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嬸的兩畝田在半山腰上,山頂上是一片槐樹林。田很薄,五嬸每年種的都是穀子。過了小滿節氣,鳥兒嘰嘰喳喳,結幫成伙地飛出來,落在半山腰的土地上啄食谷種,遠遠地望去,像跳躍的音符。五嬸扎個稻草人,戳在地邊兒。五嬸扎的稻草人,高大魁梧,有胳膊有腿,還有五官。稻草人的五官是五嬸用毛線縫上去的,眉眼細長似彎彎的月牙兒,嘴巴很大,嘴角上揚,笑眯眯的。五嬸給稻草人穿上五叔的衣服,戴上五叔的帽子。
五嬸幹活兒累了,便坐在田埂上歇着,看地頭的稻草人,看着看着,稻草人就變成了五叔,活了過來。五嬸愣住了,有些渾濁的眼睛隨即蒙上了一層水霧。五嬸低聲喃喃着:“年輕的時候,咱倆來地里幹活兒,你讓我坐在地邊兒,看着你干。你慣着我,說你有使不完的勁兒。現在你歇着,看着我干。”這樣的話,五嬸一天要重複很多次。五嬸幹活兒累了,就坐在“五叔”身邊,跟“五叔”聊天:“老頭子,你看,山頂上的槐樹葉子都綠了,花穗子也長出來了。
等槐樹花開了,坐在地里都能聞到花香。甜絲絲的香味兒,好聞着呢!大孫女快要上小學了,昨天被兒子接到城裡去了。我帶了她六年,她這一走,好像把人氣都帶走了,整個家都空了。四德子四哥走了,吃饅頭噎死的。六十四歲,這年月還是好歲數,半個饅頭就把命送了,估摸着這會兒你也該見着他了。他窩囊了一輩子,你倆是光屁股娃娃一起長大的,你要多照看着他點兒……”五嬸說著說著,眼裡就浸滿了淚水,看不清楚“五叔”的臉了。太陽在她眼前閃動着一圈一圈五顏六色的光暈,風兒悠悠地吹來吹去,鳥兒在槐樹林里啁啾啁啾地叫着。
下雨了,雨點兒稀一陣密一陣,像滿懷惆悵的小媳婦在落淚。五嬸扛着“五叔”,氣喘吁吁地鑽進槐樹林里。林子里有一間小木屋,原先一個看林子人留下的。五嬸把“五叔”靠在小木屋斑駁的牆上,自己坐在炕沿上喘粗氣。小屋舊得不成樣子,小炕塌了半截,牆角布滿了蜘蛛網。雨點兒在槐樹林中唰唰地響,五嬸的思緒就飄了起來,跟着那些雨點兒飄得很遠。
“你還記得不?那年咱倆在這槐樹林子里,你第一次親了我。那天我看電視劇,才知道那叫‘初吻’,珍貴着呢!當時我的心那個跳哇,都快跳出嗓子眼兒了,腿都軟了。要不是你抱着我,我非得倒地上不可……”兩片紅暈上了五嬸的臉頰,她看一眼“五叔”,捂着嘴笑了,“突然那個看林人就來了,大老遠就大聲嚷嚷。你拉着我就跑,咱倆一口氣跑到林子北邊才敢回頭,一看,哪還有人影子?你一屁股坐在地上,我摔倒在你的身上。我聽見你胸膛里咚咚咚的,像鼓點一樣。”五嬸說著站起來,走到“五叔”跟前,抱住“五叔”:“我抱抱你,可是我不想親你,你的心忒狠,扔下我一個人,說走就走了……”五嬸哽咽了。外面的雨下得柔柔的,黏着天,黏着地,黏着一棵棵槐樹,黏着五嬸的心。
雨後天晴了,西天綴着一片一片的紅色雲彩。五嬸戀戀不捨地跟“五叔”說:“我回家做飯去了,你再看一會兒,天黑了鳥兒就不出來了,你再回去睡覺。”五嬸一步一回頭,跟站在田邊的“五叔”揮手告別。
到了穀子收割的季節,五嬸來得比往常早了些,回得晚了些。穀子割完了,五叔的侄子幫五嬸拉回家裡。最後一車穀子下山,稻草人也跟着五嬸下了山。五嬸把稻草人放在偏房裡,脫下衣服,摘下帽子,用塑料布包好,懸空吊在房梁下面,為了防老鼠,也為了夏季防潮。五嬸把衣服洗乾淨疊起來放在柜子里,下一年種地的時候,五嬸給稻草人拾掇拾掇,壞損的地方補好,鬆懈的地方扎牢固,再給它穿上五叔的衣服,戴上五叔的帽子。“五叔”又陪着五嬸開始春種,直到秋收。
這一年,過了清明,五嬸把地讓給五叔的侄子種了,五嬸要進城了。那天晚上,五嬸把稻草人搬到自己住的屋子裡,把破損的地方修補好,然後從柜子里拿出洗得乾淨的衣服帽子,給稻草人穿戴上了。稻草人又成了“五叔”。五嬸說:“明天我就去城裡,要給兒子帶二娃了。這些年你陪着我春種秋收的,也怪累的,這回好好歇着吧,等我把二娃帶大,就回來陪你。”
第二天,天還沒亮,五嬸站在院子里,“五叔”站在她身邊,五嬸踮着腳摸摸“五叔”的眼睛和嘴巴:“我這一走得五六年的工夫,我不放心你一個人在家裡,我怕你太孤單,也怕老鼠禍害你。你回去吧,等我回來,你再來。”五嬸說完,點燃了稻草人。一束火光把院子照得通明,五嬸的臉被火光映得通紅。火光慢慢地褪去了,五嬸臉上的紅色也褪去了。
天亮了,朝陽被東山抱着,只露出一個邊邊。五嬸背着包裹站在大門口,望幾眼陳舊的老屋,之後在大門上落下一把鎖,向村頭汽車站走去。(作者 李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