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韓講了一個故事:山旮旯

1

申國慶帶我順着一條狹窄的溝往裡走了約半個小時,汗水就已經將我的後背沁濕了,他指着前面的一塊大青石說:“咱們坐上去歇一會兒吧。”

臨近冬天,山坡上的樹葉落了一半,剩餘掛在枝頭上的已被夜霜染成了醬紅色。尤其不遠處的一根藤蔓,一頭掛在高聳的核桃樹上,一頭扯到了灌木叢中,彎彎繞繞,串了一片紅通通的葉子,煞是好看。我舉起手機對着藤蔓拍了幾張,想發給妻子,但手機顯示無網絡,只好作罷。

我們繼續走。申國慶說:“往上再走有個分岔,右溝沒人住,左溝叫老婆溝,齊茂財一家就住老婆溝堖。”看我不說話,他以為我情緒不高,接着又介紹說,“齊茂財是扁擔溝的最後一家人,翻過山樑就是陝西丹鳳的蔡家店。雖說齊家是咱這邊的人,但他們離村部有五六里路,而離人家蔡家店才二里路。”

其實我是因為爬坡累得說不出來話,哪有什麼情緒,聽了申國慶的話,駐足望着老婆溝,喘着氣說,這也算世外桃源。申國慶笑了起來。

終於到了,這是一個小院落,依山建了一座四間瓦房和三間廈房。許是申國慶提前通知過齊茂財,他已在家裡等候,院里也打掃得乾乾淨淨,見我們進院,想握手又顧慮什麼,將伸了一半的手縮回去,在衣襟上蹭了兩下,問我們是坐屋子裡還是坐院子里。申國慶向申茂財介紹說:“這就是前幾天給你提到的孟科長,是剛調進局裡的,他接替劉主任做你們的幫扶責任人,還是坐院里吧,這兒風景好,空氣也好。”

院子里有一張石板做的四方桌,桌邊放了幾個用松樹錛平的馬扎凳子,凳身和腿都是原木的樹榦和樹枝,看起來倒也穩當。我們剛坐上去,齊茂財就向屋裡喊了一句:“燒茶水。”

不一會兒,廈房門開了,一位穿着紅色夾襖的女孩端着兩碗荷包蛋放在石桌上,又反身拿了筷子和白糖,微笑着遞給我和申國慶。申國慶說:“這是齊家上個月剛娶回來的新媳婦叢香,他還來吃了喜酒呢,那天把他喝多了。”

我盯着碗里的四個荷包蛋,正要說話,申國慶又說了:“山裡人給荷包蛋叫喝茶。”

我猶豫了一下,看申國慶端起碗吃起來,也學着他用筷子夾了一下荷包蛋塞進了嘴裡。

吃完荷包蛋,申國慶要回村部了,交代齊茂財給我收拾一間房,把家裡的情況做個彙報,一起想辦法把幫扶工作做好。

叢香從上房抱起被子往廈房走。廈房一頭是廚房,另一頭空着。我看叢香抱着新被子,問她幹嗎。她說:“你睡我們的屋子,我們睡廈房。”我趕緊站起來擋着她:“你們是新婚,那是你們的婚房,我住這廈房就行了,明後天就回縣城,千萬不要亂挪動。”

齊茂財看我態度堅決,就給兒媳婦說:“那你就聽孟科長的吧。”

天擦黑的時候,齊茂財的兒子,那個剛當了新郎官的春亮回來了,帶回了牛肉、豬耳朵,又炒了幾個菜擺到桌上,父子倆陪我喝他們自己做的土燒。

2

申國慶是我們局裡的駐村第一書記,在扁擔溝村已經工作了兩年,溝溝岔岔的人都熟悉了。我來局裡之前在縣供銷社工作,幫扶的是另外一個鄉,當時我分了兩戶幫扶對象,一戶是老人沒有孩子,身體不好,被定為兜底戶;另一戶是個懶漢,莊稼地荒着,卻整天靠低保過日子,我給他介紹到縣裡一家企業當保安,幹了兩個半月又跑回去了。秋天轉崗到局裡後,申國慶將齊茂財分給我做幫扶戶,他說,這家人不窮,就是居住的地方太偏遠。只有一個任務,動員他們易地搬遷。

