了一碗蛋羹。

  今日她這邊的狀況是不可能瞞住誰的,胡承徽石孺子尚且不論,太子妃和許良娣恐怕又生了別的心思,不過,如今是王氏正位中宮的關鍵日子,她素來謹慎,短時間不會有什麼動作,甚至會約束着許良娣……

  姜蕙在心裡轉了一圈諸多人事,吃過保胎丸後,側身歇下。

  平姑姑不太放心,和秋葵一起留在屋內值夜。

  太子妃所居的東宮正殿,一眾宮婢伺候着大小主子吃了哺食,待奶娘抱着小郡主蕭妧回房休息後,春燕這才低聲稟告主子,宜春殿那邊情況好似不大好,她們的人不得近身,但姜側妃下輦時面色不太對是輕易可見的。

  先帝這病來得急,姜蕙這胎也算運氣不好,折騰的是她自己的身子。

  王氏習慣性去轉腕間的玉鐲,摸到空空如也的手腕,想起來出門時已經卸掉一應釵環裝飾,她轉而端起桌上的茶抿了一口,淡淡道:“如此也不必本宮來動手。”

  春燕聽到自家主子的話,面色不變,仍舊低聲道:“若是姜側妃成功誕子,可是陛下初登大寶的第一個孩子……”

  她說著說著,聲音已經輕到幾不可聞。

  王氏眉頭微挑,放下瓷杯:“那也要有那個命。”

  她是皇帝元配,陛下尚是珹王時就被賜婚為珹王妃,雖然論家世寵愛都及不上姜蕙,可誰叫運道如此,彼時姜蕙剛好失了未婚夫,身份又如此合適,即使是承平長公主與寧遠侯的女兒、蕭晟的嫡親表妹,也得為了珹王的太子之位予人做妾。

  這些年來,王氏捫心自問,也算賢惠能幹,將東宮管理得井井有條,還有了陛下的第一個孩子妧兒,身後的家族亦為蕭晟出了不少力,即使姜蕙生齣兒子,陛下也不可能轉立她為皇后。

  她不再關心姜蕙的事,轉而詢問長春宮那邊的事宜。

  長春宮是先皇淑妃、陛下生母趙氏的居所,當初元徽太子逝世,先皇后鬱結於心,沒過幾年也薨了,後宮一應宮權都被先皇移交給了淑妃。

  陛下如今即位,理當尊趙氏為皇太后,立她這個有金冊寶印的太子妃為後,只是……這管理後宮的大權……

  春燕當然打聽不到長春宮什麼有用的消息,只撿了些邊角瑣碎說了,王氏心知不可心急,吩咐人下去休息。

  這時一直在她身後默默侍立的夏蟬才道:“主子,方才陛下那邊遣盛安公公傳了話來,要在兩儀殿議事,讓您看顧好東宮眾人,不必等了。”

  夜半時,兩儀殿突然起了火。


第2章

  三更天,姜蕙自夢中驚醒。

  秋葵聽到動靜,撩了帳子過來服侍。

  ”秋葵,你聽到什麼聲音了嗎?”

  “聲音?”秋葵一愣,細細聽了半晌,遲疑道,“好像……是有些聲音,聽不真切。”

  秋葵扶着姜蕙坐起來,為她披上斗篷,重新掖好被角,又端來杯溫水伺候她喝了,這才道:

  “主子,奴婢去外面看看,問問慶豐。”

  姜蕙正要點頭,便見平姑姑引着一身太監服飾的慶豐腳步匆匆進了內室。

  慶豐為人一向妥帖,即便知曉她醒着,也不會深夜前來打擾,姜蕙微微蹙眉,詢問道:“出了什麼事?”

  慶豐低頭行禮,語氣有些倉皇:“主子,前面兩儀殿走水了。”

  “什麼?”

  姜蕙一驚:“陛下可還安好?現下是什麼情況?”

  “陛下無事,移駕紫極殿了。”慶豐擦了擦腦門的細汗,強自鎮定道,“現下火已經滅了,禁衛們包了半個皇宮,咱們宜春殿的侍衛又加了兩隊,好些老大人也到宮中來了。”

  聽到皇帝無事,姜蕙鬆了一口氣,這可不是什麼好時候。

  她重新倚靠回床榻,在心裡尋思片刻,問道:“岐王今夜可是留宿宮中?”

  “奴婢不知。”慶豐深深低下頭去。

  “長信宮那邊呢?”長信宮主位是先帝麗妃,也是岐王生母。

  “暫無動靜。”

  姜蕙不再多問,蹙眉沉思,一屋子宮婢們不敢打擾,殿內愈發靜謐,彷彿能聽見遠處禁衛們行走間凜冽碰撞的鐵甲聲。

  半晌,姜蕙道:“守好宜春殿,夜裡都警醒着些,宮門下匙後不允許任何人出入,白日里沒有要事也不要出去。平姑姑約束着點,不該說的一句話不要說。”

  “是。”眾人應諾。

  “待會太子妃那邊恐怕會派人過來,慶豐你好生招待就是。”

  見慶豐點頭,姜蕙打發了眾人,留下秋葵守夜,就要重新睡下。

  秋葵這時問道:“主子,您可要派人前去紫極殿探望陛下?”

  出了這事,東宮裡眾女眷定是要表一表心意的,若是什麼都不做,恐怕陛下心裡有疙瘩。

  “今夜不用。”姜蕙搖頭,“前面正是亂的時候,去了平白生事,惹陛下不快,何況這個時候,東宮定然出不去。”

  頓了頓,她又道:“明日大殮,早些叫我起來,我做些金玉羹,你去送到盛安手上,不要打擾陛下。”

  秋葵應了,替她放下帳子,吹燈歇下。

  翌日一早,慶豐過來稟告說岐王昨日夜間已被下獄,一同傳來的,還有許良娣深夜被陛下遣送回東宮的消息。

  岐王是元徽太子的擁躉,從前就不滿先皇立蕭晟為太子,暗地裡覺得是蕭晟一手策劃暗害了元徽太子,連帶着對嫁給蕭晟的姜蕙,也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敵意。

  看起來,昨夜是他兵行險招,妄圖刺殺了。

  一連出了幾件大事,宮婢們謹言慎行,殿內氣氛沉沉。姜蕙坐在妝台前,任由晚菘為她梳頭,心中仍然想着岐王之事。

  先帝病重之後,宮中要緊位置,早就是陛下的人手,怎麼可能讓岐王有機會出手?除非……是陛下故意為之。

  即便如此,正送往紫極殿的那碗金玉羹,也是有必要的。

  正殿王氏那邊仍然派來青嬤嬤,這次倒不是來催促她往建章宮去,反而是來關心姜蕙的身體的。青嬤嬤噓寒問暖,替她主子做足了賢惠模樣。

  恰在這時,石榴引着一身喪服的太醫過來了。

  姜蕙微微一愣,從思緒中回神,面前躬身行禮的,正是一直為她請脈的劉太醫。

  倒是晚菘,這會兒見到劉太醫,眼角眉梢露出一絲喜意,只是到底還顧忌着大行皇帝,只是一瞬便收斂了容色,輕聲將青嬤嬤請到側殿等候,又叫來兩個小宮女伺候,這才回到姜蕙身邊侍立。

  “是陛下派劉太醫過來的?”內室,姜蕙問道。

  “是,今日微臣會在建章宮偏殿當值,娘娘若有不適,遣人尋安景公公便是。”劉太醫凝神搭脈,片刻後眉頭微皺,”昨日可是吃了保胎丸?“

  姜蕙答是,劉太醫便道:”這丸藥雖藥效尚可,但不宜多吃,娘娘三日內不可再服。"

  他沉吟一會,轉頭對晚菘道:“方子就不開了,微臣寫幾樣膳食,還請姑娘記下,這幾月便按這個來為娘娘預備飯食。”

  晚菘連連點頭,找來筆墨紙硯,殷勤地磨起了墨。

  秋葵帶着山楂往紫極殿送湯食尚未迴轉,姜蕙留下平姑姑和石榴看屋子,只帶着晚菘,跟着青嬤嬤往東宮正殿去和王氏匯合。

  正殿的安息香味已經散了,胡承徽和石孺子坐在老位子,顯得心神不寧。

  “許良娣還沒來嗎?”主位上,王氏似有不耐,遣人去催許良娣。

  眾人又等了一刻鐘,便見許良娣一身孝服,素麵而來,眼下似乎還有些壓不住的紅腫。

  姜蕙垂下眼睫,許良娣昨夜闖到兩儀殿去關心皇帝,陛下雖不喜後宮多事,倒不至於打罵妃嬪,這副受了委屈的情形,看來是受到王氏的教訓了。

  人已齊了,王氏又囑咐奶娘照看好小郡主和妍姐兒,帶着眾人往外行去。

  天空依舊飄着小雪,清道的宮婢們遠遠望見東宮一行人的輦駕,默默跪了一片。自夾道轉過長信宮,前面隱約有另一群宮人簇擁着車輦。

  簾外慶豐的聲音傳來:“主子,前面是麗妃娘娘的輦駕。”

  麗妃?岐王以謀逆罪下獄,即便不死,最好的結果也不過是枯守皇陵,麗妃卻能如常到建章宮哭靈……她是先帝妃嬪,未有實證,礙於孝道,陛下確也不能攔她。

  姜蕙略一思索,隔着帘子吩咐道:“待會到了建章宮,若是稍有不對,即刻去尋安景公公。"

