繩傳言
小愉 你在哪裡在理想的世界裡激情飛揚,在現實的世界裡沉淪彷徨。61篇原創內容
公眾號
(七)
學校位於鎮區西南部,與望花湖毗鄰,做為鄉鎮初中,規模算是不小的了。
傳言懷着忐忑的心情,禮貌地向學校的門衛問道:“請問,童愉教師在嗎?”
那個60多歲的門衛熱切地看着傳言,急切地問:“是繩傳言——老師嗎?”
傳言點了點頭。
門衛老人一把抓住傳言,好像生怕他跑了似的,拉着他就向校園裡邊走去,那速度一點不像一個年近七旬的老人。傳言心裡奇怪極了,他怎麼知道我——的名字呢?好像聽見了傳言心裡的疑問,看門老人說:“每隔幾天,老校長都要問問你,把我的耳朵都快磨出繭子來了。這下好了,他可以安心到孩子那裡享清福去了。”在校園的角落裡,一個更老一點的老人正在侍弄着一個小菜園。離老遠兒,門衛老人便邀功似地喊到:“老校長,傳言來了。”老校長猛地抬起頭,驚喜地,卻又表情複雜地看着傳言:“可把你盼來了。”
童偉是襄城市插隊落戶在望花湖農場的知青。在他們這個知青點,除了襄城市的幾個知青,還有上海來的幾個知青。童偉多才多藝,性格開朗,漂亮大方,是望花湖鎮所有男青年的偶像。我比他們年長几歲,但由於我是望花湖初中的團支部書記,經常在一起聯誼聯歡搞活動,所以都十分熟悉。
後來,上面給了他們知青點一個大學生名額,童偉和一個上海知青通過初步推薦,正要進一步政審的時候,童偉卻主動放棄,把名額讓給了那個上海知青。後來又過了一段時間,人們發現童偉居然懷孕了。據說,知青點的負責人曾暗示她把孩子偷偷打掉,以免影響以後的進步;她的父母甚至以斷絕關係來威逼她流產,以免耽誤今後的人生,但她一根筋地非要生下了這個孩子——雖然望花湖的人純樸善良,但未婚生育畢竟是大事,此後,大學生推薦也好,招工也好,回城也好,都與童偉無緣。後來我當校長了,還是我找着組織,以學校缺老師為名,把她要到學校當了老師。而童偉的父母也真的與她斷絕了關係,只剩下童偉與這個來歷不明的孩子相依為命,而這個孩子,就是童愉。
童愉這孩子,從小就聰明,調皮,膽大,義氣,別看是女孩,是學校里這一茬老師子弟的孩子王。別的校長都盼着假期能放鬆放鬆,休息休息,而我,越是假期越緊張,越是假期越操心,主要原因就是因為這群孩子,他們上天入地,騰雲駕霧,直把學校折騰得烏煙瘴氣。最可氣的是童偉,對孩子百依百順。一次,我們親眼看着童愉爬到高高的大樹頂端,樹枝被她壓得一彎一彎的,我的心都要跳出來了,可童偉居然沒事人似的,笑咪咪地看着。我勸她孩子該管還是要管一管,可你猜她怎麼說?她說刺蝟說娃光,屎克螂說娃香,黃鼠狼說娃凹嘟嘟的耐端詳,我看我家小愉兒就不錯。我心裡說,就你孩子這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有你哭的那一天。不過這孩子也是奇怪,鬧是鬧,學習成績卻一直好,從小學開始,在我們學校上初中也好,包括後來在縣城上高中,成績一直名列前茅,教過她的老師都說,再難理解的問題,這孩子是一點都透。
童愉真正變化在高一下學期。只所以記這麼清楚,是因為前後差距太大。如果提前是渾天渾地的薛蟠,那後來就是聰明懂事的薛寶釵。最大變化就是看書,真真正正地手不釋卷。到後來,連我們學校幾個學識淵博的老師都自嘆不如。不過,這孩子,想起一出是一出,時有驚人之舉。高二分科的時候,不知是怎麼想的,硬是放棄了佔優勢的理科,要學文科;學文科也行,後來高考臨填志願的時候,班主任老師都說了,她的成績上個本科輕輕鬆鬆,而她卻魔怔了般地堅持要報我們襄城師專,這些放在別的老師身上能氣死的事情,在童偉老師那裡都是一笑了之。
“小愉兒現在在哪兒?她和你的兒子結婚了嗎?他們過得好嗎”
傳言一肚子的問號,特別是關心着小愉現在的狀況,趁老校長端起茶杯喝茶的機會,急切地問道。
“什麼兒子?什麼結婚?”校長一臉疑惑。
“她不是要和你的兒子——那個比她大四歲,和她青梅竹馬,後來大學畢業分配在市政府辦公室工作的您的兒子結婚的嗎?您不是也找人向童愉的母親提過親的嗎?”
