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堯
走在路上,苦味子想起出水芙蓉和他師傅的故事,就不由的笑出了聲兒。
師傅是朵奇葩
生命中,有緣的人註定是要邂逅的。原來,你以為邂逅的是一個人,後來才發現,那就是你的命運。
出水芙蓉,是1986年從黃河醫科大學畢業來到神州市第一人民醫院的。那時候的出水芙蓉如花似玉,青春飛揚,每天在大內科快樂地工作,並沒有固定什麼專業,甚至做夢都沒有想過與氣管鏡檢查有什麼瓜葛,直到有一天遇見了陸壽山。
“出水芙蓉,你跟我學支氣管鏡吧!”
“你是誰呀?憑什麼讓我跟你學?”
“我是陸壽山。江蘇宜興人,齊魯醫學院1958年畢業生。你跟我學,丟不了你的人!”
那是1991年的一天。陸壽山就這樣不由分說地拉上出水芙蓉學起了支氣管鏡。當時的出水芙蓉,也算是剛入職的新手,雖然還沒有固定的專業,可是對氣管鏡檢查也沒多大興趣。可架不住這老頭兒就這麼霸道,先勉勉強強學學看吧。
可跟別人一打聽,出水芙蓉的心裡就亂了。
“陸壽山啊,那可是一朵奇葩!”
“老陸啊?太邋遢。每天連褲子都提不起來,走路拖拖拉拉,說話唾沫星子亂噴。”
“陸大夫?退休了,返聘回來也不從事臨床工作了,調到保健科了。”
這麼個奇葩大夫,一個女孩子,跟他學得個什麼勁兒?
可總在出水芙蓉想懈怠的時候,這老頭兒就會出現在她的面前。
“出水芙蓉,走,跟我學支氣管鏡去!”陸壽山說得不容置疑。
不管有多少人,他總要這麼大聲兒地喊。只要出水芙蓉有一絲一毫的躊躇,他就會將你的軍。
“怎麼?不情願啊?你打聽打聽,我可是咱們醫院老一輩的專家,多少人想跟我學,我還不教呢!你就知足吧。”
沒有辦法,那就繼續跟老頭兒學唄。
有一天,陸壽山像一頭髮怒的獅子,將出水芙蓉寫得病歷、氣管鏡報告撕了個粉碎,當著一群病人的面,大發雷霆。
“出水芙蓉,你寫的這是什麼病歷?丟三落四,了了草草?我看你是一個可塑之才,才這麼教你,可你怎麼能這麼馬馬虎虎呢?專業上的事情,絕不允許糊弄!”陸壽山說著,把撕碎的病歷甩在了出水芙蓉的臉上。
從小到大,出水芙蓉可是一個驕傲的公主,在父母和老師的眼裡,那可是引以為榮的乖乖女,什麼時候受過這等待遇?
“陸壽山,你給我聽着,我不跟你學了,愛誰誰!”出水芙蓉哭着,甩門而去,把幾個病人看得目瞪口呆。
是啊,出水芙蓉是陸壽山“強拉硬拽”來跟他學支氣管鏡的,而陸大夫是1990年退休返聘的,在出水芙蓉的心目中,這樣的學習豈止是半途而廢,簡直就是老鼠陪貓熬夜啊。
然而,第二天一早,陸壽山就和沒事人一樣,把電話打給了出水芙蓉。
“出水芙蓉啊,你趕快過來學支氣管鏡吧,今天我要有新內容教!”
這叫什麼人呢?昨天才當著眾人把出水芙蓉罵了個狗血噴頭,今天就又叫人家過去,訓人有癮啊?
問題是姑娘的臉上掛不住,心裡也邁不過這個坎兒。
不一會兒功夫,陸壽山就又出現在出水芙蓉的面前,當著大傢伙兒的面喊道:“出水芙蓉,跟我走,馬上要開講了!”
強者面前,好像沒有什麼道理可講。出水芙蓉又乖乖地跟着陸壽山向科室走去。
陸壽山在前面走着,他那永遠也提不起來的褲子,在白衣下擺擁擠着,褲腿兒在鞋後跟兒上耷拉着,走一步,就在樓板上拖拉一下,踩着褲腿的鞋後跟兒再將褲腿兒向後撩一下,不停地撩着,竟然也能感覺到一種步履矯健。
陸壽山個子不高,只有一米六三,做氣管鏡的時侯,就有些夠不着。那天,他居然去晉劇團借了一雙唱戲用的靴子。誰都知道,人家那演員穿靴子,是有功底的,他哪有那功夫,幾次都差點摔倒。不過,出水芙蓉發現,穿着靴子的陸壽山,褲子卻提起來了。
出水芙蓉經常和陸壽山一起出門診。
陸壽山總是對每個病人都不厭其煩,超級耐心,將病史問得極其細緻,態度也極其和藹。
陸壽山還寫着一手好鋼筆字,每份病史都密密麻麻地寫一、兩頁紙,同時,對x片上的每一個病灶,都要進行極其詳細的描述和繪畫。撇開醫學專業,單就看人家書寫的病歷,就是一種藝術享受,那是正兒八經的書法藝術品。
他們每周做兩次支氣管鏡,都是預約五、六個病人,很多病人都是慕陸壽山之名而來。
在出水芙蓉眼裡,陸壽山如此一個拉里邋遢的老頭兒,粗糙至極,誰曾想他一但做起氣管鏡來,卻一反常態,其手法之嫻熟,動作之流暢,神情之專註,觀察之入微,根本看不出是一個六十多歲的人。
老一輩的醫院人,都說陸壽山醫術高超,看來絕不是徒有虛名。突然,出水芙蓉對陸壽山就刮目相看了。
陸壽山是一個不拘小節的人。
老婆和他們的兩個兒子都在石家莊,所以,在神州就沒有人照顧他的生活起居,而他也常常把自己的生活搞的一團糟,他的單身宿舍更是沒有人敢光顧。
冬天生煤爐火,陸壽山能把一冬天的爐灰堆在家裡,讓人無從下腳。
出水芙蓉曾經有幾次叫上實習的男同學去幫陸壽山收拾宿舍。
“溫老師,你看他這都幾天的尿盆不倒了?”看着學生硬着頭皮的樣子,出水芙蓉也感到太難為情。
幾次下來,同學們都見識了陸壽山的邋遢。大家口口相傳,出水芙蓉再也叫不動了。
陸壽山,你豈止是一朵奇葩,簡直就是一個另類。出水芙蓉這樣想。
有一次,陸壽山剛從石家莊的家中回來,見到出水芙蓉後,滿臉的不高興。
出水芙蓉就問:“您這是怎麼了?誰惹着您了?”
陸壽山竟然說:“真不懂事,非和我搶電視!”
“誰這麼大膽兒,敢跟您老搶啊?”
“還不是我那小孫女?”
“啊?有你這樣的爺爺嗎?”
面對這樣的老小孩,出水芙蓉也是哭笑不得。
出水芙蓉經常從家裡帶些飯菜,來給陸壽山吃。
每次她都要多帶些,可陸壽山總是半推半就地說:“出水芙蓉啊,我有糖尿病,不能多吃。每次你都帶這麼多,真浪費啊!”
嘴裡是這麼說,手裡卻早已接過飯盒,風捲殘雲般,將飯菜一掃而光。
他還要滿足地說上一句:“你又害我多吃一片二甲雙呱。”
陸壽山的生活十分節儉,幾年也不買一件衣服,吃穿住行,非常簡省。
每當有募捐活動的時候,出水芙蓉發現,陸壽山總要等到全院職工都捐完之後才去再捐。
他不是小氣,而是要捐到全院第一,哪怕是多一元錢,也要拿第一!
這讓出水芙蓉感到很震撼。尤其是那一年,神州市要修建少年宮,曾經向全市募捐。
陸壽山一次就拿出了1000元。
“師傅,沒有人捐這麼多,這一千元可是一筆巨款啊!”出水芙蓉勸了一句。
陸壽山斬釘截鐵地說:“捐!”
到了九十年代後期,陸壽山的身體狀況就大不如前了。之後,就常住石家莊了。
偶爾,陸壽山也會回到醫院,也都是因病住院。但忘不了招呼出水芙蓉過來看他。
看着師傅的身體每況愈下,看着他的腰背漸漸地駝的更深,走路的步態更加蹣跚,出水芙蓉的心裡就非常難受。
2008年,陸壽山病故。
這一次,他仍然沒有按套路出牌。遵照陸壽山的遺願,他將自己一生的積蓄全部捐給了“希望工程”,他把自己的遺體,也毫無保留地捐給了白求恩醫科大學解剖教研室!