縣裡建了一個興賢里社區,將深山溝里有危房、不宜居住的貧困戶全部動員遷進社區,每口人按25平方米分配,條件是搬遷戶一旦簽訂搬遷協議,必須將原有的房子拆掉,宅基地退歸集體。齊茂財一家四口人,村裡已經給他登記造冊,在興賢里社區分了一套100平方米的單元房,春亮高興得不得了,但齊茂財堅持不搬遷,村裡動員了多次也沒有結果,申國慶就把這個任務交給我了。

土燒喝着很順口,比我們在縣城喝的一二百元的牌子酒還好。我們三個喝一壺,春亮就去堂屋再打一壺,不知不覺喝了四壺。春亮酒一多話也稠了:“孟科長,你得做我大的工作,前溝的人都快搬完了,我那社區的房子還空着。”

我看着齊茂財:“老齊,常言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縣城條件好,白給你送一套房子咋不願意住?”

齊茂財把筷子一放:“我想了很久,不能搬,這兒是老祖宗留下的地兒不說,我那三四畝坡地,滿山溝的樹,將來搬走了,老房子一拆就再也回不來了哇。還有那兩頭牛咋辦,總不能也趕到社區的房子里吧。”

老齊說的也有道理,我沉思了一會兒,對春亮說:“凡事也講究實際情況,你大也沒錯,這房子還新着,既不是危房,也沒有山體滑坡的危險,就是偏遠了些,搬走確實可惜了。”

春亮不以為然:“我們將來有了孩子要上學,現在連村裡的小學都撤併了,往哪兒去?我就是因為那時候路太遠,連高中都沒上成……”

春亮這幾年在濟源富士康打工,一年能掙六七萬塊,媳婦娶回來後,商量好了搬到縣城過日子,可到父親那兒絆住了。他不想說了,直接端起一杯酒喝了下去。

“住下的山坡不嫌陡啊,你們想去縣城我不攔擋,我和你媽是不會去的。”齊茂財作了最後表態。

春亮把新媳婦喊出來,給我敬了酒,又給齊茂財敬酒:“大,你也得考慮咱們的後代,不能太自私了。”

齊茂財火了,把酒往石板桌上一蹾:“你們成家了,想去縣城住多掙錢自己買房子不受制約,下一代的事也是你們的事,我管不了,再逼我,我不活了!”

好傢夥,這一談崩,酒就沒味道了。我趕緊打圓場:“我和春亮也是跟你商量,你真不想搬,這兒也挺好,不能勉強。”轉身又對春亮說,“你大也是說氣話哩,往後再說吧。”

我把話題岔開了,但他父子倆卻耿耿於懷。齊茂財讓叢香收拾碗筷,說孟科長也累了,早點歇吧。

一陣冷風吹來,院外的干核桃樹葉嘩啦啦地響,我愣愣地坐在廈房的床沿上想,申國慶交給的任務看似簡單,完成起來還是有難度的。於是嘆了口氣,躺了下去。

這時,又聽見齊茂財在上屋說話:“天王老子讓我搬遷也不中,還是那句老話,除非我死了!”

3

第二次去齊家的時候,正遇到春亮和叢香鬧彆扭。那天齊茂財陰着臉,他老伴見我進了院,遞了個馬扎凳子就給我數落小兩口的事兒。

原來,前些天春亮準備去濟源富士康公司打工,叢香不想讓他離開。起初兩個人還是商量着,叢香說春亮一離開家,她一個人睡在房間里害怕,春亮說有啥可怕的,再說家裡還有人,不用怕。叢香說,要是春亮走了,她也回西安飯店打工去,反正春亮不在家,她也不想待在這山旮旯里。叢香以前跟着村裡人在西安一家飯店打工,工資不高但也很快樂,只是年齡大了該成家,家裡人才讓她回來了。現在春亮說要走,她也要走。春亮說她是新媳婦剛過門,不能離開家,叢香生氣地說:“就興你出去不興我出去?沒道理。”她說,要是不讓她出去,春亮也不準出去。兩個人說著說著情緒就來了,都說對方不講理,最後吵了起來,春亮嘴笨理虧吵不過叢香,就上手打了她一巴掌,這一打不要緊,叢香哭着跑回了娘家。

齊茂財狠狠地訓了春亮一通,讓他趕緊去接人,好好跟叢香娘家人道個歉。誰知春亮去了不但沒認輸,還讓他岳父評理,岳父也生氣了,又批評了春亮,春亮不願意了,自己跑了回來。