  建章宮今日輪值的禁軍明顯又多了些許,姜蕙下了車輦,由晚菘扶到正殿門口,一應隨侍在此止步,胡承徽移步上前,攙住姜蕙,奶娘抱着妍姐兒緊隨其後。

  “多謝。”姜蕙低聲道。

  胡承徽抿出兩朵淺淺的笑渦回應,隨即低下頭去。

  皇帝駕崩當日小殮,第二日大殮,大行皇帝遺體將被置入梓棺,停靈四七二十八日後移靈殯宮,等待司天監算出吉日下葬皇陵。

  在此期間,諸宗室、大臣和內外命婦須日日前往,早中晚行祭禮,為大行皇帝守孝。

  殿內,內命婦這邊,先帝妃嬪已經跪了一地,岐王生母麗妃赫然在列,面上是千篇一律的悲痛神色。

  王氏獨自上前,跪倒於內命婦首位,東宮餘下諸人則輕聲行到先帝妃嬪之後,各自跪下。

  辰時正,皇帝同太后到了建章宮,大殮諸禮正式開始。

  眾人在禮部禮官的指引下,一次又一次麻木地跪拜哭靈。

  姜蕙額頭沁出細汗,小腹隱有墜痛,勉強忍耐到大禮畢,她心知再跪下去恐怕有早產之憂,顧不上讓她感覺不好的麗妃,乾脆利落眼睛一閉,倒在地上裝暈。

  身邊傳來幾聲驚呼,有人將她扶靠在膝上,隨着幾聲“陛下”“傳太醫”的聲音,鼻尖嗅到熟悉的氣味,姜蕙身子凌空,已是被皇帝抱在懷中。

  胡承徽望着皇帝抱着姜蕙匆匆離去的背影,忽得瞥見側前方麗妃嘴角的古怪笑容,忙又低下頭去。

  內室香燭味道愈發濃郁,胡承徽用手帕捂着眼睛隨眾人繼續嚎哭,似乎想到什麼,她嘴角下撇,素白手帕下一雙杏眼卻流露出微末的笑意。

  建章宮偏殿暖閣。

  姜蕙側躺在軟榻,她的手腕被輕輕放到榻邊,有太醫開始把脈。

  少頃,唇邊有葯汁送進來。

  姜蕙適時睜眼,清麗的面容上睫毛輕顫,眼前的虛影逐漸清晰。

  “蕙兒?”低沉的男聲在耳邊響起。姜蕙小字紈蘭,不過因幼時稱呼,蕭晟還是習慣喚她的名字。

  “陛下?”姜蕙語調微弱,彷彿尚未回神。

  “感覺怎麼樣?”蕭晟坐在榻邊,輕輕按住姜蕙欲要起身行禮的身子,詢問道,“可還不舒服?”

  姜蕙搖頭,蒼白的面色露出一抹淺淡的微笑,輕聲勸道:“妾沒事了,陛下回去吧。”

  皇帝諸事繁多,當然不可能都耽擱在姜蕙這裡,他捋了捋姜蕙的鬢髮,起身道:“朕叫承平姑母過來看顧,蕙兒這幾日且安心養胎,不必再來建章宮了。”

  目送皇帝出了偏殿暖閣,端着葯碗的晚菘淚眼婆娑,上前急切道:“主子,您怎麼樣?這是劉太醫方才開的葯,您快喝完。”

  姜蕙莞爾,接過葯碗一口飲盡,安慰晚菘道:“我沒事。”她說的是實話,雖然腹中確實不太舒服,索性“暈”得及時,沒有更糟,還得了幾日休息時日。

  承平長公主便是這時踏入偏殿內室的,她一進來,便上下細細掃了姜蕙一圈,最後坐到榻邊,輕舒一口氣:“方才你可嚇死阿娘了。”

  已是瞧出自家女兒的把戲。

  姜蕙面色一紅,親昵地靠在母親懷裡,低聲問道:“阿娘,岐王那邊?”

  “陛下登基早成定局,那個蠢貨……”承平長公主止住話頭,鳳眼一肅,“你就當不知道這事,至於麗妃,她在這宮中也待不了多久了,平日里離她遠些便是。”

  姜蕙乖乖點頭,母女倆靜靜待了半晌,不好在建章宮多待,姜蕙便要回宜春殿。

  “知道分寸就好,多事之秋,沒得惹些口舌。”承平長公主拉着姜蕙的手,雖有些不舍,還是這樣說道,“歇息兩日,還是要來建章宮行祭禮。”

  “女兒懂得。”


第3章

  停靈需要四七二十八日,自上回“暈倒”後,太后又特下懿旨,准許她每隔三日去建章宮行祭禮。

  即使如此,一連二十多日下來,姜蕙也吃盡了苦頭。

  她月份重,身子也不如何健壯,身邊丫頭急得嘴上起了燎泡,生怕她因為哭靈之事累到早產。

  姜蕙倒是不急,躺在宜春殿的暖閣里,研究皇帝陛下剛剛頒下的冊封旨意。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姜氏長戟高門,懿範長存,逸群詠絮,柔嘉維則,朕昔在儲,特荷先嚴,以令結縭,茲仰遵慈諭,冊為貴妃,居瑤華宮,爾其祗承景命,光昭內則,欽哉。

  溢美之詞徒有華表,新封的貴妃娘娘並不在意,轉而關心其餘人的位份。

  前來宣旨的太監生得圓圓胖胖,瞧着可親,正是陛下身邊盛安公公的徒弟之一,安景公公,此時他低聲對姜蕙說了其他人的位分,便匆匆告辭離開。

  太子妃王氏理所應當立為皇后,居鳳儀宮。

  胡承徽因育有二公主蕭妍,封為妃,賜號嘉,居福陽宮正殿寶慶殿。

  許良娣封修媛,居廣陽宮正殿華珍殿。

  石孺子是太后賜下僅存的人事宮女,封為美人,居廣陽宮西配殿存菊堂。

  登基大典與封后大典同時舉行,封妃大典則在登基大典之後,姜蕙算了算日子,三日後,待先帝移靈殯宮,皇帝除服後便是。

  禮部從尚儀司抽調了位女官過來指導屆時幾場大典的禮儀規制,考慮到姜蕙的肚子,她的部分也儘可能從簡了。

  姜蕙只是平靜聽着,心思卻轉到前日剛收到的家書上。

  母親傳信說,陛下已令父親啟程回京,拜謁大行皇帝,恐怕有收回兵權的意思。

  姜蕙並不這樣認為,寧遠侯府一向鎮守北疆,世代忠烈,且對陛下有擁立之功,再則如今政權更替,北邊正是匈奴侵邊打草谷的日子,貿然換將,易生變故,陛下不會做此不智之舉,退一步說,即便有意收回北疆兵權,也得徐徐圖之才是。

  姜蕙回信寬慰了母親,心中卻明白,母親身為長公主,如今的大長公主,歷事多年,不會連這些都看不清,她寫信來,不過是再次提醒姜蕙,枕邊之人已經從太子變成了真正的九五至尊,再不是幼時拿着竹蜻蜓逗她的三哥哥了。

  姜蕙輕輕嘆了口氣,這個道理,她從接到先皇賜婚的旨意時,就已經想明白了。

  午後,平姑姑帶着石榴山楂收拾東西,預備遷宮,姜蕙在屋子裡由晚菘扶着,慢慢繞着桌子轉圈。

  產期將近,又在孝期,承平大長公主早就搜羅了京城有名的穩婆,通過內使司送進了姜蕙宮中。

  今日她勉力多走幾圈,亦是聽從穩婆的話,好讓到時臨盆順利。在心裡數到十,姜蕙才停下腳步,慢慢坐迴圈椅。

  內室的首飾擺件大都收到柜子里了,酸枝木雙屜多寶格架已經空空如也,只餘一只荷葉盤還清供着香櫞,這會兒也不便叫人從收好的東西里翻出雜書來看。

  姜蕙目光自格架上掃過,瞥見幾張縫在一起寫滿小楷的薄紙,她伸手拿起來,原是寫着庫房一應事物的單子,應是待會兒平姑姑要用來一一點檢的。

  “這隻綠釉狻猊香爐是誰送的?”看了一會兒,姜蕙溫聲問道。

  晚菘思索了一會,肯定道:“六月先皇曾賜諸皇子進貢名香,陛下將所得沉水香送給了主子,因是直接從宮掖司庫房調來,那邊為了討巧,特意還送來一隻綠釉狻猊香爐。”

  見姜蕙似在回憶,晚菘繼續道:“當時主子正在孕中,雖然劉太醫說沉水香有助緩解您嘔吐噁心的癥狀,但您那時反應大,天氣又熱,聞不得香料味,因此叫收進了庫房,沒拿出來用過。”

  姜蕙記起來,六月里先皇身體尚且康健,陛下因視察黃河水利的差事辦得好,額外得了些賞賜,又因她素來愛香,便直接將沉水香送到她這裡來了。

  “主子,可是有什麼問題?”晚菘有些擔憂。

  姜蕙搖搖頭,只是對這個物件有些陌生罷了,不過,她轉念一想,要送到她手上,按理說應該先由宮掖司送到東宮,再由太子或者太子妃分到宜春殿,怎麼是從宮掖司直接送來,還搭上一隻香爐?

  姜蕙皺眉,吩咐晚菘去尋那隻香爐過來。

  晚菘回來時,除了帶回香爐,將當時賜下的裝着沉水香的錫盒也一併拿來了。

  姜蕙並未直接用手觸碰,她指揮晚菘開了錫盒,將用絲綢嚴密包裹着的一截沉水香取出,端詳半晌,又拿來一碗清水將香料放了進去,棕褐色的香料迅速沉入碗底。

  看起來並無什麼問題。姜蕙的目光轉到那隻附帶的小香爐上,見香爐底部的匠人徽記模糊難辨,眸底微沉。

  “晚菘,去外面找慶豐過來,把這隻香爐打碎。”

  晚菘應諾而去,不一會穿着太監服飾的慶豐過來,手裡拿着不知道哪裡找來的一把鐵鍬,重重砸向了這隻狻猊爐。

  香爐裂成了兩半,裹着綠釉的銅製內里也暴露出來,依然沒什麼異樣。

  姜蕙仔細看了看斷口處,突然道:“晚菘,你拿小刀刮一點粉末,用手帕包好,放到錫盒裡,悄悄拿去給劉太醫看看。”

  頓了頓,她繼續道:“若是遇見別人,只做拿安胎藥的樣子便是。”

  晚菘領命,慶豐雖只聽了後半截,也大致明白了事情原由,眼珠微轉,請命道:

  “主子,這隻香爐奴婢還有印象,送來的人是宮掖司的小林子,可要奴婢去試探試探?”