這就是師傅!藍天白雲,輕輕飛過……
當苦味子來到神州市醫院肛腸科病房的時候,辣味子的手術已經做好了。鹹味子、甜味子與酸味子也都在,一朵花胡魅坐在病床上,辣味子靜靜地躺在那裡,沒有睡覺。
鹹味子說:他們單位體檢,就發現辣味子長了個腸道息肉。我說這個沒有事兒,不用做手術,許多人都有。現在的人,生活好了,誰還不養個息肉什麼的。辣味子不行,嚇得厲害,說這不是該長的東西,趁早割了,以絕後患!
這大過年的,你躺在這裡做手術,嚇我一跳啊。苦味子看着辣味子說道。
人家不行嘛,一天都不讓等。一朵花解釋說。說是絕不能把這個壞東西帶到明年,這不就在這年根兒急趕着非要做這個手術。也好,做了也就省心了。
沒事兒,小手術,明天我就回家了。辣味子笑着說。初七也不誤上班,正月十五夥計們照例來我家聚會喝酒,這都不耽誤。
你們真會挑日子,你們單位這體檢老是在年底,要是有問題,這不是明擺着不讓過年嗎?酸味子抨擊道。不過你們單位還不賴,每年都要給職工體檢,這都是實實在在的好事!我們領導可好,你一說給職工體檢體檢,他就叉着個腰,慢條斯理地說:體檢什麼?這不是想不開嗎?萬一查出點毛病來怎麼辦?人吃五穀雜糧,不查沒毛病,一查盡毛病,誰也別給我提體檢的事兒,添亂。
酸味子講得有聲有色,把大家都逗笑了,只有辣味子在那裡強忍着不敢笑。雖然是微創,可畢竟是刀口,一笑就疼。
這還沒完。酸味子接着表演道:我們單位是不體檢,可你擋不住我們領導老婆的單位人家體檢啊。結果,他老婆拿到體檢報告一看,說是乳房裡面長了一個東西,不好。領導還讓我領着他老婆又來神州市醫院複檢一下。鹹味子,你還記着吧?
鹹味子若有所思地說,那女的不是沒事兒嗎?我給你找的我們的B超主任,超了好幾遍,沒有東西呀?主任還說,放心吧,什麼都沒有,不要一驚一乍的!
是啊。酸味子說,你這是神州市第一人民醫院,最有權威了,你們說沒事兒,誰敢說有事兒啊?沒事兒就好!我把人家老婆給送回家,你看把我們領導氣得直罵娘。
他又模仿開了:都是吃飽撐的,沒事找事,好好的人,你體檢什麼?這不找病嗎?沒病攬傷寒,閑的。我說什麼來?沒有的事!這不好好的嗎?你折騰什麼?也不說那是咱家的禁區,怎麼能讓別人摸來抹去的,成何體統?小酸吶,你是不是也看了?
沒有沒有沒有,絕對沒有,人家也不讓我這老爺們兒進去啊!酸味子急忙辯解道,彷彿要大禍臨頭似的。
我就說嘛,該看的你看,能看的你看,不該看的你絕不能看!你我是信任的,可是,我把你嫂子託付給你,你還是應該看着點才對啊?!
我慌忙說道:不敢、不敢,我不敢看,但我看着呢、看着呢,領導你放心。
酸味子講得滿頭大汗,惟妙惟肖的學舌,把一群人逗得前仰後合。
問題是問題在後面。酸味子一句話又把大家的興緻給提了起來。
過了一個月,我們的領導夫人回娘家,把體檢的情況跟他娘講了一遍。人家她娘可是一位老護士出身,就問她姑娘最初是在哪裡體檢的啊?說在神州市體檢中心!誰給做得B超啊?高靜宜大夫!是瘦高瘦高的一位老頭兒嗎?是的!閨女呀,那高大夫可是“神州市第一超”啊!他說你乳房上有東西,就肯定有!怎麼能掉以輕心呢?不行,我要和你去北京查一查,這可是塌天的大事啊!
母女倆立馬就去了北京。酸味子繼續講道。一檢查,壞了,不僅有,而且是兩個都有!一個是剛長出來的,暫無大礙。另一個可就長大了,很危險。北京大夫看了高靜宜的化驗結果說,一個月前,也就是顆小綠豆,微創切掉就好了。現在比核桃還要大,而且正在轉移。這就不是微創的問題,為了斬草除根,得把兩個乳房全部切除!
當時母女倆就傻了,給我們領導打電話:潘大憨,你個王八蛋,趕快開飛機來北京,我要給你建飛機場了,來遲了,你就過來給我收屍吧!
是我開車把我們領導送到北京醫院的,也是我在北京伺候到嫂子出院的,還是我又拉他們一家子回到神州市的。來回一路上領導都沒說話,快進神州市的時候,領導終於說了一句:去時波濤洶湧,歸來一馬平川。人生莫測境地,回家學開飛機。
是年,潘大憨五十六歲,夫人四十二歲,他們共同的女兒,才一十二歲。
酸味子講完了,這回大家都沒有笑。
甜味子說,讓辣哥休息吧,咱們到驢肉館再熱鬧熱鬧,好不好?
這一行人才離開了醫院,邊說邊笑,向驢肉館走去。
一切都來得那麼突然。
武漢突發疫情。武漢封城了。
緊接着,出水芙蓉、一朵花、酸夫人雅梅、甜夫人笑月和苦夫人姚娉都隨神州市抗疫救援團奔赴武漢去了。
等五味子再聚到一起的時候,莫說過正月十五了,連二月二、三月三都過去了。人生在世,有無數的不確定,不是神仙,誰也預測不了你的幸福與災難。明天與死神,誰會先到?這恐怕是一道無解的閑題,對錯都不重要。
苦味子已經兩個半月沒有理髮了,看上去像個野人。苦味子的髮型很有趣,短的時候是平頭,長些了就向右攏,再長一些就不用攏,而是把腦袋向右甩,是甩頭。
年輕的時候,每甩一次,自認為帥得很,在女孩子面前也是很拉風。人到中年,苦不堪言,這甩頭就是一大心痛。由於右鬢角上集中了一撮白髮,每甩一次,連自己都能感覺到有一道白光如閃電划過眼前,於是就忌憚起來,漸漸地再也不甩頭了。
偶爾甩一下,也是下意識的帥,可理智會馬上提醒自己衰。所以這一次頭髮都把耳朵蓋住了,又不攏,又不甩,自然下垂,可不就成野人了。
全賴牛大姐在他頭上施了法術,竟然幾乎就看不出白頭髮。可走在路上,頭髮一顛一顛的,隱隱約約的花白,還是讓人側目,難怪剛才牛大姐給苦味子理髮的時候,說他看上去快成一個瘋子了。
還是這驢肉館,還是酸甜苦辣咸這五味子的聚會。鹹味子最先到,苦味子第二到。苦味子就跟鹹味子說到牛大姐胃疼的事,請他在神州市醫院給找一位好大夫好好看看。
鹹味子說,不是自家的人,不要攬那麻煩。
二十多年的交情了,人家就是個理髮大姐,再有幾個月就退休呀,我不忍見她老那麼難受。苦味子這樣說著,酸、辣、甜味子就魚貫而入。
辣味子還帶來了他春節期間在網絡上很火了幾天的一篇文章,是打印稿,請各位過目,批評指正。
拿回家看吧,咱先喝先吃,想死大家了。辣味子開腔,並拿出了從杏花村帶回來的原漿酒。還是老規矩,就這一瓶,平均分開,不多不少,不醉不惱。
看來手術很成功,什麼事兒都沒了?甜味子一邊給大家量酒,一邊說。
手術雖小,感觸頗多,人,健康最要緊!命都沒了,你還蹦躂什麼?所以,從今年開始,我就決定減肥,什麼血壓高啊、血糖高啊、血脂高啊、做得低呀,三高一低,都是肥胖惹得禍,一胖百病生,過午不食,我把晚餐禁了。辣味子感慨到。
健康和胖瘦有關係嗎?酸味子立即予以反駁。人的命,天註定,讓你河邊死,井裡淹不殺,閻王讓你子夜走,誰曾留你到五更?該吃吃,該喝喝,高興就好。
我命由我不由天!說明沒有看哪啥電影。甜味子調侃道。
鹹味子突然問道:老甜怎麼樣?感覺好些嗎?
大家就扭轉話題,紛紛問甜味子是怎麼回事?
