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體村民請注意,全體村民請注意,接上級通知,從今天下午6點開始,我們村解封了。雖然解封了,但疫情還沒有結束,要求大家盡量不要出村,可以下地忙農活,可是一定要戴口罩……”村委的那隻捆在大樹柯杈上的大喇叭響了,是村長在喊。
“啊,解封了?謝天謝地,終於盼到這一天了!”譚老二摸了只口罩,掛在耳朵上,就三步並作兩步地往外走。剛走到院子中央,媳婦從鍋屋裡走出來,問:
“剛才大喇叭上又喊什麼?”她也聽到大喇叭的喊聲了,但沒聽清楚喊的什麼。
“村長說,解封了,可以下地了。”
“我的娘,可解封了,再不解封就憋瘋了——飯都做好了,吃完飯再去吧?”
“等不及了,我心裡燥得火着。”譚老二說著就急匆匆地走出了門。
“你就是狗肚裡盛不下四兩香油!”媳婦嗔怪道。
也不能怨譚老二“狗肚裡盛不下四兩香油”,對一個指望翻坷垃頭子(土地)生活的農民來說,土地是本,莊稼是命。這一封就是20多天,讓他離開土地,離開莊稼,那種熬煎是無法形容的。這20多天的幾乎每一分鐘,譚老二都是在焦慮中度過的,他擔心他那二畝半綠蘿蔔,他巴望着綠蘿蔔停止生長;他擔心老天爺變天,起了大西北風來了大霜凍,他的半畝姜、半畝蔥和三畝地蛋收不上來。
人們都說,焦慮能使人一下子變老,歷史上伍子胥過昭關,一夜白了頭髮。譚老二沒這麼厲害,白髮添了多少沒人仔細看,焦慮出了一嘴燎泡倒是真的。好在今年老天爺還算行好,整整晚冷了兩個節氣,都快到小雪了,還沒見霜凍。現在大地里還綠油油的一片,假如是往年,地蛋秧早凍熟燙(因受凍而失去水分)了。
譚老二來到綠蘿蔔地里一看,我的爹,這蘿蔔這些天中了什麼邪,怎麼長得這麼快,最小的一個也有二斤,大的像水瓶膽,一個足有三四斤。綠蘿蔔呀,綠蘿蔔,怎麼越怕你長大,你越長得大,你長這麼大,讓我賣給誰去?可轉過來一想,這能怨蘿蔔嗎,往年從種到收,綠蘿蔔的生長期也就是50多天,一個不超過一斤重,現在一下子讓他在地里長了75天,氣候又好,又不缺肥,它不長這麼大能對得起主人?
媳婦說,“天塌砸眾人”,可他看了看別人家的綠蘿蔔,確實也都長大了,可都沒有他家的大。那些種得晚的、平時管理差的,長得比他家的小了些。這就應了那句俗話“種地也喜勤利也喜懶”。綠蘿蔔反正就這樣了,大就大賣吧!看看明天有來收的嗎,賤貴都得賣,好歹還能換幾個錢。
他又來到秋地蛋地里。秋地蛋有些敗秧了(秧子不如以前旺盛了,成熟的表現)。哎呀,你看這地乾的,20多天沒澆水,能不幹嗎?可是干也不敢澆呀,眼看着要刨了,再澆了,刨出來都是泥蛋蛋。秋地蛋呀秋地蛋,你又多長了十幾天,綠蘿蔔的損失,你能補一些嗎?
