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這座鬼城更尷尬的,是城裡的女詩人

服務員端上剛烤好的羊排,大家的注意力一下子都給吸引了過去,有的說要一小塊就好,有的吃飽了推辭不要,有的盤子已經堆滿了骨頭,王姐的聲音弱弱地從前面傳了過來:“那個……你們還要聽詩嗎?”


1


窗帘才打開了一點點,雪亮的晨光便如利爪一般飛速地伸進來揪開了我的眼皮。跟我同住的京報記者王樂見我醒來,索性把半邊窗帘拉開,臉貼着窗戶,笑嘻嘻地說:“你快來看!”

“看什麼?”

“王姐在讀詩。”

我立馬來精神了,跳下床,光腳跑過去。在賓館前面的小廣場上,王姐手上拿着一本書來回走動,嘴巴一張一合,隔着窗戶,聽不清聲音。我問王樂:“你怎麼知道她在讀詩?”王樂瞥了我一眼:“你覺得她還能在幹嘛?朗誦文件?”

我又回自己的床上,不知道睡到什麼時候,王樂過來催我起床——早上的自助餐再不去就沒有了,更何況會議也快要開始了。

我洗漱完畢,然後跟着王樂下到二樓的餐廳,剛到門口就碰到了王姐。她頭髮短短,沒有像我們記者團里其他年輕女記者那樣化妝,膚色偏黑,戴着一副無框眼鏡,上身一件米黃色翻領短袖衫,脖子上圍着一條水紅色絲巾,下身藍色牛仔褲,見到我們淡淡一笑:“早上好。”我們打完招呼,王樂用手肘撞我一下,得勝一般讓我看過去:王姐手上拿着的那本書,果然是一本詩集,普希金的。

其實按理來說,也不難猜。昨晚市委宣傳部安排我們記者團游湖,上船之前,大家站在碼頭上圍成一圈,領隊小趙說:“各位老師可能相互之間還不認識,請各自介紹一下自己的名字和供職的媒體。”一般這種輪流介紹自己的情況,大家都會說得簡略含糊,生怕其他人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多停留一秒,可輪到王姐時,她介紹自己叫王新艷,報完自己的工作單位,又加了一句:“我的網名叫‘飛舞的雪花’,大家都上博客的吧?你們搜一下,就能看到我的作品——我是一名詩人。”

大家都跟我一樣好奇地多看了她一眼,她斜挎着包端正地站在我們中間,嘴角微微含笑。小趙立馬回應:“王姐是我們省有名的詩人,在我們的省報上經常能看到她的詩作,大家有興趣……”

王姐忽然插話:“在《人民日報》上也發過——”

小趙連連點頭:“是啊是啊,王姐很厲害的……”

“《新華文摘》也轉過我的作品。”王姐又補充了一句。

船開動了,繞着湖慢慢走。湖周遭稍微矮一些的大樓偶有亮燈的,除此之外大部分都浸沒在夜色之中:在湖的一側是廣場,稀稀疏疏的人在走動,小趙解釋說,今天風大,所以人少,“如果是平時,人頭攢動,熱鬧得不得了”;湖的另一側是商業區,乍一看像是濃縮版曼哈頓,“雙子塔”燈火通明,可細看過去樓里很多房間還是空蕩蕩的,小趙又解釋說,“正在招商引資,未來會有很多商家進駐辦公”。

風真大,吹得頭髮都豎了起來,忽然想起不久之前,這裡還只是一片草原,而今這個城市拔地而起,還來不及有更多的人填滿這麼巨大的空間。



2


昨夜的船艙里倒是很熱鬧,一條鋪着白布的長桌上,放着一溜烤好的羊肉串、雞翅、大腰子,每人面前還放着一碗滾燙的酥油茶。招待我們的宣傳部幹事,還給我們唱起了蒙古長調。

吃飽喝足,小趙怕冷場,讓我們也表演節目,大家都你看我我看你,忸怩地不肯動。小趙求救似地看向坐在我對面的王姐:“姐,你來表演一個節目嘛。”王姐忙搖手:“我不行不行!”小趙繼續央求,其他的宣傳部幹事在一旁起鬨,王姐紅着臉,從自己的背包里掏出一本書:“如果大家不嫌棄,那我就給大家朗誦一首詩好了。”大家都說好啊好啊。她站起來,翻開書頁,掃了我們一眼,我們不由地正襟危坐起來。

船艙里十分安靜,偶爾傳來浪打船舷的聲音,還有岸邊微茫的汽車喇叭聲。她仰起頭,身體挺直,一隻手放在心口,開始了朗誦:

“假如生活欺騙了你

不要悲傷 不要心急

憂鬱的日子裡須要鎮靜

相信吧 快樂的日子將會來臨……”

小趙的手機忽然響起,王姐停了下來,盯着她看。小趙小聲地說對不起,拿着手機走出去說話,大概是領導又給她安排什麼任務。現場一片沉寂,王姐沒有往下念,等在那裡。放在桌子上的烤串都冷了,杯子里的酥油茶結了一層膜。手機顯示有短信提醒,想拿起來看,但在王姐的目光籠罩之下,不敢隨意妄動。偷眼看大家,都跟我一樣坐在那裡發獃。一兩分鐘後,小趙通完電話後進來:“啊,大家怎麼不說話?”轉瞬碰到了王姐投過來的目光,立馬識相地閉嘴。王姐繼續往下朗誦:

“心兒永遠嚮往着未來

……

就會成為親切的回憶”

等了片刻,確定是王姐朗誦完畢,小趙才帶頭鼓掌:“好詩!真是好詩!王姐真是才思泉涌,寫得真好!”王姐尷尬地說:“這不是我寫的,是普希金。”小趙“啊”地一聲,又笑道:“普希金老師寫得好,你朗誦得也好!他是在哪裡工作?下回也邀請他過來參加我們的詩歌節!”

王姐坐了下來,把詩集放回包里:“他要是能來,就見鬼了。”

我們記者團的人哄堂大笑,小趙不明就裡,看我們笑,也跟着笑起來。

“詩歌節”馬上要在下個月舉辦,屆時市裡會邀請國內外詩歌屆名人前來助陣,因為我對詩歌幾乎一竅不通,小趙一一羅列名字時,我跟大家一樣都是一臉茫然,唯有王姐頻頻點頭:“見過見過!……啊,他也來啊,我們一起吃過飯的!……那個誰誰不來?我有她電話,叫她一聲就是了。”

小趙連連向王姐舉杯:“到時候還要麻煩你了!你是圈內人,比我們懂得多!”

王姐搖手:“哪裡哪裡,都是以詩會友而已。”

小趙乘機又說:“請王姐給我們現場賦詩一首,好不好啊?”

王姐忙說:“哎呀,不敢不敢!”

小趙連帶其他幾位負責招待的同事鼓掌起鬨,我們也都跟着喊:“來一首!來一首!” 王姐這才慢慢地站起來,臉微微發紅:“哎呀,真是的……小趙啊你啊你……好,那我就獻醜來一首——”

王姐低頭沉吟了一會兒,搖搖頭,說:“不行,站在這裡沒有感覺,我得去那裡——”她起身走到船艙的門口,又低頭沉吟了半晌,搖頭,“不行,我感受不到風。”說完,她走了出去,站在船頭,風撩起她脖子上的絲巾。

小趙說:“王姐,外面風太大……”王姐伸手阻止:“別說話!”她環顧四周,手又一次放在心口,“有了……”她低頭看向我們,“我詩的題目是——《夢的船歌》。”

“聽啊,那是誰的歌聲?

如此動聽

如此嘹亮……”

她往船頭的左邊看看,我們也跟着往左看;又往右邊看看,我們又跟着往右邊看。

“那來自四面八方的歌聲

充盈我耳畔的

滋養我靈魂的

在這一條夢的船上……”

她雙手撒開,像是要把我們都摟在懷裡,小趙又想鼓掌,可還是忍住了。王姐眼睛炯炯有神地看向我們。

“草原的風啊,吹了過來

地上的水啊,晃了起來

船上的人啊,醉了起來

我們忍不住要歌唱

是的,歌唱——”

王姐捏住拳頭,坐我邊上的王樂差點兒笑出聲,我用手肘輕輕捅了他一下,他才忍住。

“歌唱美麗的草原明珠

歌唱偉大的草原兒女

你看啊——

天是這麼的藍,藍得讓人沉迷

樓是這麼的高,高得讓人自豪

是誰讓我們擁有了這如夢一般的生活?

是誰?!”

王姐彷彿是在用質問的眼神掃射我們,見我們紛紛低頭,又收回目光。

“是——夢——想——的——力——量!”

最後的幾個字,王姐一字一頓,語氣尤其堅定。

鴉雀無聲,過了半分鐘,小趙試探性地問了一聲:“完了?”