  “不必。”姜蕙阻止他,轉而道,“你去內使司,就說明日遷宮的人手不足,請那邊支借幾位。”

  內使司一向管着宮人諸事,慶豐已經明白姜蕙的意思,快步退下了。

  “主子,庫房裡其他東西,可要再查驗過?”秋葵伴在一旁,見姜蕙沒了別的吩咐,輕聲問道。

  姜蕙點點頭,雖然吃的、用的一應事物,只要入了她的殿門,都一律檢查過一遍,可防不住如這隻香爐一般下手隱秘。

  “趁着遷宮收拾東西,你和平姑姑再仔細查驗一番。”

  “是。”深知此事緊要,秋葵疾步而去。


第4章

  遷宮之日天氣和暢,未再下雪,是司天監選出來的好日子。

  先帝后妃,太后高居慈寧宮,妃位以下無子之人長居普羅寺,其餘諸妃則遷居皇城西北角的慈安宮,唯有麗妃一人自請隨侍先帝,長守皇陵。

  宮掖司忙碌了大半月,重新收拾了各宮宮殿,供各位主子居住。

  車輦停在瑤華宮宮門外,秋葵扶着姜蕙,緩步往裡而行,一路細細打量。

  瑤華宮紅牆綠瓦,重檐攢尖,宮外有一片小小的鎖月池,冬日裡覆蓋著薄薄一層冰雪,在陽光下光息流轉,瑰麗萬分。

  宮門內則又是另一番天地,亭台樓閣、閬苑藻井,自中庭望去,隱約得見西北角的一片梅林……

  可以說是華美精緻,處處用心。

  這座宮殿的上一任主人是誕下先帝幼子的充儀寧氏,她出身低微,但頗有幾分寵愛,以至坐上了九嬪之位。

  不過,據說寧充儀為先帝侍疾時言語不敬,在先帝去世前,就被當時的淑妃、如今的太后娘娘打發去宮外普羅寺了。

  是不是真的言語不敬,姜蕙無心探知,她目光在殿內掃了一圈,瞥見宮掖司陪同的大太監全福眼底的忐忑,微微露出一抹笑意。

  全福是宮裡的老人了,這會兒面對貴妃,表現得極為謙卑,面前這位主兒,不說家世背景,就說陛下的寵愛、腹中的皇嗣,也由不得人放肆,若是能得貴妃娘娘青眼,保不住往後那宮掖司司正的位置也能夠得着。

  他心中思緒電轉,面上殷勤道:“貴妃娘娘可還滿意?若是哪裡需要改些布置擺設,只管派人來宮掖司便是。”

  “這就很好。”姜蕙頷首,“秋葵。”

  秋葵會意,拿出準備好的荷包:“辛苦福公公和宮掖司的宮人了,公公買些茶點吃。”

  全福大方接了,心裡對荷包的分量滿意,識趣告辭了。

  慶豐追上前去,說要送送全公公。

  宮掖司的人離開不久,內使司也派人來了,領頭的是個叫全喜的公公,身形瘦削,面相端肅。

  他身後跟着一串宮婢,這會兒站成兩排,立在剛清理過積雪的中庭,供站在廊下的姜蕙察看。

  這是要姜蕙挑些新的人來伺候了。

  按制,貴妃身邊設一位掌事姑姑、一位掌事太監、四個大宮女、四個二等太監、八個二等宮女、八個小太監,其餘雜役若干。

  “貴妃娘娘可有滿意的?”全喜躬身問道。

  聽到這話,中庭諸人大部分面露忐忑,眼含期望,顯然,瑤華宮是眾人認定的好去處了。

  姜蕙看了秋葵一眼,秋葵會意,淺笑着道:“勞喜公公介紹一二。”

  “欸!”全喜答應一聲,站到姜蕙身邊指着庭中某人,“這個名叫阿夏的,機靈得很,從前一直在內使司伺候,梳頭的手藝不錯。”

  姜蕙抬眼望去,見是個面容清秀的少女,看着不過十六七歲,表現尚算鎮靜。

  這就是母親送來的人了。

  她微微頷首,阿夏已經機靈地站到了秋葵身後。

  全喜繼續道:“這個丫頭叫萍兒,雖然粗苯了些,力氣倒是很大,從前是在先太妃宮裡伺候的……”

  一連介紹了一圈,姜蕙心裡有數,親自點了四個宮女並四個太監,剩下的由平姑姑再挑,其餘人仍叫全喜帶了回去。

  日頭偏移,瑤華宮正殿瓊華殿外聚着新來的宮人,平姑姑正給他們訓話。

  這些人,往後還要先看一兩個月,再慢慢往屋裡放。那個名叫阿夏的宮女,雖是母親送來的,也少不得要有這一遭。

  秋葵幾個已經將帶來的柜子開了,重新按姜蕙的心意收拾了一遍瓊華殿,這會兒陪在她身邊為她布菜——折騰了一天,又到吃哺食的時候了。

  晚菘悄悄進來,在簾邊等了一會,待屋內炭火烘掉身上濕意後,才到姜蕙身邊低聲道:“主子,劉太醫那邊有結果了。”

  姜蕙放下調羹,示意她繼續。

  山楂和石榴已經自覺守到門外去了,晚菘聲音更低:“劉太醫說,那香爐里摻了丹砂。”

  丹砂?

  姜蕙微微皺眉,她也讀過一些雜書,知道丹砂若是遇熱,會生出那些丹士口中的水銀,而這水銀,乃是劇毒之物,雖然看着分量不多,可她身懷六甲,哪裡能聞得這些?

  晚菘又細細講了劉太醫所說若是誤服如何處理的辦法,便聽到姜蕙開口:“去叫慶豐過來。”

  慶豐剛送完宮掖司的全福回來,姜蕙問道:“你說小林子與石美人是同鄉?”

  “是。”

  慶豐知道事情不容疏忽,仔細回想了一遍,才繼續道:“奴婢日前到內使司支借人手,因咱們瑤華宮馬上也要挑人,內使司的宮人們對奴婢頗為熱情,奴婢東拉西扯的,保證沒讓人瞧出目的……這小林子與石美人,據說都是南寧人,同一年小選入宮,後來一個分到宮掖司,一個去了長春宮,再之後,石美人連同另外一個宮女被太后娘娘看中,賜給陛下做了人事宮女。”

  “那小林子呢?”

  “還在宮掖司當差,奴婢旁敲側擊打聽了,他因與管這差事的大太監有些交情,才能撈到些給各宮主子跑腿送物件的油水活。”

  “管事太監?”

  慶豐點頭,不自覺吞了下口水,道:“是宮掖司管着丁字庫房的全寧公公,說是年老體虛,七月里中了暑熱,已經去世了。”

  殿內安靜了一瞬,姜蕙沒有再問,她思量片刻,對慶豐道:”將那香爐收好,本宮另有用處。”

  晚膳後,鳳儀宮打發人來賜下遷居之禮,姜蕙瞧了一眼,見是尊白釉玄紋梅瓶,吩咐道:“喚阿夏過來。”

  山楂答應一聲,疾步往外室去,不一會兒就帶着阿夏迴轉。

  “奴婢阿夏拜見貴妃娘娘,請娘娘安。”來人甫一轉過繪着花鳥的紫竹插屏,便利索地伏跪請安。

  “起來罷。”姜蕙打量她嫩白的手指和食指中指指腹間的老繭,問道,“你母親原先是公主府的女醫?”

  “是。”阿夏恭敬道。

  “女醫不在奴籍,你身家清白,大可於宮外尋一良人,怎會入宮?”

  姜蕙望着阿夏,語氣和緩。

  “回娘娘的話,奴婢父親是平城校場小吏,乾寧二十八年刺配瓊州,奴婢一家女眷充入教坊司,幸得公主相救,在府內做了侍婢。”

  乾寧二十八年,平城……正是元徽太子出事的時候,先皇震怒,平城上下數百官吏都遭了大難。

  姜蕙頷首,道:“你本名叫什麼?”

  阿夏沉靜道:“奴婢本家姓張,賤名一個纓字。”

  “那便喚你紅纓吧。”

  “謝主子賜名。”紅纓復又跪下行禮。

  姜蕙喚她起來,側身對山楂道:“山楂,你去外邊告訴平姑姑,另三個宮女依着紅纓改名,至於太監,讓慶豐自己做主就是。”

  山楂出去傳話,姜蕙指着紫檀雲紋翹頭案上的梅瓶,吩咐紅纓:“往後送到瑤華宮的東西,你都再檢查一遍。”


第5章

  遷宮之後就是接踵而至的幾場大典。

  登基大典與封后大典雖然流程繁多,但需要姜蕙參與的,不過是於後宮面朝太廟跪拜,口呼皇帝萬歲,再就是進鳳儀宮拜謁皇后,由拿到鳳印和中宮箋表的皇后領着,前往慈寧宮向皇太后請安。

  姜蕙身着貴妃朝服,坐在慈寧宮,靜靜欣賞太后與皇后一番母慈子孝。

  太后保養得宜,四十齣頭的年紀,看着風韻猶存、氣度斐然。

  她面相慈和,腕間挽着佛珠,此時跟皇后寒暄完畢,朝殿中望了一眼,對姜蕙道:“安寧近日受累,哀家知道你從小便仁孝可愛,可你是雙身子的人,怎麼能委屈自己,哀家還等着你生個白白胖胖的大孫子呢!”

  安寧是姜蕙出嫁前的封號,她是公主之女,有郡主的封邑。

  太后這話,是知道她撤掉大部分進補之物的事了。

  皇后面色如常,眼神卻沁出一絲凌冽,眨眼間又消失不見。

  姜蕙只作不知,順着太后的話頭恭聲道:“回太后娘娘的話,先皇駕崩,舉國哀悼,安寧不能日日前往祭拜,已是不孝,又怎能只顧自己的口腹之慾呢?”

