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宮疑影"


素燭魅影

夜色深沉,慘白月光籠罩下的宮殿一片蕭瑟肅殺。東漢皇宮的章德前殿,一個全身縞素的美婦人正望着空空的龍椅暗自神傷,忽然門外黑影一閃,傳來一聲怪笑。

美婦人一驚,大喝一聲:“是誰?”黑影倏然而逝不見蹤影。這時內侍高公公匆匆趕來,躬身問道:“娘娘,那個鬼影又來了?”

此時正是東漢元興元年(公元105年)冬,漢和帝劉肇病逝不久,二十四歲的皇后鄧綏被尊為太后,臨朝聽政。如今政局未穩,宮中卻屢屢出現鬼魅之事,流言四起,人心惶惶。因此鄧太后聽了高公公之言很不高興,低聲呵斥:“什麼鬼影,怪力亂神之說哀家從不相信!”

高公公噤聲不敢再多言,而此時門外卻又傳來一陣紛亂之聲,竟是重臣周章在院中求見。鄧太后步出殿門,周章奏道:“臣參見太后。那個連日來擾亂宮苑的假鬼已經被捉到了,就是他!”

鄧太后順着周章的手指方向一望,見幾個侍衛正押着一個俊俏男子,她定睛一看,竟是漢和帝生前最寵愛的吉成。

鄧太后一驚,不理吉成,先問周章:“周大人,這麼晚了,你怎麼進宮的?”

周章微微一笑:“太后,您忘了,我是先帝的託孤之臣,有隨時進宮的特權。”

鄧太后冷笑一聲,周章是三公之一,早就對她立皇子劉隆為帝不滿,卻又無可奈何,此時來這麼一出,是要借吉成的身份搞事啊!

果然,周章接著說道:“太后,雖然吉成以前是您的家僕,但如今先帝屍骨未寒,他就裝神弄鬼擾亂人心,實為不赦之罪!”

鄧太后問道:“周大人,您有何證據?”周章一揮手,有侍衛拿過來一包東西,鄧太后一看,皆是巫蠱之物。

周章說早就懷疑鬧鬼之事是人為的,這幾晚他一直守在宮中,方才看見有個鬼祟黑影往吉成的住處去了,就帶着侍衛跟了過去,抓住一看果然就是吉成,並在他房內搜到了這些東西。

鄧太后此時在眾目睽睽之下也不好明着偏袒吉成,只好下令將吉成押入掖庭審訊。看着周章得意洋洋地押走了吉成,鄧太后低聲對高公公道:“你派人盯着周章他們,不許對吉成嚴刑逼供。另外,傳曹大家速速進宮。”

曹大家就是鄧太后的老師班昭,博學多才,接替亡兄班固續修《漢書》而名傳於世。因嫁於曹世叔為妻,被尊稱為曹大家。

班昭來到鄧太后寢宮,還未施禮,鄧太后一把拉住她的衣袖:“惠班,周章抓了吉成,他一定是想藉機對付我!”

班昭想了一下,說:“大長秋鄭眾和中常侍蔡倫不是都很忠誠於您嗎?讓他們兩人加入,三堂會審,就不怕周章搞鬼了。”

鄧太后點頭稱是,立即傳旨讓鄭、蔡二人去掖庭參審,然後就和班昭在寢宮中坐等消息。

到了天亮之時,高公公匆匆過來,說他一直在掖庭守着,得知吉成已經招供了,就趕忙回來報信。

鄧太后一皺眉,說不是讓你看着周章他們,不許嚴刑逼供嗎?高公公說根本就沒動刑,吉成就特別痛快地招了,承認巫蠱之物都是他藏匿的,最近宮中出現的魅影也是他假扮而成。

“啊?”鄧太后和班昭對望一眼,全都驚呆了。

“板凳”情深鄧太后出身南陽豪族,祖父是曾隨光武帝起事的太傅鄧禹。當她還是小女孩時,有一天父親鄧訓帶了一名少女回家,對小鄧綏說從今以後這位班昭姑娘就是你的老師,你要好好學習她的文才和品德。

懂事早慧的鄧綏並沒有輕視這個比她大不了幾歲的年輕老師,相近的年齡和相似的秉性反而使她們成了閨中知己。鄧綏親手製作了兩個小巧玲瓏的純金板凳墜子,以紀念她和班昭的“板凳(班鄧)”姐妹情。