甜味子就與大家解釋說:老爺子出事兒了,是車禍。
老甜是個閑不住的人,過年期間,也堅持天天畫畫,每天憋在家裡不出門。
那天是正月初六,老爺子說是要出去晒晒大太陽,透透新鮮空氣,就從他的枕石居畫屋出來,到山下的池塘邊轉悠。大家都知道,那北山現在都成公園了,後山那裡正在改造。所以,老爺子就從那邊僻靜的羊腸小路下來,一拐彎,就進池塘邊了。
誰知拐彎的時候,突然從老爺子身後開過一輛小車來,開的飛快,看見老爺子的時候,車子已經躲不開了。老爺子也是眼疾手快,就趕忙往開閃,可還是讓車子剮蹭了一下,直接飛進了結冰的池塘里,幸虧冰結得很厚,把老爺子摔昏迷過去了。
等有人發現時,還以為是老爺子不小心摔下池塘里的。120救護車很快就來了,才把老爺子送到醫院搶救。
我們全家人往醫院裡趕,我就給鹹味子打電話,他和出水芙蓉也往急診科趕,還給大夫打電話,讓安排外科大夫搶救。也是搶救及時,老爺子並無大礙,只是左腿骨折,現在還在養傷。
沒有報警嗎?這是什麼人幹得這事兒?真可惡!辣味子說。
報了。甜味子說。可那個地方沒有監控,肇事車輛逃逸了,到現在沒有任何結果,還在查。
倒是老爺子想得開,七十歲的人了,精神不倒,每天鬧騰着要下地行走。俗話說,這傷筋動骨一百天,這才兩個多月,怎麼能行走呢?
還說要登報聲明,他要原諒肇事者,甚至要感謝他沒有把自己撞死。主要是別把那個司機嚇壞,都不容易,他這叫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最近就在醞釀構思他的《後福》系列畫作呢。
辣味子就憤憤不平地說道:怎麼可能原諒他呢?這種沒有絲毫良心的肇事逃逸,必須嚴懲!
也算是渡盡劫波父子在,相逢一笑泯恩仇了。酸味子端起酒杯。咱們為甜老爺子的身體康復干一杯吧!
干!大家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感謝大家啊!甜味子也很感激地說。老爺子還說,等他能行動了,要再次邀請大家到他的枕石居畫屋做客,還要給你們每個人作畫呢!我都懷疑這次事故之後,會讓老爺子的畫風發生改變,到時候大家可不要推辭啊!
大家紛紛歡呼。又幹了一杯。
這甜老爺子可不是一般人,那是全國馳名的國畫大師,尤其在海外華人中有大量的追捧者,他的一副“抱琴看鶴去,枕石待雲歸”的巨幅畫作在海外被人以800萬拍走,從此甜氏一畫難求。也正因為如此,甜老爺子就把自己老家北山上的老宅子改造成一座古樸典雅的畫院,也是為了紀念,也是為了一種心態,就命名為枕石居。亭台樓閣,那確實是怡情養性的雅趣處。
甜味子又端起酒杯來,和鹹味子單獨幹了一杯,說:我那老師死了,就是年三十那天死的。
你是說韓有海嗎?鹹味子問。那人就是心眼小,可惜了,還不到六十歲吧?
甜味子說:唉,59虛,58周,死在第二天來,那就算60歲,就差幾分鐘啊。
這是什麼情況啊?苦味子問道。
甜味子給大家講了一個自己老師的故事。
韓有海,赤縣人。年少甚苦,母親早逝,父親再婚,不久繼母又亡,其父又娶。所以,韓有海從小隨爺爺長大。
這有海自幼聰慧,博覽群書。尤其記憶力驚人,過目成誦。唐詩宋詞元曲,記憶頗多。三國、水滸,倒背如流。中師畢業之後,回村當了一名鄉村民辦教師。及至二十齣頭,爺爺做主包辦婚姻,就娶了張家大女兒為妻。張氏乃良家婦女,雖然沒有文化,卻也生得似小家碧玉,典型的賢妻良母。翌年,他們生了一子,其母甚歡。
有海苦學更甚,工作成績突出,終於調進赤縣一中,成為一名正式在編教師,憑着自己的一支生花妙筆和一張口吐蓮花、出口成章的好嘴巴子,其語文教學深得學生厚愛。
然而,韓有海與自己的結髮妻子卻漸行漸遠,感情不再。初,分居。次,打罵。再,對簿公堂。一出現代版陳世美活劇轟動了整個赤縣。
沒奈何,其深深愛着韓有海的髮妻含着熱淚,只得與韓有海離婚,獨自帶着剛上小學的兒子和已經寡居的有海繼母回到了農村老家,扶老攜幼,相依為命,飽嘗盡人間至苦。
其實,這韓有海當初相親看中的人是其妻妹。此女漂亮,又識文斷字,實是有海心目中人。然爺恩難報,爺命難違,遂釀成這人間悲劇。
這一鬧,韓有海在赤縣就臭遍了街,在學生中樹立的威信也一夜之間崩塌。萬般無奈,抱着試探之心,就到神州市一中毛遂自薦。
也是命中注定,那年夏天,一中語文教師奇缺,尤其是缺能挑高考重擔的好老師。結果,一拍即合,韓有海很順利地調進了神州市一中,甜味子我就是韓有海老師在神州市一中的首屆學生,也是我三年的班主任。
當紅娘的熱心人走到哪都不會少。經人牽線搭橋,介紹了一位三十八九的老姑娘,條件不錯,大學本科,是神州師範院校的一名講師。
兩人在公園一見面,都愣住了。
你們說是什麼情況?來的正是韓有海的前小姨子。這不是冥冥之中天造地設的那一對嗎?若說是有奇緣,當年為何不是她?若說是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見了這個小冤家?也是骨子裡的情投意合,兩個人很快就結了婚,成了家,還生下一個女兒。
一轉眼,十幾年又過去了,韓有海的兒子也長大成人了,大學畢業以後,也回到赤縣一中當老師。韓有海的前妻一直沒有再嫁,一直在鄉下與韓有海的繼母相依為命,苦熬兒孫,現在總算是看見了盼頭。
兒子畢業分配的時候,有海曾經給在神州市裡找好了單位,結果兒子不去,說市裡面離媽媽奶奶太遠,照顧不方便。這就把韓有海氣得夠嗆,好長時間耷拉着臉,沒有一絲笑容。
有一天,學校高三年級開高考一摸研討會,會上,校長在講完考試情況後,就勸大家要在高度緊張的高考輔導中,保重好身體,要健康拚命,不要玩兒命。然後校長就感慨說:咱們學校的呂書記,大家看見了,每天往這個五樓辦公室走的時候,那是真正的爬樓梯,還得是拽着欄杆往上爬。
你跟他說,到醫院看看去,他就一句話,沒關係,腰椎間盤突出,老毛病了。
前幾天,他上樓都疼得冒冷汗,我看這不叫事兒,不能拿命開玩笑,就領他去神州市醫院檢查。一查,壞了,骨癌晚期。
這得救啊!學校立馬派車派人送他到北京治療,學校給出了十六萬,倒是一切都順利,回來繼續每天在醫院化療。頭髮也沒有了,人也瘦得不能看了。大家千萬要保重身體啊!
大家聽得都沉默了,可韓有海老師就冒出一句話來:校長,憑什麼學校給書記拿十六萬到北京做手術啊?這不公平!
結果,神州市一中的校長大為光火,怒吼了一聲:這你也攀比?和一個癌症晚期病人攀比?你想要這公平,我也給啊!
結果,那書記化療了一個來月,也沒有救下來,死了。
結果,第二年,韓有海病了。一查,肝癌晚期,在神州市醫院治療期間,鹹味子還幫了許多忙,我還來醫院探望過老師。
也許是學校規定,也許是校長賭氣,學校給韓有海也出錢到北京治療,手術也做得很好,主要是晚期,轉移了。回來後,每天繼續在醫院化療,我都不敢再來醫院看他。
一語成讖啊。人吶,咋能什麼公平都要呢?這不,年前也死了。
甜味子手裡的酒杯,就一直端着,像敬老師一樣。這時,他把一杯酒向身後灑去,念念有詞:一路走好!