  太后面色滿意,又叮囑道:“明兒你們幾個封妃大典,你身子重,若是感覺不適,只管請太醫便是,我這裡還有一株百年野山參,你帶回去。”

  姜蕙推辭不過,只得應諾。

  姜蕙的母親承平大長公主此時開口,她聲音溫柔,頗有韻致:“皇嫂別擔心她,都是做母親的人了,知道照顧自己。”

  太后樂道:“不知是哪個做母親的在我這裡哭,擔憂家裡的嬌嬌。”

  承平大長公主紅了臉,眾命婦便都捧場起來,你一言我一語,談論起兒女的事情。

  姜蕙保持着淡淡的笑意,看這些身份高貴的女人面具對面具,竟然覺得有幾分如魚得水的樂趣。

  回到瑤華宮,卸下朝服,姜蕙側躺着,秋葵屈膝跪坐,正為她按摩。

  晚菘拿來保胎丸,仔細點了點,又眼淚汪汪地盯着姜蕙吃了下去。

  姜蕙笑道:“這是什麼樣子,本宮又不是吃毒藥。”

  “可是劉太醫說,這丸藥最好不要多吃……”晚菘訥訥道。

  “你見過什麼葯最好多吃?本來月份已重,每隔三日去哭靈一場已是疲累,再不吃這丸藥,才更糟。”

  頓了頓,她低聲安慰道,“先帝已經移靈殯宮,本宮心裡有數,往後就不再吃了,這事本宮也問過劉太醫的,他不是給你了膳食方子?咱們按他說的做就是。”

  晚菘無法,只得點頭應是。

  第二日是姜蕙的正日子,雖是幾位妃嬪同時封妃,但姜蕙位份最高,倒不必去另外兩宮當面祝賀,只遣人送了禮物。

  瑤華宮正殿瓊華殿內,這會兒如同昨日在鳳儀宮一樣,又坐滿了內外命婦,她們在這恭賀姜蕙完畢,還要趕去福陽宮和廣陽宮給嘉妃胡氏和修媛許氏問安,個個都忙得很。

  姜蕙也無意折騰,待尚儀司的禮官宣布禮成之後,就爽快地放了人,只留下承平大長公主寒暄一陣。

  她們是親母女,留下來說兩句話實屬正常,並不惹人注目。

  二人轉到內室,幾個婢女都到門外守着,母女倆這才說了體己話。

  姜蕙從小便生得好,待得及笄,更是出落得如出水芙蓉、清麗逼人,是寧遠侯和承平大長公主的掌上明珠,如今因懷胎日重,連日疲累,身形略微豐腴,臉色卻有些暗淡蒼白,即使上了妝也掩蓋不住,看得承平大長公主心疼不已。

  她拉着姜蕙的手,囑咐道:“娘親不能隨時看顧你,你要照顧好自己才是。”

  姜蕙靠在母親懷裡,糯糯應了。

  承平大長公主輕輕拂過姜蕙的鬢髮,又摸了摸她圓潤的腹部,問道:“跟娘親說實話,是不是很難受?陛下近日有來看你嗎?”

  “嗯,難受得很,腰酸,腿也很痛。”姜蕙抱怨着,隨後才道,“陛下登基事忙,不怎麼進後宮,只抽空來探望了幾次,倒是安排了身邊的安景公公隨時照顧我。”

  承平大長公主這才放下心來,她心知不能期待皇帝侄兒的真心,可身為母親,總是期盼女兒好的。

  “腰酸腿痛,都是正常反應,娘親送來的那個穩婆,在京城接生有三十多年了,雖然有時舉止粗魯了一些,但能力不錯、人品也可貴,你多聽她的話……”

  她又說起已經叮囑過無數次的話。

  姜蕙心知這裡不是公主府,打起精神,從母親懷裡坐起,說起正事來。

  “阿娘,還要麻煩您幫女兒一件事。”她聲音平靜,伸手指着邊上緊緊纏着綢布的錫盒,那裡面裝的,正是之前被打碎的綠釉狻猊香爐。

  *

  申時三刻的時候,又飄起了小雪,安景打着傘過來,傳來皇帝今日要到瑤華宮歇息的口諭。

  雖有些意外,也在情理之中,昨日登基大典並封后大典,陛下除服,宿在鳳儀宮,今日過來瑤華宮也不算什麼。

  姜蕙接了口諭,一眾宮人又精神抖擻起來。

  大抵皇帝陛下實在事務纏身,等他踏入瑤華宮大門時,姜蕙已經困得睜不開眼,窩在暖閣的桌邊打盹。

  聽到動靜,秋葵欲要叫醒姜蕙,被皇帝阻止了。

  身穿玄色常服的人揮退多餘的宮人,在門口散去了身上的冷意,才坐到姜蕙面前,將撐着手肘搖搖欲墜的人攬進懷中。

  “三哥哥?”長睫紛飛,閉着的眼帘掀開,露出一雙惺忪的眼眸,似乎是意識尚且朦朧,女子不由自主喊了幼時的親近稱呼。

  “蕙兒醒了?”清朗的嗓音,因聲線壓得低,顯得低沉而溫柔。

  姜蕙當然不是剛醒,秋葵也不會等到陛下要進門了才來提醒她。

  有時候醒的時機是很奇妙的,因此她做出睡着的樣子,假裝意識朦朧喊出了一聲“三哥哥”。

  這聲“三哥哥”,姜蕙只在六歲前用過,後來漸漸知事,早就不這樣叫了,但越是相處日久,姜蕙就越來越能感覺到,蕭晟是很受用她這個表妹姿態的。

  如今岐王入獄,陛下正式登基,諸事雖然繁多,也都漸有條理,恰是她使些女兒手段的時候。

  她從皇帝懷中輕輕掙出,屈膝行禮:“妾請陛下安,陛下萬福金安。”

  蕭晟扶着她,責怪道:“身子重,不要這樣知禮了。”

  兩個人低聲絮語一陣,盛安和晚菘進來上菜,是陛下特意吩咐御膳房準備的宵夜,都是些她愛吃的東西。

  姜蕙為蕭晟布菜,抿出一個能容皇帝瞥見的淺笑。

  他正拿着姜蕙平時解悶的閑書看,見到姜蕙的笑容,擱下書,笑問道:“蕙兒在開心什麼?”

  姜蕙回頭望着蕭晟,狡黠地眨了眨眼,清麗的面容讓蕭晟不由陷入年少時的某些思緒,他聽見自己的貴妃答道:“妾在想,陛下您來得正好,帶的這些吃食,妾一看就餓了。”

  皇帝低低笑了一聲,兩個人食不言寢不語地用完了膳食。

  飯後姜蕙仍舊圍着桌子繞圈,蕭晟扶着她,一手攬着她的腰,一手撐着她的手臂。

  屋子裡銀絲炭爆出輕微聲響,姜蕙漸重的喘息襯得四周更加靜謐,她停下來稍稍歇息,蕭晟也不急,撐着她大半身體的重量等待。

  姜蕙喘勻了氣,繼續繞圈,皇帝突然道:“蕙兒覺得建昭這兩個字如何?”

  建昭?

  “ 建,立朝律也。昭, 日明也。建昭……”姜蕙沉吟,心下明白這應是皇帝陛下在思量年號了,“…… 旦建星中,於昭於天……妾以為尚好。”

  雖然前朝士大夫們一直告誡歷代妃嬪後宮不得干政,但姜蕙卻明白,蕭晟此問,是信任也是期待,最不耐煩聽到些什麼不敢妄議朝政這種答話的。

  果然,蕭晟聽到姜蕙的話,微微頷首,又問:“比之建元何如?”

  姜蕙皺眉思索,嘴裡呢喃道:“元者氣之始也……黎元,天下元元之民……”

  最終的年號當然不能從她口中說出,似乎是比較不出來哪個更好,姜蕙無奈地望向蕭晟,將皇帝的手掌拉到自己圓潤凸起的腹部,道:“妾比不出來,陛下一時難以抉擇,妾亦是如此……不過……”

  腹中生命突然配合地伸了伸手腳,兩個人都感覺到明顯的胎動,蕭晟將姜蕙扶到軟椅上坐下,傾身側耳,想要再次感受下活潑的小生命,聲音中都帶着笑意:“不過什麼?”

  “不過陛下,您想好給我們的孩子起什麼名了嗎?”姜蕙期待道。

  蕭晟親昵地拂過姜蕙的秀髮,溫和道:“男孩就叫蕭烺,烺,明也,如何?”

  姜蕙在心裡念了念,微微點頭,又問道:“那女孩呢?”

  蕭晟抬眼望進姜蕙如溪水融冰一樣清澈的眼睛,笑着說:“若是女孩,定會如蕙兒一般聰慧美麗,就叫做蕭姝。”

  “姝不好。”姜蕙反駁道,“靜女其姝,都重在容色,不行不行。”

  蕭晟並不生氣,沉吟片刻,拉過姜蕙的手,在其手心寫下一個字,問道:“婧字如何?既有容色,又有才能。”

  姜蕙這才滿意,輕輕點了點頭。

  晚上臨睡時,蕭晟仍然跟姜蕙同榻,他還是太子時過來宜春殿探望也是如此,姜蕙也不再勸,側躺着睡到外間——夜裡或許會有腿腳抽搐之症,還需要秋葵過來按揉。

  果然,姜蕙睡得正沉之時,熟悉的抽痛驚走了睡意,她抿着唇,撐起身子,儘力不發出聲響。秋葵值夜時候一向睡得淺,這會拿着斗篷悄悄過來,為姜蕙披上後,才蹲下身按摩起來。

  兩人雖然輕手輕腳,到底還是吵醒了皇帝。

  姜蕙月份日重以致腿上不便之時,先皇已經病倒,蕭晟也越發忙碌,不再在後院留宿,因此,這還是他頭一回見到姜蕙這副模樣,吃了一驚,吩咐盛安去請劉太醫過來。

  姜蕙攔住了他。

  “陛下,這都是孕中婦人常有的,讓秋葵替妾按揉一陣就好,夜色已深,劉太醫花甲之年,還是不要驚動他老人家了。”

  蕭晟作罷,一時也睡不着,反而揮退盛安和秋葵,自己給姜蕙按揉起來。

  “你那婢子力氣尚小,定然沒有朕按着舒服。”

  姜蕙笑起來,嗔道:“這哪裡只看力氣,還要技巧的。”

  笑完,不好再勞動皇帝陛下,推說已經好了,吹了燭火,兩人重新睡下。


第6章

  風平浪靜又過了一段時日,姜蕙腹中孩兒仍沒有降世的意思。

  她的肚子好像又大了一圈,沉沉地墜在小腹,因此輕易不再出門去。太醫院日日安排人在瑤華宮輪值,皇后那邊也下了懿旨,令姜蕙不必去請安問好,安心於瑤華宮養胎。

  她已是站也累坐也累坐卧皆難的時候,這會兒勉強把自己安置在軟塌上,側躺着看平姑姑帶着山楂和石榴兩個丫頭用紅紙剪窗花——宮掖司除了送來對聯、燈籠、窗花之類物什,還另備了紅紙,方便各宮主子們興緻上來自己動手。