“我的孩子是比她大四歲,大學畢業之後是分配在市政府辦公室工作,而且,她倆個也確實是青梅竹馬,可是,我的孩子也是個女孩啊,何來提親一說,又何來結婚一說?”老校長徹底震驚了。
傳言吃驚的程度一點不亞於校長。他昨天晚上還曾經在腦海中划過一個念頭,猜想會不會是校長的兒子甩了小愉,而女孩子臉皮薄,不好意思向傳言明說,所以才會寫了那封一句話的信來試探傳言,現在看來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兒。“她——她原來說好——一畢業就——就到——到我——我那兒去的。說——說和——和她的母親也——也說好了的,變卦的原因說是要和您的兒子結婚的。怎麼會這樣?”傳言感覺思維都跟不上了,說話也結巴起來。
老校長終於聽明白了,他向傳言做了個用茶的姿勢,嘆了口氣,繼續說道:
小愉喜歡上千里之外的你,一開始她的母親是堅決反對的,我沒有見過她發過脾氣,但那次,不防她會發那麼大的脾氣,那麼的痛不欲生——大概是擔心女兒到你那裡,一旦遇人不淑,舉目無親,就像她相當年那樣孤苦無依吧。不像在這裡,最起碼有我們這些同事,有小愉的同學、朋友。但她們娘倆都是一根筋,尋死覓活的。後來,還是我出面,小愉,大學畢業之前不允許和你見面;童偉,不干涉小愉大學畢業之後的決定。事後童偉向我解釋,之所以堅決不允許小愉在大學畢業之前和你見面,就是怕小愉犯相當年她犯的錯誤——童偉當年是多麼的心高氣傲,多麼的激情飛揚,一個未婚先孕,眾叛親離,自己也一輩子憋屈在學校這一方天地里,忍受了多少的冷眼冷語,個中的苦澀,外人恐怕是難察萬一。
後來,小愉給童偉看了你發表在報刊上的文章。《青年導報》上你那清純儒雅的形象,童偉一眼就喜歡上了;你那幾句“凡人智語”,像“一個人可以走的路有許多條,一個人正在走的路卻只有一條”,像“對小羊,我是青草;對惡狼,我是獵槍”,就像是說到了童偉的心坎里。你那幾篇文章,童偉也是愛不釋手,看了一遍又一遍。她點評着你的《雨》,點評着你的“清心構思 筆端寄情——小小說《心中的豐碑》讀後”,點評着你的《翠翠》,她多次對我說,能寫出這種文章的人,這麼情深意重的人,這麼正直正派的人,這麼憂國憂民的人,怎麼可能對愉兒不好呢!她甚至向我檢討,不該不相信愉兒的眼光,不該粗暴干涉孩子的決定。後來,小愉兒又給她看了你創作的歌曲《詠蓮小調》,童偉簡直喜歡壞了。她對小愉說,同意你們交往,支持你們交往。她還讓小愉對你說,歡迎、邀請你來望花湖做客。但我們都知道,憑小愉的倔強勁,她既然承諾大學畢業之前不和你見面,她是不會讓自己言而無信的。
老校長往茶杯里續了開水。傳言彷彿呆了一般,聽着校長往下講——
小愉臨近畢業的那年春天,童偉經常咳嗽,後來又發展到胸悶、胸痛,到鎮衛生院開了不少葯,不但沒有痊癒,反而越來越厲害,我派了一個老師陪着她到市中心醫院做了檢查,居然是肺癌。童偉知道結果後倒是冷靜,她第一個想法就是要瞞住女兒,讓女兒分配到你那裡之後,再公布病情,這樣,大不了女兒來回跑着會辛苦點兒,但不至於耽誤女兒的終身大事。可你也知道,學校這種地方,老師、學生、學生家長,人多嘴雜,不知怎麼的,就傳到愉兒那裡。聽說派遣證都已經填到你那裡了,她硬是找着老師改了回來。童偉知道想要讓她再改回去的時候,小愉兒本身就不同意,另外,也為時已晚。為此童偉哭了好幾天,難受了很長時間。