王姐“嗯”了一聲,小趙忙鼓掌:“好詩!好詩!”大家意興闌珊地跟着拍了幾下巴掌,風忽然猛烈地刮過來,船顛簸了一下,王姐“呀”地一聲跌倒,小趙忙出去扶住她。我們雖然緊閉嘴巴,但笑意像是滾燙的水頂着鍋蓋,噗噗往外冒。王姐有些狼狽地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小趙又攛掇其他記者團的人起來表演,沒有人再願意出頭。

船轉完一圈靠了岸,廣場上已經沒有人了,一看時間才晚上8點鐘。記者團里有個女記者感慨:“真安靜啊。”抬頭看去,寬闊的馬路上沒有車子,簇新的紅綠燈寂寞地變換顏色,對面小區里的樓群黑壓壓地矗立,偶有零星的燈光點綴其中。

王樂咕噥了一句:“難怪叫鬼城。”



3


吃完早餐,小趙已經在賓館的大廳等候了。等我們記者團的人一聚齊,她便催着趕緊出發:“會議就在前面的大劇院舉辦。”她伸手指向不遠處的碩大建築,話音剛落,王姐率先往那邊走,小趙忙說:“我們坐車去。”一看,果然有兩輛大麵包車停在路旁。

王姐說:“這走兩步就到了,何必坐車呢?”

小趙笑說:“怕大家走路過去太累了。”

正說著,司機已經把車門打開,大家一一進去找好位置坐下。王姐沒奈何只好上了車,坐在我旁邊。車子開動,沿着寬闊空曠的街道拐了兩個彎就到了大劇院門口,大家又紛紛下車,王姐感嘆了一聲:“你看這不到兩分鐘就到了。”

進入會場時,裡面已經坐滿了人,基本上是本地各個政府機關的幹部,中間空出一排是記者席。我們依次落座,王樂在我的左手邊,王姐在我的右手邊。

主席台上坐着市委副書記、文化部領導,還有專門邀請來的知名學者,共同探討“文化強市”。學者開始了冗長的發言,大家都在拿着手機刷朋友圈,王樂玩着“消消樂”——王姐卻在記筆記,我偷眼看了一下,字跡工工整整,一、二、三、四、五,每一條都密密麻麻寫了很多字。我悄聲說:“這個回頭小趙會給我們發速記資料的。”王姐瞥了我一眼:“他講得很好啊,我很有收穫!”我再看台上,那位學者正在論述第八條“如何打造城市的靈魂”,老生常談的套話不知道被說起過多少遍。

幾位學者輪流講下來,王樂的手機玩到沒電了,只好轉圓珠筆,而王姐聽到會心處,還會發出“嗯嗯”聲。3個小時過去了,到了“交流環節”,台下陷入短暫的沉默之中。王樂喃喃念叨:“不要提問!不要提問!”說著已經開始收拾東西。而王姐卻率先站了起來:“趙老師!久仰您的大名!”

全場目光都投射了過來,我坐在她旁邊,都不免臉頰發燙。王姐的身子微微發顫,撐着桌面的那隻手,像是放在滾燙的鍋上一樣抖動,另一隻手拿着筆記本。

“您剛才講到‘文化興市’,講得實在太好了!”她聲音也顫了起來,“我們這裡太需要文化了!做文化的人,在這裡是寂寞的!”

台下“轟”地一下,但王姐不為所動:“您說文化滋潤一個城市的靈魂,我太贊同了!我們這裡需要靈魂,需要詩歌,需要知識,但現在我們才剛剛起步,多需要像您這樣的大學者過來指導我們。在聽您講話時,我寫了一首短詩,想獻給您。”

台上的主持人忙說:“時間有限,要不您私下給趙老師,可以嗎?”

王姐沒有說話,僵持在那裡,市委副書記說話了:“沒關係,王老師是著名詩人,我們的日報經常能看到她的詩作,就念念吧。”

王姐翻本子時,手還在顫抖,翻了一頁後發現不是,又急忙翻下一頁,在會場里窸窸窣窣不耐煩的雜響中,翻到寫詩的那頁後,她鎮定了下來,昂頭挺胸,眼睛直視前方,聲音穿透了那些細碎的聲音,直達我們的耳里:

“這裡曾經黃沙漫天,從不見雨露

這裡曾經草木不長,從不見人煙

……

就讓文化的乳汁餵養它

就讓文化的光輝照耀它

哦,我美麗的城,也願你有一個美麗的靈魂!”

詩念完了,王姐站在那裡,身體不再顫抖了,反而充滿自信地挺直,用期待的眼神看向台上。那個學者挪動了一下屁股,手裡拿着麥克風,窘迫地咳嗽了兩聲,“嗯”了一聲,不知道如何回應。市委副書記率先拍起了巴掌:“好詩!”在場的人隨即跟着鼓掌。

“明天發到日報上!”市委副書記轉身對身邊的工作人員說完後,又鼓掌,“你們這些幹部,要向王老師學習這種為城市建設的投入精神!”