“你看看這事兒弄的是個啥。”齊茂財老伴給我倒了一杯水,指着齊茂財的背影說,“父子倆一對钁頭。”山裡人給脾氣倔的人叫“钁頭”,說話不會商量,光往地上掉。

我笑笑說:“凡是人為的事都能有辦法解決,既然我來了,讓我處理吧。”

齊茂財轉過身來,陰沉的臉慢慢舒展開來,兩隻手搓着說:“這不是給你添麻煩了嗎。”

我把春亮叫來,重新問清了事情的原委,讓他帶路,我們往叢香娘家去接人。

叢香的娘家在陝西丹鳳縣桃坪鄉的浹河,說起來是兩個省,其實不過七八里路。翻過山嶺到蔡家店往西一分岔,順着浹河走三四里就到了。路上,我教春亮如何說話,不要再刺激叢香了,先把人哄回來再說。春亮滿口應承着,還怕我被石頭絆倒,一路攙扶着我沿着山坡的小道往前走。

在浹河村的一家門市部,我們買了些禮品提着。叢香見春亮帶着我來她家,先是驚喜,繼而故意裝出生氣的樣子:“你咋還把領導帶來了!”

我放下東西說:“是我讓他帶我來的,主要是看看老人,順便接你回去。”

叢香父親不在家,她和她媽和面給我們包餃子。我示意春亮去找個事乾乾,春亮提上斧子到院邊劈柴。叢香指着不遠處堰邊的一塊坡地說:“地里種的丹參成熟了,你不如去挖丹參。”

春亮憨笑了一下:“可中。”找了钁頭,提了個筐子,我們一起去挖丹參。

吃了飯,叢香媽說:“這位領導,我家叢香不嫌棄春亮住在山旮旯里,也不嫌他娃沒出息,總得有個好脾氣吧,不能動不動就打人,這剛過門沒多久,以後日子長着哩,照這樣三句話不對付就上手,可咋過日子。”

我說:“我也是才聽說這事兒,你說得很對,全是春亮的錯,這事兒他父母批評他了,剛才在路上我也批評了他,畢竟小兩口過日子的,只要他承認錯誤,以後改了就好。”

說完,我使了個眼色,春亮說:“媽,我錯了,我不該打叢香,以後再也不這樣了,我媽那邊想叢香了……”

叢香媽也是個明白人,裝了一籃雞蛋遞給叢香:“天不早了,你快跟領導和春亮回去吧,要注意身子。”

我聽這話裡有話,就看了一眼叢香,沒發現異樣。叢香媽對春亮說:“一點兒也不知道疼叢香,她懷身子了。”

春亮兩眼放光,抱着叢香就地打了個轉兒。叢香媽嗔怪說:“要瘋回你家瘋去吧。”

4

路上我問叢香她姓啥,叢香說她就姓叢。我還沒有聽說過有姓叢的,又問她從哪兒遷到浹河這邊的,不知她開玩笑還是真的,她一本正經地回答:山西洪洞大槐樹下。

春亮說:“算了吧,全國14億人都從大槐樹下遷出來,那槐樹該有多大呀。”

走上山嶺,春亮關心地要扶叢香坐下來歇息,叢香說:“我還沒那麼嬌氣吧。”自己找了個石頭坐了下來。

這是一條分水嶺,扁擔溝這邊的水流進了洛河,再穿過洛陽進入黃河,而嶺南邊的浹河水流到丹江再入長江。我看着遠方霧氣氤氳的山嶺,感嘆這自然山水的魅力。就問春亮:“這兒的好多地名都很有詩意,為啥你住的這條小溝叫了個老婆溝?”

春亮告訴我,由於這裡是後山旮旯,過去女人一嫁進來就在溝里生活一輩子,也就是說從黃花大閨女變成老婆都不曾走出山外,一代一代地這樣過着,便被稱作老婆溝了。

叢香說:“我不會也在這兒變成老婆吧?”