局裡徵求童愉意見,要把她留在縣城,但她義無返顧地回到瞭望花湖初中。後來,童偉諮詢了幾個醫生,採取了保守療法。童愉一邊上課,一邊照顧母親,閑暇就是看書。這一時期,童愉好像就這三件事,高高興興給學生們上課,認真細緻地照料母親,無聲無息地埋頭看書,其他的一切,都被她屏蔽了,遮擋了,忽略了,掩蓋了。也有很不錯的孩子想和她處朋友,也有老師介紹了很優秀的男孩,甚至教育局長讓我為他在組織部工作的兒子當媒人,所有這些,都被愉兒一一謝絕。
他擦掉已流到了下巴的眼淚,繼續聽老校長往下講。
童偉的病拖了近五年時間,走了。沒了母親的童愉突然之間六神無主了似的。那些年,除了陪母親看病和購買必需的生活用品之外,愉兒是很少走出校門的;而送走母親之後,可以說,除了上課和解決生活所需之外,愉兒很少走出家門。如果說高一的時候愉兒從呆霸王薛蟠變成了聰明伶俐的薛寶釵,那麼,那一時期的愉兒,就是從聰明伶俐的薛寶釵變成了多愁善感的林黛玉。
傳言已泣不成聲。老校長繼續說著——
我勸她多和年輕人來往,談心,交朋友,多出去走走,看看,玩玩。後來,她向我請了幾天假——自參加工作以來,除了陪母親看病偶爾請過兩天假外,這還是第一次。
幾天以後,愉兒回來了。與此前那一階段相比,又恢復到了薛寶釵的狀態。
此後,好像鐵了心要當老姑娘似的,說什麼都可以,一說婚姻,一概免提。
我想,時間能忘掉一切的。再過一段時間,她應該會越來越淡忘你,越來越淡忘她的母親。到時候,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人,不都是這麼過過來的嗎?
就這樣,又過了一年多時間。
一天,童愉來到我的辦公室。
她把一個裝着五萬元現金的檔案袋交給我,讓我在學校成立一個專門救助女生的“童謠女童救助基金”。我吃驚地看着,既為她的基金名稱,也為她的捐助行為——獻愛心活動學校經常搞,但像她這樣母親常年患病,即使是保守治療也不少花錢的家庭,五萬元可以說是全部家當。拿出全部家當來奉獻愛心,我的心不由揪緊了。看她一臉嚴肅,我也沒有多問。只是提醒般地把她說的基金名字重複一遍,特別把“童謠”二字加上着重號。
她遞給了我一張寫有基金名稱和捐贈人姓名的紙條。我要喊財務人員來給她辦手續,她又遞給我一個密封着的檔案袋,說:不用,等他來了一併交給他。然後,她遞給我一封辭職信。這一切發生地太過突然,我還沒來得及多問,她已走出門去。
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她,也沒有聽到關於她的任何消息。
老校長喝了一口茶,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好似了卻了一樁心事一般。
傳言目瞪口呆。
——繩同志,做個談心的朋友,好嗎?
——我想你 我想你 我想你
——你要等着我呀!
——我們還是不要再來往了。
——你能來看看我嗎?