吃完飯出來分手的時候,鹹味子跟苦味子說,我幫忙給那個理髮師找最好的醫生看病,你放心領過來吧。
回到家,躺在床上翻看辣味子的文章,卻讓苦味子徹夜難眠。
《年是瘟神,你必須隆重地過》
年,究竟是什麼?在一片祥和之中度過的年多了,人們就會產生錯覺,甚至會忘記它的本來面目,以為過年,就是一次全方位的除舊布新。其實不然,最初的年,就是一場一場的瘟疫。每逢歲尾歲首,人們都怕年。年來了,人們又都盼它快些過去。時間一長,就形成了過年節和年俗文化。
在中國人心目中,一過臘八就是年。不過二月二,年就沒有完。這年,是一個很廣泛的民俗,不論是地域的廣大,還是時間的長久,都是民俗節日之最。其實這年,在中國文化中,一直就不是什麼好東西,更多的時候,把年當成是新舊交替之際所看不見、摸不着又隨時在、隨處有的妖怪。年的威力很大,往往會給人類帶來巨大的災難。瘟疫,應該就是最本質的年。人們惹不起瘟疫,只好將其神化為瘟神,敬而遠之,稱之為過年,也就是打發瘟神過去。
其實這是一歲當中最冷最陰最寒的時候,是陰極之至之時。如果在這個時候,天降大雪,人們就會說這是瑞雪。三九嚴寒,一場瑞雪會一直覆蓋大地山川至開春,厚厚的積雪也會把許多看不見的病菌嚴嚴實實地覆蓋起來,人們的病痛就大為減少。但是,對人類的瘟疫威脅,卻並沒有消除。
白茫茫大地一片真乾淨之時,與人類最靠近的那些動物,卻在大雪的覆蓋之下,更願意靠近人類,比如麻雀、喜鵲、斑鳩;比如老鼠、蝙蝠、貓頭鷹之類,它們必將在人類活動密集的區域大勢活動,才能生存下來。不到驚蟄,它們的活動範圍,一般都不會朝向野外。而此時的家禽,又在人類的保護之下,一般也不好得手。在此狀況下,白天活動的那些飛鳥,一般都在明處,人們也能看見,互相會保持一個相當的距離,還不打緊。
而夜晚活動的這些東西,就非常隱蔽,具有極大的潛在風險。特別是老鼠,它更是能參與人類的一切活動,也幾乎能進入人類活動的一切場所。甚至是你過年做好的一切大餐在沒有擺上桌之前,搞不好就會讓老鼠捷足先登,全盤光顧,想想就很恐怖。
而更加恐怖的就是那些蝙蝠、貓頭鷹們,他們都是以老鼠為食的猛禽毒獸,這是一個非常可惡的食物鏈。老鼠多,這些東西就多;老鼠少,這些東西就少;沒有老鼠,這些東西也就幾乎看不見。
看來,過年期間的瘟疫流行,也是對人類的最大威脅。鼠疫,雞瘟,豬流感,禽流感,老鼠的禍害是最大的。而老鼠是蝙蝠的盤中餐,這樣,在中國文化中,就出現了一種非常奇妙的現象:凡是人類惹不起的東西,我們就把它當神靈供起來!老鼠、蝙蝠這一對老冤家,我們惹不起,就供起來了。古代的八蜡廟還供蝗蟲之類,也是惹不起,就供起來的例證。
老鼠這個過年期間最大的禍害,竟然就成了我們中國人十二屬相之首。按道理說,貓是老鼠之天敵,又是人類之益寵,排在屬相之首,也是情理之事。可我們的老祖宗就是要把這隻老鼠排在第一位,你就知道那老鼠是可惡至極又對它無可奈何,惹不起我就躲,躲不過我就敬。天干甲為首,地支子為先,屬相鼠打頭,一個子鼠,這個何等的尊貴,又是怎麼的無奈呢?
上下五千年的中華文明有這樣的文化結晶,絕不可能是隨意安排,更不可能是靈機一動,而是無數災難經歷的睿智升華與慘痛教訓的文化表達,又用民俗的方法深入人心,才得以流傳至今。
這應該是人類文化對人與自然關係最高明的固化,冥冥之中對人類生生不息的繁衍傳承起到了呵護作用,只是我們輕易將其拋棄了,是因為我們的無知愚昧反而將祖宗傳承下來的真諦割斷丟失了,這該是何等的文化之痛啊?!
萬物平等,眾生皆命,可我們和一隻老鼠怎麼相敬呢?還要和平共處呢?這就是自然!天圓地方,道在中央。得道多助,道法自然。子鼠時分,歲首時節,正是老鼠活躍的時候,把老鼠放在這個年節點兒上,守歲也罷,熬年也好,關鍵還是看你有沒有把這隻老鼠處理好。處理的好,這年你就過了;處理的不好,這年的麻煩才剛剛開始。
再看那蝙蝠,在中國文化中竟然幻化出來一個“福”字,人們也把福氣福分看成是最大的幸福,每到過年的時候,到處都貼滿了福,每個角落都要貼上福,福是好東西嗎?不一定。因為福是蝙蝠的化身,在中國文化裡面,蝙蝠就象徵著幸福。
是的,是幸福,不是定福。一個“幸”字,就告訴我們,得福不容易,真正得福了,那就很萬幸。得福是一件非常不確定的事情,你僥倖得到了,就值得慶幸。在古人看來,得福,和得一個風調雨順的年景一樣不確定,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所以,才稱之為幸福。
其實,得不得福,關鍵還得看蝙蝠來不來。蝙蝠少來,老鼠就多,福就少;蝙蝠多來,老鼠就少,福就多;蝙蝠不來,說明老鼠都跑了,離開人群了,那才叫福星高照,那才會五福臨門。
那麼,什麼是福呢?中國人早就悟出了其中的真諦,叫平安是福。在人類的萬壽萬福之中,平安是根本、是源泉、也是唯一的保障。為了平安,我們的古人在老鼠與蝙蝠身上可沒少花費心思!
為了在這個年的節骨眼兒上把老鼠和蝙蝠這對仇家與人類的關係處理好,中國人就想出了各種各樣的辦法來。從過臘八吃八寶粥、腌臘八蒜開始,凍菜,凍肉,那時候也沒有冰箱,一般都是凍在院里,拿一個大鍋扣上,再用石頭壓住。然後,就是準備各種各樣的炮仗,以備大用。
放炮仗與放煙花,這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具有非常重要的象徵意義與現實意義。面對飛禽走獸給人類會帶來瘟疫的嚴重威脅,中國傳統文化在不動聲色中做到了天衣無縫,這就是祭祀與炮仗。
從臘月二十三早晨送灶王爺上天言好事開始,祭天祭地祭灶王,好酒好菜好吃喝都要往院落四至布施一些,然後就是放二踢腳,放鞭炮。
撇開祭祀的文化層面,最現實的意義就是拋撒了一些吃的,果真有神靈嗎?我們都是唯物主義者,不信那個。可我們的祖先為什麼樂此不疲呢?恐怕不是一個愚昧所能解釋過去的。
其實際意義就在人類周圍的這些飛禽走獸上。嚴冬季節,它們缺吃少喝,公開的餵養,誰能捨得?不藉助神靈,恐怕很難形成風尚。它們這時候的果腹問題解決了,食物鏈恐怕也就平衡了,它們出來禍害人類的可能性也就大大降低了,這叫先敬為上。
它還不走,那我就先禮後兵了。天上地下,放炮仗亂轟一氣,給它們一些下馬威。然後是洒掃庭廚,內外整潔,將蟄伏在旮旯縫隙里的一切潛在風險,全部清理乾淨。
到除夕上午,把院子清理出來,下午貼上對聯,貼上福,家家戶戶紅紅火火,這對那些飛禽走獸,也是一種視覺上的威懾。下午上墳祭祖,把野外的飛禽走獸事實上安頓安頓,讓他們也回家過年,不要到處亂竄。
除夕之夜,是陰陽交錯、新舊交替的關鍵時刻,也是年這個瘟疫出來遊盪的極樂時分,說穿了就是老鼠與蝙蝠活動最頻繁的時刻。除夕除夕,這夕恐怕也不是什麼好東西。這除夕的晚上,應該就是消除禍患的一個夜晚吧?
怎麼剷除禍害呢?年夜飯之後,人們就該守歲了。一家人團團圓圓,都聚集在一起,安享着人世間的一切美好。一到子夜時分,男人們就行動起來了,在院子里舉行隆重的接神儀式,打開院門和廚房門,接灶王爺回宮降吉祥。各種祭品祭天祭地祭神靈之後,放炮仗是最激動人心的時刻。
村村寨寨,家家戶戶,不約而同地放炮仗,熱鬧非凡。老人們說,哪年的炮仗放的最多,哪年就一定是一個好年景。哪年的炮仗放的稀稀落落,所有人都會為哪一年捏一把汗。往往那炮仗從子夜時分,一直會延續到太陽升起的時候,此起彼伏,滿天開花。
這放炮接神的民俗,最大的現實意義就是同一時間在相對集中的同一個區域內,天上地下,接連不斷,驚天動地,炮火連天,讓那些妖魔鬼怪和攜帶瘟疫的飛禽走獸們,全部遠離人群,遠離家園,遠離村莊,跑得越遠越好,去回歸自然。
這無形之中,就為各個村莊形成了一個立體的保護傘,為瘟疫的傳播築起了一座無形的金鐘罩和相對密閉的鐵布衫,也為人們順利地送走年這個瘟疫妖怪,提供了一切可能。同時,也就確確實實地除夕了!