  瑤華宮外面伺候的小太監和宮女們忙着清掃往日里鎖着的幾個偏殿側殿,要做的事情很多,但因已提前發了賞錢,個個都帶着喜氣,幹活利落。

  快過年了。

  秋葵和晚菘坐在另一邊縫製嬰兒的貼身衣物,籃子里裝的都是洗過的綿軟料子,還有些已經縫製好的小肚兜、虎頭帽之類的小玩意兒散在榻上。

  籃子最裡面,整整齊齊疊着的,是承平大長公主前幾日送進來的縫製好的百衲衣;桌上擱着一把紅白雙色、繪着幼童抱鯉的撥浪鼓,這是姜蕙的幼弟姜蘊請母親一併捎來,送給未來外甥或者外甥女的禮物;鎖到她妝匣最下面的,還有一把金鑲玉的長命鎖,這是姜蕙的父親寧遠侯通過皇帝遞進宮來的。

  寧遠侯是在十二月初的時候回京的,聽說陛下留他在京與妻兒一起過年,享受天倫之樂,年後再啟程返回北疆。宮牆之隔,父女間不像母女方便,未能見面說幾句話,只在建章宮遠遠望了幾眼。

  陛下入主建章宮之後,重新立了規矩,宮內外傳遞書信不再是件容易的事,又恰逢年關事忙,承平大長公主抽不出時間進宮請安,算來,就算是母親,不到除夕宮宴,也是難以得見了。

  屋裡炭火很足,甚至有些憋悶,晚菘見到姜蕙的神色,輕手輕腳前去窗邊,將留着的縫隙微微拉大,窗外帶着新雪的清新空氣便絲絲縷縷地溜了進來。

  平姑姑應是有家傳的手藝,剪出來的兔子活靈活現、栩栩如生,甚是可愛。

  姜蕙拿起一張細細端詳,又稱讚了幾回。

  山楂向來話多,這會兒見姜蕙精神還好,湊趣道:“也不知小主子是屬虎還是屬兔。”

  “只要主子平安生產,屬虎屬兔又有什麼要緊?”平姑姑手上動作靈巧,嘴裡卻嚴肅道。

  秋葵就道:“屬虎陽氣旺盛,屬兔慧思多黠,都好都好。”

  石榴打趣:“秋葵姐姐果然跟着主子看了許多書,說話都叫人聽着舒服自在。”

  姜蕙微微一笑,道:“屬相沒什麼要緊,只要孩子健康就好。”

  雖是這麼說,但姜蕙腹中孩兒可能還是願意屬兔一點,將將挑了大年初一這天發動。

  彼時皇帝頒發了大赦天下和改元的詔書,正帶着宗親百官往太廟祭天,聽聞姜蕙臨盆的消息,一時也無法迴轉,只得派了盛安回來看顧。

  瑤華宮眾人在平姑姑和慶豐的帶領下忙中有序,各司其職,倒不見慌亂之色。

  太后在慈寧宮聽到消息,想到皇帝子嗣單薄,膝下至今只有二女,一時按捺不住,親自到瑤華宮來,見到皇后已經坐在殿內等候,微微詫異。

  “皇后怎麼來了?”

  大年初一,不僅皇帝要在太廟祭天,皇后也得於鳳儀宮等待諸命婦舉行賀儀,按理說不來瑤華宮也是說得過去的。

  皇后已經穿戴好鳳冠霞帔,一身朝服繁瑣精緻,一看就是聽聞消息半途趕來的。

  她起身向太后問安,這才答道:“妾聽聞貴妃突然發動了,她是頭胎,放心不下,過來看看。”

  太后頷首,慈和道:“這兒有哀家看着,皇后快回去主持賀儀吧。”

  “是。”皇后應道,將身邊的青嬤嬤和夏蟬留下照顧,帶着一群人往鳳儀宮趕。

  她賢惠的姿態表現得恰如其分,越發有中宮元後的氣度,太后也不由滿意。

  產房內尚還安靜,太后育有兩兒一女,雖只成活了皇帝一個,也頗有經驗,知道裡面應該還未開始,轉頭吩咐身邊隨侍之人去備好山參雞湯之類進補之物。

  姜蕙隔着房門聽到太后的聲音,堅持着請了安,被好生安慰了一陣,終究忍不了一波比一波更痛的陣痛,泄出幾聲痛呼。

  晚菘端着雞湯熬煮的飯食過來,繞過忙碌的穩婆和醫女,來到姜蕙面前,眼中閃着淚光道:“主子,先用點,待會兒才有力氣。”

  姜蕙勉強點了點頭,被秋葵扶着坐起來,忍着痛處一口一口緩緩吃着,鬢角幾乎汗濕。

  一碗雞湯麵吃完,穩婆伸手下探,與醫女對望一眼,面色微微一變。

  她對晚菘道:“麻煩姑娘備好手巾給娘娘含住,我要推宮。”

  姜蕙正痛得神智恍惚,沒有注意到穩婆面色,秋葵卻發現了端倪,悄悄湊近穩婆,低聲問道:“錢媽媽,可是有什麼問題?”

  穩婆錢媽媽是個收拾得乾淨利落的婆子,臉上皺紋雖有,也能看出儘力保養的樣子,這會兒不知是不是被屋中炭火熏烤的緣故,她眼角細紋都沁出汗珠,澀聲道:“秋葵姑娘,娘娘腹中胎兒之前一切都好,可是今日宮口方開,裡面……怕是要橫產。“

  秋葵一驚,勉強穩住,急切道:“需要我做什麼?”

  “姑娘和晚菘姑娘一道,按住娘娘,不要讓她亂動或者咬傷自己。”

  秋葵連連點頭,又拉住正端着參湯過來的紅纓快速道:“穩婆說主子是橫產,要預備推宮,你速去幫忙,若有什麼不對,即刻告我。”

  太后坐鎮產房外,見醫女神色緊張出來稟告說貴妃可能難產,眉頭微皺,連連催促劉太醫進去診脈施針。

  太廟這邊,在皇帝的壓力下,禮部禮官加快了祭天儀程,終於讓蕭晟在辰時正之前趕回了瑤華宮。

  一進瓊華殿,便聽到姜蕙抑制不住的痛呼聲。路上盛安已經打發了小太監過來稟告說貴妃娘娘難產,蕭晟一路憂心,這會兒面色沉肅,疾步行來,欲往產房裡去。

  “晟兒!”太后站起來阻住皇帝的步伐,安撫兒子道,“劉太醫已經艾灸過至陰穴,穩婆和醫女也推宮完畢,這會兒情況還好,產房血氣重,你萬金之軀,萬萬不可進去。”

  蕭晟緩緩吐出口氣,沉聲道:”母后,那是蕙兒,在生朕的孩子。“

  太后知道兒子的心思,微微嘆了口氣,目送皇帝進了產房。


第7章

  姜蕙在產房裡掙了一天一夜,終於掙命一般生下來一個孱弱的小皇子。她只聽到一聲微弱的啼哭,才放下心來,陷入黑甜的睡夢中。

  太后在夜色漸深的時候就被皇帝請回了慈寧宮,這會兒是結束賀儀後立即趕過來的皇后和眾妃嬪陪着皇帝守在瓊華殿。

  皇帝未能在產房守到最後,他進去一時已是逾制,終究被太后勸了出來,立在產房外神色沉鬱。

  窗外熹微天光散落之時,產房裡終於傳出來嬰孩的啼哭聲。

  皇后掃了一眼許修媛僵硬的面色,聽着那微弱的啼哭,知道姜蕙生的這個孩子定有不足之處,心下鬆了口氣。太后遲遲不肯將宮權交給她,不就是怕她忌憚姜蕙,暗中動些手腳,所以親自看顧嗎,看這樣子,果然也不必她做什麼,運道如此。

  石美人仍是木雕模樣,獃獃愣愣坐在一旁,只有嘉妃有几絲真實的喜意,站起身來綻出了笑臉。

  皇帝並未注意到身後眾妃的表情,在穩婆抱着小小的襁褓出來後就已經一步跨過去問道:“貴妃和皇兒怎麼樣?”

  錢媽媽滿臉是汗,眼中尚有喜色,在宮裡待了這麼久也見過皇帝好多次,倒沒被突然上前的皇帝嚇到,只行了禮,回話道:

  “回稟陛下,貴妃娘娘力竭昏睡,小皇子在腹中憋悶許久,有些孱弱,都還需太醫看過。”

  她不是內使司的穩婆,雖然進宮時特地學了禮儀,但仍說不來避重就輕的話,只老老實實說了最真實的情況。

  蕭晟臉上的喜色一滯,倒沒怪罪穩婆,說了賞字,小心翼翼調整姿勢抱著兒子,往裡去了。身旁的盛安機靈地帶着等在外面的奶娘和一直隨侍的李御醫、劉太醫跟了進去。

  屋內已經清理過,姜蕙這會兒換了衣服躺在床上,睡得香甜。

  奶娘接過小皇子,避到屏風後餵奶,兩位太醫先輪流給姜蕙把了脈,才去奶娘那邊看了看小皇子。

  蕭晟坐在一邊,待兩位太醫都看過以後,問道:“怎麼樣?”

  李御醫與劉太醫對視一眼,劉太醫上前一步,沒有掉書袋,低聲直白道:“回稟陛下,貴妃娘娘身子本不健壯,這回橫產一日夜,已是耗了元氣,有損壽數,恐怕今後需要常年調養,至少三年之內無法再有孕了。“

  “有損壽數?”蕭晟擰眉不悅,剋制住脾氣,才轉頭對李御醫道,“若是交由李愛卿來調養,可會好些?”