他蹲下身來,找到了一棵葉子下邊有大裂璺(wèn)的,扒開封土,看到這棵結了三個,兩個有鴨蛋大小,一個有雞蛋大小,看來不到一斤重。他有些失望,秧子長得這麼好,怎麼才結這點?後來一想,今年秋天雨不多,地蛋容易旺秧子;這20多天,又沒澆上水,能結這些也就可以了。
他又到姜地、蔥地里看了看,由於長時間沒澆水,有些姜秧都枯黃了,蔥葉子也耷拉了。
綠蘿蔔要賣,地蛋、蔥要刨,姜要拔,活都擠在一起了,他和媳婦兩人確實幹不過來,雇幾個人吧?不行,現在的工錢太貴了,管吃管喝一人還要150元一天。拼上命干吧,“事大事小,到時候自了”。當務之急是把綠蘿蔔賣掉。
譚老二憂心忡忡地回了家。
第二天一大早,兩口子就爬起來了,洗了把臉,胡亂地吃了點東西,就做賣蘿蔔的準備:手機是一定要帶的,要拉上地排車,要帶上筐子……一切都準備停當了,就支着耳朵聽大喇叭——有收綠蘿蔔的都是先給村委打招呼,村委便在大喇叭上喊。可是等了半個多小時,還是沒動靜。
譚老二坐不住了,招呼媳婦說:“走吧,到地里去看看,說不定收蘿蔔的已經來到地頭上了呢。”他拉着排車,媳婦挎着箢子跟在後邊,就往地里走。
出了村往大路上一看,傻眼了!大路上一輛車也沒有。往年,一到收蘿蔔的時節,一輛輛大車、小車,尾咬着尾,都破不開轍。
“那就到地頭上去等吧。說不定收蘿蔔的得知解封的消息晚,都還沒趕到呢!”譚老二對媳婦說。
他們來到地頭上,見有好幾家早來的,都在自家地頭上蹲着抽煙呢。大家都愁眉苦臉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說話。
等到了東南晌午的時候,才來了一輛電動三輪,大家立即都圍了上去。真是“蘿蔔遲了(不好賣)扒層皮”,收綠蘿蔔的“羊眼”(挑剔)得很。他說要挨家看看,誰家的合適要誰家的。大家就領着他挨家看。走到譚老二的地里,收蘿蔔的說:“你看這家的,一個個都長得蠢頭劣怪,即使白給我我也不拉!”譚老二一看無望,也就沒再爭取。
收蘿蔔的溜了一圈,最後相中了一家,這家的蘿蔔種得最晚,人家的蘿蔔都雞毛纓(葉片像雞毛一樣大)的時候他才種的。一問價錢,一角五一斤,還百分之十地去土。沒辦法,那家還是咬着牙賣了。
等到下午,也沒來第二輛車。
譚老二跟媳婦商量:“沒有收的,咱拔些到城裡去賣吧。說不定城裡的人還認大蘿蔔呢。”
“過去都到城西蔬菜批發市場(簡稱“西市場”)上去賣,聽說西市場封了,不知道現在解封沒有。”媳婦擔心地說。
“西市場解封咱就批發,沒解封咱就到其他農貿市場上去零賣。”
“零賣能賣多少?”媳婦懷疑說。
“先拔四五百斤賣賣看看。”
夫妻倆便拔了近五百斤裝在車子上拉回了家。
天一朧明,兩口子茶也沒喝一口就拉着蘿蔔出發了。譚老二駕轅,媳婦拉邊套,一路小跑——按照以往的經驗,西市場是夜貓子集,都是黎明前交易,太陽一出來,就沒人了。好在車子不重,可兩口子還跑了一身汗。
可到了西市場一看,兩口子又傻眼了,一個偌大市場的外圍,全用綠鐵皮封死了。他們只好轉頭去農貿市場。
來到農貿市場,太陽就出來了,以往這個時候,市場上趕早集的都熙熙攘攘,摩肩接踵了,可今天市場上還撂棒打不着人。
譚老二找了個自認為合適的攤位,把車子放好。他懂得貨賣一張皮的道理,於是先挑了一些個頭小一些、皮色好一些的放在表面,然後用擦汗的毛巾抽打了一陣子。抽打後的綠蘿蔔立刻鮮亮了很多,一個個像熟睡的綠娃娃。
見集上的人稍微多一些了,譚老二便扯開嗓子吆喝起來:
“綠蘿蔔,綠蘿蔔,風脆的綠蘿蔔,兩毛錢一斤,賤賣了,賤賣了!”