那時和她們關係最親近的,還有一個俊俏秀美的少年吉成,雖然他只是鄧家的一個僕人,但鄧綏和班昭卻把他當成最好的朋友。在鄧府中一同學習、嬉戲的那幾年,是他們最快樂的時光。

世事難料,在鄧綏進宮被封為貴人後,一次她生病了,對她千般寵愛的和帝破例允許鄧家親人進宮探望她,吉成也在隨行之列。

和帝一見吉成,驚為天人,納其為男寵。鄧綏顧念舊情,在宮中一直對吉成照顧有加,沒想到和帝剛剛駕崩,吉成就弄了這一檔子巫蠱鬼魅之事,難怪鄧太后和班昭會驚異不解了。

讓鄧太后和班昭驚異的事兒才剛開始,隨後中常侍蔡倫,就是發明造紙術的那位,晉見太后回稟審訊結果,不過他看了看旁邊的班昭,欲言又止。

鄧太后讓蔡倫儘管直言,蔡倫勉強道:“吉成剛剛招出了他裝鬼下蠱的幕後指使人,就是……曹大家!”

鄧太后大驚,怒道:“一派胡言!這吉成是不是瘋了?”

班昭心想鄧太后臨朝後曾多次讓她參政,周章一直對她懷有敵意,如今吉成一案審出了她牽涉其中,周章自己不來回稟,卻讓對太后忠心耿耿的蔡倫來稟報,心機真是頗深啊。

蔡倫看了一眼班昭,吞吞吐吐道:“周大人的意思是……此案所有涉嫌人等都應押入掖庭審訊……”

班昭一看鄧太后又要發怒,連忙道:“這麼做也是應該的,希望掖庭之審能夠還我清白。”

鄧太后無奈,只得讓蔡倫帶走了班昭。看到班昭臨走前對自己意味深長地一笑,她似乎明白了什麼。

班昭被帶到掖庭,面對周章、鄭眾和蔡倫的會審,矢口否認和吉成裝鬼之事有關,並主動要求和吉成當面對質。

周章正要命人去帶吉成,只見掖庭令匆忙而至,說關押吉成的房屋突然起火,火勢太猛,片刻工夫竟然將整間屋子燒為灰燼,待撲滅了大火,裡面的吉成早就被燒成了一具焦屍!

眾人都驚呆了,班昭心痛之餘也感到了一陣深寒:吉成對她的指證原本是孤證,並不可信,但現在孤證變成了死證,豈不就是死無對證?現在還有誰能為她洗清冤屈呢?

幕後陰謀

鄧太后聽到火燒掖庭的消息後也震驚了,立刻擺駕來到火場。她望着那具燒焦的屍體,悲痛的心情漸漸平復下來。她低聲對隨侍的高公公說了幾句話,高公公半蹲下來用手中的拂塵扒拉了兩下焦屍,回身望向鄧太后,搖了搖頭。

鄧太后長舒了一口氣,淡然道:“吉成畢竟受過先帝恩寵,死者為大,將其厚葬吧!”

回到寢宮,鄧太后想到被囚掖庭的班昭,想到離奇突兀的大火,想到這起事件背後深不可測的黑幕與陰謀,不由得不寒而慄、輾轉難眠。

第二日一早,鄧太后就病了,她下旨暫由以周章為首的三公監國攝政,然後就隱在寢宮中再也不露面出聲。

班昭的夫君曹世叔見妻子身陷囹圄,焦急地進宮欲求見鄧太后,高公公說太后鳳體違和要安心養病,不見任何人。

曹世叔心想,身為班昭的好姐妹,鄧太后卻在這麼關鍵的時候避而不見,看來情況不妙啊。他想了想,又直奔掖庭,塞了不少銀子給掖庭令,只想見班昭一面。

掖庭令收了錢,讓曹世叔稍等,他去給安排一下。而此時,班昭正在受審。周章言道:“曹大家,您的才學和品德本官一直很欽佩,相信此案一定事出有因,只要你道出實情,本官可保你平安無事。”

班昭淡淡道:“周大人,此案太后下旨三堂會審,怎麼現在只有您一人審訊,鄭大人和蔡大人呢?”