4


會議結束後,我們三三倆倆往外走。兩個司機在劇場外早早打開了空調和車門,站在路邊等我們。王姐說:“要不你們坐車,我還是走回去吧。”小趙愣了一下,扭頭看看我們:“要不聽王姐的,反正也沒幾步路……”

大家都說好。王姐興緻高漲,走在最前頭。幾個女記者打着遮陽傘跟在後面,我跟王樂慢騰騰地走在最後。

王姐扭頭問:“你們聽到鳥的叫聲沒有?”大家都一愣,都說沒聽到,王姐笑笑:“你們在城市裡住久了,耳朵生鏽了。這鳥叫聲,在很遠的地方,要用心聽,才能聽得到。”王樂咕噥了一聲:“我只聽到肚子餓得咕咕叫。”

風吹來,王姐又問:“你們聞到花的香氣沒有?”大家又一愣,有說聞到的,有說沒聞到,王姐點點頭:“你們看,花在那邊——”隨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劇院廣場上的花盤拼成五瓣花朵狀。“這都不是自然的。要去大草原的深處,等春天來的時候,百花盛開,躺在草地上,花香撲鼻……”王姐正說著,已經到了賓館的門口,她問我們,“走一走是不是感覺好很多?”大家隨口說是,連忙進了開了空調的賓館大廳。

市電視台的記者過來找王姐去做採訪,聽小趙說,市委副書記派人接她過去一起跟那些文化學者午餐。我和王樂在房間把新聞稿和照片發出去後,王樂突然指着電腦屏幕上的本地新聞,大笑着說:“你上新聞了!”我湊過去看,碩大的新聞標題跳入眼帘——“草原百靈鳥歌唱美麗城”——王樂高聲念下面的文章:“她聲情並茂的朗誦,感染了在場所有的人……”新聞配圖,是王姐正拿着本子深情朗誦詩歌,而坐在她旁邊的我也入鏡了,眼神獃滯無神。

下午小趙安排記者團參觀新建的博物館,沒看到王姐,大家都鬆了一口氣。好像每一個博物館都差不多,從舊石器時期到蓬勃發展的新時代,一路看下來,索然無味。

我晚飯吃得太飽,在房間里坐不住,邀王樂出去逛逛,他撇撇嘴:“就這鬼城,你也敢逛!你也不看看窗外,都一片漆黑好不好?!嚇也要嚇死。”我只好自己下去,出發前王樂又補了一句:“你12點之後沒有回來,我就報警了啊。”

出了賓館大門,深呼吸了一口,空氣涼爽,風雖然大,卻也不冷。

“你也下來了?”是王姐的聲音,她已經換上了葡萄紫色的夾克衫,搭配蘋果綠圍巾,伸展雙臂,做着擴胸運動,“要不要去散散步?”我想起王樂之前說的話,略有遲疑,王姐已經往前走了,“走一走,有益健康!”我只好跟在她的身後。

路旁的樹都是新栽的,瘦骨嶙峋的樹榦頂着一小蓬樹冠,在風中抖抖索索地翻動幾片樹葉。樹叢之下是黃土,畢竟乾旱少雨,連草都只是零零星星的。路兩邊六層高的樓群都是新的,歐式立柱小陽台,落地窗,可惜住戶實在太少,看起來頗為蕭索。風從樓群之間灌過來,撞在臉上有些生疼。我感覺裸露的胳膊起了雞皮疙瘩,陣陣涼意襲來。

王姐目不斜視,徑直往前走,我緊趕慢趕才勉強跟上。穿過樓群,道路兩旁是往前無限延伸的空地,王姐停下來,等我氣喘吁吁地過去,她笑問道:“是不是累了?”

再次往前走,她放慢了腳步,跟我並行。

“我每天都要快走十公里。”她說,“我以前在鎮上做會計,晚上回家,別人騎車,我就喜歡沿着公路走。我喜歡草原的夜晚,太陽落山時,跟車輪一樣大,看着它一點點地被遠山吞沒,天氣一點點涼了,巨大的月亮升了起來,我經常驚嘆得說不出話來。”

“你是那時候喜歡上寫詩的嗎?”

她看了我一眼,笑着搖頭:“那時候我們那個鄉下,哪裡有書看?!後來我被單位派去呼和浩特進修,很偶然的機會在書店翻到一本普希金的詩集,一下子就喜歡上了,我覺得以前隱藏在我內心的感受,都被他的詩句激發了出來。後來我又找了很多俄國詩人的詩來讀,蒲寧啊,萊蒙托夫啊,馬雅可夫斯基啊……”

她沉吟片刻,我以為她又要背誦她看過的那些詩,她卻抬頭羞怯地看了我一眼:“小鄧,你覺得我的詩寫得怎麼樣?”