而這種活動才剛剛開始,隨後的日子裡,孩子們的壓祟錢其實不是最愛,而是口袋裡的小鞭炮、摔炮,煙火棒與穿天猴,走到哪,放到哪。只要別崩住人,其實就是對孩子們的一種最好的保護,太公在此,諸神退位。一個炮仗,飛禽走獸避之唯恐不及,瘟疫離開了人群。
然後就是圍繞正月十五的燈會與紅火,把過年的氣氛推到了極致。正月十五雪打燈,正月十六野百病。許多地方還要集中起來放煙火,那真是把什麼妖魔鬼怪也都趕得遠遠的了。
當塵埃落定的時候,就該二月二龍抬頭了。這時候,那些攜帶瘟疫的年們,也早已走遠,回歸大自然了。一個欣欣向榮的春天,就在眼前。人們才可以大出一口氣,慶幸這年過得順順噹噹,全家老小平平安安。
除“四害”的時候,老鼠、麻雀、蒼蠅、蚊子首當其衝,最終我們也消滅不了,各種手段都用過,最理想的狀態還是讓它們遠離人群,回歸自然,保持生態平衡,不要禍害人類。
至於有人以吃老鼠、吃蝙蝠、吃穿山甲、吃各種野生動物來滿足私慾和虛榮,恐怕就不是什麼口福,在中國文化裡面,那絕對就是一種無知者無畏的冒犯,是對自然生態平衡秩序的褻瀆,報復也往往是立竿見影的,代價豈是滿足私慾和虛榮的少數個體所能償付得了的?此風不可長!
年,不是好惹的,最好不要去招惹。連偉人都認為“綠水青山枉自多,華佗無奈小蟲何!”敬而遠之,“借問瘟君欲何往,紙船明燭照天燒。”還是送瘟神的好,還是讓年過去的好。
年,順順利利過去了。
福,才能實實在在地到來!
第二天,苦味子早早地就約上牛大姐來到神州市醫院,陪同牛大姐一起來的還有她老伴兒虎哥。鹹味子也約好了大夫,一再叮嚀要給牛大姐全面檢查一遍,也好放心。
虎哥曾經是一名炮兵,退伍轉業後就在神鋼一家下屬公司上班,現在已經退休了,滿頭白髮閃着銀光,紅光滿面,顯得格外精神。鹹味子安排好虎哥領着牛大姐看醫生檢查去,這才和苦味子回到辦公室,倒了兩杯茶水,緩口氣。
明天我要回趟老家。鹹味子說。得走四五天才能回來。這裡是什麼情況,咱們回來再聯繫,好不好?
回老家幹什麼?這不年不節的?苦味子問。
孩子沒娘,說來話長吶。鹹味子瞟了苦哥一眼,趕忙說。沒有別的意思,禿嚕嘴了。
沒關係,從小沒娘,我早無奈慣了。你說說,我想聽。苦味子苦笑着說。
鹹味子就說。
我老家還有個哥,就是大咸,我是二咸。大咸從小也沒怎麼讀過書,但人長得魁梧,比我高大,一身的好力氣。
十八歲那年,縣公路局要養路工,你知道老以前那種紅膠泥攪石子鋪得鄉村公路吧?那是真正的晴天一路土,雨天滿道泥呀。養路工風吹日晒,連個遮風擋雨的地方都沒有,太辛苦,就沒人干。
我哥有的是力氣啊,他說,我干,這是養家糊口的正經事,要不丟人。
就這樣,他就成了一名孤獨的養路工,包着五十公里的省道,又苦又累不說,關鍵是也沒個節假日,長年累月孤獨在路上。越是下雨下雪,就越是累死累活的。
我這上大學,成家立業,那可全是憑我這個哥了。
問題是我哥的婚事成了老大難。當年,如果我哥要一直在農村,那早就老婆娃娃熱炕頭了。可鬼使神差幹了這個養路工,還就是找不上對象。方圓百里的大姑娘、小寡婦見了無數個,我哥都能看上人家,可一說是個養路工,就都敬而遠之,避之唯恐不及。這一來二去,眼看着我哥都40出頭了。
突然,我們那裡就興起了一股找雲南、廣西媳婦的風潮。給人家媒人兩三萬,就能給介紹回一個來。中間很複雜,總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我哥還真找成了一位四川女子。這個比我哥小十幾歲的女子,自從嫁到我們家以後,那是里里外外一把手,沒過幾年,他們就生了三個孩子,兩兒一女,我哥一家子隨着這個四川嫂子的到來,突然充滿了生機,把我哥高興的每天都合不攏嘴。
日子就這樣在平平淡淡中度過了十幾年,我哥的孩子們也都上學了。現在,我哥的工作也好多了,都是柏油馬路,再也不用風土裡來,泥水裡去的了。我嫂子也把家操持的井井有條,老少開心。
誰曾想禍從天降。那天,我嫂子病了,要靜脈注射青霉素。
你也知道,現在的村裡,早已沒有了赤腳醫生,都是私人診所承包,全村老少就是那一家私人診所給治療。我那村是兩千多口人的大村,雖然現在的年輕人搬到縣城不少,可村裡的老弱病殘少說也還有一千大幾吧?所以,病人也多。
那天是一個小姑娘來給我嫂子輸液。皮試了一下,她認為不要緊。也是病人多,打針輸液就這一個小姑娘,根本就忙不過來。
一燥急,姑娘就問我嫂子說:以前打過青霉素沒有?
嫂子說:打過。
反應不?
從來不反應。
小姑娘就說:那不要緊,我這裡排隊打針輸液的人太多,我還得走街串戶都去干,實在忙不過來。你這不要緊,我就先給你輸上。你要是覺得不舒服,就直接把針頭拔了,然後你喊我,我再給你處理。
嫂子就答應了。
那小姑娘給輸上青霉素就走了。
等孩子們放學回到家,就發現他們的媽媽還輸着液,可人已經叫不醒了。
孩子們也不懂,就趕快出去叫人。
找醫生。
找那個小姑娘。
村裡都亂成了一鍋粥。
等到我哥大咸回到家的時候,嫂子早已經沒有了。
我哥突然就昏厥了過去。
等把我哥搶救過來,一切也都無濟於事了。
昨天晚上我哥給我打電話,說村裡的診所,給了6000元安葬費,已經是近年來的最高了。
我說活生生一條人命,就這麼去了,6000塊錢就買一條人命?還有沒有天理王法了?
我哥說:能怎麼樣?今後咱家的人不病了?病了不還得找人家看病?不還得讓人家給輸液?不還得讓人家給打針嗎?人都沒了,咱還得有後眼,活着都不容易。
嗨,這叫什麼事啊,我最擔心的是怕把我哥這個家從此給毀了。
苦味子聽得流下了熱淚,老淚橫流啊。我就受不了這個。苦味子咬了咬嘴唇,說了這麼一句話。那你趕快準備準備回老家吧!出水芙蓉回嗎?
怎麼可能?五夫人不都去武漢了嗎?回不去!她特別喜歡這個嫂子,是應該回去送一程。鹹味子堅決地說到。
正說話間,虎哥拉着牛大姐回來了。牛大姐邊走邊說:苦、咸二弟,太感謝你們倆,也感謝人家大夫啊,都特別熱情。我這就是個老毛病,幾十年了,胃舒平就沒有斷過,不喝就疼,一喝就好,不需要這麼麻煩,給你們添亂了。
大姐呀,檢查檢查好,沒什麼病咱心裡不就踏實了嗎?鹹味子跟牛大姐講,你們回家等着吧,等化驗單都出來,檢驗報告也出來了,我通知你們和苦哥來拿。你是苦哥尊敬的大姐,也就是我鹹味子的大姐,能幫的忙我一定幫,別見外。
苦味子也說,牛大姐,那你們就先回吧,安心等待,平安就好。
然後,他們都一一握手,各自散去。
有時候,思念就是一種隨想,想的沒邊沒沿的。
苦味子喜好喝茶,夏飲綠茶,冬喝紅茶,獨喜六安瓜片。後來,就最愛那濃濃的苦丁。沒事兒的時候,就在從來軒書屋泡上一壺苦丁茶,看甜味子畫得山水,賞鹹味子與出水芙蓉聯袂的八條屏畫作與歪詩,品辣味子的雜文,玩味其刻得雞血石陰陽印章。苦則苦矣,苦者清熱解毒,有味兒。
苦味子一路櫛風沐雨走來,舞文弄墨,經常在四味子面前耍耍大刀,竟成了四味子的知音。苦味子當年也當老師,在神州市醫院也有他一幫弟子,如今也都成了非著名業務骨幹,扁福啊,郭子禮啊,秦魯敢啊,夏燕啊等等,每每說起來,苦味子也是一臉自豪。
苦夫人,也是黃河醫科大畢業的,從神鋼醫院出來後,如今是神州市急救中心120的頂樑柱,每天跟神州市醫院的急診科打交道,越是艱險越向前,哪裡有難哪裡沖,惟恐天下出亂,也惟願天下不亂。
苦夫人的許多同學,也是苦味子的好朋友,單單在神州市醫院就有白鳳琴,溫紅玉,賈建剛,師君英,景三鵬,牟景等人,一說起來,苦夫人都以這些同學為榮,寫滿歲月的臉上,滿滿的全是羨慕與讚美。君子之交淡如水的交情,足矣!夫復何求?