……
老校長拿來了一張《中學生作文報》,指了指上面的一篇文章。
我的老師
我的老師不一般,也不二般,她就是我們八·三班的語文老師童愉。
童老師愛哭。
有一天,她給我們講李商隱的《夜雨寄北》: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她帶着我們逐字逐句地領悟詩中那種愛人之間蕩氣迴腸的相思之情。然後,她情深意切的告訴我們,其實李商隱寫這首詩的時候,他的妻子已經亡故了,他只是在這無盡的纏綿的夜雨中想到了自己的妻子,想像着她還在家中等着自己,盼着自己,然後,回去的時候,再一起相擁在窗前,整夜整夜地傾訴着對對方的思念、眷戀……
沒有體會過相思之苦的我們眼淚都要流下來了。眼尖的同學說,童老師的眼淚早就流出來了,她裝作在黑板上寫字,其實是在擦眼淚。
童老師愛笑。
在一次作文課上,章老師意猶未盡地又提到“君問歸期未有期”,讓我們根據“你問我什麼時候回來,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歸來”這句句意展開聯想。
我們班的大才子鄭文鐸說:《詩經》中有《君子於役》,“君子於役,不知其期,曷至哉?日之夕矣,雞棲於塒,羊牛下括,如之何勿思?”“夫君啊,你去服兵役,不知道何時才能回來呀?夕陽西下,雞也迴圈休憩了,羊啊牛啊也下山回來了,你讓我如何不思念你啊!”童老師笑着和同學們一起熱烈鼓掌。音樂天才李晨樂站起來就唱:“輕輕的,我將離開你,請將眼角的淚拭去,漫漫長夜裡,未來日子裡,親愛的你別為我哭泣。……你問我何時歸故里,我也輕聲的問自己,不是在此時,不知在何時,我想大約會是在冬季。”雷動的掌聲過後,童老師又引導我們在日常生活中找例子。調皮鬼劉昭撇着腔調說:“你這次去打工,啥時候回來呀?”“我也不知道呀,估計年下就回來了!”大家鬨笑起來!都說這是通俗版的“君問歸期未有期”。結果,我們班最調皮、最任性、最洒脫的女漢子馮景瑜喊道:“死鬼,你啥時候回來——”哈哈哈哈,全班同學笑的東倒西歪,人仰馬翻!笑得最厲害的,要屬童老師——她早就捂着肚子,蹲在地上了。
童老師愛鬧。
一次快下課的時候,童老師自豪地說:我還會說英語呢!然後,她嘰里咕嚕地說了一長串,直聽得我們五體投地。我們班英語水平最高的王子晗愣是沒聽懂一句,遲遲疑疑地站起來,可憐巴巴地說:“童老師,你能說慢一點嗎?”童老師大手一揮,驕傲地說:“當然可以。”然後,她拉長音調一字一句地對我們說,花生—剝了殼吃;水—喝了不渴;桔子—一瓣一瓣吃;電視—看多了近視;廁所—不拉屎憋死。她一本正經地說著,完全不顧及笑疼了肚子的我們。
童老師好像太陽,時時照耀着我們。她的哭、笑、鬧,感染着我們班的每一個學生。我們很慶幸,能有她這樣的老師……
老校長又遞給我一個捐贈證書,裡面寫着:
繩傳言
童 愉
感謝你們於2002年6月捐款伍萬元。我們將遵照你們的意願,成立“童謠女童救助基金”,所有款項全部用於女童救助工作。
謹以此證,永茲紀念!
襄江縣望花湖鎮初級中學
2002年6月16日
小愉兒的母親叫童偉,她本人叫童愉。
這個童謠,到底是誰?
老校長又遞過了“童謠女童救助基金明細表”,上面詳細列支了獲救助女童的姓名、年齡、住址、救助原因,救助金額,救助時間以及經辦人、審核人,明細表有好幾張,足有上百人。
最後,老校長遞給我一個密封的檔案袋,檔案袋上是那熟悉的字體,寫着四個字——傳言親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