我遲疑了一下,說:“我不懂詩。”

她點點頭:“你們是從北京來的,見過大世面。我們小地方的人,眼界都很小,詩寫出來,其實身邊的人都不懂的。”

“怎麼會?今天市委副書記不還誇你寫得好嗎?”

她揚起手止住我的話頭:“得到他的肯定,當然是高興的,但還是需要有專業的人士幫我看看才行。”她頓了片刻,又說,“我其實知道你們對我詩的看法,頂多是打油詩,也不美,甚至還有歌功頌德的嫌疑……”

“沒有沒有,我們哪裡敢這樣想……”

她笑笑:“你,還有王樂,當然可能還有其他記者團的人,我能感覺到你們的態度,只是不說罷了。”



5


不知不覺走到了昨晚來過的湖畔,湖水深幽,遊船停在碼頭,有人坐在那裡拉手風琴,王姐說:“《莫斯科的郊外靜悄悄》,好久沒聽了。”

我說:“昨天王姐在船上朗誦的那首詩,我還記憶猶新呢。”

王姐略顯尷尬地擺手:“都是逢場作戲了。沒人活躍氣氛,總得有人出頭。你們小年輕,臉皮薄,還是我來出醜合適。”

我們沿着湖畔繼續往前走,她雙手抱在胸前,可能也感覺到了冷,“我在呼和浩特學習時,嘗試寫了一些詩,有一次吃飯認識了一個我很喜歡的著名詩人,”王姐說的這個詩人名字,我沒有聽說過,“他看完我的詩後,覺得我寫得很有靈氣,且充滿感情,經過他的推薦,我的詩作開始發表在各種詩歌雜誌上,沒有他的鼓勵和支持,我恐怕很難寫下去……”

她停一下,忽然大起聲來:“那些發表的詩跟我這兩天現場寫的詩不一樣,它是屬於我個人的詩,在我的博客上都有,如果你想看的話……”我客氣地說一定去拜讀,她興奮起來,“如果你看了,一定要告訴我你真實的看法,可以嗎?”不等我回答,她又忙說,“還是不要看了,真的真的,寫得太幼稚了,會讓你笑話的!”

夜漸漸深了,廣場上看不到一個人,手風琴聲也走了,只有呼呼的風聲。我們開始往賓館的方向走,王姐嘴裡小聲地念着什麼,我聽不清楚,只好問:“你在跟我說話嗎?”她回過神來,尷尬地笑了一下:“沒有。”

我們繼續沉默地往前走。不一會兒,王姐又小聲地念,我忍不住又問:“王姐,你在念詩?”她像是做一件極私密的事情被發現了,臉上露出羞澀的神情:“真是不好意思,我散步的時候經常會念詩,讓你見笑了。”我問她念的是誰的詩,她神情嚴肅起來:“你要想聽,我念給你。”見我點頭,她一下子來了精神:

“風暴吹捲起帶雪的旋風,

像煙霧遮蔽了天空;

……

讓我們借酒來澆愁;酒杯在哪兒?

這樣歡樂馬上就會湧向心頭。

……”

她看向我好一會兒,我這才意識到她已經朗誦完畢,忙說:“真好!”

她手掌往空中朝下划了一下:“少來!你不知道這是普希金的詩?”

我搖搖頭,她有點兒失落地說:“我還以為普希金你們都比我更熟悉一些。”沉默片刻,她有小聲地說:“這首詩叫《冬天的夜晚》,是普希金獻給他的奶娘的。我們內蒙古,一到冬天經常暴風雪,待在家裡哪裡也去不了,讀這首詩,我就感覺坐在普希金和他奶娘身邊,心裡又難過又溫暖……哎呀,我真是太話癆了。你聽煩了吧?”

我忙說:“哪裡哪裡,我很喜歡聽你說這些。”

走到賓館門口,裡面燈火通明,兩個門童立在門口打起了哈欠,雪亮的光浪從大廳傾瀉而出,拍打到我們身上來。我準備往裡走:“那王姐明天見。”她沒搭話,抬頭看天空:“你看月亮多美。”我隨她的手看去,纖薄的雲層之中,瑩白的月半遮半露,雲在飛動,月暈洇在碧藍的天幕上。我忍不住“哇”地一聲,王姐說:“天冷了,你先上去休息吧。”我說好,扭身往裡走,她卻沒動:“你先回,我再看看。”

等我回到房間,王樂從床上跳起來:“你再不回來,我真要報警了!”我笑道:“哪裡有這麼誇張?!”他指着牆壁上的鐘:“你看幾點了——”我抬頭一看,驚訝道:“沒想到11點了。”王樂探過頭來問:“沒碰到女鬼吧?”我翻了他一個白眼:“遇到了,大戰了三百回合。”王樂嘻嘻笑:“難怪你頭上有股黑氣!”