春亮表態說:“我決不會讓你在這山旮旯里變老,要帶你去縣城住,將來咱們的孩子在縣城上學。”

“放着城裡給的房子咱大不要,虧大了。”叢香無奈地搖了搖頭。

春亮又對我說:“孟科長,我大不講理,這一回我也不講理了,我必須得搬到縣城的房子里,管他同意不同意。”

我怕他們父子的矛盾激化了,勸春亮說:“你大也不是不講理,他那天說的還是有道理的,不行我們再想個別的辦法吧。”

“啥辦法?”春亮和叢香都盯着我。

易地搬遷的房子是縣裡按政策統一安排的,它的條件就是易地搬遷戶享受無償住房的同時,必須拆掉山裡原有的舊房,顯然他們父子倆說不到一塊,折中的辦法就是自己賺錢在縣城買一套房子,春亮和叢香去縣城,他父母留在老婆溝。這樣,都可以接受。

我把這個想法對春亮說了,春亮為難地說:“關鍵是沒錢,我在富士康攢的十來萬塊娶媳婦了。”

“這事也不能急,慢慢來嘛。”

“所以我要再去富士康,叢香擋着我,我不去哪來的錢買房子,還有,她懷孕了。”

我站了起來,往北邊看着這條山溝問春亮:“這條溝這麼深,難道沒有一點兒資源嗎,非要外出打工?”

春亮說:“要說資源是有的,我們家是獨居戶,整個老婆溝的地和山坡都分給我們了,當時光大大小小的核桃樹就有三四千棵。”

這麼多核桃樹,我咋沒注意呢?我又放眼向遠處望去,山溝里各種雜樹呈現在眼前,隱隱約約看到幾棵核桃樹夾雜在樹叢中。

“那時候我小,家裡沒勞力,我大顧不上拾掇,核桃樹都被荒草圍嚴了,有的樹後來不結果,有的受了病蟲害,結的果沒有熟就落了,還有的到了秋天來不及收,前山人偷着收走了。”春亮看我吃驚,解釋說。

“那現在呢,不會全死了吧?”

“樹都好好的,如果管理跟上,一年也賺些錢。”

我說:“春亮呀,你還外出打什麼工呢,既然知道有這麼多核桃樹,為啥不好好在家管理,現在核桃四五塊錢一斤呀。一會兒我和你大說一下,從現在起,就打消了去濟源的念頭,好好侍弄這些核桃樹吧,到時候不愁沒錢買新房。”

那天,我回到齊家,問清了核桃樹的事,就給他們父子倆算賬:“好好管理核桃樹,一棵樹就算收十斤核桃,三四千棵也收入十來萬塊,比幹啥都划算。”

齊茂財說:“我也會算賬,關鍵是春亮在家圈不住性,他要能沉下身子干,肯定行。”

我問春亮:“你干不幹?”

叢香也用目光問他。

“干。”春亮將身邊的馬扎凳子提起來,又往地上一蹾,堅決地說。

5

我把和齊家父子商量的結果向申國慶說了,他沉吟了好久沒有說話。我知道他想的是什麼,村裡將易地搬遷的指標給了齊茂財一家,也不是隨隨便便作出的決定,而是考慮他們家住得太過偏遠,雖然前些年通上了電,但地處山旮旯,一道順溝而進的小路繞來繞去,變成公路代價太大,村裡曾討論了好多次,終究還是決定讓他們遷到縣城。按理說,易地搬遷的指標前溝的人都爭着要,好幾戶人為了能爭取到這個指標,不惜托關係走門子找申國慶,但他是第一書記,肯定要公平公正,不能做任何違反扶貧政策的事。可現在,齊家出乎意料地不要這個指標了,這還真讓他為了難。

申國慶坐在那兒愣了半天,對我說:“咱倆說的都不算,這事得讓齊家父子到村部來咬牙印兒。”

不料齊家父子到了村部又吵了起來。齊茂財說不管指標給誰都沒有意見,反正他不往縣城搬遷。而兒子春亮有些猶豫,既不能說服父親,又不想讓出指標,那畢竟是公家白送的一套房子。

“搬到縣城倒是有好房子住了,沒地種沒收入你讓一家人去喝西北風?”齊茂財批評兒子春亮。

春亮不服氣:“那只是去住嘛,家裡的地也不耽誤種、核桃樹也照樣管理,活人能讓尿憋死?”

“你就按孟科長說的,安心在家把核桃樹務好,一年收入十來萬——那是按一棵樹十斤核桃算的,大樹可不止這些——攢上兩三年自己掏錢買一套,到時候你們小兩口住在城裡,我在家給你務莊園,還愁個啥。咱把指標讓出來,也能落個人情不是?”