只是說道的次數多了,連苦味子也漸漸以為他們全都是自己的朋友了。
苦味子還有許多神州市醫院的老鄉老朋友,章希一,況海霞,王興山,馬海燕,簡建民,黃啟俊等等。特別是黃啟俊大夫,和苦味子還曾經是多年的老鄰居。
有一次,苦味子與一幫子狐朋狗友在一起喝酒,不知為什麼,話題就閑扯到了黃啟俊大夫這裡。苦味子說:黃大夫啊,那可是技術過硬的一把好手,你想美個容,拉個雙眼皮啊,你就找黃啟俊大夫;你要是想割個包皮,重拾男人雄風啊,你就找黃啟俊大夫;別看他一米八五的大個兒,心細的很,手巧的很,技術活兒好的很,絕對值得信賴!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誰曾想席間的一位朋友,第二天就打着苦味子的名號,直接找到黃大夫,直接就把包皮給割了。當再見到這位朋友的時候,他跟苦味子說:黃大夫的好,妙不可言吶!滿臉洋溢着幸福的光芒。
自從甜味子給五味子都下了任務,來神州市醫院採訪,苦味子也絲毫不敢怠慢。苦味子有苦味子的視覺,苦味子有苦味子的感受,他想給神州市醫院留下點不一樣的說道,於是,就在院報的資料當中尋找,苦思,冥想。
其實,最先進入苦味子視野的是杜春娥大夫的兒子,他整理了這麼一個故事:
那時的家屬院
年前,當范賽光從匈牙利回來的時候,神州市醫院的面貌已大為改觀,可童年的許多印記還在腦海反覆湧現……
范賽光他們,是神州市醫院解放後第一代老職工家屬子弟,是在神州市醫院家屬院長大的。走向世界,也是從神州市醫院這塊土地上走出去的。
父親范強,是1954年畢業的大學生,被分配到省立神州人民醫院,也就是現在的神州市第一人民醫院,這范強,可是神州市醫院第一位醫科大學畢業的本科生。遺憾的是,這個第一,我在《院志》上,竟然連名字都沒有找到。
不管怎麼說,范強是以“神州市醫院第一本科生”的虛銜走進市醫院的,1954年的醫學本科生,這可是不得了的事情啊!緊接着,范強又把新婚不久的妻子杜春娥,也從內蒙古包頭市人民醫院調到了自己的身邊,成為了神州市醫院婦產科的一名大夫。
一晃六十年過去了,杜春娥大夫都80多歲了,因病住回了神州市醫院,終於倒在了自己工作生活了六十多年的地方。兒行千里母擔憂,母隔萬里兒不愁啊!要不是杜春娥這一次病倒,這定居到海外的兩個兒子,還真不容易回老家來一趟。
年輕的時候,我們都盼兒盼女成龍成鳳有出息。可是,孩子優秀了,這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不飛則已一飛衝天。當你退休以後,就會感覺到身邊孤零零的,心裡空落落的,眼中糊麻麻的,怎一個愁字了得?可母親的偉大就在這裡——只要你過得好!
海外遊子范賽光,就是被母親的這場病,才從歐洲拉回到身邊來的。兩個多月的時間,在母親身邊看護,陪侍,送飯,從外科到內科、放射科,從病房、護理站到ICU,不停奔波,上下溝通,這熟悉而又陌生的環境,這習慣而又難堪的味道,這似曾相識又格外遙遠的大夫護士,彷彿是六十歲的一個時空隧道,不停地在范賽光的腦海中切換,與神州市醫院的那一份斬不斷理還亂的情感,詮釋着命中注定的那種不解之緣。
范賽光就出生在神州市醫院,就在神州市醫院家屬樓里學會了走路,然後就入托神州市醫院的託兒所。少兒時代的范賽光,那可是無比淘氣。人常說,淘氣的孩子有出息,可你別忘了,那淘氣的孩子生多少事、惹多少亂、添多少麻煩啊?果然,范賽光不久就成長為神州市醫院家屬院里的一代孩子王。
范賽光每天帶領着神州市醫院老前輩孫建成、郭文章、王勤義、郭文蘭等家的孩子們,組成了調皮娃娃團,每天在醫院旁邊的兩座小土山上摸爬滾打,上樹掏鳥蛋,挖洞養小狗。在醫院的防空洞里打土仗,捉迷藏。周末,到醫院手術室旁邊的職工洗澡堂里用注射器打水仗,玩兒得千奇百怪,不亦樂乎,經常被醫院的大夫叔叔告狀後,沒少挨父親范強的打。打死也不哭,電影里的英雄就是這樣。可以流出血來,但絕不流出淚來。
在范賽光幼小的心靈里,神州市醫院就是一所龐大的遊樂場。有小山,有大樹,還有日本人修得木頭小閣樓,還有寫滿外文的白色大理石石碑。
那時候的防空洞,記錄著他們多少捉迷藏的無窮樂趣啊,那簡直就是神州市醫院職工子弟的成長樂園。
那時候,范賽光一家五口,住在神州市醫院家屬院里只有20多平米的小排房裡。母親在婦產科,經常上夜班。父親晚上,又有很多突如其來的手術要做。他們怕孩子們睡勢不好,掉到地下,於是,就把他們兄妹幾個用繃帶捆住腰,兜在床上。枕頭邊上,再放幾塊小餅乾,就算是對他們的獎勵與安慰。
小時候的夜晚,總覺得特別漫長。
等白天放學回到家,父母也剛好加完班,有時還在忙着談工作上的事。一看鍋灶還是涼的,兄妹三人就立馬端起飯盒去醫院職工食堂打飯,這幾乎早已成為了醫院職工子弟們的一個不得不養成的良好習慣。
當然,范賽光少年時期也有許多困惑,懵懂的日子裡,每天有文攻武衛的傷員被送到醫院裡搶救,醫院裡到處都貼着大字報,許多勤勤懇懇工作的叔叔阿姨被關進了牛棚,成了反動學術權威或黑五類,帶着牌子批鬥,批鬥完了,繼續上手術台做手術,現在回想起來,都覺得荒唐可笑,可笑過之後並不輕鬆,反而會多一絲沉重,一聲嘆息。
范賽光剛參加工作的時候,是一名汽車修理工。每天下班之後,就泡在醫院的汽車房裡,為醫院的兩輛汽車提供保養,修理修理小毛病,這樣可以跟上醫院的司機王師傅學開車。
那時候,神州市醫院有一輛二噸半的躍進車,在去郊區給醫院鍋爐房拉炭的途中,王師傅會讓范賽光學一學開車。
世界上的事就是這樣,強按牛頭不喝水。可他一旦自己想學,入門既不難,提高也是神一般速度。
有一年秋天,總務科王勤跟范賽光說:小光,醫院職工分白菜,得從河北往回拉。司機梁師傅病了,醫院職工們又等着分白菜,你和叔叔一起,去河北拉兩趟白菜,怎樣?
叔叔,我沒有駕照啊。
沒關係,有我呢!
叔叔,我還沒跑過長途呢!
沒事兒,有我呢!
就這樣,18歲的范賽光,無照駕駛,夜間行車,長途跋涉,一路出磐石關,過磨河灣,當時的山路是十分難走,范賽光開着大卡車,連續奔波十幾個小時,終於從河北將白菜拉了回來。
當排着隊,等着分冬菜的叔叔阿姨們發現,竟然是范賽光這個淘氣的毛孩子,開車從河北給他們把過冬的白菜拉回來,臉上的驚奇難以言表,大家都紛紛誇獎:杜大夫的兒子真是長大了,有出息了!
范賽光出國前的記憶里,他家兄妹三人工作單位的同事朋友家裡人得病後,總是很自然的通過他們兄妹來找醫院的叔叔阿姨這些熟人給看病。中國是個人情社會,神州市醫院也不例外。彷彿找到了熟人,這樣看得病心裡才踏實。
走在街道上,時不時也會碰到熟人,熟人們也會時不時指着旁邊的孩子說:
瞧,我這個孩子,就是你母親給接生的。
杜春娥大夫,在神州市醫院婦產科工作都五十多年了,勤勤懇懇,任勞任怨,雖然默默無聞,也是有目共睹。五十年沒有離開過神州市醫院,五十年沒有離開過婦產科,五十年沒有和同事們紅過臉,五十年沒有要求過調換一個輕閑一些的科室,五十年沒有向領導提出過任何要求。
福島敏雄回國走了,杜春娥才來到神州市醫院。但是,福島敏雄的帝王切開技術卻流傳了下來,杜春娥也是神州市醫院最早掌握帝王切開手術的婦產科大夫之一。福島敏雄的那個遺憾,後來也成了神州市醫院婦產科著名的“福島敏雄之痛”一直流傳了下來,時刻提醒着杜春娥們:婦產科沒有愛情,只有生死。生,則愛情結果;死,則結果愛情。生死面前,不能有絲毫的僥倖。
粗略統計一下,杜春娥大夫,在神州市第一人民醫院婦產科工作的這五十年時間裡,經她親手接生的嬰兒就超過一萬名,如今,這些孩子都已長大成人,有的已是國家棟樑,更多的如你我一樣,在山城的每一個角落,工作,生活,幸福地成長。
杜大夫,大愛無疆,善莫大焉!