我走到窗邊往下看,王姐站在賓館的停車場上,還在看天。王樂說:“怎麼?女鬼在下面等着你?”說著也要過來看,我猛地把窗帘拉上:“哪裡有?睡覺了!”



6


接下來的幾天,少數民族工藝品展覽會、省書法家作品展覽會、草原文化促進座談會……都需要記者團出席,在出發去會場時都能碰到王姐,也就點頭微笑一下,然後各自忙着看小趙發給我們的材料。

忙到了最後一天,到了下午是自由活動時間,記者團里有些人跟着小趙去老市區買羊毛衫和土特產,而我和王樂都覺得太累,便待在房間里打遊戲。

到了下午五點,天慢慢黑了下來,我問王樂晚飯打算怎麼吃,他看了一眼窗外撇撇嘴:“外面有餐館是開的嗎?你不記得那天我們來,中午12點,街上店鋪都關着門?!”

正說著話,聽到敲門的聲音,我打開門一看,是王姐。她問我們要不要一起去吃晚飯,我還沒說話,王樂在裡面回應:“這裡什麼都沒有啊!”

王姐笑出了聲:“你們跟我走就好了。”

跟我們一起的,還有另外三位沒有去老市區的記者,都是王姐一一叫上的。我們走在空蕩蕩的大馬路上,沒有一輛車,街燈投下一團團暖光。王樂看了眼手機,深呼吸一口氣:“空氣倒真是好!今天這裡的PM2.5才是8,等級居然只是良!這要是在北京早就是優了!”

王姐回頭笑道:“這個你記得在新聞報道里多寫一筆。”

王樂打趣道:“標題就叫:歡迎來鬼城,空氣一級好。”

話語剛落,大家都笑了,唯獨王姐平靜地瞥了王樂一眼,沒有說話。

走了大概十分鐘,到了城市的西邊的一條街上,一眼看過去,百來米長的街道上一排飯館,街邊架起了很多燒烤攤,煙霧繚繞之中烤肉的香氣撲面而來,一排排小桌子都圍滿了人。

說是很多人,其實也沒有到人頭攢動的地步,只是這些天放眼望去都是空曠的街道和廣場,乍一見有了喧鬧的人群,還有些不習慣。王樂指了右手邊:“超市還開着門!”大家又是一笑。

王姐帶我們繼續往前走:“吃燒烤,好不好?”大家齊說好。找了個攤位坐下,點了菜,要了幾瓶啤酒,大家開吃。有一個記者感嘆:“我還以為這是座空城呢,沒想到人都在這邊。”

王姐笑道:“這是最先開發的地方,所以人多。你看看那些樓——”她往遠處那些沒有亮燈的小區指去,“以後都會慢慢有人入住,漸漸就會有人氣了。”

王樂插嘴:“都好多年沒人住了吧?”

王姐立馬接口說:“所以就希望你們多多宣傳吶!你看這麼好的地方,空氣清新,環境優美,房價也不高,你們這些從京城來的大記者多說些好話,肯定會有很多人來。”

大家點頭說一定一定,王姐高興地舉起酒杯:“來來來,我敬大家一杯!就拜託大家了!”

又喝了一輪後,王姐感慨道:“我心裡還是有點兒遺憾吶!這個城市建得這麼美,就是少了點兒什麼……嗯,像是一個空殼一般,需要有靈魂才好。你看看你們大北京,那麼多書店、博物館、劇院,真是羨慕啊!那麼多書,也有那麼多愛看書的人;劇院里節目也多啊,看不過來。我們這裡呢,書店博物館劇院這些當然也有,但是總感覺空蕩蕩的,我們這些搞文化的人,在這裡有時候也有點像是個點綴……不知道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她認真地看着我,我一時間也不知道回她什麼好,此時又有新烤的羊肉串上來了,算是解了我的圍,我跟大家又一次吃了起來。王姐沉默地喝酒,沒有去拿。

酒喝得正酣時,隔壁桌傳來歌聲,幾個中年男人舉着酒杯高聲唱着《鴻雁》,“我們這裡喝高興了就想唱出來,我們也來唱歌吧?”她興奮地環視一周,見我們都說不會,“不要害羞嘛,我也不怎麼會唱歌!來來來,《藍藍的天上白雲飄》會唱吧?”見我們還搖頭,她舉起酒杯,“那我獻個丑,給你們唱一下,你們要是想起來怎麼唱的,跟我和上就可以了。”

王姐清清嗓子,酒杯放下,隨即閉着眼睛就唱了起來,兩隻手在空中輕輕舞動,像是在指揮一個合唱團。歌聲清亮,隔壁桌的人都不唱了,紛紛看過來,漸漸地有歌聲加入進來,很快第三桌也加入了,我們這一桌遲疑地看看彼此,逐漸也跟着唱起來。

一首唱完後,大家紛紛鼓起掌,王姐這才睜開眼睛,向隔壁桌的揮揮手:“吃好喝好!”隔壁桌的呼應:“吃好喝好!”