申國慶這一聽明白了,對春亮說:“你大說得有道理,他堅持不搬,你們還真搬不成,也不能這樣僵着。你家的核桃樹真是多,一年讓松鼠、鵮棒棒、野豬糟蹋了一多半兒,如果你們好好管理,早就小康了。”

“我就是不想白白把一套房子讓給別人,我夠條件了,憑啥自己掙錢買房子,別人一分錢不掏就住新房?”

“那是你大不願意搬遷,孟科長才給你們想的辦法,他要是同意搬了,哪還有這檔子事兒?”

“咱這老婆溝雖然遠,住慣了很舒服,縣城那房子爬上爬下的,哪有在家自由?”齊茂財在勸兒子,又在說自己。

我看他們說得差不多了,便插話說:“春亮,還是咱們在界嶺上商量好的,你們有條件也有能力把家建得更好,你大不搬,村裡不強求,當時主要考慮讓你們的居住條件更好些。如果靠你們自己奮鬥買了新房,就不受易地搬遷的政策條件限制,那不是更好嘛。”

申國慶接著說:“你那老婆溝的風景好着哩,水乾淨空氣好,天天像住在公園裡,你們到時候掙了錢自己買房兩頭兼顧,縣城住夠了回老婆溝住一段時間,家裡待膩了再去城裡住,神仙光景!”

齊家父子聽了這話,同時撲哧一聲笑了。

6

此後的幾個月里,我和單位的同事去過扁擔溝村好多次,有時是填卡,有時是走訪,但每次去都看到春亮在老婆溝里忙乎着。他先把那些核桃樹剪掉了干枝,又在樹身上塗了些用石灰水混拌的殺蟲劑。春上的時候與齊茂財一起把每棵核桃樹下的荒草除掉,翻了一遍土。

春亮本就是一個勤快人,在濟源的富士康打工,流水線上他幹得快質量又好,常受領班的表揚。現在放棄了打工,他專心侍弄核桃樹,也是一把好手,只要父親點化一下,他就能夠把活兒幹得乾淨利索。

“不就是出點兒力氣嗎,咱別的本事沒有,就長了一身力氣。”說這話的時候,他伸出一隻粗壯的胳膊在我眼前晃了晃,炫耀他的力氣大。

的確,管理核桃樹不但是個技術活兒,還是個出力氣的活兒,爬樹剪枝沒有力量就舉不起那根安着鉗子的長竹竿,挖除樹下的荒草,沒有耐力,挖上一會兒就會腰酸背痛。春亮是在山裡長大的,這些活兒不在話下。他按照自己設計的一套管理方案把核桃樹認真地整一遍,還抽空到界嶺南邊的浹河幫叢香娘家種了丹參,又在屋後坡上埋了幾十窩天麻

然而,就在齊家父子全心打理老婆溝里的核桃樹時,村裡人卻發生了新的矛盾。有人說齊家人憨,放着公家白送的洋房不要,硬要住着山旮旯的瓦屋土房。還有人直接跑到齊家,表示如果以齊茂財的名義將易地搬遷房弄到手,他願意掏20萬元轉買過去。這讓齊茂財心動了。他到村部找到申國慶,說他反悔了,現在願意易地搬遷到縣城去住。

申國慶給我打了個電話,告訴我齊茂財反悔的事,讓我到村裡來一趟。路上,我思忖着這事沒有那麼簡單,一定是背後出了幺蛾子。到了村部和申國慶碰了個面,一起到老婆溝找齊茂財。

齊茂財正在院子里閑坐,已經顯懷的叢香給我們搬了個馬扎凳子坐下,抽身說到廚房燒茶去。齊茂財不咸不淡地對叢香說:“你去後溝喊春亮回來。”

我知道他的意思,開門見山說:“聽說你對已經退了的易地搬遷房反悔了?”

齊茂財沒有否認:“是的,想了想,公家給我的扶貧房,我為啥不要,咱得承這個情。”

“可是房子已經村裡研究給了東溝的沈保順了,人家這幾天正準備往縣城搬家哩。”

“那是你們的事,我不管。”

“是不是有人在後面說啥了,老大的人說話不算數,前段時間我還在村支部會上表揚你風格高,咋說變就變了?”申國慶盯着齊茂財,看他咋回答。

“有人提出拿20萬元買我那房子,你說我憨了,白手讓給別人?”

我一聽便站了起來:“這可是違反政策的事,你要是當時答應了,房子給你,溝里的房子就得拆掉,宅基地歸集體,不能兩頭都占。”

“當初是這樣說的嗎,我不拆你們能強行扒我房子嗎?”