在一院,像杜春娥這樣的大夫,何止十個、百個?
范賽光一轉眼,也是花甲老人。走遍全球,感慨萬千啊!
在陪母親看病的日子裡,每天穿梭在醫院的病房中,眼睛卻不停地捕捉着那些曾經熟悉的面孔。茅正學、閻潤年、賈玉卿、安永祥、郭一川、郝運堂……父母親的許多同事,雖然也都蒼老了,但是一見面,他還是能叫出名字來。
而和他一起長大的醫院子弟或同齡人,也都成了科室的領軍人物,高秋旺、勵柔鋼、林新月……還有那麼多後起之秀,小路、小畢……青春年少的小大夫、小護士,群賢畢至,少長咸集。在范賽光的眼裡,神州市醫院可謂人才濟濟,前途無量啊!
尤其是在范賽光母親住院期間,婦產科的主任與其他一些老同事,多次來到杜大夫病床前看望老人,給了病重的杜大夫以極大的安慰。醫院沒有忘記,同事沒有忘記,遊子們的心裡除了感動,銘記的全都是一個大境界的呵護,一個大集體的溫暖,一個大群體的情懷。
因為不忘記,所以常念起;
因為不忘記,所以永遠愛着你。
等鹹味子從老家回來時,牛大姐的檢查也有了消息,苦味子接到電話,馬上就來到了醫院。
情況並不好,是胃癌。鹹味子把化驗報告遞給苦味子說。好在還沒有轉移,得立即手術。
這太可怕了,不應該啊,那麼好的人,怎麼會得這病呢?苦味子說。
吃喝隨所欲,得病不由人。你快通知人家牛大姐吧,不要耽誤時間。鹹味子提醒道。
問題是這能直接告訴牛大姐嗎?苦味子很擔心。她馬上就退休呀,能經受得住這樣的打擊?
最好是讓虎哥來,咱們把牛大姐的情況告訴他,再作決定吧!鹹味子從辦公桌的玻璃板下面,查找虎哥的電話號碼,苦味子聯繫了虎哥,話說得很婉轉,輕描淡寫的。虎哥說,他家姑娘就在老火車站上班,離神州市醫院很近,讓姑娘給捎回來吧?
這樣最好。苦味子強忍着保持鎮靜,打完了電話。
就在這時候,酸味子來了,你來幹什麼?苦味子問道。
我來採訪啊,甜味子下的這任務,不好完成呢。酸味子回答。順便過來看一看咸弟。
這時酸味子看到了牛大姐的化驗報告,並念出了聲:牛金花,哎——牛金花怎麼了?
你認識啊?苦味子問道。
是天橋理髮店的牛金花嗎?酸味子很驚訝。豈止是認識,那是我老婆酸夫人親親的大姨媽呀!他好像感覺到什麼不對勁,又說是大姨娘,怎麼了?
這下好辦了,老苦,給他吧!鹹味子說。把這個燙手山芋交給他辦好了。
是胃癌,得手術,越快越好。苦味子把化驗報告交到了酸味子手裡。
酸味子說,她這大姨人可好啦!就是家裡太困難,胡大虎,人們也叫虎哥,企業破產以後,退休工資也就千數來塊錢。姑娘在火車站工作,老大不小了,一直沒對象,成了大齡剩女,這也是老兩口的一大心病,節衣縮食,日子過得並不好,這真是屋漏偏逢連陰雨啊!
正說著,一個俊俏的姑娘走了進來。姐夫,你怎麼也在?姑娘對着酸味子驚訝地說道。
來者正是牛大姐的女兒胡拉拉。說明情況之後,酸味子送哭得一塌糊塗的胡拉拉回家去了。
四月初,五味子的各位夫人,都從湖北陸續歸來,揪着的心終於放下了。回來就好!郭韻平老人當年的心,五味子今天全體會到了。憋屈的心總想放飛,思念的淚可以聚會。
苦味子在神州市醫院旮之旮旯轉了一個遍,想在神州市醫院的院里找一尊福島敏雄的雕像,然而,很失望。
這不應該!
福島敏雄絕對是神州市醫院不可多得的文化品牌,這樣一位具有國際意義的友人,在他26歲到30歲的時光,把最美好的青春留在了這裡,把他高超的醫道仁術留在了這裡,七十年的時光,走過來,繞過去,你都無法迴避,他就矗立在那裡,沒有一尊雕像,說不過去。
五味子還在驢肉館聚會。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苦味子藉著酒勁兒,給大家解開了福島敏雄的謎,大家聽得無言無語的:
那五年,夠一輩子回憶
翻開神州市醫院的歷史,無論你怎麼閱讀,都繞不過一個名字:福島敏雄。這是神州市立人民醫院草創初期的功勛大夫。
福島敏雄是日本人,1919年7月15日出生在日本北海道夕張市,1945年12月,26歲的福島敏雄以“反戰同盟”戰士的身份,隻身來到河北省張家口市立醫院擔任外科醫生。
那時候,抗日戰爭已經結束,但蔣介石正陰謀發動內戰,欲侵吞抗日戰爭的勝利果實,妄圖一舉消滅共產黨八路軍。
在中共黨組織的安排下,福島敏雄又轉移到晉察冀邊區所在地河北阜平縣,他是邊區醫院裡唯一的日本籍大夫。
那時候的福島敏雄還不會說漢語,好在與他一塊兒轉來的同事福巴圖大夫懂日語,所以,在日常生活與工作中,就少不了福巴圖大夫的幫助,好學的福島敏雄也向福巴圖學了一些常用漢語。這“二福”就成了工作上的好搭檔,生活中的好朋友。
同時,他也隨時隨地向同事們學說中國話,每天晚上查字典,一個字一個字地認。他還向孩子們學說中國話,天長日久,到來神州市的時候,福島敏雄的中國話已經說得相當流利了。
1947年5月2日神州市解放。1948年7月,晉察冀邊區醫院從河北行唐縣秦家台村遷來神州市,福島敏雄和外科護士溫全慶等同事,一起調到了神州市工作,起初在鐵路醫院住,11月間,鐵路醫院同市立萬眾醫院合併,成立了神州市立醫院。這就是被稱為“馬車拉進來的紅色醫院”。
福島敏雄當時是外科大夫。在那段歲月里,福島敏雄除日常工作外,每周下鄉一次,進行巡回醫療。然而,給福島敏雄留下不滅印記的,直到四十年以後仍記憶猶新的是“醫院組織大家學習政治及醫學知識。”
他回憶說:“給我印象最深的,是‘為人民服務’。這話說得多好啊!但一個醫生,要真正做到、做好為人民服務,別看就五個字,真難吶,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經過一段時間的鑽研學習,並有意識地同工作實際相結合,福島敏雄才更加深刻體會。他說:“我感到,要努力做到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而不是半心半意,首先必須對人民極端熱忱,對工作認真負責,對技術精益求精。同時,所有醫務人員還必須通力協作,互相幫助和密切配合,充分發揮每一個人的主觀能動性和聰明才智。因為個人的力量畢竟是有限的,集體的智慧才是無窮的。只有這樣,才能更好地為人民服務。”
這話說得多好多實在啊!就憑這一點,我覺得就該給福島敏雄樹一座紀念碑,碑座上把這一段話都完完整整地刻出來,這應該成為我們神州市醫院寶貴的精神財富與厚重的文化蘊藉。
河北有白求恩,我們也有白求恩,他是日本的國際友人——福島敏雄。
1949年春,醫務主任張兆生調離,曹錫光院長讓福島敏雄接任。當時的骨幹醫生如孫建成、孫晉、郭文章、張玫、李完娥、王金榜等都是中國人,只有福島敏雄是一個老外,讓他負責醫務工作,擔任這些中國醫務工作者的領導,他感覺怪彆扭,生怕搞不好工作,所以就不願意接受這個職務。
曹院長耐心細緻地做福島敏雄的思想工作,這才不好再拒絕,只好挑起了這副擔子,並暗下決心,全力以赴搞好工作,絕不辜負領導對他的信任。
走上醫務主任崗位的福島敏雄,更加以身作則,兢兢業業,尤其是同仁們與他合作的很好,都非常尊重他,所以大家在一起,心情都特別愉快。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工作搞得蠻有起色,多次受到上級領導的表揚。
後來,郭文章在給福島敏雄寫信的時候,回憶起這一段經歷,他還說福島敏雄的“手術水平非常高,如剖腹產、宮外孕等手術的處理,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們現有的胸外科、骨科、腦外科……等手術,與您的指導是分不開的”。