等王姐轉頭過來,我們都忍不住誇:“王姐唱得真不賴!”

她興許是酒喝得有點多,臉頰都紅了:“哪裡有,五音不全!你們不要笑話我!”



7


酒喝到第二輪,一輛麵包車剎停到我們邊上,車門打開,小趙沖了出來,見到我們後鬆了一口氣:“可算找到你們了!快把我急死了!”

王姐忙問怎麼了,小趙拉起她的手:“市領導要為你們設宴餞別,你們倒是自己吃上了。打你們電話,你們也沒人接。”我從口袋裡摸出手機,果然有幾個未接電話。

王姐說:“我們都在這裡快吃飽了,就別讓領導費心了吧。”

小趙催着我們上車:“王姐,領導點名要見你呢!走走走,我們趕緊過去!”

王姐叫來老闆要結賬,不管我們怎麼說要AA制,也不管小趙說她這邊來付賬還可以報銷,“這一頓我一定要請你們!太高興認識你們了!”

結完賬上車,小趙讓司機加快速度往那家五星級酒店開去。酒喝得有點多了,腦袋發燙,把窗子開了一個小縫隙,夜風如刀切進來,人略微清醒了些。王姐湊過身,遞過來一瓶水:“喝一點兒水,看你有點兒上頭了。”我把水接過來,待要謝她,她已經在給其他的人遞水了。

宴會廳做成蒙古包的樣式,空間很大,擺上一張大圓桌,迎面壁上掛着成吉思汗的畫像,蒙古佳肴擺了滿滿一桌。之前跟小趙一起去老市區的記者們已經坐下了,坐在主座上的宣傳部領導吳處見我們進來,笑容滿面地招手:“快坐快坐,各位大記者辛苦了。”小趙連忙跑過來,把我們的座位一一拉開,方便我們坐下。

王姐說:“實在是抱歉,讓你們久等了。”吳處立馬起身,跟王姐握手:“哪裡哪裡,久仰久仰。王老師的詩作連市長看了都誇好!來,我敬你一杯!”說著舉起酒杯,小趙過來給王姐的杯子上滿上了白酒,兩人碰杯,一干為敬。大家都誇王姐好酒量。緊接着宣傳部的其他幹事都上來給王姐敬酒,王姐都來者不拒,一一喝完。

我坐在王姐左手邊,等她幹完酒落座後,我見她從額頭到脖子都是通紅的,便給她舀了一碗湯,她正要喝,又有文化局的人來敬酒。

文化局的張局剛從另外一個飯局趕過來,進門時已經能是微醉了,可她還是二話不說,接過小趙遞過來的酒杯,先“自罰三杯”,緊接着“打通關”,依次跟酒桌上每一個人都干一杯。

我偷眼看王姐,她已經靠在椅背上打盹,顯然已經是不勝酒力了。張局跟我們喝過酒後,走到王姐這裡,小趙拍拍王姐的肩頭:“王姐!王姐!”王姐軟軟地“誒”了一聲,勉強睜開眼一看:“哎哎!張局!”說著起身站起來,身子卻不聽使喚,要往下倒,被小趙一把扶住,張局也醉得差不多了,扶着我的椅子,嘻嘻地笑道:“大詩人!哈哈,大詩人!來,一定要好好跟你喝一杯!我……我喜歡你寫的詩作!你們大家說,王大詩人寫的好不好?”

見大家齊聲說好,張局接著說:“我有一個小小的請求——”她環視大家一圈,笑了笑,“讓大詩人給我們現場賦詩一首,怎麼樣?讓我們見識一下大詩人的風采!大家說好不好?”大家又齊聲說好,王姐“哎呀哎呀”地連叫幾聲:“那怎麼好意思?”

張局“哎”地一聲:“瞧不上我們是不是?嫌我們不夠級別是不是?”

王姐忙搖手:“哪裡敢哪裡敢!”