  李御醫額頭見汗,回稟道:“劉太醫向來負責貴妃娘娘脈案,比微臣更為熟悉,若是由微臣接手,也只能配合微臣特製的養榮丸,儘力而為。”

  蕭晟沉默一瞬,問起剛出生的小皇子。

  李御醫只得硬着頭皮繼續道:“陛下,我等對大方脈頗有研究,對小方脈卻只是尋常,不若請來林貴達林太醫為小皇子一探。”

  盛安悄悄退出去,招來徒弟安景,吩咐速去請林太醫來。

  皇后攔住預備迴轉的盛安,問了裡面的情況之後,才整理了衣物,進了暖閣。

  她先是行禮問安,然後從奶娘手中接過小皇子抱了一會兒,才回到皇帝身邊道:“陛下,妾身知曉您心疼姜妹妹和小皇子,可今日辰時,您得往殯宮祭拜父皇,現下已經卯時正,再不能耽擱了。”

  “朕心中有數,皇后也累了一天,回宮歇息吧。”

  皇帝不走,皇后和眾妃嬪即使又累又困也不能走,都陪在瓊華殿,不多時,就見安景拉着個白鬍子老太醫匆匆進了暖閣。

  今日並不是林太醫當值,他大概剛被安景從家裡抓過來,發簪都有些歪斜。

  索性皇帝這會兒也不在意,命人仔細看了看剛出生的小皇子,又說了姜蕙生產時的情況,問了與李御醫同樣的問題。

  林太醫心中暗罵兩位同僚將他推出來,面上卻做出沉思之色,沉吟片刻道:“回稟陛下,小皇子胎中憋悶,又先天不足,應治以補腎輔以補脾,緩緩圖之。”

  林太醫見皇帝眉頭緊鎖,接着道:“方才微臣問過奶娘,小皇子吃奶雖然力氣不大,也還算有勁,只要補足氣血,於壽數卻是無礙。”

  蕭晟聽了這話,卻道:“朕曾聽聞,若是嬰孩胎中憋悶,會禍及心肺、影響神思,如你所說,皇兒並無此憂?”

  林太醫腦門見汗,忙道:“陛下博聞強識,如陛下所聞,確有此種實例,但有賴劉太醫及時針灸,穩婆推宮也頗為熟練,依微臣看來,小皇子暫無此憂。”

  皇帝終於放下心來,又陪了姜蕙母子一會兒,起駕往殯宮趕去。

  皇后待蕭晟走後,又招來三位太醫詢問一番,這才打發了眾妃嬪,迴轉鳳儀宮。

  春燕亦步亦趨跟着皇后進到內室,將忍了一路的話說出口來。

  “娘娘,依林太醫所說,那小皇子雖是先天不足,後天也可補齊,咱們要不要……”

  啪——

  皇后一巴掌甩到春燕臉上,打斷了她的話。

  望着跪在地上頗得倚重的貼身大宮女,皇后叫她起身,沉聲道:“本宮入主中宮時日尚短,朝堂內外多少雙眼睛盯着……春燕,你和夏蟬是我從娘家帶進宮的陪嫁,最是得我信任,往後不要再把自己當做普通後宅婢女,凡事看得遠一點……姜氏從此往後是個病秧子,且幾年內難再有孕,留着她霸着陛下,卻生不齣兒子,難道不是好事?依她的心思,恐怕一多半心神都要放到那藥罐子兒子身上,日夜憂思,還愁拖不跨她?”

  “是。奴婢張狂,娘娘責罰得對。”春燕低頭道。

  皇后伸手搭上左手腕間的白玉雕絞絲紋手鐲,緩緩轉了幾圈,慢悠悠道,“至於小皇子……急什麼,有的是人着急。”

  春燕退出內室,夏蟬仍替她們守着門,坐在簾邊綉一隻荷包,見春燕捂着臉出來,吃了一驚,拉着她坐下,關切道:“春燕,這是怎麼了?”

  春燕搖搖頭,不肯多說:“沒事,是我說錯話了。”

  夏蟬知道今兒貴妃誕子,陛下又表現得如此情深義重,主子心裡不痛快也是有的,亦不再多問,幫着去小廚房拿煮雞蛋給春燕滾臉。


第8章

  “——雞蛋滾臉,一生無險!”

  窗外錢媽媽的聲音攢着喜氣,在嬰兒啼哭聲中顯得頗為高昂,教暖閣內靠坐在床、面色蒼白的姜蕙聽個正着。

  晚菘守在一邊,笑道:“錢媽媽說的好,這洗三禮熱熱鬧鬧的,主子,奴婢剛出去瞧了瞧,小皇子哭得響亮,是個響盆,太后娘娘和陛下都高興得很!”

  ——民間習俗,洗三時小兒啼哭,便是“響盆”,以後一生不同凡響。

  姜蕙倒不信這個,只是年兒生來孱弱,這會兒哭得響亮,顯是康健多了。

  姜蕙為孩子取年兒這個小名,除了合他生辰之意,便是希望他長命百歲,歲歲平安。

  一時石榴提着食盒進來,外面已經開席,都是各式各樣精巧的糕點麵食——即使在天家,也遵從舊俗,往來客人都要吃“洗三面”。

  姜蕙卻吃不得這個,她身子虧空,入口的都是清淡易克化的食物。

  “年兒呢?”姜蕙拿起調羹舀了一勺山藥粥,輕聲問道。

  “奶娘抱下去餵奶了,秋葵姐姐帶着紅纓跟着照顧。”石榴答道。

  她點點頭,又吃了點東西,還待繼續問些什麼,皇帝就抱着年兒走了進來,身後還跟着承平大長公主。

  姜蕙要起身行禮,被按住了。

  “蕙兒不必多禮,來看看年兒。”皇帝坐在床榻邊,將懷中襁褓放到姜蕙手上。

  “啊,啊——”許是剛吃了奶,年兒還精神得很,口中發出啊啊的囈語。

  他已經長開了一點,膚色雪白,並不哭鬧,在大紅色襁褓里睜着圓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盯着姜蕙看。

  “阿娘的年兒真乖!”

  或許是母子天性,年兒聽到姜蕙的聲音,小臉上淡淡一點眉毛微微上挑,竟然露出一個笑臉來。

  皇帝和承平大長公主都笑看着這一幕。

  雖還在正月,皇帝仍有大把的事要做,他坐了一會兒,被禮部請示開恩科的事叫走,留姜蕙母女兩個說話。

  承平大長公主已經知道女兒元氣大傷,這回來參加洗三,把公主府和寧遠侯府的名貴藥材搜羅了大半,一齊帶了進來。

  關心完女兒的身體,她才道:“方才在宴上,我觀皇帝這些妃子,也就一個胡氏對你有幾分真意,其餘諸人,個個都是披着羊皮的狼。”

  姜蕙淡淡一笑,眸色沉靜:“即便是胡氏,剛進太子府上時,也是不得不和女兒走在一處。”

  “你上回交待的事,已經辦完了,京城有名的匠人鋪子,我都派人悄悄打探過,說是近年來並沒有接到做這樣式的香爐的單子,至於那些在此期間喬遷和去世的匠人,還需時間再去打探。”承平大長公主說起此行另一件要事,“那新打的東西,帶來給秋葵收着的……這件事,你有幾分把握?”

  果然,時間過去這麼久,即使有些馬腳也掃乾淨了。

  小林子只是被打發來送東西的,現在還安安生生在宮掖司當差,不過是個明面上的幌子。

  諸如沉水香之類的貢品,除了放到皇帝內庫的,其餘大都有專門的庫房收着,有鑰匙進去的,統共就那麼幾個人,可這半路添進來的香爐原先卻不一定就在庫房,若不是從宮外捎帶的,便是在宮掖司那邊有匠人為其所用。

  只是,宮掖司製作的物品都是要送去再三查驗過方能呈送宮內眾位主子的,若是從這上面做手腳,經手的人便更多了。

  原本,姜蕙覺得,最大的可能便是有人從宮外捎帶了這隻香爐進來,通過宮掖司管着小庫房的全寧,替換掉了原本庫房的香爐,最終送到了她手上。可是聽娘親這番話,那有問題的香爐,怕是早就備好了。

  從香爐上查不到,若是從丹砂上查,得有司藥局的記錄才行。

  據劉太醫所言,丹砂是入葯常用之物,不說消腫止痛、清熱解毒這些效用,就說先帝太妃們,也常常服用以丹砂入葯的安神鎮靜藥物。

  時日已久,難以查證,還保不準有人趁先帝病重那會兒從宮外夾帶……

  姜蕙略作思索,道:“阿娘放心,只是做一場戲而已,成與不成,於女兒都沒什麼損失。”

  她不欲母親擔心,轉而說起幼弟的事,“阿蘊虛歲也快十五了,阿娘可有相看好的人家?”

  歷代寧遠侯常年鎮守北疆,姜蕙的父親姜衍也是如此,只是與前面幾代不同,他格外子嗣單薄,姜蕙與胞弟姜蘊是其唯二的血脈,因此,寧遠侯府的老夫人常常催着給孫子姜蘊定親,期望他早早留下子嗣。

  說到這事,承平大長公主就頭痛起來:“本宮何嘗不想讓他早日成家,只是他一聽定親,就跑去尋那群狐朋狗友,三五天不着家,氣人得很。”

  她兀自說著“只是定親,又不是馬上成親”的話,姜蕙安慰母親:“阿蘊還小,受不得拘束,您越是提起,他越是不願。何況您也知道,他那些朋友招貓逗狗是有,萬萬不敢帶着他去什麼不該去的地方,不過是躲您和祖母罷了。”

  “我何嘗不知道。”承平大長公主嘆氣,“蕙兒,你爹在他這個年紀已經是京城有名的才俊,甚至跟着你過世的祖父伏擊匈奴有了戰功,可你阿弟……是本宮把他寵壞了,萬一……他怎麼撐得起寧遠侯府?”

