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肖緩緩地躲在那名獄警戰士的身後,槍口頂在戰士的後腦,一隻手推着陳景瑜的後背。
陳景瑜雙手戴着手銬,一臉平靜。
他很清楚,自己是老肖手中的人質,但是老夏真正有用的人質卻不是自己。
老肖走得很慢,弓着腰,整個身體躲在那名魁梧的戰士身後,只露出一隻眼睛異常警惕地觀察着門外的吳政委。
吳政委舉着雙手,這個動作既是向老肖示意自己沒有武器,讓其放鬆戒備,又是在給身後,藏在屋頂的神射手一個坐標。
屋裡太暗,神射手唯一出手的機會是等老肖出門的那一瞬間,在射手的眼裡,那個黑洞洞的門,最好有東西進行分割,他才能精準地對分割區域進行射擊。
吳政委舉起的手,正是完美的分割線。
方城和袁克佑分別站在門兩邊的牆後面,袁克佑雙手握着槍。
老肖的腳步很慢,他觀察得很仔細,一個曾經享譽大上海的神偷,還是有兩把刷子的。
吳政委慢慢地往後退,已經退到了走廊欄杆處。
那名被挾持的戰士和陳景瑜被推到了門口,身後的老肖卻停住了。
“吳政委,你不是要當人質么?你往前走,站在他們面前來。”
老肖果然很狡猾,他似乎嗅到了死亡的氣味兒,他要挾吳政委往前走到陳景瑜和戰士中間,徹底堵死被人一槍爆頭的空間。
吳政委沉默片刻,緩緩地放下手來,慢慢地迎上前,走到了兩人中間。
躲在兩人身後的老肖詭異一笑,又用槍把被劫持的戰士後腦杵了杵,示意他往外走。
戰士和陳景瑜並排着走着,正當兩人跨出門的一瞬間。
身後的老肖臉色一驚,他突然從吳政委的耳邊看到一片亮光一閃。
亮光很微弱,老肖卻相當清楚那是什麼。
他下意識地一縮頭,就在這須臾之間,只見吳政委猛地從獄警戰士和陳景瑜中間猛撲過去,如鐵鉗般的雙手箍住了老肖的胳膊。
老肖這下意識地低頭,讓吳政委抓住機會,將他撲倒在地,吳政委死死地用身體把老肖壓在了身下。
門外的袁克佑反應也是不慢,一把將將那名剛剛被挾持的戰士拉出門,持槍沖了進去。
“砰,砰……”
兩聲槍響,開槍的不是袁克佑。
袁克佑無法開槍,吳政委的身體完全蓋住了老肖。
開槍的是老肖。
兩顆子彈射進了吳政委的胸膛。
老肖的胳膊雖被吳政委控制,但他的手腕很靈活,槍口杵在了吳政委的胸口。
袁克佑的臉色一驚,只見吳政委的後背頓時露出兩個彈孔,殷紅的鮮血瞬間從傷口浸漫出來,草綠色的軍裝頓時被染紅。
吳政委身體一軟,全身的力道被泄,被壓住的老肖不受控制,他藏在吳政委的身下,迅速地調整自己拿槍的手,槍口已經從吳政委的腰間露出來,指向了站在門口的袁克佑。
袁克佑也瞧見了那黑洞洞的槍口,卻毫無辦法,退回去吧,那是肯定要中一槍的,自己開槍吧,會不會傷及到已經中彈的吳政委。
袁克佑似乎已經看到了躺在吳政委身下,老肖那張猙獰的臉。
“砰!”
一聲沉悶的槍聲響起,袁克佑條件反射般地閉上了眼睛。
……
神醫巷,神醫館,裘神醫的那張問診案後面,杜宇風也狠狠地閉上了眼睛。
“你想不到會是我……”
坐在杜宇風對面的人是石原。
這是他們第一次見面。
杜宇風乾瘦的臉頰微微地顫了顫,臉上那塊碩大的燒傷疤痕也隨着詭異地抽搐了一下。
杜宇風點點頭。
“是,我想不到日本千年不出的戰略天才,竟然會是你。”
杜宇風緩緩地睜開了眼睛,微睜的雙眼盯着面前的石原,犀利如刀的目光仔細地打量着面前這個人。
他不得不打心底欽佩起這個人來,果然如世人所說,不世天才!
“杜先生從葯館搬到裘神醫的家裡來,也是妙手。”
石原淡淡地笑了笑,慢慢端起案上的一杯清茶,輕輕地抿了一口。
兩杯茶,石原面前一杯,杜宇風面前一杯。
“最危險的地方,往往是最安全的。”
杜宇風輕描淡寫地說道。
“杜先生好手段,裘神醫北上,定能如先生所願,如大公子所想……”
杜宇風雙眼猛睜,盯着石原。
石原慢慢地放下手中的杯子,側過臉,看着窗外那烏雲密布的天空,臉上露出一絲笑容來。
“裘問天也好,安德江也罷,在杜先生眼裡,卻是一件利器。”
石原回過臉,詭異地衝著杜宇風笑了笑。
“裘神醫做夢也想不到,他不經意將成了杜先生手中的一把刀,一把救人的刀!”