只有互相欣賞,互相學習,才能增進友誼,共同進步。
婦產科的張玫大夫,就跟福島敏雄說過,蘇聯醫學有無痛分娩一說,這也引起了福島敏雄的格外關注。福島敏雄認為這是一種精神治療方法,應該是當時一種較新的提法。接下來的臨床實踐中,福島敏雄就自覺不自覺地開始應用張玫大夫與他說得無痛分娩。
比如對重症患者,福島敏雄就特別注重精神療法,以減輕甚至解除病人的思想壓力。
比如每天晚上,他們都要到病房看看患者,並給予精神安慰與思想開導。
他們應用神奇的精神療法,使患者十分感動,有的竟明顯地減輕了病情。這辦法雖然不是萬能的,可在某些時候,卻往往能起到藥物療法起不到的作用,這使得張玫大夫與福島敏雄非常開心。
福島敏雄是神州市歷史上做帝王切開手術的第一人,挽救了許多母子的性命。
神州市這一帶的婦女,受生活習慣的影響,產婦生小孩後,都要“坐月子”。坐月子期間,必須關門閉戶,卧床休息,不能進行哪怕是輕微的體育鍛煉,怕受風,坐下病根兒。更有甚者,坐月子期間,每天只能進食開水一樣的小米稀飯,以保證下奶,而不允許吃有營養的飯菜。結果導致營養不良,引起骨軟化症的骨盆變窄。這樣,就會使第二個胎兒不能自然分娩,必須做帝王切開手術,也才能保證母子平安。
如果胎死腹中,能從陰道取出胎兒時,則可不做這種手術。
但是,神州市地區的很多產婦早已骨盆變窄,產道狹窄到都取不出胎兒。
當有這樣的產婦來院後,他們就先作檢查,然後告知病人及家屬這種病情與醫院的治療方法,讓他們解除顧慮,相信大夫,在同意院方的意見後,即進行手術治療。術後二、三日內,常常到病房探視產婦狀況,給她說明孕婦為何不能正常分娩以及必須做手術的原因。
在當時人們幾乎沒有任何醫學生理常識的情況下,福島敏雄與張玫大夫的工作,往往能讓產婦如夢初醒,心理負擔大為減輕,同時也就能較快地恢復體質。再加以正確的引導和科普宣傳,逐步改變了過去生活中的一些不好習慣,精神療法和科學教育相結合,收到了良好的效果。
在醫院工作期間,在醫院領導和同事們的極力撮合下,福島敏雄與西尾美枝江喜結良緣,先後生育一兒一女,兒子叫胖小,女兒叫莉莎。
1952年8月,溫全慶去武漢醫學院深造,離開了神州市。
1953年5月13日,迫於當時的政治原因,福島敏雄全家戀戀不捨地同醫院的同事們告別,郭文章還特意與福島敏雄全家合影留念,之後,他們離開了工作近五年的神州市,被遣送回國。
二十九年之後,也是機緣巧合,已是神州市第一人民醫院院長的郭文章,多方打聽,終於聯繫上了遷居在日本中津川市的福島敏雄。1982年10月22日,福島敏雄與郭文章院長取得了通信聯繫。
1953年福島敏雄回國後,先是幫岳父工作了半年,然後就到夕張市政府衛生科工作,十年後在福證事務所做兒童福利和保健工作,1977年滿58歲時退休,遂遷居到妻子的故鄉中津川市。回國後的福島敏雄與西尾美枝江又生育了三個兒子。
後來,福島敏雄受邀,曾回到闊別三十三年的中國、神州市逗留了十三天,回到市一院的時候,還給我們講了許多發人深省的故事。其中最讓他遺憾的就是沒有堅持給那個產婦做帝王切開手術,導致母子身亡。
再後來,神州市與日本中津川市結成友好城市,並互有往來。
1989年,已成為省衛生防疫站站長的溫全慶隨“中國衛生友好參觀團”到日本訪問。期間,福島敏雄夫婦專程從歧阜縣中津川市趕到日本京都與溫全慶會見,暢敘友情,回憶過往,那五年的相處,成為了他們一生中最美好的回憶。
而省衛生廳廳長俞益聽取了福島敏雄的感人事迹後,當即評價福島敏雄是對中國人民解放事業做出過突出貢獻的“白求恩式的好大夫”。
1995年,福島敏雄在中津川市落合病逝,享年76歲。
福島敏雄的中國名字叫:付敏。
張玫是福島敏雄的徒弟,杜春娥又是張玫的徒弟。醫者仁心,就這麼一代一代地傳承着。
又是五十年之後,苦味子重提舊事,還是一肚子心酸。苦味子又重提了酸味子講過的“福島敏雄之痛”,仍舊悲從中來。
苦味子絕對就是一株苦藥,講起故事來,都帶着苦味兒,真是苦到家了。
只是苦則苦矣,甜甜的葯有多少?糖衣的背後,往往都被甜味子迷惑了……
面對生命,五味子的心裡,也絕對是酸甜苦辣咸五味雜陳啊!
一直拖到“五一”長假,牛大姐才住進了神州市三院。為了省錢,鹹味子和苦夫人還從省城專門給請來了專家,也是他們的大學校友。
打開之後,專家都傻眼了。這與一個多月前的檢查結果差距太大,而手術準備卻沒有那麼充分,專家也不敢冒這個險,只好又立即縫合,待充分準備之後再來做。
人生無奈處,萬般不由人。挨了一刀的牛大姐還蒙在鼓裡,一不知道自己得的是什麼病,二又以為這一刀下去早就萬事大吉了。
等再做手術的時候,已經是金秋十月長假了。
那天,虎哥,胡拉拉,酸味子和苦味子都在手術室外面候着,為了以防萬一。進手術室的時候,牛大姐還拉着苦味子的手說:頭髮長了,又該理髮了。你這頭髮,就得我理才行,別人沒那個耐心。先得剪,尤其是把你那白頭髮一根一根剪到最短,然後再理,就能保證你一個月白頭髮不露頭,顯得年輕,顯得精神。我剛辦了退休手續,不上班了。你以後就來我家吧,我接着給你理,你是文化人,這腦袋不好剃,一般人真理不好……
牛大姐,你別說了,等你好了,你還給我理,我這輩子就找你理!苦味子直安慰。
牛大姐的臉上帶着笑容,躺在擔架上,被推進了手術室。
從省城請來的專家,做了充分的準備,滿懷信心又開始了手術。
兩個小時之後,醫院的血漿用完了。
苦味子開車,和酸味子一起叫上鹹味子,去把神州市醫院的B型血漿能買的全買過來了。
又一小時之後,血漿又用完了。
苦味子、酸味子和鹹味子又跑到神鋼醫院,把能調的血漿也全調出來了。
又一小時過去,血漿還是不夠用。
酸夫人也來了,一直安慰着大姨夫和表妹胡拉拉。
虎哥說,情況不好,專家手術前就說,手術肯定能做好,就看病人的凝血功能好不好了,不凝血,恐怕就下不了手術台!
姨夫,已經花七千多了,哪咱這血漿還準備不了?酸味子急迫地問虎哥。
準備吧!只要還有一線希望,我們都得堅持啊,我不想讓小牛走啊,她還年輕,剛剛退休啊……虎哥哭着說。
苦味子、酸味子和鹹味子又來到神州市血站。血站已沒有了B型血漿,說是血清蛋白也可以替代,不會影響效果。那就拿兩袋吧!
再回到醫院的時候,手術還在進行。
這時,酸味子從酸夫人手裡接過一份《神州晚報》,讓他看第四版的認屍啟事,是一個男的,無證駕駛無牌轎車,從北山後山的懸崖上摔進了溝底的河澗里,讓親屬認領。酸夫人指着照片:拉拉說,這是她失蹤了多半年的男朋友,真是禍不單行啊!
苦味子隨手把酸味子放在座椅上的報紙拿起來,翻看着。在第八版的角上,竟然登着一條《原諒聲明》,其中寫道:我真誠地感謝你沒有把我撞死,而且,我現在已經好的好好的了,你放心吧!我也原諒你了,我不追究你的任何責任了,請你好好孝敬你的父母,遵紀守法,善待他人……
落款是:老甜。
手術終於完成了。
專家說:手術難度很大,但手術很成功。說完把一個很大的白色塑料袋遞給了虎哥。足足的四斤多。病人吃的好東西,都讓這個腫瘤吸收了,長得太快了。病人能不能蘇醒過來,就看她的凝血造化吧!
手術室里,牛大姐靜靜地躺在床上。
血,還在輸。病床的下方,接着一個洗臉盆,滴滴答答的血漿,已經快滴滿了。
醫院裡安靜的出奇,只有血漿的聲音敲擊着人心。
滴答、滴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