  姜蕙面色一變,急切道:“阿娘?怎麼突然這樣說?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沒事。”承平大長公主握住姜蕙冰涼的手,鳳眼中流露安撫之意,“只是前朝隱隱約約傳聞說北邊有些動作,你父親恐怕待不到上元就要啟程了。”

  承平大長公主的消息很是準確,正月初八,皇帝便下旨贈寧遠侯金刀寶甲,再次出鎮北疆。

  與此同時,太后終於將宮權移交給了皇后,命其準備上元節諸事。

  因是新皇登基頭一年,皇帝又有了長子,太后的意思是要大辦。

  但這些都與姜蕙沒什麼關係,她尚在月中,須調養身體,下不得床,上元時只能在瑤華宮自家樂一樂。

  一連好幾日天氣放晴不再下雪,上元這天,皇帝一大早就賜下宮燈送往各大臣府上,宮裡的妃嬪們也得了些許。

  瑤華宮這邊,除了擺在院中的大型鰲山燈,安景還親自跑來將一盞玉兔琉璃轉鷺燈送到姜蕙手上,說是陛下特意送來給貴妃娘娘賞玩的。

  這盞玉兔琉璃轉鷺燈,燭火一起,輪軸與繪着玉兔抱月等諸多吉祥圖案的琉璃便緩慢旋轉起來,其上又用白玉雕刻有伏卧的玉兔,兩枚紅艷艷的寶石嵌在眼眶中,隨着旋轉的燈座折射出絢麗的光芒。

  ”真好看啊!“山楂發出驚嘆,屋子裡伺候的丫頭們都圍着看了一圈,最後被平姑姑板著臉驅趕了。

  躺在姜蕙身邊的年兒似乎也很喜歡這燈,咿咿呀呀的,樂得手舞足蹈。姜蕙愛憐地親了親他,待宮燈又轉了幾圈,滅了蠟燭,吩咐秋葵拿去放好。

  今日年節,除了輪值的,瑤華宮宮人這會兒大都圍在院子里看鰲山燈。

  平姑姑侍立在姜蕙身邊,一邊伺候她喝葯,一邊低聲與她說起新來的幾個宮女太監這段時間的表現。

  “紅纓雖說年紀尚小,但勝在忠心,平日里不爭不搶,照顧小主子很是細心;紅玉是個愛掐尖的,幹活利索,做事也伶俐,奴婢之前特意讓她守了一段時間書房,倒沒什麼可疑舉動;碧雲粗笨,性子執拗,力氣卻大,眼裡也有活兒;碧月生得好,有些小心思,不過,每次陛下過來,她倒沒往前湊……“

  絮絮叨叨,將太監宮女們都說了一輪。

  清苦的氣息盤旋在口舌耳鼻,姜蕙放下藥碗,漱了口,從晚菘手裡接過蜜棗吃了,才頷首道:“紅纓仍舊跟着年兒,其餘人姑姑看着安排,差不多了就放到山楂石榴手底下使喚……至於碧月……”

  姜蕙沉吟,平姑姑湊近了些,問道:“主子可是打算用她?”

  在她看來,主子身子虧空,就算坐完月子也不能與陛下頻繁行房,陛下將將登基,未來總還有新人入宮,安排一個固寵的婢子,以後總能用到。

  姜蕙瞥了她一眼,雖是清麗溫柔的長相,這會收斂面容,卻如湖中冰雪,清凌凌沒有一絲溫度。

  平姑姑自知失言,跪下請罪。

  盞茶過後,姜蕙才叫起她,溫和道:“姑姑為本宮好,本宮是知道的,往後日日吃藥調養,陛下不得盡興,就算開始時猶存憐惜,又如何長久?”

  平姑姑不由點頭。

  姜蕙微微一笑,道:“何況大選在即,年兒體弱,本宮尚不知能不能再次得孕,依你看來,得一助力甚至借腹生子才最穩妥,是不是?”

  平姑姑訥訥不言。

  “這宮裡任何一個人都可以這麼做,本宮卻不能。陛下是個念舊的人,本宮這一身榮寵,不過是因為恰好做了他少年慕艾的人。”她說著這樣的話,面色是種坦然的平靜,“碧月暫無錯處,讓她去守着偏殿罷。”


第9章

  建昭元年的正月一晃眼就過去了,朝堂上正忙着開恩科,要在四月舉行鄉試,九月會試,十月殿試,而在這之前,戶部和禮部還要準備三月的大選——皇后娘娘賢惠,為了充裕後宮、綿延子嗣,已向陛下求了廣選秀女的旨意。

  底下各州府如何忙着採選暫且不提,瑤華宮裡姜蕙也終於出了月子,正辦年兒的滿月宴。

  陛下前朝事忙,年兒又身體虛弱,滿月並不大辦,只在瑤華宮花廳擺了酒食。

  待年兒剃完胎髮後,太后和皇帝相繼離開,天氣尚冷,奶娘抱了年兒回暖閣照顧,餘下眾妃都聚在廳里說話。

  海棠面五足紫檀香幾擺在廳堂一側,其上放着香著、香匙和一隻小小的綠釉狻猊香爐,香爐里已點燃了香炭,用雲母、銀葉、砂片隔住火,放入一小截沉水香,裊裊煙氣緩緩自鏤空的香爐頂升騰而出,淺淡、沉靜而清甜的香味彌散在空氣中。

  嘉妃懷裡抱着二公主,此刻這將近半歲的小嬰孩尚還清醒,嘴裡咿咿呀呀的,清澈的黑瞳滿是好奇,倒映着廳內諸物。可小孩子的情緒變化極快,不知怎的,忽然哭鬧起來。

  “怎的哭了?”皇后道,“餓了還是尿褲子了?”

  “許是餓了。”嘉妃語氣溫柔,輕拍懷中襁褓,將二公主遞給身後跟着的奶娘,“周媽媽帶妍兒下去餵奶吧。”

  皇后比屋裡人經驗都要豐富,笑着道:“小孩子金貴着,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一眨眼就長大了。”

  眾人附和着稱是。

  嘉妃端起瓷白的青花纏枝蓮葉杯輕抿一口茶,笑道:“姜姐姐這裡的茶也好,香也好,一進來就心曠神怡,我弄不懂這個,這是什麼香?”

  姜蕙藉著喝茶的姿勢,目光不着痕迹地掃了一圈,然後放下茶盞,淡淡一笑:“許久沒焚香,屋裡的丫頭手都生了,哪裡有你說的這麼好?”

  頓了頓,她又道:“今日焚的是沉水香,胡妹妹若是喜歡,待會帶些回去。”

  “那妹妹我就卻之不恭了。”嘉妃笑着應了。

  許修媛卻道:“這沉水香是南邊進貢的寶貝,陛下特意賜給貴妃姐姐的,嘉妃姐姐你就不要來討要了。”

  一時安靜了一瞬,皇后坐在上首,沒有插話的意思。

  嘉妃偏過頭去,笑容不變,語氣卻冷冷的:“修媛妹妹若是喜歡,也請陛下賞賜就是。“

  許修媛正要再說什麼,門口傳來女童的笑聲——

  “母后!花!”一身火紅的大公主手裡抓着一枝玉蘭,在身後一串宮人“大公主當心”的聲音中興沖沖地跑了進來。

  皇后立即露出笑臉,將撞進懷裡的女童摟住,溫柔道:“妧兒在哪裡摘的?”

  大公主從皇后懷裡抬起頭,似乎才想起來尚未見禮,忙向屋內眾人行了一禮,才對着姜蕙甜甜笑道:“在貴娘娘的花園子里,妧兒只摘了一枝,沒有多摘。”

  “大公主想要,儘管摘就是了。”姜蕙回以微笑,瑤華宮收拾的精美,除了宮門外鎖月池那邊的桃林,宮內還單獨辟了個花園子,現下春日到了,看着越發賞心悅目。

  幾人逗弄了一會兒大公主,玉雪可愛的女童突然想起什麼,對嘉妃道:“今天看了弟弟,嘉娘娘,妹妹怎麼不見了?”

  “妹妹餓了,在吃奶呢。”嘉妃笑着答道。

  時候確也不早,又說了幾句,幾人相繼告辭離開,反而是皇后被大公主拉着又去暖閣看弟弟,多待了一會兒才坐上鳳輦回鳳儀宮。

  姜蕙坐在窗邊沉思。

  幕後主使應是對她有一些了解,知道她愛香,可沒料到她孕中不再焚香的事情,因此才用了香爐這法子,等到她成功誕下孩兒,那人理當知道那些丹砂並未起作用。

  假若她是這幕後之人,應當早就在懷疑事情是否敗露了,今日來見了這隻香爐,只有兩種可能:

  一是姜蕙尚未發現這裡面的手腳,出了月子就照常焚香,但以香爐里丹砂的劑量,短時間內不會有事,所以不必避之不及;

  二是姜蕙早就發現了,這次明目張胆用這香爐,不過是要試探眾人罷了。

  因此,不管是哪種結果,這人定會表現得不動聲色。

  姜蕙回想一番,今日只有許修媛表情微有異樣,可以姜蕙這些年對她的了解,她不像是因為知道香爐有問題,更像是因心中憤懣對福陽宮嘉妃有些微詞,口不擇言罷了。

  石美人還是木頭樣子,一直低着頭默默喝茶,最後跟着許修媛一起告辭回廣陽宮。

  倒是皇后,表現如常,甚至大公主進來待了好一段時間也不見她着急,反而像確實什麼都不知道的那個。

  如果不是瑤華宮這邊消息走漏,讓人知道是她請母親找匠人另外趕製的外表一模一樣的香爐,那麼最有可能的是……

  姜蕙眸中一凝,低聲呢喃道:“嘉妃,胡氏。”

  胡氏是與她一同被先皇賜給蕭晟的,只是一為側妃,一為承徽。

  姜蕙的身後站着宗室和寧遠侯等勛戚,胡氏則是翰林清流之女,她的父親官位不顯,卻有個尊師重道的好名聲。

  二人一同進了東宮,面對早就經營穩固的太子妃王氏和良娣許氏,自然而然地走得近了一些。 兩人關係雖算不上如何親密,但暫時攜手的默契卻是有的。

  不過現在看來,在她們二人前後腳懷孕之時,這種默契,就已經消失了。

  她默默坐了半晌,喚來秋葵悄聲吩咐幾句,後者神情凝重,重重點頭,福身過後立即往建章宮而去。

  約莫半個時辰後,她同晚菘道:“去請劉太醫來,就說本宮身子不大舒服。”

  *

  劉太醫一進花廳,便注意到倚坐在軟榻上姿容嫻雅的貴妃,隨即又見到廳堂一側香几上擺放的那隻頗為眼熟的綠釉狻猊香爐,不過這只是完好無損的。

  他眼皮跳了跳,上前請安問診。

  仍然是老一套說辭,不外乎元氣虧空要徐徐調養,姜蕙安靜聽他說完,眼睛望着那隻香爐,才道:“劉太醫,本宮若是無意間吸入了不該吸的東西,該是什麼癥狀?”