石原朝杜宇風豎起大拇指,臉上滿是敬佩的神色。
“裘神醫是中國大地藏匿千年的靖安司的人,也是花白鳳的心腹,更是李瞎子的眼線。他應該算是多面間諜吧?”
杜宇風默不作聲,只是眼神冰冷地盯着石原。
“可是杜先生不是凡人啦,明知道他有那麼多身份,卻只用他一技足矣!”
“……”
杜宇風的嘴唇微微地顫了一下,還是沒有說話。
他倒是想聽聽,聽聽這位被稱之為日本戰略鬼才對自己計劃的看法。
“他是神醫,只此一技,就夠了……”
石原幽幽地嘆了一句。
“要用他的人,想必杜先生很清楚,也比常人更了解。他的病,只有裘神醫能治,治好了他的病……”
石原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絲狡黠和姦詐。
“他的病好了,出了山。中國,至少要亂十年……”
“……”
杜宇風的眼角狠狠一抽,盯着石原的目光更加犀利,如同一支冷箭直刺他的面門。
“人,都是有野心的!杜先生不是凡人啦,僅僅從一些報紙,廣播等信息,就能判斷一個人的秉性,石原着實欽佩!”
石原坐正了身體,雙手撐在膝蓋上,鄭重其事地朝對面的杜宇風低頭致意。
“更令石原佩服的是,杜先生為了這個計劃的穩妥,不惜殺了自己的親妹夫!”
石原抬起頭,看着杜宇風。
杜宇風冷冷地回了一句。
“你知道童白松是我派人殺的?”
石原笑了笑,點點頭。
“只有他死了,這場戲才更像,那個人才會更信裘神醫,童白松本就是那個人派來的。”
杜宇風的臉色很是陰冷,一股寒意在心裡湧起。
“用自己親妹夫的死,來激發他的疑心,在他心裡種下有人要迫害他的種子,為他以後出山攪亂時局布下陰影。杜宇生高明,很高明!”
杜宇風突然意識到,天下能看穿自己這個局的人,或許只有面前這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
只是,面前這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是日本人!
他將來一定是中國人最難纏的對手,也是最令人恐懼的敵人!
死敵!日本人從來都是中國人的死敵!
“杜宇生戲耍了李瞎子,戲耍了方家少爺,更是將那裘神醫蒙在鼓裡。滿清遺族那一脈,本就成了不氣候,也入不了先生的法眼,說不定哪一天,他們也會成為杜先生手中的一枚棋子……”
石原娓娓道來,杜宇風漸漸地平靜下來,甚至連他的眼神都變得柔和了許多。
“石原君,此次在杜某面前自爆身份,不是來恭維在下的吧?”
杜宇風微笑着看着石原,輕柔地問道。
石原看着杜宇風,想了想,又笑了笑。
“在下真的是在感謝先生的。”
“感謝?”
杜宇風假裝不解,看着石原,其實他心裡早已清楚石原前來的目的。
石原點點頭。
“既來感謝,又來請教。”
“……”
杜宇風默默地看着石原,沉默不語。
“杜先生昨夜搬過來的吧?”
石原問杜宇風,杜宇風沒有回答,他既然問,自然也就清楚,甚至他的眼線早已把這裡監視。
石原點點頭。
“先生莫疑,我並未監視杜先生。公安局姓宋的法醫跟蹤了李文松的女人,自然也就探到了那個女人來過先生的藥鋪,那裡就不安全了。”
“杜先生自然是要轉移的,留下劉嬸應付足夠。石原左想右想,整個上海灘,好像也只有裘神醫這間被封,被廢棄的院子是最好的落腳點。”
“所以,你就從後門進來了?”
杜宇風平靜地看着石原。
“我也是進來碰碰運氣,看看先生所想與在下是否不謀而合。”
不謀而合?也許是不分伯仲。
當然,還有一句:既生瑜,何生亮。
杜宇風平靜地盯着面前的石原,心裡卻漸漸地湧起一絲不安。
日本人,杜宇風對他們從來都沒有好感。
“大公子以國士待先生,先生也以國士報之,石原佩服!”