“走過路過,不要錯過,兩毛錢一斤的綠蘿蔔,賤賣了!”
循着叫賣聲,來了幾個人,一看,都說蘿蔔是好蘿蔔,只是太大了,都搖搖頭走了。後來有個老太太買了一個,一稱2斤1兩,給了3角錢,還說買貴了。
本想有人開了市能賣些呢,誰想一直到天東南晌午,竟沒有第二個人來買。眼看着要散集了,兩口子還餓着肚子呢。不賣也不能不吃飯呀,譚老二跟媳婦商量,咱每人喝碗辣湯,再來兩根油條吧。媳婦堅決反對,說:“一共賣了3毛錢,只夠一碗開水錢,你還要喝辣湯,吃油條?買斤燒餅填填肚子就行了。”
譚老二買來一斤燒餅,兩口子蹲在排車旁大口扁腮地吃起來。真是“飢不擇食”,六個燒餅,一人三個,一口水沒喝,一會就下了肚。
集上已經沒有人了,怎麼辦呢?譚老二說:“拉回去也沒人要,還要費多少力氣,乾脆找個大坑攉了吧。”
可媳婦說:“這麼好的蘿蔔白扔了多可惜!”堅決不同意。於是,兩口子又拉着回家。
半路上,手機響了,掏出來一看,是兒子打來的,說沒錢吃飯了,趕快打1000元錢來。
“哼,要錢,要錢,就知道張着手要錢,錢從哪裡來呀?”譚老二本想罵兒子幾句,可一想,自己一個月只給兒女每人1000元的生活費,在北京、上海這樣的大城市上學,一月1000元已經是夠少了。於是對兒子說,打兌一下,一兩天就給他打過去。
回到家裡一問,今天來收蘿蔔的也只有三四輛車,只要一斤上下的,大的不要錢也不收。
怎麼辦呢,反正不能讓它爛在地里,春節前還等着用地支塑料大棚呢!
譚老二突然想到在手機上看到的一個視頻——一位中年婦女說,誰要綠蘿蔔可到她地里去拔,一袋子5元錢,盡袋子裝,用多大的袋子都行,只要你能從地里扛出來。
反正是扔了,人家能這樣賣,咱也能這樣賣。於是他也學着人家,錄了一個短視頻,掛在了網上。視頻中不僅說了賣綠蘿蔔,還把拔蘿蔔的地點和他的電話也一併告知。
還真有貪便宜的,掛上不久,就來了十幾位,有騎自行車來的,有騎三輪車來的,還有開電動三輪車來的。一問,大多是北部山區的。他們說,10塊錢買上兩大袋子,馱到家裡,挖個坑埋上,能吃一冬天。
譚老二蹲在地頭上,看着他們說說笑笑地拔蘿蔔,擰纓子,裝袋子。他又想到了夏末種蘿蔔的情景:
種蘿蔔的地屬老土,英雄坷垃孬種泥。今年先淹後旱,種蘿蔔的時節正逢旱,刨起來的地全是坷垃,砸起來大坷垃變成小坷垃。他和媳婦沒白沒黑地鑽在玉米地里刨呀,砸呀。即使是熱暈腦了,到樹涼歇一會再繼續干。媳婦也勸他,今年的地不好擺弄,就少種一些吧,他便瞪着眼對媳婦說:“熱死、累死也得種,不種靠什麼給兒女交學費?”累死累活種上了,間苗,鋤草,施肥,澆水,打葯,搭了多少工夫,花了多少錢,怎麼也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局。原指望綠蘿蔔能抵上一個孩子的學費,現在是徹底的泡湯了!
“唉——”譚老二長嘆了一聲,又禁不住落下了兩行熱淚。
——E N D——
作者簡介:司民,山東滕州人。中學高級教師(已退休),山東省作家協會會員。滕州市善國文化研究會顧問。著有散文集《在那個年代裡》,散文小說集《鄉愁》等。前者獲棗莊第二屆“榴花杯”文學藝術獎。
“滕州文學”投稿郵箱:tengzhouwenxue@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