  劉太醫順着她的視線望過去,頓了一頓,低頭伏身道:

  “依這香爐的劑量,若是時日較短,一般並無癥狀;若是時日較長,則有頭痛乏力、噁心腹痛、嗜睡發熱之狀;若是再嚴重些,則會昏厥失神,患上癔症,甚至危及性命。”

  “本宮今日正好頭痛乏力,噁心欲吐,劉太醫開方子吧。”

  劉太醫頭伏得更低,應了聲是。

  待太醫走後,晚菘才小心翼翼道:“主子,這香可要滅了?”

  “不,燃着吧,之後幾日,日日用這香爐熏香。”

  晚菘明白姜蕙的用意,卻還是好奇道:“主子為何不直接告訴陛下,讓陛下出手懲治那人?”

  “陛下?”姜蕙拿起香箸,往香爐里添了小塊沉水香,漫不經心道,“除了我們手頭這隻香爐,其餘證據已失,若是直截了當稟告陛下,恐怕倒霉的就是宮掖司小林子和石美人了。”

  瑤華宮告病,廣陽宮華珍殿里,許修媛撫掌而笑,她相貌是這宮中僅次於姜蕙的,此時一笑,一雙桃花眼微微眯起,更顯出幾分風情。

  大宮女海棠便道:“如今宮中主子就這麼幾位,本以為貴妃出了月子,要分潤泰半,可沒想到——”

  “——沒想到她如此不爭氣。”許修媛坐到鏡匣前,凝視着銅鏡中自己嬌艷的容貌,喃喃道,“她在月中也得陛下時時探望又如何,還不是沒法真正伺候。”

  這話說的露骨,海棠低下頭去。

  “……只是可惜,本宮自乾寧二十七年入珹王府,至今已有四五年,竟然沒有一絲喜訊傳出。”許修媛輕拂小腹,語氣低落。

  “娘娘,太醫都看過的,您身子好着呢,只是機緣未到罷了。”海棠安慰道。

  “機緣機緣……”許修媛煩躁道,“怎麼皇后、姜氏甚至胡氏都有,只本宮沒有?”

  她自負容貌,姜蕙暫且不論,一向看不起相貌只是清秀的嘉妃。

  更何況曾經東宮裡低她一頭的胡氏,這會兒卻位列從二品妃位,她自己都僅僅是正三品修媛,連九嬪之首的昭儀都不是。

  海棠還未回話,許修媛卻收拾好了心情,換了語氣道:“去喚芍藥過來給本宮梳妝,太液池晚景怡人,我們過去看看。”

  海棠知曉這是要去偶遇陛下了,連忙應諾。


第10章

  姜蕙這一病,病了小半月。

  內室香几上仍然擺着爐瓶三事,沉靜淺淡的沉水香味彌散在空氣中。

  嘉妃一身妃色交領長襦,下着黃藍相間衫裙,外搭雪色罩衣,坐在圈椅上,臉上是恰到好處的擔憂。

  她是來探病的,姜蕙病了這幾日,她憂心忡忡,隔三差五便來探望。

  “姜姐姐今兒可好些了?”

  姜蕙倚靠在床,臉色蒼白,輕咳兩聲才道:“換了方子吃,比昨日好些了。”

  “姐姐自生了大皇子後,身子就大不如前,還須好好調養才是。”嘉妃聲音溫柔婉轉,說起近來諸事,“聽聞太后娘娘又召見了昌平侯府三小姐,陛下請安時見到了,贊她佩玉將將、顏如舜華,姐姐你說……”

  昌平侯府三小姐,姜蕙在閨中時也見過的,比她略小一些,依稀記得是個長相明艷的女子,算起來,這位也是皇帝的嫡親表妹。

  太后頻繁召見娘家適齡小輩,又恰逢大選之期,其中之意,闔宮上下,沒有不知道的。

  嘉妃並不是坐不住的人,這會兒問起,恐怕還是試探居多。

  “太后娘娘的意思,還是不要妄加揣測了。”姜蕙並沒有多說什麼,如常寬慰她,“妹妹有二公主傍身,又身居妃位,陛下是念舊情的人,怎麼也不會虧待你的。”

  嘉妃沉默片刻,低聲應了,半晌才低低道:“眼見的秀女就要入宮,這宮內怕是又有諸多事端,妾都想如姜姐姐一般,閉門躲清靜了。“

  “又在說胡話了,本宮這是生病,怎麼能一樣?”姜蕙微微一笑,語氣親密。

  又坐了半晌,嘉妃起身告辭。

  她坐着車輦,一路回了福陽宮寶慶殿,待宮女白果和白芷守好門窗後,詢問身邊的白朮:“妍兒呢?”

  白朮恭聲道:“二公主病了兩日,白芨正照顧着,喝了葯,現下還有些發熱。”

  嘉妃微微頷首,沉聲道:“再過一刻鐘,你去請太醫來,就說本宮頭痛乏力,二公主也還不見好。”

  “是。”白朮應道,又輕聲問,“娘娘,可要稟告陛下?”

  “不用。”嘉妃緩緩搖頭,嘴角噙着一絲微不可見的笑意,雙頰梨渦淺淺。

  “咱們陛下子嗣稀少、顧念舊情,聽到本宮和二公主娘倆病倒的消息,自會過來探望的,可別如那廣陽宮的蠢貨一般,沒病也要巴巴地遣人去建章宮討嫌。”

  主子流露出對廣陽宮許修媛的嘲諷之意,白朮身為奴婢,言語上不能附和,只臉上同樣表現出不屑之色。

  嘉妃見到了,並未多說,片刻後才收斂神色,輕聲道:“白朮,你說,貴妃發現了那香爐的手腳嗎?”

  白朮低下頭,回稟道:“回主子,奴婢看來,應是沒有發現,不然,貴妃娘娘怎麼會一直卧病呢?”

  嘉妃輕笑一聲,端起茶盅呷了一口,緩緩道:“你錯了,本宮這貴妃姐姐,冰雪聰明,她早就察覺到那香爐的問題了。”

  “啊?”白朮悚然一驚,喃喃道,“那怎麼……”

  嘉妃知道自家宮女的疑問,氣定神閑道:

  “那東西本就只是對付她肚子里那塊肉而已,只是沒想到她竟然不在孕中焚香。想來,如今那日日焚香的狻猊爐也是假貨罷了。”

  白朮沒跟上自家主子的思路,疑惑道:”可若是那香爐為假,娘娘您這邊也告病,豈不是,豈不是不打自招?“

  “不打自招”四個字,白朮說得極低。

  嘉妃低笑一聲,道:

  “恐怕姜氏早已知曉是本宮做的手腳了。大皇子滿月當日,本宮一時關心則亂,害怕妍兒聞到不該聞的,悄悄掐了她一把,惹得她哭鬧不止,以此順理成章地讓奶娘將她抱出去,那時候,貴妃便對本宮起疑了。不過,證據已失,她想抓大魚,也得有魚可抓才是。”

  “那,娘娘,您這樣做……?”

  “她若不病,本宮何須等到現在才確定香爐為假,也不會做出惹她生疑的舉動;她既已疑到本宮頭上,本宮若不病, 屆時香爐事發,怎麼在陛下面前洗清嫌疑,禍水東引?“

  嘉妃心下暗恨,若不是陛下信任姜氏,只憑懷疑,她怎麼會走這一步險棋?

  *

  兩儀殿。

  新帝登基,除了種種要事,各地官員的請安摺子也雪花似的飛來,有些路途遙遠或是在驛道上走得慢的,現在才將年前恭賀太子即位的摺子送到皇帝御案上。

  蕭晟隨手翻了幾本,皺眉扔到一邊。

  盛安察言觀色,忙遞上剛沏好的雨前龍井。

  皇帝喝了一口茶,道:“什麼時辰了?”

  盛安眉眼皆笑:“回皇上的話,馬上酉時了,您批了一日摺子,可要出去散散?”

  “去瑤華……二公主好些了嗎?”蕭晟話頭一頓,站起身來,任由盛安給他整理服飾。

  “回稟陛下,二公主今日有些發熱,嘉妃娘娘也病倒了。”盛安撫平皇帝玄色常服上綉着龍紋的下擺,躬身退到一邊,深深低下頭去。

  “嘉妃?”蕭晟聲音平淡,聽不出絲毫情緒。

  “是,”盛安眼睛盯着御案下地毯上用金線勾勒的繁複團花紋樣,如實道,“嘉妃娘娘如前日一般,未時初前往瑤華宮探望貴妃娘娘,未時正告辭回福陽宮,未正三刻體感不適,傳了太醫。”

  “體感不適?也是頭痛乏力,噁心腹痛?”蕭晟問道。

  “是。”盛安依舊恭敬低着頭。

  蕭晟似笑非笑,道:“擺駕福陽宮。”

  *

  福陽宮寶慶殿。

  嘉妃歪在榻上,唇色蒼白。她已換了去瑤華宮穿的那套衣裳,這會兒身着荼白色襦裙,配上鬆鬆挽着的倭墮髻,襯得整個人都嬌弱可憐起來。

  皇帝在圍屏外問了脈案,揮手打發太醫離開,方才踱步到了榻邊。

  “陛下……”嘉妃起身行禮,“妍兒喝完葯睡下了,可要抱來見見?”

  “快躺下,你也還病着呢。”皇帝聲音溫和,沒有接這個話茬,反而道,“愛妃身子一向康健,怎麼突然病了?”

  嘉妃搖頭,似乎有些猶豫,柔柔開口:“妾也不知,想來是入春時氣驟變,偶感風寒吧。”

  蕭晟嗯了一聲,坐到桌前,白朮立時上前奉茶。

  嘉妃沒等到皇帝回話,神色自若,抿出兩朵笑渦,細語道:“這是妾身學姜姐姐采了梅上初雪沏成的壽州黃芽,陛下嘗着如何?”

  “不錯。”蕭晟擱下青釉折腹杯,笑道,“別有幾分味道。”

  嘉妃聞言,淺淺一笑,片刻又染上憂色,道:“只是貴妃姐姐近日也病了,不知何時才能大好。”

  角落侍立的白朮呼吸輕輕,聽到自家主子這句話,交疊在小腹前的雙手微動。

  皇帝的聲音近在咫尺,白朮卻辨不出其中感情——

  “聽太醫說,愛妃同貴妃一樣,都是突感不適,頭痛乏力、噁心欲吐?”

如侵立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