石原又鄭重地朝杜宇風低頭致意。
“昨夜的那番動作,先生設計精妙,令石原嘆服不已。”
“那個假鈔製造點,若不是杜先生主動要其暴露,共產黨一年半載是破獲不了的。大公子和杜先生的犧牲很大,格局很高。”
石原的臉色變得異常嚴肅,他盯着杜宇風。
杜宇風的眼裡卻閃過一絲厭惡的神色來。
他並不同意暴露那個假鈔製造窩點,無奈大公子下了令,要儘快實施對解放政府的金融擾亂計劃,提前把大量印刷的假鈔撒到市場上去。
這無異於殺雞取卵,一次性撒出太多假鈔,一定會引起政府的注意,那個假鈔窩點也是保不住的。
根據杜宇風的計劃,這種擾亂計劃,至少要慢慢地進行兩年左右,直到市面上假鈔已經橫行長時間,再將大量的假鈔推出去。
不但金融市場要亂成一鍋粥,最重要的是對政府的貨幣政策打擊很大,新政府的公信力也會受到極大的傷害。
可是,大公子太心急了,太心急了……
其實杜宇風心裡很清楚,大公子急是一方面,另外一方面是日本人在後面作祟。
他們的計划到了關鍵時刻,需要一個爆炸性的事件來轉移共產黨的注意。
聽了石原剛剛說的話,杜宇風的心裡隱隱有些不安。
大公子身邊有日本潛伏的間諜,他左右了大公子的決定。
日本人利用了大公子,暴露了上海的特務組織,只為石原的換國計劃!
“格局?石原君說格局?”
杜宇風冷笑一聲,盯着石原。
石原的眼睛微微一眯,看着杜宇風,沒有說話。
“你們日本人高明,很高明!最拿手的本事,就是收買中國人,對吧?”
杜宇風淡淡地說道。
石原還是一言不發。
“為了你們的計劃,我不得不將潛伏在那裡的人,幾乎完全暴露給共產黨。為了把戲做全,做真實,我甚至連一針開肖成風那種高手都沒留下。”
杜宇風嘆了一口氣,臉上露出惋惜的神色來。
“他本可以逃的……”
杜宇風微微地搖了搖頭。
“為了讓周天德,袁克佑,方家少爺他們相信,也為了把他們的視線死死地拴在那座監獄裡,我不得不讓馬得水告訴肖成風,把那把槍放回去……”
杜宇風重重地嘆了一口氣,不再說話。
兩人沉默良久,窗外一絲風都沒有,寂靜得可怕,天空的烏雲壓得更低了,低得讓人可以嗅到那雲層里暴雨腥味兒。
過了許久,杜宇風又喃喃自語地說道。
“肖成風,活不成了;馬得水,大概也回不來……”
“杜先生,您放心,不是還有秦校長,陸天耕,金秀芹他們么……”
石原輕聲地安慰道。
杜宇風緩緩地抬起眼皮兒,盯着石原那張臉,臉上竟然還掛着一絲淡淡的神秘的笑容。
“他們?”
杜宇風咧開嘴笑了,笑得很是落寞和蒼涼。
“他們,一群日本人……”
杜宇風的話很輕,話裡帶着無比的譏屑。
石原的眼裡閃過一絲得意和怨恨。
“他們雖是日本人,絕對受先生驅使,未來還有更多的日本人可以供先生使喚。”
杜宇風瞧着石原的眼睛,終於明白了石原的險惡用心。
他實在是個魔鬼,換國計劃,簡直讓人不寒而慄。
他甚至連潛在對手的左右都要換掉!
“若有機會,石原定要將先生引薦給天皇陛下,力薦先生為我大和民族之國師!”
石原信誓旦旦地對杜宇風說道,杜宇風卻是鄙夷一笑。
“那個人什麼時候出發?”
杜宇風無頭無腦地問了一句,石原慷慨激揚的臉上頓時一愣,又瞬間明白了杜宇風話里所指的那個人。
只是石原的心裡頓時疑惑不解。
他,怎麼知道那個人?
見石原臉色漸漸陰沉,緊閉雙唇,杜宇風臉上那塊碩大的傷疤微微地顫了顫,他緩緩地伸出手來,慢慢地端起面前的茶杯,輕輕地喝了一口。
那把破舊不堪的木算盤擺在他的面前,算盤上擺着兩顆翠綠的珠子。
算盤珠子,曾經自己最為鍾愛的春秋算盤上留下的珠子。
一顆是秦校長帶來的,一顆是石原帶來的。
他們都憑着珠子,帶來了大公子給杜宇風的指令。
“大概明天,最遲也就後天……”
過了許久,石原才冷冷地回答杜宇風。
杜宇風何等人物,他既然問起,自然也就清楚了石原的計劃。
不在聰明人面前耍聰明,這是一個高級間諜最基本的原則。
杜宇風點了點頭,滿臉陰沉。
“所以,於少沖必須得死……”
石原大駭,雙眼圓睜,用驚訝,甚至有些恐懼的眼神看着面前的杜宇風。
他到底是人,是鬼?
於少沖被殺,不是他的人乾的,他的死訊還未傳出那座監獄,杜宇風又是如何得知?
石原圓胖的臉上竟然滲出了一滴冰冷的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