周章微微一笑:“太后突然稱病不理朝政,百官忙得焦頭爛額,我讓他倆幫忙處理奏章去了。”

班昭這才接過周章方才的話頭:“不知周大人要我道出什麼實情?”

周章道:“曹大家還記得當初的小陰皇后巫蠱案吧?如果不是因為此事,先帝也不會廢掉陰後另立鄧貴人為後。”

班昭見周章的話題突然從吉成巫蠱案一下子跳到了當年小陰皇后寢宮私藏巫蠱之物被廢的公案上來,心中大為警惕:“惠班愚鈍,不知周大人此言何意?”

周章也沒耐心兜圈子了:“直說吧,當年小陰皇后是被誣陷的,主謀就是貴人鄧綏!她耍陰謀當上了皇后還不知足,先帝殯天后不立八歲的皇子劉勝為帝,卻不顧眾臣反對立剛剛百日的劉隆,為的不就是要長久聽政專權?”

班昭心中一陣發冷:雖然此時審訊室只有她和周章兩人,但是周章既然對她說出了此番話來,自己若不答應同流合污,就難免會有被滅口之災了。班昭索性閉口不言,周章也不着急,讓人把她帶回囚室,這麼大的事兒,他得容人家好好“想想”啊。

這時掖庭令走了進來,說曹世叔想見他妻子,還給了不少打點,說著拿出了銀子。周章微微一笑:“錢你留着吧,你裝作瞞着本官,偷偷安排他們夫妻見一面,這對我們有利。”

曹世叔見到了班昭,追問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班昭嘆氣道:“你不該來的。本來周章的陰謀只我一個人知道,現在咱倆見了面,無論我是否告訴你,你就都有了知情的嫌疑。我縱使自己不怕死,也不能連累整個曹家,周章這步棋真是高明啊!”

曹世叔聽了這話不明所以,班昭索性把事情的前因後果、來龍去脈全都說了出來,他一聽之下也驚呆了。

宮闈驚變

次日一早,周章就進宮要面見太后,高公公還是那句話:太后鳳體違和,要安心休養,誰也不見。

周章冷笑一聲,一揮手,身後的侍衛就衝進了寢宮內室,高公公大驚,直喊道:“你們要造反?”

誰知侍衛們把寢宮搜了個遍,也不見鄧太后的蹤影。周章疑心大起,讓人把高公公抓起來,他要親審。

高公公被帶到掖庭,卻死活不肯說出鄧太后的去向。周章惱了,正要吩咐動刑,班昭走了進來,對周章道:“周大人,我知道太后去哪裡了,她是去找吉成了。”

周章一愣:“吉成不是被燒死了嗎?”

班昭微微一笑:“周大人,我已經答應跟你合作了,咱們就是自己人了,你何必還要瞞我呢?我問你,那具燒焦的屍體上有一個小小的板凳形狀的金墜子嗎?”

周章疑惑道:“曹大家,你有什麼話就直說吧。”

班昭道:“當初太后為了紀念我和她的姐妹之情,親手打造了兩個板凳金墜子,我倆一人一個。後來吉成受先帝寵召進宮後,有一次身患重病,太后就把金墜子相贈,保佑他驅除病魔。吉成很珍惜此物,片刻不離身。都說真金不怕火煉,如果焦屍上沒有金墜子,太后是不會相信那就是吉成的。”

周章回想起當時鄧太后擺駕火場,確實曾命高公公在焦屍上扒拉了幾下,看來就是在找那個金墜子了,不禁眉頭一皺:“就算吉成沒死,是我的李代桃僵之計,但天下如此之大,她到哪裡找吉成去?”

班昭道:“城東有個美麗的翡翠谷,是我們當年一起學習、遊戲的好地方,我們還親手蓋了兩間茅草屋,吉成十有八九就躲在那裡,我相信太后也能想得到。”

周章大驚:“真讓她找到吉成就糟了!”連忙吩咐手下趕去翡翠谷殺死吉成、活捉鄧太后。高公公見此情景,不由得怒罵道:“班惠班,枉太后待你如師如友情同姐妹,你竟然勾結奸佞要置她於死地,太后真是看錯了人啊!”