8


在大家的鼓噪聲中,王姐踉踉蹌蹌地走到台前,接過小趙遞給她的麥克風:“那我就獻醜了。”

大家又一次鼓掌。王姐低頭醞釀,大家安靜下來看着她,唯獨坐在吳處旁邊的張局還在咯咯笑着,酡紅色的臉在燈光照耀下分外發亮。王姐遲疑地看了一眼吳處,吳處微笑地揚揚手讓她開始。

“告別,是一杯陳年的酒

告別,是一首悠揚的歌

告別……”

“好!”張局鼓起掌來,“好詩!”她把酒杯墩在桌子上,“小趙,再來一杯!”吳處阻止了小趙,悄聲說:“張局,你要不先歇一歇?等王老師把詩朗誦完?”張局抬眼看了一眼吳處,又看了一眼王姐,舉起手,“不好意思,你……”她打了一個酒嗝,“繼續。”

王姐也有些站不穩了,靠在牆上,抬眼見大家都還看着她,便又笑了一下。

“告別,是一段難捨的情

相處的日子,如飛馬一眼奔馳而去

快樂的時光,像泉水一般汩汩流淌

……”

服務員這時候推門進來,端上剛烤好的羊排,香氣直撲,大家的注意力一下子都給吸引了過去。小趙張羅着給大家分,有的說要一小塊就好,有的吃飽了推辭不要,有的盤子已經堆滿骨頭想換個盤子。王姐的聲音弱弱地傳了過來:“那個……你們還要聽嗎?”

大家這才意識到王姐的詩還沒朗誦完,都忙說:“聽!聽!王姐您繼續!”

王姐身子頹了下來,麥克風像是特別燙,在她的手中轉來轉去。

“愛是無言的……愛是……”

王姐梗在這一句里了,她低頭看自己的腳,嘴裡喃喃着,但大家並沒有在意,鄰座之間開始竊竊私語起來,張局和吳處低聲討論着什麼,忽然放聲大笑起來。大家都抬頭看張局,她又忍住了:“抱歉抱歉,我自罰一杯!”說著拿起酒杯一飲而盡,喝完後遲疑地看了一眼對面,“王姐,你這是……哦哦……念詩!”她拍拍自己的頭,“我真是喝糊塗了!哎哎哎,大家注意力集中一點哈,王姐你繼續!”

王姐身體感覺縮小了一號,嘴角掛着乾乾的笑意,眼睛裡卻一點點濕潤起來,淚水忽然湧出。小趙急忙過來,“王姐……你……”王姐搖搖手,“沒事沒事……不好意思……”她扭身踉踉蹌蹌地推開門往外跑,小趙跟在身後。

局面一度尷尬起來,吳處咳嗽了幾聲:“嗯……王姐可能是喝醉了……小趙會照顧好她的……來來來,我再敬大家一杯!”張局也應道:“來,走一個!”大家都呼應起來,舉起酒杯。

又喝了一巡,小趙進來,說已經送王姐回賓館休息去了。 張局點點頭,笑道:“詩人,都是情感非常豐富的,王姐肯定是心裡特別捨不得大家……”

大家都齊聲說是,新一輪敬酒又開始了。



9


飯局結束時,已經晚上11點了,大家都喝得五迷三道的。回到賓館,吐了幾回後,人才勉強緩了過來,草草洗了個澡,倒頭便睡。

第二天是被小趙打來的電話叫醒的,她催我們趕緊收拾好行李,離飛機起飛的時間不是很多了。依舊是那兩輛麵包車送我們去機場,有人問小趙:“王姐呢?”小趙回道:“哦,我都忘了。王姐讓我代她向大家說聲抱歉,她已經坐火車回呼和浩特了,來不及跟大家告別。”

大家“哦”了一聲,又聊起別的話題。我還沒有從昨天的酒勁兒里緩過來,轉頭看向窗外,車子開過那天晚上我跟王姐散步的馬路,緊接着沿着湖邊公路行駛。湖面上涌動着層層波浪,小趙也湊過來看:“等到了冬天,就可以在湖上面溜冰了。到時候歡迎你們再來!”

坐在後面的王樂咕噥了一句:“到時候估計要冷死。”小趙沒有再說話。

回北京後,記者們各自回到自己的工作單位,相互之間也沒有什麼聯繫。我做了一期“草原明珠”專題,算是為這趟出差做個收尾,之後又被派到江西出差去了。忙了大半個月,等我回來時,前台把我叫住,遞給我一個大禮盒,裡面放着各種包裝好的奶製品,另外還有一本嶄新的《普希金詩選》,翻到扉頁,最上面畫了一個圓圈,不知代表月亮還是太陽,下面一條蜿蜒的小路,走着一個小小的人,再往下有一行秀氣的字:“願普希金的詩歌照亮你的人生之路”。

落款是“王新艷”,旁邊綴着一個寫意的笑臉。


作者 鄧安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