“你不拆,縣城的新房就不會給你的。得簽協議,可不是嘴上說幾句就算數。”

“哦。”齊茂財不吭聲,末了憤憤地說,“都是前溝那個攪屎棍子鬧的,算了,不說了。”

齊茂財轉身讓叢香去給我們燒茶,卻看見她帶着春亮從後溝回來了,便搖着頭說:“快去廚房燒茶。”

7

單位搞了一個重大項目讓我負責,從策划到實施整整忙了半年多時間,因此一直沒有顧着到扁擔溝村做幫扶。不過申國慶總會在電話中告訴我,齊家的核桃樹管理得很好,從春上到夏天他們父子都在老婆溝里忙乎着,大樹小樹都結了核桃,已經開始“灌香油”了。山裡人給核桃灌漿叫“灌香油”,還流傳了一句俗諺叫“六月六,灌香油”,農曆六月初六,核桃仁開始生成漿狀,一個月之後慢慢成熟變成固體。申國慶電話中說:“你不用操心,他們那邊有事我幫你處理。”

白露節氣的前幾天,申國慶又打電話說,齊家的核桃豐收了,他們正從前溝開始,一棵樹一棵樹挨着收核桃,人手不夠,村裡還派了幾個人幫忙。我說我騰出手去幫他們吧,申國慶說,那個力氣活兒就不用我上陣了,只管把單位的項目做好就行了。他讓我負責聯繫核桃的銷路,因為是大宗產品,價格問題很關鍵。我想了一會兒,給在鄭州做生意的同學來成打電話諮詢,很快那邊說他認識一個搞土特點經營的朋友,人家願意收購齊家的核桃。

“價格我不懂,你給他們談。”我又給申國慶電話聯繫,讓他直接與鄭州那邊溝通。

申國慶說:“你把電話給我就行,別的你不用管了。”

“大概能收多核桃?”我不太了解情況。

“你猜猜看。”申國慶向我賣起了關子。

三四千棵核桃樹,估計能收三四噸吧?我說:“七八千斤應該是有的。”

申國慶說:“保守了,陸陸續續差不多收了四五萬斤了。”

“這麼多?”我揉了揉眼睛,“一棵樹十斤,三四千棵……”

“你那賬是在辦公室里算的吧,有的樹結七八十斤,還有的小樹不掛果的。”

我尷尬地笑了起來。

如今的年輕人總想着往外跑,認為外出能賺大錢,身邊的資源讓他們忽略了。像齊家這樣的情況,當年作為獨居戶,在林廣人稀的條件下,集體給他們的資源相當豐富,因為管理不過來就浪費了。現在稍一管理,就有幾萬斤的核桃收穫,按當下的價格,不就有了很高的收入嗎?我既為齊茂財感到高興,又為他們失去了這麼多年的機會而惋惜。

國慶節長假,我準備帶着妻子去一趟老婆溝,不料春亮卻先來縣城看我了。他和叢香帶了兩壺核桃油,一見我便高興得滿臉都是笑。叢香腆着大肚子,右手扶着後腰,打量着我的客廳。

我接過核桃油,問道:“核桃變成油了?”

“賣了五萬多斤,留了幾百斤榨成油,你也嘗嘗。”

“核桃油可是金貴東西,綠色食品。”

“那可不是嘛,我大說,如果明年核桃價格不好,我們就買一台榨油機直接加工成核桃油銷售。”

“這想法很好。”

春亮喝了口水說:“孟科長,不打渣子了,我想讓你再幫個忙。”

“你是我的幫扶對象,有困難直接說。”

“這也不是啥困難,就是想讓你幫我在縣城找一個位置好的小區。”

我明白了,問他:“錢準備咋樣了?”

“首付沒問題。”春亮拍了拍胸脯。

“這事交給我吧,你放心。”

叢香腆着肚子又站了起來:“我剛從縣醫院過來,再過半個月就到預產期了,我想……”

“你說,住院需要什麼,我來負責安排。”

“我想等孩子出生,就把孩子認到你們跟前。”

我笑着說:“這叫什麼來着?窮居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嘛。”

臨走時,我拿了幾本專門在網上購買的關於核桃樹種植管理技術的書送給他們。剛關了門,門鈴又響了,春亮反身站在門口認真地叮囑說:“說話可得算數,你得當孩子的乾爸。”(作者 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