班昭嘆口氣:“高公公,我也是無奈啊,我不能用整個曹家來為太后陪葬!”

金殿之上,眾大臣望着龍椅上的百日皇帝劉隆正在低聲議論,周章帶着班昭和侍衛們走了進來。

周章一揮手:“各位大人,相信你們也對這個小小的嬰兒皇帝不滿吧?這都是鄧太后的私心在作怪,她是想專政擅權,當無冕的女皇帝啊!”

百官聞聽大驚,蔡倫不由得上前指責周章此言大逆不道。周章冷笑道:“我有人證,太后的老師曹大家可以證明鄧太后當初為了當上皇后,栽贓誣陷小陰皇后行巫蠱之術,先帝殯天后她立這百日嬰兒為帝,也是想獨斷專權!”

蔡倫一驚,鄙夷地看了一眼班昭,說:“曹大家不是吉成巫蠱案的幕後指使人嗎?她的證言怎可相信!”

周章微微一笑,說:“曹大家的案子已經查清了,她是被吉成栽贓誣陷的。如今吉成已死,那件案子也就了結了,咱們現在說的是廢黜太后、另立新君一事!”

此言一出,百官嘩然,這是要變天啊!蔡倫見眾大臣有的已經站在周章一邊,知道他們早已被其籠絡收買了,只好死抓着吉成巫蠱案不放,說道:“既然吉成已死,又怎麼能證明曹大家是被冤枉的呢?如果曹大家不能證明自己的清白,也就沒資格證明太后的逆行!”

周章一皺眉:“吉成是在沒被燒死之前招供誣陷的,現在難道要我去地府把他找來?”

這時忽聽得一聲冷笑:“不必勞煩周大人去地府了,我自己來了!”眾官扭頭一看,竟然是吉成走進了金殿,後面走來的正是太后鄧綏。

多情余恨

一切都真相大白了:周章為了扳倒鄧太后,收買了吉成裝鬼行巫蠱之術,就是想把班昭拉進自己的陣營。他用死囚代替了吉成被燒死,吉成脫身後果然去了翡翠谷。

班昭在被帶去掖庭前曾對鄧太后意味深長地一笑,讓鄧太后想起了當年老師講“鴻門宴”這個典故時,自己答出“項莊舞劍,意在沛公”的深意,班昭也是這樣的笑容,就明白了吉成誣陷班昭的用意是在於要對付自己這個太后,所以她裝病不見任何人,也是為了能出宮去找吉成。

當鄧太后在翡翠谷找到吉成時,周章派去的殺手也到了。吉成見周章居然要殺他滅口,一怒之下跟太后帶來的心腹一起制服了殺手,隨她回宮對付周章。

周章這時才恍然大悟,原來班昭的歸附是在演戲,她故意說出吉成和鄧太后的去向,就是要引自己追殺吉成,好令吉成反水。

周章棋差一着,被鄧太后反敗為勝重掌大局。鄧太后宣布把周章押入掖庭待審,至於其他參與此謀逆大案的官員,只要願意自首悔過,往罪不究。

城外山道上,吉成對前來送行的班昭說道:“感謝太后對我的寬赦,但我已經無顏再面對你們,此生我會漂泊終老,永無再見之日。這個你幫我還給她吧!”說著從頸上解下一根鏈子,上面那個金色的板凳墜子在陽光下熠熠發光。

吉成坐上馬車遠去了,班昭看着手中的金板凳,心中一陣嘆息:吉成之所以會被周章收買,是因為他恨鄧太后。從三人在鄧府一起學習、遊戲時,班昭就察覺到了吉成對鄧綏的愛慕。在和帝寵召吉成的時候,吉成曾求救於自己深愛的女人,雖然此生他不可能和她在一起,但也不想去當男寵。鄧綏反而勸說吉成入宮侍奉和帝,這讓他的心中充滿了怨恨,才會被看出端倪的周章蠱惑利用。

而翡翠谷中,面對來找他的鄧綏,吉成的心還是軟了,恨再大,也沒有愛深,再加上周章派人來追殺他,他這才痛下決心,幫自己最愛的女人回宮奪回了大權。

山風獵獵,班昭喃喃道:“心遺恨,悔多情。今生難見,一路珍重!”#人世間的故事#​